晏建怀
《宋与北宋的梅尧臣、黄庭坚、秦观以及南宋的周邦彦等家喻户晓的名家并列在一起。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选了汪藻三首诗,其中《春日》诗云:“一春略无十日晴,处处浮云将雨行。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茅茨烟瞑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这首诗通俗易懂,用浅显的语言描绘了别人不易捕捉的春日胜景,加上清词丽句,物我欣然,妙趣横生,汪藻一诗成名。
汪藻,字彦章,饶州德兴(今江西上饶德兴)人,崇宁二年(1103年)进士,初任婺州观察推官、江西提举学事司干当公事等职。宋徽宗曾作《君臣庆会阁诗》,群臣纷纷凑趣,和诗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在那堆积如山的和诗中,唯有汪藻的诗出类拔萃,引得宋徽宗赞不绝口。当时,与婺州相邻的徽州才子胡伸也很有名,故朝野有“江左二宝,胡伸汪藻”之说。
汪藻虽然才华在当时屈指可数,但在宋徽宗时代,他却始终未得重用。究其原因,与当朝宰相王黼有关。汪藻与王黼太学既为同学,又为同室,因王黼外表帅气,才学一般,汪藻曾戏称他“花木瓜”,讥笑他外表好看,其实无用。汪藻的比喻虽有损人之嫌,倒也与《宋史》对王黼的评价“为人多智善佞,寡学术”不谋而合。所以,汪藻的一句玩笑,让王黼记恨了一辈子。
后来,王黼因善于迎合蔡京和宋徽宗当上了宰相,手握干部升降之权,一朝权在手,便把仇来报。王黼不仅处处压制汪藻,一次汪藻贬官,王黼甚至刻意将他贬至宣州(今安徽宣城)。为何?原来宣州正是以产花木瓜著称。汪藻不单诗才出众,写制书的才华更是当世一绝。所谓制书,就是代替皇帝说话的文书,即诏书。两宋皇帝特别讲究诏书的准确、生动和优美,而诏书拟得好的翰林学士或知制诰,常常暴得大名。例如,宋真宗时代的“知制诰”杨亿,就曾以诏书拟得好而受到士大夫的追捧,寇准被宋真宗提拔为宰相,杨亿起草诏书,其中“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有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一时洛阳纸贵,寇准也特别高兴,惊叹“正得我胸中事”。
两宋三百余年间,诏书公认拟得最好的人就是汪藻。诏书在体裁上大都是骈文,因其常用四字、六字句,也称“四六文”。汪藻也被认为是两宋最重要的骈文作家。陈寅恪便认为,六朝第一骈文是庾信的《哀江南赋》,宋朝第一骈文是汪藻的《皇太后告天下人书》(又称《隆裕太后告天下手书》)。
当时,宋徽宗、钦宗二帝被金人掳去,隆裕太后命康王即位,让汪藻起草诏书,昭告天下。汪藻此文篇幅虽不长,但内容丰富,文气贯通,尤其是“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惟天意,夫岂人谋?”一句,用典贴切,对仗工整,文采斐然,感情深沉,被当时及后世广为传诵。
汪藻不但才华卓绝,还洁身自好,非常珍惜自己的“羽毛”。宋徽宗时代,宦官梁师成因善于逢迎而深得宋徽宗宠幸,身兼数职,官至检校太傅,百官任免升降,他可随意处之,权力比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时人称为“隐相”。梁师成一手遮天,文官武将纷纷拜倒其门下,极尽攀附之能事。有个武官叫吴可,着实无才,梁师成在他的“糖衣炮弹”下,竟然高度评价吴可“能诗”,引为亲信。当时,汪藻正因得罪了王黼而仕途不畅,梁师成知道汪藻有才,也想拉拢,他让吴可向汪藻转达自己的意思说:“你汪藻是有才华的人,我早听说过你的大名,你来见我,我可设法提拔你到皇上身边出任翰林学士之类的文学侍从官。”
这对于一个仕途落魄的士大夫来说,岂非天大的好事,可汪藻并未去拜见梁师成。同僚纳闷:“我们登‘隐相之门,如同登天,他召你都不去,这是为什么呢?”汪藻呵呵一笑说:“让我与吴可辈为伍吗?”对此不屑一顾。他其实还有一句潜台词可能没说,那就是:“让我与梁师成辈为伍吗?”
中年以后,汪藻经历“靖康之难”,频遭战乱之苦。南宋建立后,他虽然曾任兵部侍郎、翰林学士之类的高官,备受皇帝青睐,但也只是仕途上的昙花一现。宋朝的那些文官武将,似乎从没一个意见统一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争权斗气,和平年代如此,战争年代更是如此,加上汪藻不能屈从与苟且,常遭同僚弹劾,仕途上上下下,沉浮不定。后来,又有同僚以他曾攀附蔡京、王黼为由弹劾他,以致“夺职居永州,累赦不宥”,从此投闲置散,再未进入权力核心,最后抑郁而终。
弹劾汪藻攀附蔡京、王黼,这理由倒十分荒唐可笑。不说曾受尽了王黼公报私仇的气,就是他这七品芝麻官,怎么能攀附得上一品宰相蔡京呢?汪在宋徽宗一朝始终未能显赫,就是明证。不过,相对于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民族大痛,相对于一个时代的覆亡和文明所受的洗劫与摧残,汪藻个人这点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