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耗子

2016-11-09 03:57陆先平
延河(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金枝耗子

□ 陆先平

金色的耗子

□ 陆先平

金枝又听见冰箱后面“咯吱”“咯吱”响,白天她就拿着棒子捣鼓过好一阵,奈何等她一走近,声音就戛然而止,任她拿手电筒照来照去就是看不见。

睡意全无,她索性下床找耗子。她翻找出工具准备下冰箱后盖,自言自语到:就不信了,多大点地方,还找不到你?在下螺丝的时候,金枝突然想到如果耗子跳起来咬她怎么办?当然本能的做法是赶紧跳开,可要是逃跑来不及就被耗子咬一口呢?会不会得鼠疫?想到这些,金枝身上立马堆叠起鸡皮疙瘩,就放下了工具。

夜深沉着,静谧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一抹橘黄色的路灯,从窗帘的缝隙里斜照在乳黄色的窗帘布上,使得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了一点点暖意。金枝对着冰箱发了会呆,又神经质地再次看手机显示屏,豁亮的屏幕刺得她双眼微蹙,不过还是看清楚上面的时间显示——妈的!已经两点过了还,不回来?金枝的烦躁陡然升级。

她在等待何家伟,又好像不是,等只是结婚多年养成的习惯,等着他回到这个家,管他睡在哪间屋,金枝的心就可以安稳下来。何家伟是乡分管企业的副乡长,因为工作忙,回家从来不定点定时,但一般情况不会超过12点。当然,这得益于金枝从来不去过问他忙些什么,即使在金枝心里早已掂量得清楚,但金枝还是缄口不提。金枝的想法是:我追着赶着上堂子掐眉献媚,比小丑还小丑,比蚂蚁还矮三分。作为对金枝懂事的回报,何家伟也从来不在外留宿,即使晚到凌晨也不会。

今晚是咋个了?就快到午夜三点了,莫非事情到了非要直面摊牌的地步?金枝沮丧地踢了冰箱一脚,又无可奈地走向窗前。她轻轻扒开窗帘布,把脸晃进一片柔光里,暖色调的光就喷洒在她脸上,脸上就痒酥酥的了,接着两行滚烫的泪一串串掉下来。金枝的手不由得扭紧了窗帘布,她狠狠地擤出一行鼻涕,愤恨地骂出一句:“杂种何家伟!”

就在这个时候,金枝听到一阵钥匙的抖落声,接着听见钥匙转动门锁,锁舌“嗒嗒嗒”响。金枝一颤,何家伟回来了。就像耗子见到猫,金枝快速跑回自己房间,屏息躺在床上。妈的,怎么就反过来了?莫不是这两天逮耗子逮出毛病了?

门开了,就像往常那样,何家伟故意弄出声响走过她的房门口,然后进到洗手间。水哗啦啦流淌,一阵毫无顾忌的洗漱声过后,金枝听见何家伟走向客厅另一边的小卧室,接着“砰”一声关门的声音,一切又安静下来。

屋子里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金枝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像完成了一项使命似的准备闭目养神,至于能否睡着,唉,折腾了大半夜的,听天由命吧!这时,一辆赶早的大卡车轰鸣着开过窗前,明亮的车灯光,随着车子的行进,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地画出一条光亮。金枝盯着像探照灯光似的光线看着看着就走神了,眼前晃荡出黑黢黢无边无际的大海来,海上一层层席卷着黑暗幕布的巨浪向她涌来——浪尖上,忽高忽低起伏着一根醒目的稻草。怎么会有稻草?还有这海?金枝没有看见过大海,何家伟曾许愿带她去看海,可是一直没去,而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金枝都会看见这样的海,有时海水会漫过她的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淹没在海水里吐着气泡挣扎的样子。没来由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金枝感到浑身发冷,真像是侵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而周围没有任何景物,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样的海上飘。

飘?哦,飘!金枝最近惧怕这个字,尽量闭口不提,好像一提,一个叫飘的东西就紧扣在她头上,轻飘飘要把她拉离地面似的。哦!飘,她不要飘,浑身上下一根汗毛都不要。心沉到了海底,整个身子却四分五裂地飘起来,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也蔓延到顶点……

乳白色的光线随着车声消失不见了,金枝从混沌洪荒中清醒过来,枕边已经湿漉漉一大片。她使劲翻转身子,努力驱赶刚才的胡思乱想,让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进到大脑里来,这样想着身子开始暖和起来……

似睡非睡中,金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好似整个房间的灯都齐刷刷打开,接着“嘣”的一声脆响,像生命在高歌,一只金光闪闪的耗子,就从冰箱后面旗帜鲜明地跳了出来。它趴在冰箱门前面的墙角,两眼溜圆一动不动,似乎正在等待金枝的检阅。而金枝就真的站在它跟前低头俯瞰着它,哦,它真漂亮,金光闪闪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原本可恶的东西,仅仅一跳,事情的本来面目竟会截然相反,好与坏,善于恶,美与丑之间的差距,难道只隔一步之遥?不,不,这是梦,是梦。

金枝惶恐了,她本能地挣扎着醒来,已是满头大汗。此时,黎明的微光爬上窗棂,房间里染上了鱼肚白。窗外,一辆赶早的手推车,节奏均匀,“吱呀”作响由远而近,一个男人说:“扶好了,别掉下来。”女人说:“扶好了。”

“该走了。”何家伟第三次对依偎在怀里的白妹说。

“嗯!”白妹也第三次应答着。

她从何家伟胸口上抬起头,看看闭着眼睛的何家伟,然后果断地起身下床,赤裸着身子给何家伟端来事先泡好的富硒茶水。何家伟喜欢喝老家林场的富硒绿茶,这是她十五年前,还在乡中学读书时,何家伟作为乡办公室主任,主持在乡中学召开的全乡茶叶种植示范推广大会,他在会上拍胸脯信誓旦旦说:以后就喝家乡土地种出来的茶。当时,金枝作为何家伟的新婚妻子也在场。已经是十二月份了,金枝穿着一条深红色的羊绒裙子,十六岁的白妹坐在人堆里就想,城里人真他妈的骚。

四年前,在这间商铺后面的小卧房里,白妹第一次给何家伟泡富硒茶水时,突然想起她骂金枝的这句话,脸腾地红了,就笑出声,接着放肆地给了何家伟一个响亮的吻。何家伟猝不及防赶紧抹脸说:“疯扯扯的搞哪样呀?”白妹不说,只管妖媚十足地看着何家伟笑。那时白妹二十七岁,是一个四岁男孩的单亲妈妈。

何家伟很是享受地喝完白妹给他泡的茶。他已经习惯这样的待遇,每次完事后白妹都会给他递上茶,连杯子都是白妹在网上花一百多块钱买的紫砂杯。金枝就不会。金枝只会说,要不要给你倒杯水?然后就用一次性杯子端来。金枝再问,他就说不用或者自己去倒,口气是轻描淡写中带着坚定,还有故意抖落出来的不屑。金枝却不置可否,不倒就不倒,继续歪头看电视,看着看着还会哈哈大笑,笑的时候还不忘侧脸看看何家伟。这时何家伟就不看了,起身回自己房间睡觉。当然,他们这样的对话,也仅限于傍晚这一两个小时一两句对话,其它时间金枝忙他也忙,往往是两个人互不照面。唉,金枝,刚结婚那几年金枝也会给他泡茶的,啥时候就冷漠下来了?

