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通新旧雅俗的学界常青树——范伯群评传(下)

2016-11-08 09:13文|黄
传记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通俗文学史学术

文|黄 诚

贯通新旧雅俗的学界常青树——范伯群评传(下)

文|黄 诚

艰难而无奈的“拆对”

本来范、曾二人的合作是会继续下去的,但在“文革”后,各校都搞集体科研。那时要申请项目,就得由一人牵头,组织一个课题组,即写作班子,还要求显示出有年龄层次的学术梯队,否则很难得到批准。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牵头全国十几所高校编写《中国现代文学运动·论争·社团资料丛书》,分给范伯群所在的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现代文学教研室的集体题目是编写《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而曾华鹏所在的扬州师范学院现代文学教研室的集体题目是注释《鲁迅·野草》,这两个课题的“性质”相差得也太远了,无奈之下他们十多年的合作也不得不基本中断。在接受研究鸳鸯蝴蝶派这个课题时,范伯群是有情绪的:教研室里大家对这一流派并不熟悉,最好能换一个更易受到学界重视的题目。可是得到的回答是:鸳鸯蝴蝶派中不少作家是苏州人,这个与你们地方史料有关,你们不搞谁搞?范伯群想想也觉得有理,就接受下来。

把不熟悉的东西熟悉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钻进去”。你得首先去通读它的原始资料。范伯群的口头禅是“一切凭原始资料说话”。因此除教学任务之外,他整整坐了三年图书馆。先在苏州图书馆的特藏室里,后来再到外地的许多图书馆去访书。那时这些书都是“禁书”,在有些大馆里那些封存书库的门锁要两个人同时用两把钥匙才能打开,就是要严防这些书的外流。而且这一流派主要作品是长篇章回体,据1962年出版的《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所载,这一流派的作品有两千多部。他们的杂志又不像左翼刊物,常被国民党查封,通俗杂志种类又多,出版的时间段又长。找书困难,期刊众多,这些作家的生平也大多不详,要找他们的家属更是难上加难。新文学作家的第二代好找,因为他们有一种光荣感,可是鸳鸯蝴蝶派在“文革”中是一顶政治帽子,他们的第二代都“隐姓埋名”,唯恐沾边。当外面传说苏大中文系要研究鸳鸯蝴蝶派,就有个别后代来信说,我父亲不属于这个流派,请你们不要把他写进去。这些困难简直令课题组寸步难行。范伯群带了课题组成员,走遍上海、北京、天津、杭州、大连,到处访书,找刊物。通过各种线索,甚至通过解放前的公安局户卡找家属,有的家属就说,你们说我的上代是鸳鸯蝴蝶派,请不要踏进我的门。一直到这个项目在1986年被批准为国家社科“七五”重点项目后,情况才有所好转,阻力也小了许多。

