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三 边（连载三）

□ 李 丹

走 三 边（连载三）

□ 李 丹

第十九章

张桂生向张自立报告说，开春后，镇边堡东南一带闹红闹得厉害，共产党的武装工作队掳去乡绅富户看家护院团丁的枪支抄家揪斗，打着木拐子分土地、点人头分浮财，成立什么贫农会、妇女会、赤卫军、少先队，选任村长、乡主席，那一片地方都赤化哩。张自立脸色灰白，拄着文明棍满地拧圈圈，像割了卵筋一样痛苦，满腹怨毒无处发泄，竖起兔卵子眼睛叱喝张桂生无能，任由穷小子们张牙舞爪！马君臣在一旁叹口气，说：“回禀县老爷，县老爷有所不知，咱的团丁大半是大烟杆子，一天抽几十个泡子潇潇洒洒，一离开烟枪腿软骨酥，走路打摆摆，不用说提枪上阵哩！”张桂生见马局长替自己开脱，很是感激，说：“请县长大人明察，马局长所言不虚，让各堡各区、各家大户的团丁跟红军开火打仗，等于兔子叫门送肉哩！依卑职愚见，咱的县保安队缺少枪弹也难指望，高将军的人马是奉命剿除共匪的，总不能按兵不动任由共匪坐大吧？咱得请求恒丰店的殷连长出兵！”张自立早有此意，当下吩咐俩人去备办几张冬狐皮、冬獾皮的礼品，又让二县长筹备二百块现洋。

殷连长因追剿杨猴小匪徒名声大振，镇边城里富人见了点头哈腰，穷人眼里也流泄敬意，于是，一出一入趾高气扬，把谁也不揉在眼里。现在，见一县之长亲自拎了礼品、现洋过来，自是飘飘然的。听了张县长的诉求，殷连长大声二气地说：“这事原本就没麻达。只是高师长自从回到三边老家，忙于筹办学校和地方建设的事情，并未下达主动进攻红军的命令，本连长擅自出兵怕有不妥。”张自立说：“高长官心念桑梓、眷顾民生自是可圈可点，然而剿灭共党才是当务之急，殷连长出兵正是执行蒋委员长训令，高长官纵有缓兵韬略，也不会不准！”二县长、马君臣、张桂生几个诉说了一肚子的愤恨和忧虑，苦苦磨缠，殷连长终于下了决心：“红军不过几个毛毛贼，一色的杵沙骷子出身，有的能耐？还比杨猴小的马队冲锋得厉害？那就叫高排长带一个排去活逮几个回来惩治！”张自立几个甚是欣慰，说国军主力出阵，一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殷连长大大咧咧说：“高排长是我手下一员骁将，长城抗战打小日本冲锋在前，从不说半句话。请张县长静候佳音，预备酒饭、现洋犒赏吧！”

南门楼悬挂的两长串红皮炮仗炸响，硝烟飘起。张自立亲自带领一班人摆酒壮行。高排长连饮三盅，脸膛涨红，“开拔”一声，率领三十多号全副武装的士兵径出南门，一挺轻机枪明光灿烂，尤其惹眼。赵二霉几个区公所的差爷、团丁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担负向导。

高排长是河北平原上长大的汉子，又身躯肥壮，一路上嫌怨山大沟深、道路崎岖，不住叫骂：“操他娘，什么黑腚地方！”士兵们也多是河北人，不习惯山地行军，七嘴八舌骂道：“鬼地方，抬脚就是沟，抬头就是山，老子们一个个都成了背锅儿、连巴腿儿！”“老子站在囔头儿往沟底看，脑袋都晕乎乎的！”赵二霉几个大烟鬼臭汗淋漓，一有空隙，赶紧聚在一搭，点灯抽烟提振精神。这一股子白军一路搜索、翻腾，向东南的纵深处去了。到了第二天，就发现了不寻常——每到村庄附近，远处的山头接捻子扬起一股一股的黄尘。进了庄子，家户里只有些老汉、老婆，个个聋眉痴眼，一问三不知。有老财富户暗里告状，大吐苦水，却不晓得红军去了哪里。逢着一个大的村庄，高排长命令赵二霉几个敲打铜锣召集乡民开会。人群聚起，高排长粗声大气宣讲一通国军剿共的事体，勒令分了土地、牛羊、粮食的本庄人家一律退地退赃。老汉、老婆们不敢不从，纷纷回家赶牲口、背粮食、拿土地证退还原主。几个老财却闪烁其词、忧疑不决，不敢收回，担心白军开走红军回来算账。高排长气鼓鼓地骂道：“操他娘，包！反正老子们尽心了，收不收是你们的事！”第三天，他们来到元梁山脚下，仍然不见红军的踪影，高排长显得有些焦躁，不住气地叫骂。而赵二霉几个却依旧乐呵呵的，一路不闲，狐假虎威，挨门逐户索要鞋脚钱、维持费、治安款，各人的褡裢装得鼓鼓囊囊，净是零散的福珠、铜圆、麻钱和顶账的獾皮、狗皮、被面之物。早先，高排长曾下令不准士兵糟践老百姓，见他们个个发财，觉得替政府剿匪，嘴头子总不能受罪，于是默许了士兵们捉羊逮鸡的勾当。这样，每到一个村庄，至少宰杀两只羊或是十来只鸡，择人家开伙，大快朵颐。一路过来，庄户人背转弯弯吐唾沫诅咒：“什么国军，净些瞎孙，跟土匪脑子一样！”

当进入一个叫双树湾的村庄，对面山头黄尘大起。赵二霉献计：“高排长，咱们一到哪里，哪里山头上就扬起黄尘通风报信，这么瞎溜达连红军脑子的一根毛也找不到，可咱们的行踪红军反倒一清二楚。这里的老百姓都叫红军灌了红水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咱得抓几个吊在二梁上拷打，看他招也不招！”高排长已确信这里的红军都是些下软蛋、撒丫子的包，很是扫兴，可空手回去不好交差，就同意了。赵二霉虎一样带着一拨人满庄子搜翻，逮了十几个老年人，不问青红皂白，统统以私通红军的罪名一绳子捆起，任意拷打，五六个老汉被打得鼻子口里流血。有两个老汉熬不过，交代说：半月前来过一帮子红军，折腾了几天；前天又返回来，哄伙庄里的一股子年轻人去当赤卫军，就在这一带搞训练。赵二霉问头的是谁？俩人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二十几岁模样，带着匣子枪跟长杆枪，其中姓白的是个颠瘸瘸。赵二霉报告了情况，高排长说：“咱先休整休整，来个守株待兔，拿住一两个偷着回家的赤卫军，顺藤摸瓜，没准活逮了姓白的和姓王的！”赵二霉正想歇腿，连说高见高见！打问一番，得知庄里一个叫史炳耀的光棍汉做得一手好狗肉，于是在他家的三孔土窑里扎下营盘。一股子白军士兵枪打了庄里的几条照门狗，又搜腾来几葫芦烧酒，让史炳耀炖了一大锅狗肉，吆五喝六，大吃二喝。这个史炳耀不只狗肉做得好，口才也好，给大兵们一则一则绘声绘色讲述串门子、闹五荤的荤酸故事，逗得一股子人哧哧乱笑，很快老史老史相熟了。