见何家伟喝干了茶水,白妹殷勤地接过杯子又说:“明天陪我去提货?”

“不行。一个星期都没在家吃饭了,明儿周六她在,我得在家呆呆。”何家伟回答。

白妹故意嘟起嘴,拉着何家伟的手说:“这个星期你也只是今晚在我这里……那……后天,星期天。”

这几年白妹开服装店,只要何家伟有空,都会陪她去提货。见何家伟没吭声,白妹跳上床,光胴胴骑在何家伟身上,双手板着何家伟的肩继续撒娇:“哥!”她长声吆吆叫喊一声,接着央求:“后天陪我去,后天。”

小妖精!何家伟笑了。他喜欢听白妹这样叫他,最初白妹叫他老师,叫得他别别扭扭又麻麻酥酥的。别扭是因为他又不是教书先生,只不过有一次陪茶叶专家到茶山指导,顺便教正在采茶的白妹怎么快速采摘春茶,白妹就叫他老师,在一起后白妹时不时还叫。不过他喜欢白妹叫他哥,他大她十岁呢,叫哥,他就想掐她,掐出水来。

“后天再说。”何家伟响亮地拍了一下白妹的屁股,就要去找衣服穿。白妹又溜光滑爽地翻身下床,把搁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递给何家伟。看着何家伟一件件穿上的时候,白妹眼睛里怨出水来。出门的时候白妹又嘱咐:“后天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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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伟没应声,急匆匆一头扎进橘黄色的路灯光里。他没有开车,车早停在自家小区的院子里了,金枝一定是看见的,看见也不问,这就是金枝,硬得就像石头似的。何家伟恨恨地踢飞一块石头,石头翻滚着,滚到路边烧烤摊上坐着的几个夜猫子男女脚边,他们正在划拳喝酒,女的伸长白嫩的手臂在男人面前晃。看见何家伟衣衫皱褶地从街巷子里走出来,一副吃了热豆腐又怕烫的样子,就呲呲笑,这一笑窘得何家伟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意思好像他何家伟才从烂贱的鸡窝里拱出来,他何家伟是什么人,能去那种地方?

说来奇怪,白妹就住在这条街上,白妹知道金枝,知道得清清楚楚,金枝拖拉着两片凉鞋在菜场逛,白妹看见过好多回。金枝却像白痴,硬是不知道这条街上住着与她男人有染的白妹。起初白妹醋意浓浓地在何家伟面前诋毁金枝,说金枝缺盐少醋白开水一杯还没形没状,怂恿何家伟不给金枝钱,说金枝好手好脚的自己能挣,干嘛要给?这也太蹬鼻子上脸了,何家伟马下脸大声吼白妹:“她是我女儿的妈,懂不懂?我女儿的妈。”

白妹被吼的双眼潮红不作声了。白妹的防卫是以为会和金枝有一番较量,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明与暗的较量,可是没有,她和何家伟的地下偷情,就像行驶在绿色通道的车,畅通无阻。而这畅通无阻,却是情敌加对手的金枝不管不问给的,真是过气的黄花菜了。白妹怜悯起这个有着闪光名字的女人来,想第一次见到她时,人家也是花骨朵样鲜嫩。出于女人的相怜相惜,当她和何家伟外出玩回来,时不时也会把两个人一起买的东西,分一点让何家伟带回去。金枝呢,吃着用着还是不问,管他从哪里来的。

有这么没心没肺的老婆吗?这让白妹由怜悯到发憷,这个女人要干什么?可几年下来金枝并没有任何举动,最后她得意洋洋地对何家伟说:“你老婆不爱你。”

“不爱?放屁。”何家伟不愿承认,金枝曾像小鸟一样依赖着他,啥时候就不爱了?不爱?那是她骨头硬。何家伟就烦金枝这样,芝麻点事就要和他理论个长短黑白,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较真劲,闹得他不想回家,现在倒好,来了个大逆转闷声不倒气了,哪像白妹,他吼一声人家就猫咪样温顺地蹭上来。不过何家伟和白妹亲热的时候,常会想起金枝,尤其这段时间,心里莫名其妙慌乱,像似身上某个零部件要被割掉,前年他做阑尾手术就是这种感觉。

当然,何家伟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他的忙,他一贯不在家的理由就是忙,忙上头忙下头,忙完这边忙那边,反正不回家就是忙。周末加班忙,没空上街没空买菜没空陪金枝回娘家,没空顾及读初中的女儿都是忙。这样的忙曾经是家里的定时炸弹,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在爆炸燃烧状态里。其实他也心虚,这忙是有,但也是扯蛋,他一个副乡长能有多忙?要这样说,那些县长市长省长总理就该忙的不要家了?忙?鬼话!说不好听点,一个副职不该他管的,他还不敢随便乱管,推都推不掉还忙?可是到最后,他连忙这样的慌都不用撒了,金枝根本就不过问。一想到这些,何家伟就频繁地往白妹那里钻。

早起,像往常那样,金枝习惯性地看看门边的鞋,何家伟的鞋早不见了,就知道他已经出门。金枝就“乒乒乓乓”为自己做吃的,吃完好出门买耗子药。不能再拖了,再拖,耗子仔长大满家跑就真是大麻烦。金枝已经听见堆杂物的小屋里有小东西在叫,她想拿开杂物找到耗子窝又不敢,想到一窝耗子出现在眼前,不敢打不敢抓又能怎么办,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它们跑得满家都是。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采取断粮的方式,把能吃的都收进坛坛罐罐和冰箱里,以为耗子找不到吃的会搬家离开,哪想到狗耗子居然闻着味地啃咬起冰箱来。去死吧!金枝已经迫不及待要买耗子药了。

刘朵说耗子药要在赶场天的街巷子里才有卖,具体在哪条巷子金枝摸不准,就要刘朵陪她去。刘朵是金枝的小学同学,二十年没有联系,突然像耗子似的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当年的美少女已经变成臃肿的富婆,金枝就哀叹春光流逝,三十八岁这个年纪老了。唉,要命的中年!刘朵却不认账,说中年要四十岁以后才算,说着就在人堆里扭动她肥硕的腰肢给金枝看。

去年在小诊所里吊水遇到刘朵时,金枝没有认出来,是刘朵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然后逮着她兴奋异常地说了一大堆小时候的事,又金光闪闪地晃出她的金镯子银镯子。金枝不屑,把脸歪开了,但出于礼貌,金枝还是随口让刘朵到家去坐坐,刘朵就真的到家来了。

金枝又后悔,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招待客人了,孤清冷静的霉味弥漫,金枝怕风光无限的刘朵闻出别样的味道来轻视她。这年头,女人守不住自己男人都是女人的错,要么你丑你傻你呆你憨,要么你凶你泼你野你坏,好赖都是你的不是男人的本事。金枝丢不起这个人,她是房开公司的出纳,上千万的钱在她手上数过,大小也算是白领,怎就被自家男人冷落了?