天色向晚，史炳耀狡黠的眼珠转过来转过去，趁人不备，一猫腰偷了两颗手榴弹掖进腰里，借口出门担水，一拐一溜不见了人影。一股人以为这个梳着大背头的光棍汉怕惹事受累躲出去了，也不在意，赌博的赌博，喝酒的喝酒，唱曲儿的唱曲儿，一直逍遥到半夜。

进入三更，十几条黑影从庄子东头摸近院墙。嗖地一闪，一个打盹儿的岗哨脑袋中了一石杵子栽倒。另一个大声惊呼，放了一枪，仓皇逃向窑洞——“砰”的一响，一哨火光喷出，背心中枪栽倒。窑里熟睡的士兵、团丁乱作一团，高排长喝令迅速投入战斗，一股人顺着窗户向外乱射。枪火下，却见一颗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从窗孔外塞入，士兵们吓得纷纷蹦下炕趴伏在地——“轰隆”一声巨响，两个正自蹦跶的士兵发出惨叫，一跟头栽下毙命。高排长强自镇定，命令机枪手和全体士兵一起开火，向外投掷手榴弹！一时枪声放串子炮一样急剧，爆炸声震得窑里土屑纷落。瞎打了半晌，不见外头回击，高排长下令停火，立时，天地陷于沉寂，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只嗅到浓烈的硝烟味。突然，远处传来呵呵呵一声阴恻恻的怪笑，众人又是一惊，赵二霉阴沉沉地说：“这个不怕，是鸱怪子叫哩！”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对面山头上忽地潮起呐喊声：“我们是红军——缴枪不打人——打官不打兵——”垴畔山、庄里庄外传来呼应的呐喊，似有数百人之众！高排长黑暗里挥舞着手枪，大声叫嚷：“娘卖屁！谁人听从共匪的蛊惑，老子一枪崩了你个粪牛！”

天色放亮，高排长哈开门缝，用手枪抵着一个士兵的脊梁，命令他出去探摸情况。这个士兵端着步枪，战战兢兢挪出窑门，猫着腰身一溜疾奔至院墙根底，大口喘着粗气，趴在一处豁口张望，不见有人，就大胆地爬上墙头，站直身子四处观察。突然，垴畔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就见他一个倒栽葱向外杵落下去，豁口扑过几个手执大刀的半大小子，去抢枪支、弹药，嚷嚷着扒衣裳、扒鞋子。窑里射出一阵排子枪，半大小子们一忽闪就不见了。高排长下令一个班的士兵做好出击准备，抢占有利地形、试探虚实。十来个人刚从门道出来，垴畔上响起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磨扇、簸箕大小的土圪垯黑里捣阵砸落下来，一个被活活砸死，几个受伤，士兵们喊爹叫娘窜了回去。窑里又陷于惊恐，众人筛磕打战，不起主意。捱到饭时，高排长吩咐伙头兵烧火做饭，打算饱餐之后寻机突围。柴禾燃起，灶膛口却青烟端冒，一丝一缕也上不去——垴畔上的烟洞口已被乱草生生捂死。众人唉声叹气，肚腹里叽叽咕咕，一个一个大眼小眼地透过窗孔朝外瞪着、瞅着。多半人风火憋得不行，捂着肚子拧圈圈。高排长命令在前窑门口掘了一个大坑，排队如厕，全拉撒进去，登时臊臭熏天。

苦捱至前晌，对面三四座山头又传来呐喊，并呼啦啦竖起一杆杆的红旗。接着，从中间一座山头后蹿蹦出十几个手里拿着砍刀、红缨枪的半大小子，在坡上模仿驴打滚、羊撒欢，又掬起黄土末子朝天扬撒，鼓噪着咒骂着：“白军小子——你把爷爷也不啖！”“盖佬小子——缴了枪爷爷饶你不死！”“二尾子小子——爷爷是劁你还是骟你？”高排长问什么是“盖佬”什么是“二尾子”？赵二霉翻译说：“村野土话，前者就是王八、鳖儿子，后者则指男不男女不女没功能的家伙！”高排长恼羞成怒，踹开窑门，端着轻机枪望坡上哒哒哒打了一梭子，子弹落在下坡，溅起点点黄尘。一伙子半大小子嗷嗷叫着，兔子似的蹦起，蹿上山顶，隐入背坡。过了一会儿，又蹿蹦出一群，掏出裆里的鸡鸡，大模大样立在那里尿尿，尻子一撅一晃，似乎在比试哪个尿得高些远些。尿罢，又齐声高喊：“白军小子——儿脑子——儿脑子——儿驴脑子——二马梁卦子——有本事打爷爷的鸡溜子——”高排长气得牙痒痒，再放一顿乱枪泄愤。

高排长从来没打过这样邪门、窝囊的仗，斗志全无，只一门心思盘算如何才能走脱。见士兵们垂头丧气，他骂骂咧咧打气，说红军全他妈的没素质，指挥官纯粹是个乡巴佬，打仗没个章法、路数，若论硬打硬冲、单兵作战谁怕谁！候到后晌，垴畔上听不到动静，对面山头红旗撤去，隐约望见一队一队的人头开拔走了，传来粗浑的歌声：

梢大沟深南梁山，

陕甘交界两不管。

老刘老高看得远，

寨子湾里扎营盘。

红军人马闹嚷嚷，

拔除据点灭民团。

建立陕甘根据地，

老刘壮大五个团。

……

赵二霉禁不住祈祷说：“我的亲娘亲老子们，难怅死人吔！天灵灵，地灵灵，善风善雨过去吧！”伺等半天，高排长看看日头西坠，决计强行突围，下令队伍分成三拨，赵二霉一拨在前领路，自己一拨居中，又一拨殿后。三拨人保持战斗队形，探头探脑钻出院子，观察四周并无状况，嗷的一声，撒开脚丫向北狂奔。一路上山陡坡急，这股子河北兵双手抓拽草根、两脚蹬踩地皮，拼命前蹿；下山行走羊肠小道，不敢迈开大步，一个揪住一个一起往下滑溜，手臂间有滑脱，个个摔得鼻青脸肿。他们一口气奔行一百多里，第二天天亮远远望见镇边城西山的庙宇、城墙，一起跳脚欢呼：“到嘞——回来喽——”