刘朵却没心没肺咋咋呼呼只顾说她的事,倒是金枝此地无银三百两主动说何家伟上班忙,一般都不回家吃饭。后来刘朵又来过几次,还送了一把碎银子给金子,让金枝去打个银镯子,金枝这才知道刘朵这些年在外面跟着一个广东老板淘金,找到钱回家来定居,就住在她家马路斜对面。

早年金枝是听说她傍大款走了,没曾想还真修成了正果。金枝见过她家老广,还有他们读初三的儿子,看着也是和睦相亲的一家人。可这些都是假象,刘朵和老广没有领结婚证,老广老家还有大房老婆和儿子。

这让金枝吃惊不小,以她现有的阅历,这样的事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哪里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偏房一说。

刘朵不遮不掩只顾说得痛快,金枝心里却堵得慌——这样的烂事已经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了。她愤怒窒息又不屑掉进去,更不想成为其中之一,所以她一直都在突围,用沉默装傻去突,可是左突右撞都是这样的墙。妈的,真是要逼得人发疯!

“那……那你儿子怎么上户口怎么读书?”金枝小心追问。

“我花大价钱的。”刘朵却不置可否,自豪地强调结婚证是自己不愿领,也不愿跟老广回老家,说老广有三个儿子她只有一个领了。这些年和老广打拼挣下的钱不够分不说,她一个人又怎么对付得了他们?末了又幽幽说:“就这样过吧,有一天他是要回去的,我是看出来了,不是有句话叫叶落归根嘛。”

叶落归根?难怪逛街时,金枝问:“咋不叫上你家老广?”刘朵会说:“他不喜欢逛街。”再问,刘朵的脸就阴沉下来,语气也粗壮了,她大声说:“他就不和周围的人交往。”

这不明摆着没打算常住嘛,太过分了……刘朵的情绪跌落到谷底,金枝也跟着心烦意乱,说不清楚是鄙视还是同情。她悄悄看刘朵,刘朵正眯眼看远方,一双眼睛迷雾重重,嘴却还在喋喋不休,她说:“随他,大不了我一个人过……”

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金枝的心沉甸甸的了,那个叫飘的东西再次袭来,对,就是飘。原来女人无论怎样风光,都是怕“飘”的,一旦飘起来,那种叫质量的东西就魂飞魄散了。就是那一刻,金枝突然觉得自己和刘朵一同飘起来,薄如纸屑风筝一样在空中飘,可风筝有线,这张纸没有。金枝害怕了,本能地伸手紧紧抓住刘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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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金枝,刘朵也早就看出端倪,去金枝家好多回都没看见何家伟,金枝也闭口不提,这不奇怪吗?好像金枝生活里的这个男人远在天边。直到有一天她要出门回家,才迎头撞上推门进来的何家伟,金枝竟有点手足无措。而何家伟的笑,僵硬又勉强。

这不是一潭死水嘛,不,比死水更可怕,这是冰,满屋子凝固不动让人窒息的冰。可怜的金枝!在刘朵眼里,金枝可是金枝玉叶,读书的时候就公主一样高贵,可是……唉!

一天黄昏,两人趴在高架桥栏杆上看风景,刘朵还是忍不住小心问了金枝。

“你家两个人……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像似早已等着刘朵提出这样的问题了。晚风里,金枝嘴角轻扬,坦然一笑说:“你都看出来了?是,我们各睡一个房间好些年了。”

“分居了?”刘朵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好奇怪的,现在这样的家庭多得很。”

“太别扭了,真是太别扭了……”

金枝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她反背靠在栏杆上,有点夸张地伸长脖子,把整张脸沐浴在夕阳里,一副神情陶醉淡定安然的样子。

见金枝没有哀叹没有愁眉没有喋喋不休,刘朵倒窘了,以为金枝在她面前故作镇定,又赶紧说:“我和老广也是分开住,他住他的,我住我的。”

“哼哼哼!你就瞎说,骗我吧!”金枝看一眼刘朵笑出声来。

见金枝识破了她的好意,刘朵赶紧补充说:“这两天孩子没在家,我懒得理他,住小屋。”

金枝没吭声,顾自抬眼笑眯眯地看向远方。远方,夕阳里的山峦金碧辉煌。

刘朵看着霞光里的金枝,皮肤细腻光滑,并没有愁容满目,倒显得她的担心多余,不由得赞叹:“金枝,你涵养好深。”

“涵养?”金枝拖长声音说:“是疲了累了不在意了。”是啊,曾经呀她和何家伟的战争,也是硝烟弥漫一片狼藉,现在倒平静成一种涵养了。好吧,就算是涵养。

女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秘密共知后,相惜相怜就走近了,好得无话不说。当家里进了耗子,金枝不告诉何家伟,却第一个打电话给刘朵。

“刘朵。”她说:“怎么办呀?家里进来耗子,把沙发、门都咬坏了。”

刘朵说:“那么高的楼层咋就有耗子进家来?”

金枝说:“我咋个知道,顺着窗户爬进来的呗。”

刘朵又问:“你家窗户没关严?“

金枝说:“我就没关,我家用煤气的,我怕不小心煤气泄漏闷死人。”

刘朵咂咂嘴说:“难怪呢,活该。”然后就跑过来帮金子逮耗子。刘朵说只要找到耗子,她是敢用手捉的,当然是没有捉到才去买耗子药。

金枝跟着刘朵在人堆里挤了好几条街,还不见卖耗子药的,有点不耐烦了,想买耗子药咋这么费劲?当街的大商店里就没有卖,非要跑到偏僻的旮旯才有,难道耗子药就不是正规商品?最后她们来到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巷子,这里没有正规的门面,卖东西的都是随便摆在地上,或搭个简易摊位就卖。刘朵说就是这里了,她家进耗子时来买过,只不过她药死的耗子是她儿子养的宠物鼠,跑出来同样把家咬得稀烂,自然要招致赶尽杀绝的命运。

真是奇怪,就那么不足一两重的耗子药,据说可以拌两斤食饵药死一大堆耗子。更奇怪的是,金枝拿着那一小包耗子药,竟像拿着定时炸弹。妈的,这是什么心态在作怪?当她回到家,看见何家伟破天荒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的耗子药更是滚烫山芋般灼手。莫名其妙的,金枝的心咚咚乱跳,一些诡异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变换,诸如茶、水、饭,还有……呸呸呸,神经病!金枝被自己控制不住的幻想吓一跳。

她心虚地把耗子药藏了起来,又赶紧系上围裙做饭。她先切了一盘肉,洗了些青菜,觉得何家伟难得在家吃饭,又把昨儿剩下的半边鸡解冻。在等待饭熟炒菜的空档,她站在厨房里呆愣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坐在沙发上与何家伟一同看电视,想想还是绕过客厅去女儿房间。

女儿正在整理她的东西,见母亲进屋来就问饭熟了没有,说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金枝又再次回到厨房。就在这个时候,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就是这一幕直接颠覆了她对耗子的态度,以致药死耗子的行动延缓了好长时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只毛发黢黑的大耗子,惊鸿一瞥地从菜板上溜了下来,迅速钻进灶台下面的杂物堆里。

老天!金枝惊惧得张大了嘴巴,这也太大胆了,大白天的就敢溜出来寻食,不要命了?如果她联合女儿、何家伟,把各个路口堵死,再移开那几口锅显出它的原型,打死它几回都有多余。可是,有一个声音却强硬地跳了出来,仿佛在说:“它饿了,还有它的孩子们。”

是呢,金枝断它们粮好多天了,若不是饿得慌,若不是为了它的孩子,这见不得光的家伙,怎敢冒死大白天出来。狗耗子也有慈母之心?

那个声音还在说:谁说这里就不可以是它的就一定是你的?谁他妈的规定你闭眼睡着装死的时候,它就跟着你闭眼睡着装死?你看看,你背转身去,它不是可以胆大妄为地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肆无忌惮地在你的地盘上横行?谁说那肉一定是你的?你都能时刻看住占有?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金枝的拳头握出汗来,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的某个地方却柔软下来……

晚饭何家伟没在家吃,他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走了。

电话是白妹打来的。提货回来,白妹一直忙着清理货物,没有留意昏沉沉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小胖,直到晚饭时叫不应,才发觉小胖发烧烫得厉害。她本能地拿起电话就给何家伟打过去,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赶紧挂掉。她不能打,这是她在何家伟面前自觉遵守的规矩——只要何家伟回到家,她是不能给他打电话的,尤其晚上,更何况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

白妹文化不高,但这点好,掂得清事情的轻重,虽然有时候也使点小性子,却从不要挟何家伟,包括钱权身份地位。这让何家伟来去轻松自如不说,心里还没有一点负担,好像白妹该来就是他的女人,有时候他甚至不避嫌地带白妹与朋友聚会。他们的关系能风平浪静地保持四五年之久,除了金枝的不管不问外,白妹的乖巧、知进退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白妹死心塌地爱他,这点他心里有数。

而白妹的心思只能藏着掖着了,谁让她不管不顾选择了这样不尴不尬的生活,她是做梦都想成为何家伟合法的妻子。可是她更知道来自农村的她,不说离婚还带有一个孩子,就是黄花大姑娘,她和何家伟之间依旧存在很大的差距,这差距有身份地位上的,更是脸面上的,何家伟是不会放弃金枝娶她的。但她比金枝爱何家伟,而且爱的不遮不掩不怨不悔,这点她自信,也确信何家伟看得明白。也正是这样的自信让她心甘情愿委曲求全,更何况,何家伟还像山那样,给她在城市里的生活以依靠呢,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依靠。

电话里何家伟只听见白妹说小胖发烧了,就没有了下文,至于烧到什么程度?送没送医院?哪家医院都一概不知?何家伟急了,他不放心白妹,他知道不是万不得已,白妹是不会这个时段给他打电话的。

他拿着电话焦躁不安,又看看厨房的门。金枝一定竖起耳朵听见他接电话的,就是不问。这就是金枝,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他撒谎遮盖的兴趣都没有。于是,他坚定地站起来走到女儿房间,丢给女儿两百块钱,说是这个星期的生活费,就坦然换鞋出门去了。

金枝听见门“砰”一声关上的时候,心跳了一下,接着浑身发冷。

晚上刘朵打电话问她耗子药拿什么东西拌的?又强调说要香的,比如花生米葵花米火腿肠什么的。金枝没心情做,就说还没有买得这些东西。

那晚何家伟第一次没有回家。凌晨两点,金枝第一次打电话询问。何家伟说,同事家老人过世在守夜。此后一连两天何家伟都没有回来,金枝也没打电话问。第三天傍晚,何家伟一脸疲惫地回来的时候,把一包装着毛巾和碗的塑料包,很显眼地放在桌上让金枝看。金枝打开看,毛巾质量出奇的好,碗也小巧精致,不便宜呢。金枝就笑着说,这家人丧事办的大方,买这么好的东西打发人。何家伟没应声,倒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

金枝不沮丧,不管怎样她都不沮丧,但她感觉自己病了,又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脑袋里像被塞进一座山那样沉,挤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来。精神极度萎靡,不想做事,只想趴在桌子上睡觉,好在这个会不重要,只是替老板来签到,走走过场。

老板比金枝小两个月,他叫金枝姐。他说金姐,帮我去建设局开个会,我懒得听那些人废话。于是金枝就替他去建设局开会。开始金枝觉得蛮光鲜的,一个女人坐在一大帮男人中间开会,不明眼界的人,还以为是房开商里少有的女老板,后来就腻了,腻了也得去。金枝努力工作,要不拿什么来跟何家伟抗衡。

开完会出来,金枝没有回公司,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要回家睡觉。她对付萎靡不振就是睡觉,睡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把那些活跃的沮丧细胞统统憋死。这样子一觉醒来,脑子里就是空白的,就可以重新生长出草呀树呀面包什么的,反正不要生霉。霉气熏天的女人令人恐怖,至少外表不要,这点她是做到的。刘朵不是说过她有涵养嘛。可是涵养管屁用,何家伟都夜不归宿了,这意味着什么?离婚的前奏?妈的,你要怎样做痛快点,弄些破碗破毛巾回来哄谁?大摇大摆又要欲盖弥彰?我呸!

回到家,金枝衣不解带就把自己甩在床上,裹在被子里强迫自己睡觉,可怎么折腾都睡不着,脑袋却要爆炸了。这段时间究竟怎么回事?大堆的事集中向她砸来,她有点应接不暇了。哦,涵养,去他妈的涵养!

捂了一会,金枝感到手心开始发烫灼热了,像有无数蚂蚁在叮咬。发烧了?发烧好,她祈望发烧,最好是四十度以上的高烧,烧的脱成皮才好。她摸摸头,头却是温凉的,她失望至极,又一个轱辘翻转身子,调整舒服点的睡姿。这时,何家伟的电话打进来,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唱的哪一出?

“过来吃饭吧。顺便提上两瓶酒。”何家伟说。

这口气,好像她一定会去,可她的心里分明暖和起来,但她还是故作矜持地回过话去:“吃饭?吃什么饭?和谁吃?”