自从高排长出去清乡，张自立指派张桂生带人敲打铜锣、呼喊口号城里城外大作宣传、威吓，什么共党头子谢子长早让国军打死哩，毛毛贼红军无头无主还能扑腾几天！什么高排长人马赳赳撒开天罗地网捕捉红军，就要得胜回营哩！什么谁人胆敢私投红军，官老爷嘎嚓嚓剁了你的狗脑！连日间，张自立不断派出探马奔行至城南七八里外的茨坬山顶瞭望，期盼高排长凯旋，却杳无音讯。这天日头初升，探马回报，说峁涧滩有几十号国军正往这边急行军！张自立大喜，传令在城隍庙广场布置会场，通告百姓，预备召开庆功大会。张桂生脸膛红润，亲自拎一面铜锣，大幅甩打着锣槌子，当当当的颤响震得人耳鸣心跳，一边放声吼喊：“国军凯旋嘞——国军擒拿了东南的共匪恶人嘞——市民人等统统到广场看审嘞——”张自立听着铿锵的锣鸣和洪亮有力的喊声极为过瘾，换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又传一道令下去。不一会儿，城中军、政、学、商各界一百多号人集结起来，他走在前头，带领着去了南门。一股人排成队列，翘首迎候。日头爬高，众人个个脖子僵直、眼睛发花，终于远远望到高排长一行匆匆过来，却见个个软溜打趔、灰头土脑！更有赵二霉崴了脚、赤着脚片，一步三颠，脸色惨白，几乎虚脱得失去人相，而背上依然坚强地驮着一褡裢的东西。殷连长撅儿筋修板筋地叫骂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二老爷凭借一只眼掰着指头仔细盘点人头，发现少了六个当兵的，沮丧地说：“少了六个兵，敢是叫红军打死了！”张自立狠巴巴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独自走了。众人无心打听详情，各自散去。聚集在城隍庙广场伺等开会的市民们听说高排长吃了败仗、折损了六个大兵，约估庆功会将要作罢，哄地散了，三三两两戳拐拐、咬耳朵，窃笑成一疙瘩。

郭学文听了传说的故事，撅着尻子绷着脸在地上划拉，编成几段子顺口溜，没几天就在城里传扬开来：

花椒颗颗不大麻刃刃，

殷连长手底下出了个高肉墩。

钻头觅缝找红军，

杀羊勒狗又打人，

日蹋南山的老百姓。

沙和尚（沙蜥蜴）钻进草林林，

赵二霉褡裢背在个身。

娘老子养下个吃人虫，

走走路路盘算苦害人，

好一个没眉脸的坏种种。

六月里萝卜绿缨缨，

呼啦啦冒出来几百兵。

刀枪炸弹一哇声，

少先队山梁上驴打滚，

土圪垯也能砸死人。

阳圪崂暖来背圪崂冷，

空肚子送风火还抢茅坑。

日头澄山山奔突隆，

连滚带爬颠到天色明，

没见过这么些河北兵。

茨坬山上刮阴风，

县太爷解不下风水南门迎。

七瘸八拐败了阵，

二老爷一数硬短六个兵，

庆功会闪得开不成。

……

徐壮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和王振国随红三团通信员进入赵家湾庄赵村长家的一孔大石窑后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刘志丹！刘志丹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思，和他俩分别握手，扬起右手捏着的一张报纸说：“感谢你们提供的报纸，我看了整整一个早上。这上头登了许多国民党方面的情况，有些还很重要……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呐！”昨夜，红三团通信员称首长要看报纸，请他们设法弄几张。王振国和徐壮民犯了难，捋了一遍脑子，最后才想到大关口的邮政站里可能有这东西，当下派人去搜翻出几张连夜送去，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首长就是刘志丹。此刻，徐壮民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望着刘志丹清癯的面颊，颤声问道：“首长，还记得我不？”刘志丹打量着他，却怎么也记不清。徐壮民说：“十年前，你到白文翰大叔家串门，路上还送给我一本《共产党宣言》，可惜让黑狗子抄查哩！”刘志丹恍然，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爽朗地笑了：“原来青杨区的徐书记就是你呀，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些面熟哩！”他接着说：“壮民同志，去年春上的那批药品可是派上了大用场，救了多少同志的命呐！”一提这事，徐壮民浑身不自在，表情痛苦地说：“若是那时就去投奔首长，也就断送不了弟兄们的命哩！”刘志丹说：“你一心报仇，情理中事，都过去哩，咱要向前看！”徐壮民打了个立正，大声说：“是！首长同志！”刘志丹转身望着参加会议的周边几个区和游击队的领导，笑呵呵地说：“不要首长首长的，和陕甘边、陕北的老乡们一样，大家就叫我老刘吧！”大伙都轻松地笑开。人高马大的红三团贺钧年团长走近徐壮民，笑着说：“壮民同志，听说过你的情况，咱可都在十一旅当过兵嘞！”看着徐壮民吃惊的模样，贺钧年说：“当初在宁夏平罗我就随谢子长同志进入九旅搞兵运，后来在王文舫的三团当排长。你们靖远兵变不久，老谢又发动了水泉堡兵变，我在兰州水北门带一个排兵变策应，结果也失败哩，脱身出来就跟着老刘、老谢打天下！”徐壮民觉得与贺钧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老老实实地说：“我那时是瞎起哄，也闹不清兵变究竟是咋回事！”众人开心地笑了。

刘志丹主持会议，议题原是商讨奔袭寺儿畔白军一个新据点的相关事项，在各区的要求下，临时增加了陕北形势报告的内容。刘志丹头一句就说：“同志们，国民党的两个师两三万人围剿陕北苏区，看模样气势汹汹，其实不过是两条泥捏的老虎，武松当年赤手空拳敢打真老虎，咱手里有枪还怕他泥老虎！”大伙禁不住笑开。对于目前形势，刘志丹作了简要分析，认为高桂滋八十四师进入陕北，接管了绥德、清涧、吴堡、安定、三边等九个县区，分兵盘踞于各县城和各堡镇要地，却按兵不动，明显是无力主动出击，或取自保、观望的态度；井岳秀的八十六师借机收缩兵力，重兵布防榆林，在各县的兵力部署、配置和态势与高部大体相同。因此，从表面和整体上看，敌人的兵力是明显增强了，但分散于陕北的二十三个县区，变成一块块零散的小骨头，彼此难以呼应，更形不成合力，反倒给我们造成了主动出击的机会。