“都是你认识的人,有……来不来?”何家伟说出好几个人名,都是金枝认识又倍感亲切的。于是,金枝像似冲着那几个名字去,答应前往。

金枝在镜子前晃了一眼,头发不算凌乱,衣着也还算整齐,就提上何家伟指定的两瓶酒出门了。她没有刻意打扮自己,虽然很久没有和何家伟在一起吃饭了,但她依然没有梳妆。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心态。说不在意却会流泪,说在意又不会吵架了,爱与不爱都界限不清,这就是金枝,糊涂蛋一个。

为赶时间,何家伟让金子打出租车来,金子就说要报销车费,何家伟就在电话的那头大声回应:可以可以,并强调加倍。这样的对话让金枝感动,像似回到了从前。从前她就是这样和何家伟说话的。

吃饭的包房在三楼,何家伟下楼来接她。像以前那样,不用言语吱声,何家伟的手已经伸过来。金枝就把酒递给他,然后跟在他后面来到房间。房间里八九个男人正热气腾腾地围在圆桌边说话,见她进来,都有点热情过头地打招呼让座。这让金枝有点别扭,好像何家伟那点烂事他们全知道,同情她。好在都是一帮大老爷们,不饶舌。短暂的不适之后,金枝很快恢复了平静,笑着准备挤进这帮男人里,静静听他们说话打闹发牢骚。以前,何家伟是经常带她参加这样的聚会的。

可是何家伟却制止了她入座。他对金枝说:“你到这边来。”说着就走向另一个房间。

“还有人?”金枝是问过人多不多的,何家伟也说过不多。

金枝跟随何家伟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全是女人,有六七个之多,两个坐在圆桌边玩手机,几个正在麻将桌上打麻将。见何家伟带着金枝进来,似乎都有点惊讶,一时间没人说话。何家伟像似对金枝,又像是对大家说:“你应该都认识,我们同学,你和她们在这里吃。”

金枝有点尴尬,但事已至此,只能挤出笑坐下来等饭吃。

突然,麻将桌上正面对着金枝的一个女人发话了,她说:“我不是你们同学。”

有女子回应:“你当然不是我们同学……”众人就笑。

金枝的尴尬陡然升级膨胀了。女人在某种特定环境中敏锐的嗅觉是无与伦比的。金枝闻到了一股令她窒息难受无地自容的气息,这气息让她如坐针毯应对无门。她尽力安抚不适的情绪,眼睛却在快速审视这个女子——她大概有三十四五岁年纪,穿一件烟灰色外套,骨感极强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灵活滚动、左顾右盼的大眼睛,还算漂亮。但金枝马上否定了这样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的长相,这是精明世故的形象。她打牌娴熟,摸牌不看,拇指一擦,就心中有数潇洒自如地打出去,动作干脆利落。她一边打牌一边还在说话,逗得几个女人不停地笑。

金枝老气横秋地坐在圆桌边,面对着两个只顾看手机的女子,只能不停地喝水,显得很落单。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落单,让她仅存的一点自信都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待不下去。她强迫自己喝完半杯茶水,然后像幽灵一样没跟任何人招呼,就开门走出去。在走廊上又犹豫了几分钟,还是决定悄悄离开。

天空飘起了小雨。雨点打在柏油马路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金枝看看天,就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她忍不住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抽泣,伤心极了。如果说以前她还可以淡定自如,此刻她乱了阵脚。她像被狠狠地羞辱了,被当众打耳光。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而她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落荒而逃。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丧家犬样败下阵来。她抽泣着摸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不停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哭,不要哭……”

对于白妹,金枝的出现何尝不是惊雷炸响,只不过她先出手罢了。当然,她不出手金枝也不会。但她并没有刻意针对金枝,她是针对何家伟,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何家伟做给她看的,就因为她唯一的兄弟结婚,她想让何家伟去,何家伟就是不去。她生气,觉得何家伟没把她当回事,就跟何家伟闹。何家伟来找她,她死活不理,憋死他,她这样想。

而何家伟能够大胆带金枝来,他是太了解金枝了,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他就是想让白妹在金枝面前知道差距,自觉收捡怨气,然后和好如初。他没想到白妹会搞出那么一出,这回怕是稳不住了。

金枝突然成了两个人的棋子,摆弄来摆弄去,可悲的是自己还蒙在鼓里。好在她逃得快,远远地逃出了这个怪圈,但也让她最后的防线和坚守彻底瓦解。

说到情人,金枝是有情人的,但她不确定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情人。他拉过她的手,还给过她一个拥抱,仅此而已。但金枝喜欢这样游离于朋友于情人之间的关系,好像这样着,她金枝心里就算是装着一个人了,就证明她还是有人爱有人想有人疼。至于爱情嘛,金枝现在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头疼,她和何家伟当初也说是爱情,到最后不也连最基本的亲情都没有了嘛。可究竟有没有爱情?女人就是这样执着,再失望还是要幻想,试图说服自己相信,有或者没有。好多个清凄的夜晚,金枝就拿这个人来填补空落的心,自己想与他的邂逅算不算是爱情?

他们是在一座茶山遇见的,那时金枝在省城学习。半个月的培训结束后,一个班二十几个人邀约去郊外的茶山庄吃散伙饭。同学半月,金枝多数不熟悉,当他们一大帮人站在山脚,面对满山葱绿的茶树感叹拍照时,金枝看见了他。她记得他当时穿着一件藏蓝色羽绒服,里面围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方格围巾,面相清瘦俊朗。胸前挂着一部单反相机。他面对阳光站在人群的边缘,安静而从容。冬日里难得的太阳,正从树梢间穿过来,落在他身上。

金枝平时是轻贱自己的,更不要说主动搭讪。那天她觉得被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感召着,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一挥,说:“走,爬坡去。”

他略微有点惊讶,然后爽朗地把头一歪:“走。”

他们是跑上山的,在跑的时候他还喊了一句:“预备……跑。”金枝就跟着他跑起来,在茶树中间留出来的坡道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像行云流水,像朋友熟人一样。等气喘吁吁跑到坡顶,把人群远远甩在坡脚的时候,金枝都还没空想他是谁?她很快乐,是那种从未有过的身轻如燕的快乐。

他叫金枝站到茶树中间,说只管随意动作,不要刻意认为自己是在照相。然后举起相机“咔咔”拍照。照了多少张金枝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单反相机一直在闪。他又让金枝脱下厚厚的羽绒服,露出里面线条明晰的黑色薄毛衣,手举茶叶一边面对阳光照,一边说:“照相最重要的是用光,这样更有情调。”金枝感觉到阳光真的穿过茶叶落在脸上。照好,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果然像他说的那样,一束五颜六色的光环从天上射下来,渲染得金枝的头发都在发光。手中的茶叶也变成金色的茶叶了。金枝最喜欢这张照片,他说他也喜欢。

下坡的时候他们走的很快,不是赶时间要快,是兴奋催生血液快速流动脚步不得不快。途中金枝穿的高跟靴崴了一下,金枝“哎呦”一声刚落,他立马一脸紧张脱口而出:“伤着没有?我背你。”怎么可能,山脚那么多人看着呢?但他情不自禁的这句话,让金枝砰然心动。不过也就心动了那么一刹那,到山脚各自分开后,就散去了。那时金枝才知道他们不是一路的。

后来他要给金枝转发照片,特意打听到金枝的电话,于是就有了联系,金枝才知道他的身份。他叫邹晓青,45岁,是一所大学的中文教授。这让金枝惊讶万分,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的邂逅美丽得不真实,所以金枝一直都在小心谨慎地证实他的真实性。