此外，他讲到，据可靠情报，高桂滋与井岳秀的个人隔阂、矛盾一直存在，并因地盘和防区的划拨进一步加深加剧，俩人至今不曾会面，各自为战，红军攻击高部，井岳秀只会袖手旁观、拍手叫好，不会出手救援，反之亦然，红军四月初以来连克安定、延长两座县城就佐证了这一点，而这又给我们造成了分而歼之的机会。刘志丹用诙谐的口气讲了一个故事：蒋介石了解到高、井不和的情况，为统一指挥、协同进剿，三月间特派一个叫毛绩斋的主任带领参谋团坐镇绥德督战。高桂滋于清明节回三边老家扫墓，井岳秀探知消息，趁机专程去绥德拜访姓毛的。高听说井到了绥德，出于礼貌电告井在绥德稍候，他兼程返绥以便面叙。而井接到电报，次日就一拍屁股返回榆林了，高桂滋气哼哼地骂他小人！王仕秀禁不住插话说：“两个大老人耍起藏老猫儿的儿戏哩！”大伙哄笑开来。刘志丹用刚毅、深峻的目光望着大家，说：“基于目前形势和敌方状态，经西北军委研究，已制定出相应的反围剿计划，我们将依托巩固的根据地和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广大农村地区，依靠苏区群众的有力支持，充分利用敌人的矛盾，集中优势兵力，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在运动战中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积小胜为大胜，蒋介石的围剿计划则必然会被彻底粉碎！”大伙一齐热火火地鼓掌，人人觉得拨云见日，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不再混沌、茫然和焦灼。

接下来进入第二个议题，王振国汇报了相关情况。他说，寺儿畔在龙州堡东南、青杨岔北边，是一条古道的站口。几天前，井岳秀部一个连进驻这里。这股白军纪律松弛、作风野蛮，借口维持治安、封锁苏区，向当地摊款派物，对过往商客、小贩任意敲诈勒索，并到处吹嘘要消灭红军游击队十四支队、踏平青杨区委、区政府。王振国称这是敌人楔入苏区的一根钉子，一定得拔除！王仕秀接着汇报了侦察情况，连白军各军官分住的窑洞的情形也讲得清清楚楚。经过讨论、研究，刘志丹决定集中红三团一部和十四支队主力三百多人，当夜行动，一举端掉这个新据点，要求青杨区委、区政府于天黑前完成担架队组织等各项准备。

散会后，徐壮民忙乎去了。王振国觉得机会难得，留了下来。先向刘志丹简要汇报了镇边县苏区的创建情况，刘志丹仔细听着，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下重点。王振国对打土豪分田地中的土地政策和财产分配等问题不甚明了，请求指示。刘志丹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咱们闹革命和凝聚人心的一张王牌！西北工委将借鉴南方苏区土地革命的成功经验，着手制定新的完善的土地政策和实施细则。现阶段，在已经建立了乡村政权的地区，首先应当以家庭土地占有量的多寡为主要衡量标准，摸清底子，开展阶级成分划分。土改以此为基础，重点要抓好地权证的发放，让老百姓吃下一颗定心丸。”他从口袋里摸出半根纸烟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接着说：“中国土地革命还在实践当中，南方苏维埃共和国的毛泽东主席有一套成功的经验，并有专门的论述，认为要防止右的或左的做法，认为坚持按人口分地并保持长期不变的原则进行土改更有利于稳定人心。这中间要忌粗抓细，坡地滩地好地瞎地要搭配着分，做到公平合理。同时，除了坚决镇压恶霸地主和反动民团头子外，对他们的家属，要区别对待。对普通地主、富农，不能一棍子打死、全盘抄没，应当留给他们维持生计所必需的土地和粮食，要掌握好分寸，革命也讲人道主义嘛。另外，在打土豪中搞出来的粮食和牲畜，除一部分留作公用，其余的一律分给群众，对那些特别困难的人家要倾斜照顾，不要搞平均主义。振国同志，共产党正在开创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革命是在摸索中前进，土改这本大书要立足现实仔细研究，共产党的做法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我们在工作中要尽量少走弯路、少犯错误，但不要怕走弯路、怕犯错误。”王振国认真地做着笔记，觉得首长看得远窎、想得细微，心中亮豁了许多。

红军部队于夜晚子时从赵家湾出发，东经大关口北折，进入崎岖山道，急行军四十余里，在拂晓前到达寺儿畔斜对面的山腰。黑乎乎的夜色中，隐约望见一座依山而建的窑洞式四合院的轮廓，似有两个黑点在大门外头的硷畔上来回移动，其他均无异常。指挥部设在一个土包下，刘志丹掏出怀表借着星光瞅了瞅，下达作战命令：十四支队分兵于东西路口设伏，切断逃路，另派一个中队绕道垴畔山，占据制高点，形成威慑，同时防备敌人越山逃跑；红三团突击队顺着沟底接近硷畔，实施两翼包抄，抢占窑顶，火力封锁窑门，可相机行事。他强调说：“爆破组抢先一步动手，干掉岗哨，突入院子，捣毁敌人连部，并迅速占领！”徐壮民心里痒痒，将担架队的差事交给王振国，要求加入突击队。贺钧年说：“你是区委书记，不行！”徐壮民十分沮丧，只得跟预备队待在一起。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合院里响起枪声，接着传来手榴弹急遽的爆炸声，一股烟火冲上半天。

徐壮民进入院子时，战斗已经结束，前后不到半个钟点。曙色里，俘虏们衣衫不整，少一半人只穿一条裤衩，被集中到院子的一头，一个个惶惑不安，仿佛在梦里。徐壮民浑身憋了劲无处释放，觉得太不过瘾，一脚踢向白军一个排长的尻子，说：“你们就这么不经打？”排长嗫嚅着说：“贵军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岗哨，一扑进来就炸死了我们连长，占领了连部，弟兄们还没来得及穿衣裳，窗户、窑门全叫排子枪、机关枪封锁，又有手榴弹砸进来。我们给包了馅子、装进笼子，还咋打！”当得知红军的指挥官就是刘志丹时，这个排长惊得直翻白眼，嘟哝说：“怪不得哩！”

这场战斗，毙伤白军官兵九人，缴获长短枪八十余杆（把）、轻机枪三挺、手榴弹十五箱、子弹逾万发，另有大量军需物资。红军仅四个战士挂彩。

时光进入农历五月下旬。日头澄山的时候，两个蒙古商人打扮的年轻汉子各骑一匹枣红马一前一后越过北门河，在北城门口下马。掌柜的长方脸型，蓄着大胡子，身材魁梧，一边用肥大的花边袍袖揩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稀罕地打量着城楼、门洞，显出一副久别而谙熟的模样。伙计精精干干，撩起袍襟，从内衣口袋取出一包哈德门纸烟，口呼“赛白奴”，殷勤地给五六个荷枪盘查的门岗散烟，又打开一个干粮口袋，递上肉干，自称是鄂托克旗路过的商客，想看看城里有没有冬狐皮。门岗们稀罕地嗅着哈德门纸烟特有的芳香，不客气地咀嚼着越嚼越香的牛肉干，一个长着猪腰子脸的门岗鼓着腮帮子，瞅一瞅俩人腰带上悬挂的三不离身的蒙古刀、火镰和烟荷包，说：“一对倒生意的鞑子。”一个瘦麻柴棍子却不依不饶，把俩人浑身上下摸揣一遍，还是不让进去，说什么红军最近活动频繁，屈营长有令，得小心盘查。伙计只好摸出一块银圆擩到他手里，说老总们行个方便、拿去打酒喝吧。麻柴棍子喜眉笑眼，说：“早是搓的！”

俩人进城后，混迹人流，在南北大街盘桓了一阵子，拐进了志魁客栈。白志魁打量一眼又一眼，又惊又喜，一声不响拽住大胡子客商的袍带进入一间客房，神色紧张地说：“老四！快认不出来哩！你咋回来啦？”白志坚握住大哥的手，凝望一刻，问道：“大哥，咱大咱妈身子骨都结实吧？家人都好吧？”白志魁连声说：“好好好，都好！”白志坚长舒一口气，说：“大哥，快快上饭，我和伙计都肚子叫鸣哩！”白志魁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憨笑的小伙子，连忙出去张罗饭菜。

第二天吃罢早饭，白志坚脱开大哥的阻拦，带着伙计混入人流转悠一圈，见城中岗哨林立、气氛紧张，不便细微观察，回客栈牵了马，溜达出南门，径往西山坡家中去了。

白文翰见到四儿子已然是一派大男人的气象，噙着旱烟锅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白贺氏半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将儿子抚摸了一遍，越看越是看不够，絮叨说夜里鲜鲜梦见一只野鹊趷蹴在榆树股杈上不歇气地叫唤，果真灵验哩！一大家子人纷纷进来，拥挤成一疙瘩，大人们问长问短，碎脑子们窃窃议论：“这就是咱四大，在北平城里念过大学堂！”白志坚笑眯眯地取出一小袋子肉干让侄儿侄女们分了吃，一眨眼就被哄抢一空。白文翰点了点人头数，除了老大，一家人都在跟前，咳嗽一声，用旱烟锅子敲打着炕桌，神色俱厉地说：“奓起耳朵听着——人人嘴头子上挂一把锁，各家管好各家的娃娃圪蛋，不许向外人提起老四回家的事情！”白贺氏正色说：“娃娃圪蛋听着——谁敢出门乱嚼舌头，你爷爷一棍打折你狗们的腿把子！再拿麻绳子缝了你狗们的嘴！”一群碎脑子吓得慌眉慌眼。几个媳妇要动手做饭，白贺氏说：“起开，各回各的窑。妈要亲自给老四做！”她连着开四个儿媳妇，扎了腰裙，去做拿手的腌猪肉臊子剁荞面了。

晚间，白志坚向父亲讲了此行的目的，父子二人拉扯了半夜。白志坚说，刘志丹带领红军主力，从四月初展开大规模的反围剿军事行动，接连打下安定、延长、延川、安塞四座县城，歼灭了大量白军。陕北红军越打越多，迅速壮大，所到之处，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老百姓自己的政权，老百姓打心眼里拥护，革命之火到处燃烧，国民党政府在陕北、陕甘边的统治已是摇摇欲坠。白文翰感慨地说：“共产党才是真正的打富济贫、除暴安良，跟哥老会不能同日而语！一个穷党、小党，眼瞅着就要变成一个富党、大党哩！老四，大盼着你们打镇边！”

白志坚坚持亲自出去侦察城里白军的城防工事和兵力、火力部署情况，遭到父亲、大哥和警卫员小李的一致反对，几个人担心一旦有人认出告密，那就大祸临头了。白志坚只得匿伏在家，由父亲、大哥和小李分头出去设法探摸。他谙熟城里的地形、街巷、建筑和山寨、城墙、门楼的位置、距离，着手绘制了一张详图，根据探摸情况一一作了专门标注。

张自立这一阵子忙得不拾闲，紧锣密鼓部署反共、防共、剿共的棋子，决意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即强化维持管制，震慑人心，稳定县城周边，再行出兵清剿。屈志鹏全力配合，有求必应。早在三四月间，高桂滋部在清涧、安定一带接连遭到红军的强势攻击和反封锁冲击，煤炭、粮食补给困难，折损了近一个团的兵力，在驻绥德参谋团主任毛绩斋的一再督促下，被迫从三边撤兵东援，井岳秀部屈志鹏营再度接管了镇边城和柠条原。保定军校出身的屈志鹏原本性情彪悍、擅长用兵，因追歼杨猴小匪徒连胜几仗，被井岳秀冠以“虎儿子”的名头，更是得意、张狂；此番率一个装备精良的加强营接防，阵势不同以前，到处炫示武力，不只城内加强了盘查、巡察，还不断派出全副武装的小股部队在方圆几十里内游走巡弋，抓捕闹红的嫌犯。其实，屈志鹏发力卖劲另有一个私情，通过打麻将，他已成功地挎上了张太太。