一次金枝意外受伤,他专程赶来看望。为郑重起见,金枝告诉了何家伟,并与何家伟在家里一同招待他。金枝叫他“邹教授”,他不让这样称呼,让她叫“邹老师。”吃到一半,何家伟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走了,剩下她和他。金枝窘迫又内疚,怕他觉得受到怠慢,但他泰然自若,表现得大度安详,吃完还帮金枝收拾碗筷。就是这次探访,让金枝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将何家伟与他进行比较,何家伟冷漠傲慢,而他温暖随和。

秦巴子 书法

他们实质性的一点突破,是金枝路过省城,他请她吃饭。因为时间关系,金枝以为会是一顿简餐便饭,让金枝没想到的是,他请金枝在吃了昂贵的淡水鱼。在自己的小城,金枝自觉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何家伟肯定吃过,但何家伟也没有带她去吃。而这个说不上深浅,没有多大关系的人,居然舍得请她吃这么贵的鱼,金枝感动了。在金枝的思维里,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舍得为你花钱就是对你好,至少也是个大度宽厚的人。

更让金枝笃定的是,饭是在一楼大厅里吃的,他没有带金枝去包房。有一瞬间金枝期望到包房去,期望发生点什么,可是没有。他们坐在桌边,隔着一定的距离,他只管翻手机上的照片给金枝看,都是他外出讲学的照片,他喜欢摄影和旅游。他吃的很少,说他经常吃,都夹给了金枝。金枝不动声色地吃着,心里却是无尽的感激——她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了。吃完饭,送金枝到车站,金枝主动伸出了手,他握着,说金枝的手好柔软,就顺势轻轻抱了抱金枝。

没有什么悬念的了,金枝可以投奔他去,至少现在要去。她已经失眠很久,她要找一个可以安心睡着的地方睡觉,她真怕自己生霉了,变成千年不朽的木乃伊。她不要千年不朽,只要现在安稳地睡一觉。

这样决定后,金枝的心又忽上忽下、忐忑不安,有种上刀山下火海的悲壮。哦,要命呀!这可怎么办?去不去都是煎熬。妈的,男人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咋就那么从容?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你打发掉,你又能咋样?

可是金枝还是要去,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去,她还有退路吗?没有。她又给刘朵打去电话,她本想多少透露点给刘朵,好让底气再足点,可是刘朵的电话没人接,再打就冒出个瓮声瓮气的男声问:“你是谁?你找刘朵做什么?”这是干什么?好像她金枝要带刘朵私奔。好吧,就是私奔。

走之前金枝还要做一件事——药耗子。她买来火腿肠土豆花生米,把它们统统切成丁,撒上耗子药搅拌均匀,分成三份放在背光的角落里。在撒耗子药的时候,金枝心软了,就没有全部倒完,只倒了一半。还是留它一条命吧,把耗子药晕出去算了,它不仁我不能不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金枝又明白不误地告诉何家伟,这是药耗子的,不要乱碰。何家伟不置可否,反问金枝出差去几天?金枝不屑理他,扭头回自己房间了。

第二天出门,金枝穿了一条浅粉色暗花的裙子,是和刘朵逛街的时候买的。她当时不想买,刘朵硬要她买,买了也没穿过。不是金枝舍不得花钱,金枝有时间紧迫症,二十岁的时候觉得老大不小了,得赶紧找个人嫁掉。等嫁人生完孩子到三十岁,又觉得老了,都是做人家媳妇、妈的人,要成熟、稳重、大方得体。现在,眼看就奔四十了,二十岁的时候看这个岁数实在是太老,因此金枝的穿着就凸显沉稳但更老气横秋,这是刘朵说的。

不过穿上这条裙子后,倒真让金枝看起来小了好几岁,在火车上,一位头发全白的大妈就说她顶多三十出头。把她乐的,就故意问大妈有六十岁没?大妈更乐,说,我看着才六十?有人硬说我七十,我才六十八。

金枝彻底被大妈萌晕了——七十岁也不愿意老,那她还不到四十岁怎就老了?金枝就悄悄打开手机看自己的脸,气色还真不错。

邹晓青已经在车站等她。那天,金枝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在巷子里倒车,听见金枝哭,一分心,差点撞墙。其实他去看金枝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她家两口子有问题,还很严重,似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金枝不说,他也不问。他是过来人,这种事一看就明白,就那冷冰冰不相交集的眼神,和简短的不能再简短的对话,还像一家人?

邹晓青离婚五年了,这金枝知道,所以金枝才跟他有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白的暧昧。潜意识里,金枝也想找个人靠靠,她已经飘得太久,像一块荒地,搁置在荒山野岭好些年。那时她也才三十出头呀。唉,熬吧,哪个女人不是这样熬到老的?邹晓青却从天上掉下来,还要脸面有脸面,要人品有人品,要水平有水平。

而金枝的出现对邹晓青就是馅饼,砸的他晕头转向又美滋滋的。他是有女人的人,还是某军工企业的高管,也是人品长相样样不缺,并且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那天在茶园里与金枝邂逅,他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尤其是从镜头里看着这个从小地方来,被夕阳的金辉包裹的金光闪闪的女人,竟冲动得想上前去紧紧抱住她。他想要她,就在那一刻,强烈地想要,这感觉真好——她太自然真实淳朴了。这是金枝给他的第一印象,现在的人都伪装得深沉,哪里还有这样透明的人。他觉得金枝透明,就是这样的透明让他很放松,又很纯洁。他被这样的纯洁莫名奇妙地感动了,这样的感动,让他在听到金枝病了的时候,第一时间匆匆赶去。

他先开好了房间,并没有征得金枝的同意,但他认为今天这个女人会属于他。

他在栅栏外冲金枝挥手。金枝有点窘,脸热辣辣的。走到跟前,金枝低低叫一声“邹老师”,就只会笑了。邹晓青说:“先去吃饭。”就拉着金枝的手挤进人堆里。过了一会儿,又说:“车停在那边。”

说到开房,金枝心里是有数的,她出来不就是要找个地方踏实睡觉嘛,可心里就是七上八下没底,要什么底呢?承诺?去!这都什么年代了,都是经风经雨见过世面的人,谁还兴那一套。

邹晓青很兴奋,拉着金枝的手走的飞快。金枝说不饿,他说多少吃点,就带金枝吃汉堡,说节约时间。即使这样,吃完也已经六点过钟,他又神秘兮兮说要带金枝去个地方。金枝没做声,今天金枝不想说话,在茶山的时候金枝说了很多话。邹晓青去家里,金枝也说了很多话,还多少暗示点处境的窘迫,但邹晓青并不追问。他很会倾听,这让金枝同样很放松,金枝说什么他都听得很认真,从不拦腰斩断和训斥。何家伟就不,他会打断金枝的话,或很不耐烦地问金枝到底要说什么?这让金枝很反感,一家人有事没事唠叨,说白了就是套近乎,一定要有个准确的主题?又不是对簿公堂。更让金枝无奈的是,何家伟喜欢睡觉,回家倒在沙发上就睡,饭前睡,饭后睡,看着电视也是睡。金枝几乎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不得不沉默。现在金枝不是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才恰当,是小心翼翼。