国军三个连驻防县城，一个连驻防柠条原，张自立腰板挺直，端坐于县政府大堂内的太师椅上，三日一小堂、五日一大堂审理“红案”，并张贴告示，准许城中百姓现场视听。大堂口搭支了几副高大、厚重的木架，从监牢里提出的人犯多数被扣上私通共党的帽子，一个燕飞天绑捆，高高吊起，什么倒吊驴、打秋千、钉签子、割卵筋的酷刑变着花样轮番施行，人犯被折磨得晕死过去，打手们拎一桶冰冷的井水泼醒接着拷打。不少人被打得脱去人相，只得招认参与了闹红，过程和细节咋问咋编，生怕相左。每逢这个时候，偕查案子的二县长就会冷眉冷眼将研好朱砂墨的砚台呈上，张自立伸手捉起狼毫在案卷上勾画出一个大大的赤色叉号，吼叫一声：“推出去斩首！”黑衣警察在马君臣的指挥下连拽带拉将人犯带至南门外野地里就地正法。时光不长，县城的三道城门洞和街头墙壁到处张贴了杀人布告，据传有八九个人被打死、处死。人犯家属不敢认领尸首，任由野狗撕食、蚊虫叮咬，南山坡滩上骨殖、腐肉四处散落，蝇蛆遍地，血污斑斑，恶臭刺鼻，过往行人绕道而走。

这天，张自立从早间进入大堂，一连审断了六宗“红案”。接近正午，几声军号，三个连的士兵刺刀上枪，紧急行动，街头巷尾岗哨林立，城楼山寨戒备森严。张桂生手下一股子喽啰敲打铜锣，呼喝张县长将要集体正法闹红人犯、城中百姓一律前往南门外法场听审看斩！城里涌出一波骚动、惊乱，进城的人争相出城，北城门、东城门却早已关闭，人群呼啦啦涌向南门，又被抄枪的士兵拦在法场周边。张自立问过法场那边的情况，嫌怨看家人头数太少，屈志鹏便下了令，将躲在家中的居民和庙院里的香客尽数驱赶过去壮大场面。不多时，聚集了两千多人。四下里早已架起了机关枪，荷枪实弹的士兵往来巡逻，气氛紧张。

正当午时，几声锣响，马君臣指挥一群黑衣警察把六个铁板定案、反剪双手、背插亡命牌的闹红人犯提出大堂口，两三个拽拉一个，一溜烟奔向南门外。张自立和屈志鹏爬上南城门楼监斩。二县长立在法场中央的案几旁，尖着嗓子，逐一宣布了人犯罪状。验明正身后，警察俩人一组拖拽着六个人犯分别进入行刑位置，将脑袋朝下扣转，脖子担在木墩子上，人犯早已昏傻、瘫软，各拉了一裤裆屎尿。屈志鹏厉声一喝，六个身着橘红袍衣的大汉从门洞里跳出，一人手执一口鬼头大刀，赳赳地踏入围在核心的杀人场地。二老爷显然认为这是抖耍威风的重要场合和机遇，从二县长身旁窜出，抢过斩首令牌抛出，庄严地喝道：“斩立决！”六个大汉眼里闪烁着职业性的兴奋的光焰，各朝手心啐一口唾沫，抡圆大刀，咔嚓，咔嚓，一哨一哨血水喷射半空，如雨泼洒，人头一颗颗骨碌碌滚落坡底。看法场的百姓人人心惊肉跳，或别过脸去或掩住双眼。张自立站在城楼上声嘶力竭地吼喊：“父老乡亲们——本官泣血忠告，跟着共产党、红军跑，就是犯上作乱，就是挑衅国家法度，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白志坚从父亲口里得知张自立将抓入监狱的庄稼汉屈打成招当作红军处死示众，一跳下炕，来回踱步，悲愤地说：“大，你闯荡江湖半辈子，见识过张自立这号人？毒辣不毒辣、要脸不要脸？”白文翰骂道：“我看他就是个心比蝎子还毒的愣疯子！一张脸割了贴在了另一张脸上，一面没脸一面厚脸！”白志坚说：“姓张的仇视共产党、憎恨红军，是为了保住自个儿的官椅子，玩弄的是恫吓百姓、邀功求赏的伎俩，这号草菅人命的人还算是什么父母官？这号没有公平正义的世道还叫什么青天白日的世道？”白文翰长叹一声：“老四，大算是看明白哩，中华民国才二十来年，执政的国民党就变得骨朽肉烂，皮囊里头爬满臭蛆，气数长不了！”

第二天清早，城里又传出偌大的响动。驻防中山台据点的一个步兵连和县保安队、警队近三百人集结于城隍庙广场，张自立一番训话后，亲自带队，径出北门，开往西涧一带清剿去了。

屈志鹏送至北门，一身轻松，提一口气直奔县政府大院。二老爷却不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鬼头骚脑，远远跟在尻子后头。他嫌恶爬山越涧一路辛苦，又担心一旦遭遇红军，像高排长上回那样陷于危境，就早早告了假，留在城里逍遥自在。二老爷觑见屈志鹏果然钻进了嫂子的房间，只觉得尻裆麻橛似的坚壮，强捺下去，笑道：“瞎硬！”心里却腾地跳出一个弄钱的主意，拍一拍腰间别着的手枪，一墨镜，猫踏雪似的赶过去，隔不远时大吼大叫起来：“操他娘！夜儿黑里手气臭，梦和输罢打麻将又输，输得连裤衩也脱了，少不得跟嫂子借几个钱嘞！”未出所料，不等他靠近房门，张太太已然哈开门缝，粉脸涨红，用察哈尔土话骂道：“你个土鳖蛋、皴蛋猴，自个儿还养活不了自个儿！”说着，将一锭银子掷过去，口称身子不爽要去歇息。二老爷哈腰捡起银锭，狡黠地笑着，说：“嫂子赶紧回去，美美睡他一觉病就好了，小弟不打搅嘞！”他一抛一逮玩着银锭，吹着口哨去了。

后晌。刘志丹的通信员小雷骑一匹马来到青杨区委、区政府新驻地店家峁通知开会，王振国和徐壮民匆匆赶去。红军大队人马近日分批潜入大坪、店家峁、卧牛城一带，司令部扎在高家川。半个钟点后，他俩进入一处土窑院。窑门敞开着，徐壮民认出刘志丹身边的白志坚，见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悄悄向院子里踱步的贺钧年打问：“贺团长，这小子咋在这地方？熬累成那样，像是刚到！”贺钧年听了口气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说：“志坚是西北军委秘书长，刚从镇边城侦察回来……”徐壮民咦了一声。进入窑洞，他偷悄悄溜过去，猛地捣了白志坚一拳，嘿嘿傻笑。白志坚转身一看，惊喜地叫道：“壮壮！”俩人搂抱在一搭，好生亲热。

刘志丹主持会议，以雄悍、决绝的口气宣布说：红二十六军、二十七军主力和陕北游击队、陕甘抗日义勇军从安塞、安定各地集结过来，目的就在于一举解放镇边城！与会者闻言个个情绪高扬，全体起立鼓掌。白志坚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麻纸，在桌子上摊开，指指点点，详细汇报了侦察情况。刘志丹几位首长和几个一线指挥员围着这张镇边城军事部署详图，仔细研究了战术、打法，随即确定了大包围的军事部署格局，分解了西山寨、南门楼、东南城角、东门楼四处主攻位置的具体作战任务，明确攻城的第一枪由偷袭拔取西山寨制高点和炮兵阵地的义勇军打响。为阻击西北柠条原、安边方向和正东横山方向可能出现的增援之敌，决定攻城前派出两个团和两个游击支队分别运动至北门河西北、东芦子河以东设伏，兼作预备力量，同时形成对城内敌军的包围、堵截态势。确定攻打时间时，白志坚补充了一个情况，说：“今天早上，张自立带领近三百人去西涧一带清剿，城中敌人主力是一个步兵连、一个机炮连和一个营部警卫排，其他的主要是各堡窜进城里的民团，总兵力不到五百人，真是天赐良机！”“志坚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看来咱们得提前动手哩！”刘志丹在地上转了一圈，信心满满地说，“红军总兵力三千多人，虽无重武器，又缺少弹药，但仍处于绝对优势；张自立纵然带兵返回，满打满算，兵力不过七八百人，处于劣势和孤立难援境地。因此，在客观上，又给我军造成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良机！我军采用长途奔袭的战术，出其不意，一定能够一举拿下！”大家情绪高涨。徐壮民涨红着脸，说自己对镇边城情况十分熟悉，申请参加攻城突击队。刘志丹微笑着说：“后勤保障、战地救护等大大小小的事离不开你们地方呐！”他随即向王振国和徐壮民布置、下达了支前任务：一是着手打造四挂云梯，高度在三丈六尺以上，务必于后天早饭前交付；二是安排部署干粮赶做、行军向导、担架队、运输队各项事宜。刘志丹很是细心，对干粮、担架和人力、畜力数量，又分别提出具体要求。王振国和徐壮民态度庄严，不约而同立正敬礼，齐声喊道：“保证完成首长下达的各项支前任务！”

赶至第二天傍黑，王振国和徐壮民已将所承担的工作全部准备就绪，二百多名担架队、运输队队员集结待发。刘志丹问向导是谁们？王振国说是区、乡的几个负责同志和几个可靠的老乡，道路都很熟悉，请首长放心。刘志丹十分满意。

第三天早饭后。红军各部集结在一个叫新窑湾的村庄，召开动员大会，刘志丹作了简要的讲话，宣布了行军纪律和注意事项，强调采用数路突袭、速战速决的战术策略，命令攻城各部务必于西山寨打响后发起全面突袭。部队急行军一百余里，天黑前抵达距镇边城十几里的乔沟湾，实施道路封锁，严控过境、出行。王振国觉得时候尚早，带了几个随行的木匠刨倒三棵大杨树，连夜又加工了两挂云梯，分发给攻城部队。

凌晨两点半，红军各部分头集结于东河湾上游、下游沿岸，武装泅渡，快速形成包围，逼近城堡。总指挥部设在东山上的一处坳洼，可隔河俯瞰全城。无月之夜，镇边城处在黎明前浓重的黑色里，西山朦胧，城楼隐约，偌大的城中只有几束麦穗大小的灯光飘忽闪烁，安静得令人窒息。半个钟点过去，突袭西山寨制高点的义勇军一路竟然没有一点动静，刘志丹焦急万分，不住地瞅着怀表、观望天色，判断一定是向导惊慌失措带岔了路、误将南山峁当作了西山寨！

贺钧年团长眼见东方破晓，潜伏的部队行将暴露，毅然决然命令突击队迅速从东南城角登城！突击队员搭起一挂云梯，鱼贯而上。贺团长见人多拥挤、兵力投送缓慢，下令在城角炮台下挖掘盘盘路登城。头一拨人潜入城头堑壕，观察无人巡守，悄然向西摸近另一处炮台，仍不见人影，于是迅速从城墙滑下进入城内，一个挨一个背靠墙根向东门逼近。瓮城内驻了守军的一个班，此刻营房灯火昏昏，传出起伏的鼾息，一个哨兵倚在门口歪着脑袋丢盹儿。突击队员箭步飞上，一刀毙命，蜂拥扑入，十多个士兵从睡梦中被喝醒，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个个惊恐失措，乖乖举手投降，白军班长交出了城门钥匙。突击队员打开城门，埋伏于周遭的红军一部尖刀连呼啦啦抢入，转出瓮城，向纵深突进。正在这时，守军王副营长从城头查哨过来，发现情况异常，当即鸣枪报警。一阵混乱，中山台、老爷楼、东门楼的几挺机枪开火，封锁了东半城的主要街巷及东门外的运兵道路，突击部队、后续部队前进受阻。冲锋号响起，主攻南门的红军部队架起云梯实施强攻，顿时枪声大作、爆炸声迭起。

屈志鹏与张太太几个人在恒丰店营部打了半夜麻将，正搂着美人酣然入睡，听到枪声，惊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摸黑蹬上裤子，略作观察，见西山寨安然，稍稍镇定，呼喝卫兵火速传令：吴连长带机炮连两个步兵排增援中山台、东门楼；王副营长、贾连长各就各位，分别往老爷楼、北门楼指挥拒敌；西山寨机炮排协守西山，向东门、南门一带做好炮击准备！同时，命令各民团依协防部署全体投入战斗，对擅离职守者一律就地枪毙！草草部署之后，屈志鹏光着膀子，拎了匣子枪，带领警卫排直奔防守重地南门楼，一路凶悍地吼道：“给老子顶住！赤脚片子打裹毡的穷红军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数路偷袭转为三面强攻。红军后续主力部队和游击队十四支队分别从东门和城东南角突破口不断涌入，向守军中山台中心阵地攻击前进。这一带是一片数十亩的开阔地，进攻的红军部队于曙色朦胧中遭到守军火力的交叉扫射，伤亡很大，被迫向两侧分散隐蔽，推进缓慢。此刻，西山寨的攻防战惊心动魄。由于向导老乡带岔了路，错失偷袭良机，以致严重影响了整个战局，义勇军战士个个憋了一肚子鬼火，野蜂一样涌上，搭起两挂云梯强行登城，却遭到守军机炮排和几股民团的火力压制，两挺轻机枪咆哮不止，密集的子弹覆盖过去，爬上城头的战士全部中弹，草捆子似的栽下城墙。战士们多是十七八岁的牛犊子后生，眼睁睁看着伙伴一个个被活活打死，气血沸腾，一色眼睛血红，发一声吼，不要命地往上冲，一茬茬又被生生打死，城墙圪崂尸体枕藉，血流成河……