车子在夕阳里飞,前方金晃晃的。金枝感到脸上暖融融的,她侧头看看邹晓青。邹晓青也在看她。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小区。邹晓青把车停稳,就快速从后备箱里取出相机,又催金枝快点,说一会天要黑了。他带着相机,想的真周到,金枝再次感动,不适很快散去,美好的感觉充溢进来,弥漫心田,使金枝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快乐非常。她身轻如燕,在邹晓青的指点下,从这个景点飞到那个景点,这个花丛跳到那个花丛,一时间,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了,只有她和邹晓青。

邹晓青让她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看着水面,照水中的侧影。金枝就坐下来,她把脚轻轻伸出去一点,好让姿势看起来柔美些。这一伸,一只青蛙受到了惊吓,从草丛里跳起来,“扑通”一声没入水中。

金枝一怔,脑子里紧跟着蹦出一只金色的耗子来,就是那天晚上梦见的那只,它神奇地在光滑的水面上趴着,金光闪闪。

金色的耗子?这是什么预兆?当初梦到这样的耗子时,金枝专门问过刘朵,以为刘朵会给她一点提示。刘朵却突然不高兴了,说她胡说八道,说耗子哪有金色的?接着就说她的事,说她够意思了,老广家几个孩子都是她挣钱养大的,光汇款凭据都是厚厚一沓,她都收好的,怕过几天人家不认账,说着伸开巴掌比划给金枝看。金枝烦,这些烂事她都说过八百遍了,每次说都情绪激动大声武气、指手画脚。金枝懒得听,她在想耗子咋是金色的?明明是灰色的呀?

金枝的忘我达到顶峰,眼睛里雾蒙蒙的。邹晓青以为她累了,就说不照了,回酒店。

酒店的名字金枝没看,只顾勾着头紧随邹晓青来到房间。她坐在床沿,起伏着胸脯看邹晓青锁门,又哗啦一声拉严实窗帘。她有点兴奋,手紧紧抓住床单。

邹晓青坐过来了,他一只手轻轻扒开金枝的头发,一只手柔软地盖在金枝的手背上。他抚摸着,揉捏着,手指一根根插进金枝的指缝里,紧紧握住。金枝窒息地“噢”了一声,身子就收紧又慢慢放开。他在金枝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金枝就软绵绵倒在他肩上。他吻金枝的鼻子,只是轻轻的,像蜻蜓点水,然后是金枝的嘴唇……

这时,金枝的电话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响了停,停了又响,不依不饶的。邹晓青放开金枝,示意金枝去接。金枝的心莫名提到了嗓子眼,她慌乱拿起电话一看,真是何家伟打来的,一连打了四次。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金枝惊慌又愤怒,盯着手机不停地说,在家装死他都不问一声,这才刚刚出门就像鬼一样追来,何苦嘛!何苦嘛!我又没坐牢,坐牢还有放风的时间……她狠狠地把手机砸在床上,手机又响起来,一声声像催命符。

邹晓青看着金枝的举动,没有吭声,等手机不再响了,金枝把手机关掉,他才一把拉过金枝。这次他动作迅猛,一下子就把金枝压在身子底下……

噢……金枝有点猝不及防,慌乱的双手伸开,停顿在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抱还是不抱?他是好人,她这样想。

邹晓青调暗了床头的大灯。

他值得爱。

邹晓青解她的衣服……

他愿意听她说话给她照相让她美丽让她飞……

邹晓青脱去了自己的外套……

哦……金枝轻叹一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瞬间,邹晓青不存在了,眼前蹦跳出好多金色的耗子,它们金光闪闪地跳来跳去,像鱼儿一样。鱼?咋又是鱼?真是好啊!她曾经羡慕鸟,但鸟的天空太大,她无法掌控。现在,她羡慕鱼。

鱼还在游,动作柔软弧线优美,游着游着突然一哄而散,又变成了蛇。蛇在她身上冰凉地移动着,先是胸,肚子,而后……冰凉加剧,刺骨的冷。怎么那样冷啊?以致身体都抽搐蜷缩起来。金枝惊恐万分,本能地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邹晓青的手不放……

邹晓青错愕了,他抬起头盯着金枝看,像研究一件玉器那样看。他看见金枝紧闭的双眼湿漉漉的,道道湿痕延伸到雪白的枕头上。邹晓青的心头突然拥堵不堪,一股股酸涩的气流直往上冒,他使劲吞咽着,却一下子吞进肺腔里,咽喉处就火辣辣的疼,烧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精气神瞬间崩塌。他唏嘘着吐气吸气,瘫软地翻身下来,倒在金枝旁边,随即扭亮了大灯。

金枝睁开了眼睛,她歉疚,赶紧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邹晓青说:“不是,我想抽烟。”说着就去翻找香烟,他忘了最后一根烟在路上抽了,因此翻找来的是空烟盒。他使劲将烟盒揉成一坨,准确无误地投进垃圾桶里,就要下床去买烟,金枝赶紧说:“我帮你去买。”

电话不是何家伟打的,是白妹。

白妹在自家屋里对何家伟说:“不走了,反正她又不在家。”何家伟说:“就怕没走,要是假的,被她逮到一闹,我就完了。”

何家伟升职了,就是去掉副字转正,并已一锤定音只等红头文件下来。关键时刻不能有半点差错。

白妹说:“打电话问问就知道了嘛。”何家伟不打,他和金枝早已没有打电话问候的习惯,突然打过去说啥?白妹不依,自作主张拨了过去。何家伟要阻止,白妹拿起手机跳下床,赤脚站在地板上示威地看着何家伟。今天她胆大,何家伟是迫不及待要她的,自从上次怄气后,她已经憋他好久。这个精明的女人知道何家伟没碰家里人,她得意,这给了她勇气,就要打,最好逮到些金枝在外面的证据,何家伟就会彻底死心,一切就水到渠成。按她的经验,她不相信金枝外面没有人,那么冷面清高的。

金枝却理解错了,她以为何家伟不放心她,不放心就意味着还有牵挂,有牵挂就还有爱,这搅得金枝心慌意乱又提心吊胆。这是何苦嘛!

下雨了,何时下的又何时停的金枝不知道,只觉得街面上到处水汪汪的,灯光照到的地方白晃晃一片,好似水深万丈。金枝恐惧这样的水,小心翼翼地绕开水塘子走。

买烟回来,邹晓青已经穿戴整齐,连鞋都换好了。他坐在椅子上正在喝水,若有所思。金枝把两包烟递给他,他接过来看看说:“买那么贵的做什么?”金枝没吭声,转身坐到床头。这个位置,是床与邹晓青之间距离最远的地方。见金枝刻意坐那么远,邹晓青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还是故意打趣说:“好享受啊,还有人帮忙买烟!”

金枝低着头,不住地轻压气息,待到胸脯不再起伏,才轻声说:“你……生气了?”