南门楼的激战险恶无比。屈志鹏赤臂上阵，亲自指挥两个排的兵力和几股民团火力封锁城头，向下狂掷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接连打退红军三次强攻。屈志鹏尘土满身，横眉立眼狂呼：“打死一个红军赏大洋十块，各人记住各人的数数！”天色大亮，红军南城主攻阵地完全暴露，屈志鹏用军号调动西山寨炮兵展开炮击，迫击炮弹呼啸着从西山顶上冲天而起，半空中勾拉出一道道弧线落入目标区，红军伤亡惨重，被迫撤向南山沟谷，双方展开远距离对射。

中山台守军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一挺重机枪疯狂地吐着弹雨，封锁了对面的街道，红军突击队抢占中街后组织了三次冲锋都被压制下来，死伤数十人。守军吴连长隐身掩体，一枪一个，接连射杀红军战士多人。此时，城内一片混乱，老百姓四处奔逃。吴连长派出一股士兵押解了几十个老年人和婆姨娃娃过来，用枪头点着后脑勺喝令他们走上街头，这股士兵插身其中，从人缝射击，企图要挟红军，收复中街失地。贺团长下令部队后撤，双方拉开距离，一明一暗形成对峙。

战局胶着，充满变数。二县长、马君臣几个人吼喊着“举城动员，全体参战”的口号，分头指挥公职人员、商人铺伙和临时抓来的民伕四处运送弹药和水壶、干粮，期望屈志鹏扭转乾坤，同时分派团丁缒城潜出，去往柠条原报信求援。张桂生担负西山协防，格外发力，到处噪呼打气，宣称张县长的救兵已在路上，里应外合一举击溃红军的时机就在眼前！又跑上颠下，喝令带枪的乡绅富人一律参战，凡畏怯不前者统统枪毙！

城内外红军经过多轮强攻冲杀，终于攻占了东城门楼和左右炮台，肃清了周边守军。总指挥部前移至东城门外，刘志丹脸色发青，不顾子弹乱飞，攀入东城门楼，用望远镜观察一阵，果断下达了新的进攻命令。

突入城内的红军迅速组织了一支新的突击队，用镢头、铁镐打通居民住房隔墙、背墙、院墙，向北越进。一路快速完成集结，沿北城墙根潜进，突然向城隍庙守军发起强势攻击，一举夺取。据守老爷楼的白军腹背受敌，无力支撑，只得放弃阵地向北城门方向退去。红军抢占老爷楼，组织突击队向北瓮城和中山台实施了几轮强攻，因火力不足，均遭封阻。

时近晌午，徐壮民不容商量地将担架队的一摊子事交付王振国，手拎匣子枪从东门进城，凭借熟悉的地形避开火力蹿至前沿，加入王仕秀的突击队。他俩带领十几个人穿越居民房屋间的小巷、豁口、间隙向中山台东侧悄悄靠近，躲进一处房檐拐角。观察一阵，俩人突然一起蹿出，扑进中山台下的东门洞里。吴连长发现红军从东冲来，端起一挺轻机枪向下扫射，又命令士兵抛掷手榴弹遏阻，七八个扑过来的游击队员倒在血泊中。这时，一颗冒烟的手榴弹落在东门洞口，徐壮民疾闪拾起望上抛去，轰隆一声，在白军重机枪手头顶炸开，几个士兵被炸伤，重机枪一时成了哑巴。南街响起冲锋号，押解百姓的那股子白军士兵见势不妙，撇下人群仓皇回窜。重机枪重新响起，攻击部队抢占中街后再度受阻。吴连长见中山台受到三面夹击，两个排长被射杀，急欲扭转战局，企望从侧翼实施反击，于是留一个排据守，自己带领十几个人从北门洞窜下，占据了东侧的郭家院子。他自恃枪法精准，抄了一杆步枪来到院墙豁口察探，刚一露头，躲在门洞里的王仕秀眼疾手快，一枪打去，吴连长脑袋中枪，倒地毙命，士兵们惊呼着撤跑。屈志鹏用望远镜观察发现，急令号兵用军号调遣西山寨机炮排高排长带兵增援、接替指挥。高排长率队下山，西山寨、炮兵阵地交由民团据守。

张桂生见中山台吃紧，而隐蔽在南山沟的红军又匍匐运动过来，心急如焚，指挥团丁模仿炮兵动作向城南目标区开炮，结果三发炮弹竟不偏不倚全数击中南城门楼，偌大的门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垮塌，变成一堆废墟。南山沟响起冲锋号，红军趁机发起大规模攻击。屈志鹏气急败坏，从废墟中钻出，分兵据守，全力抵抗。未久，放弃阵地，带领残部撤往西山寨。

战局发生重大转折，红军冲锋号四面响起，主力部队潮涌入城，红旗飘舞，喊杀震天。王仕秀和徐壮民带领游击队员从门洞向上攻击，打死三人，守军放弃抵抗，从台北爬梯子逃跑。中山台竖起红旗后，红军接连拔除了恒丰店几个据点，很快占领了大半个城堡，乘胜向北瓮城和西山寨冲杀。红军终于撕开口子占领了城头炮台、堑壕和炮兵阵地，向据守西山寨和庙宇洞室的白军发起冲锋。北瓮城、北门楼的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王副营长、贾连长、高排长个个悍勇，负隅顽抗，先后被打死，残部尽降。

早先时候，屈志鹏见大势已去，与几个亲随匆匆换上便装，从西寨墙缒下，沿西山梁逃去。一股二十几个人的红军小战士血红着眼睛到处搜寻屈志鹏，从一个俘虏口中获悉情况，嗷的一声，滑下寨墙，疾奔下山，越过河水，向西追撵。一口气追了十里地，在一个叫杏叶沟的沟坡咬住，一通乱枪打去，撂倒两个，其余三人扔了手枪，跪在地上大喊：“红军猴爷爷饶命！”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瞪着眼喝问：“哪个小子是屈志鹏？”一个躺倒在地、身中数枪的连鬓胡大汉说：“老子就是！”小战士一声不吭，长枪抵住他的脑袋连开三枪，就哭就骂：“你这颗毒瓜蛋子，打死爷爷多少好弟兄！”

（未完待续）

刘 星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书法文化研究院副院长，陕西省中国画研究院副院长，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国画院特聘画家，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博士。

责任编辑：马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