“生气?”邹晓青有点惊讶,这话是他想问的呀。他看着金枝,金枝的目光却迅速移开,游离不定地扫视地面,齐肩的头发垂吊下来,遮盖住半边脸。这样子让邹晓青想起了茶山上的金枝,尤其金枝脱掉外衣,一身青衣站在阳光里的样子,多美好啊!简直就是一副纯色调的油画。可是现在的金枝心深似海,他搞不懂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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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晓青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根烟点上,又打开手机看,看了片刻,突然果断地“啪”一声关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金枝跟前,轻轻拍拍金枝的头说:“我……走了,明早来接你吃早饭。”

走?走吧,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像金枝的来和去。金枝没有大惊小怪,平静地说:“不用了,明早我就回去。”

“回去?好,回去好。”邹晓青也没有大惊小怪,再次拍拍金枝的头,犹豫着,还是转身向门口走去。金枝没有起身相送,她坐在床沿上,表情凝重地看着邹晓青开门、关门——门轻轻掩上,又轻轻打开。门外,邹晓青在看她。最终,门“哐当”一声死死地关上了。

回到家,金枝第一时间查看走时摆放整齐的鞋和厨房的碗筷,都没有动过,何家伟没有住在家里。金枝的气粗了急了,赶紧拨打何家伟的电话,却是呼叫转移。金枝彻底傻了崩溃了,仿佛瞬间被人生生从高处摔打下来,大脚正在踩踏揉碎她。像决堤的洪水泛滥,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都统统爆发了。她喋喋不休地大声咒骂起来,歇斯底里摔打东西,愤怒地踩踏何家伟的鞋,她要把它们踩在脚下,就像何家伟把她踩在脚下一样……她踩啊踩,使出全身力气,踩碎所有施加在她头上的东西,还有所谓的、冠冕堂皇的好。去他妈的好,她不要这样的好,她要把这样的好,统统踩得稀巴烂……

这样子折腾了多久,金枝已经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天色暗沉下来。她想该给邹晓青打个电话了,她忽然很想他,想他给她的十指相扣紧紧相拥的感觉。那感觉多好呀,暖暖和和的,金枝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于是,她急切地拨通了邹晓青的电话,刚响两声,又立马挂断。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呀,关上了,是她自己关的,从里面使劲往外推也无济于事。

悲伤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呼啸而来、撕裂般翻滚着的海水,波涛汹涌无边无际。金枝恐惧,觉得心肺都被掏空了……妈……终于,她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孩子那样……她哭着,妈……啊……我要怎么办?怎么办?哭着哭着,她觉得自己睡去了,睡在一片金晃晃的光里。光中,安卧着那只金光闪闪的耗子……

耗子?金枝跳了起来,她想起了放在家里的耗子药。已经两天了,该见效了?她找到放耗子药的地方,装食饵的纸片还在,食饵却一粒都没剩,全吃光了。死耗子呢?她又旮旯角落满处找,就是没有找到死耗子。没死?怎么回事?药力不够?刘朵说,一包耗子药可以药死一大堆耗子?而家里顶多有两三只,怎么会不够?

她问刘朵,刘朵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打,就是那个瓮声瓮气的男声,是刘朵的儿子,他说:“阿姨,对不起,我为那天的没礼貌向你郑重道歉,我不知道是你……”

“道歉?道什么歉?你妈呢?她咋不接电话?”金枝莫名其妙。

“我妈病了,整天神思恍惚,说有人要害她。心电图脑电图磁共振都做过了,就是查不出是什么病,带她去戒毒所检查,也没有事……”

戒毒所?金枝吃惊不小。“为什么要去戒毒所?你妈吸毒?不对,吸毒的人瘦,你妈不瘦呀?”

“可是一下子瘦了十多斤。”男孩继续说:“阿姨,那天你带我妈都做了什么?她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

做什么?金枝忽然心虚,说话都没有了底气,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可是做了什么呢?茶山?酒店?还是……不不,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就是吃饭,吃饭……

金枝又恼怒,一字一顿回过话去:“你放心,我,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

规矩?去他妈的规矩,规矩就是不规矩。可是刘朵到底怎么了?幻听幻觉?金枝想起一次大白天上街,走到一处僻静地方,刘朵突然不安起来,嚷着要回去,说怕跳出个人来抢东西。金枝好笑,抢什么呀?两个半老徐娘?刘朵却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回走。刘朵在怕着什么,又好像在抗拒这样的怕,性情大起大落,有时侯兴奋异常滔滔不绝,有时侯又察言观色胆小如鼠。当她精神兴奋,不厌其烦地说她的事的时候,金枝曾注意观察过她,这时候的刘朵,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像狼一样骄傲又自负。可只是一瞬间,又突然黯淡下去,忽明忽灭的火星子一般。金枝纳闷,一个人怎么可以瞬间明亮又暗弱?刘朵疯了?不,不,绝不可能。哦,可怜的刘朵!

就在金枝心有余悸地想刘朵时,一只硕大的耗子突然从沙发底下甩了出来。金枝用“甩”,只她觉得耗子是被一只大手拧着晃来晃去,然后甩出来的。金枝甚至听见“砰”的声响,它就出现在金枝家洁白的地板上,着实突兀得让金枝毛骨悚然。它毛发倒立弓背缩腰,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显然已经中毒很深。

金枝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心咚咚地跳。狗东西,找了半天没找到,自己倒自寻来了。金枝死死盯着耗子看,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立马打死不敢,眨眼又怕它活过来继续藏匿在家里作乱。于是,她拿来铲子扫帚把它夹持着,竟很轻松地就把它弄进门口的垃圾灰道里。金枝听见“咚”一声沉闷的脆响,它就重重砸进垃圾道的底部,接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冲上来,金枝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就哇哇地呕吐起来。

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金枝,竟吐出一大堆污物。吐完,金枝感到身体要虚脱了,轻飘飘的,站都站不稳,好似浑身的筋骨都吐尽了,烧心的难受却缓解下来。这时,秋风乍起,裹挟着阵阵寒意吹来,吹得楼道里纸屑乱飞。金枝左右摇晃了一下,差点被这样的风吹到。她快步踏进家门。

家里更冷,冷的像似呆在密不透风的冰窟窿里。怎么那样冷啊!金枝惶恐了,不由得抱紧了双臂,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取暖。她抱着,手指深深掐进臂膀里……她没有感到肌肤的疼,却听见噼里啪啦爆裂的声音,像似自己的骨骼在断裂,又像似是整面墙、家具都冰山一样在崩塌,在蜂拥,在埋葬。埋葬?不,我不要埋葬。金枝惊恐万分,夺门而逃。

是夜,住在家对面酒店里的金枝,终于平静下来,她给何家伟发去一条短信,写道:

“昨晚你没有在家,今晚你也可以不回来,从今天开始,我给你自由。我不说你错,也不说你对,是我坚持不下去了。有的东西,冷了可以热,像水;有的东西,冷了,就是彻头彻尾的事情,再捂也不会热;像冰,只会消融,坍塌,毁灭。我不要毁灭。”

末了,她又补充一条:“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或者妥协。冰已生成,即使化成水,也不是原来的样子。我走了,祝你幸福。”

就在这一刻,正往家赶的何家伟,突然感到身体某个部位生疼,像有刀在割……其实呀!金枝,她没有你好,没有……

□陆先平,女,贵州省六盘水人,贵州省作协会员。写中短篇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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