范伯群在坐图书馆的三年中,有系统有计划地读了这一流派许多有代表性作家的代表作和众多广泛流行的报刊。他逐渐感到这个流派有许多作家和作品对中国现代文学还是有一定贡献的,不能加以粗暴地否定,更不能以“逆流”一言以蔽之。他发现有一些编著现代文学史的作者,并没有读过这一流派的作品,只是抄录了过去一些文坛权威对它的否定性结论。文坛权威虽然称得上“权威”,但不是每一个他们所下的“结论”都是正确的。他开始觉得这三年的冷板凳经历使他有了重新评价的底气。范伯群是研究新文学起家的,今天他也以严肃的研究新文学的学风去认真对待鸳鸯蝴蝶派。他将这一流派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有系统有步骤地进行研究。首先,许多同行根本没有看过他们的作品,他就将这一流派的一些中短篇代表作编成选集,让大家先看一看他们发表的究竟是什么“货色”,他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鸳鸯蝴蝶——〈礼拜六〉派作品选》,这部作品选现已收入“中国文库”;再由台湾业强出版社为十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出版一套他们的中短篇佳作选,这套书共计十册;后来江苏文艺出版社也重印了简体字版。第二步是他与课题组同仁在一起,共同撰写了46位鸳鸯蝴蝶派作家的评传,按分类编成十二册。第三步,他与课题组成员分工写出通俗小说类型史,如徐斯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侠的踪迹》,汤哲声撰写《侦探小说史略》《幽默滑稽小说史略》《通俗期刊史》等,陈子平出版了《宫闱历史演义小说史略》,芮和师发表了《近现代通俗文学大事记》等,而他自己则在“社会、言情小说”类型上下功夫。在这个基础上,各人分工负责一个小说类型,才由他主编成一部140万字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下册)。栾梅健为范伯群的通俗文学研究写了推介文章《让文学女神双翼翱翔——记范伯群教授》,在台湾《国文天地》月刊上发表,而编者在按语中写道:“长期被学者否定与批判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在近年来逐渐受到学界的重视,这其中的一位功臣便是苏州大学中文系的范伯群教授。80年代中期开始,范先生把现代文学研究的重心转移到近现代通俗文学中去,这令当时鄙视通俗小说的学界哗然。然而他却默默地开始搜集并着手整理资料,进行理论建设。经过十年的研究与探索,终于取得丰硕成果,引起学界的兴趣与重视,重新评价通俗小说。”在范伯群刚将研究重心转移时,学界的确有若干议论,有的觉得太可惜了,范、曾二位在现代新文学研究中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何必再去研究一向被人们唾弃的鸳鸯蝴蝶派呢?也有人嘲笑他是去研究一堆垃圾。“一堆垃圾?你看我怎么去‘变废为宝’。等着瞧吧!”范伯群心中暗暗地回答。由于他掌握了大量的资料,足于说明这个流派对现代文学史是有一定贡献的,他们中一些优秀的作家也应该有进入现代文学史殿堂的资格。如果深入地研究下去,也可能会为现代文学史开拓出一片新的疆土。因此,他并不是为翻案而翻案,如果仅仅是为翻案,那么只要写几篇文章就可以了。但他认为这是一个“长线课题”。即使一个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他与同事共同为苏州大学中文系合开了新的招收通俗文学研究的硕士点和博士点。这样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就后继有人了。

范伯群(左四)在《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论著自选集》首发式暨学术研讨会上

在他埋头苦干的过程中,恩师贾植芳教授也给予他莫大的鼓励与帮助,贾先生也以为过去新文学作家描写与塑造的重点是两类人物,那就是知识分子与农民;对中国都市广大市民则相对陌生,而通俗文学作家就生活在都市当中,熟悉并反映了广大市民的喜怒哀乐,因此他们与新文学呈互补状态,不能随意加以否定。在资料方面贾先生也尽其可能,予以帮助。范伯群找遍了各图书馆无法觅到的代表作,贾先生知道上海某书局有一个五层楼的旧书库,可惜没有编目,要找书就极其困难,近乎是“大海捞针”。他还是通过关系托人将有些代表作帮范伯群找来,这使范伯群感激不尽。在《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要出版时,贾先生又为这部书写序:《反思的历史,历史的反思》。在开端他写道:“……伯群先生是我50年代的老学生,1955年‘反胡风’时,他和其他同学因我的关系受了不少牵累,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又是他主持的这个项目的成果鉴定小组的负责人,深知这个项目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因为这两层关系,作序也就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我就愉快地接受了。”

2000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这部鸿篇巨著,8月在苏州大学召开了“《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贾植芳、钱谷融、严家炎、章培恒、杨义、吴福辉等专家学者出席指导,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时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主任的王德威教授和叶凯蒂、陈建华等近二十位国外的专家学者也光临发表高见。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称这是一项“不寻常的拓荒性学术工程”,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读范先生主编的这部著作,我真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之感。它用大量实实在在、经过鉴别的史料,富有说服力地得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结论。”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杨义对这部著作也鼓励有加:“这无论是对近现代文学整体研究格局、学术领域的开拓,还是我们文学观念的宽容性和开放性上,都是非常重要的。……它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我们现代文学整体工程中去,做了我们过去没有做的东西。”李欧梵教授说范先生所选的鸳鸯蝴蝶派的一些代表作,他在哈佛研究生的课堂上作为“文本”,与研究生进行详细的讨论,其中都市的空间意识和叙事者的视角,都有许多内容与形式上的创新。

《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在学界获得了多种荣誉:2003年荣获教育部“第三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研究成果一等奖”,2006年荣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著作一等奖”;2010年出版新版修订本;2011年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2012年荣获“第四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2013年荣获图书出版最高奖项——“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其中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著作一等奖”。该学会成立30多年来一共评选过三次“王瑶学术奖”,其中第一、第三次评选一等奖均空缺,因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是该学会三次评奖中所荣获的唯一一个一等奖,它获得评委全票通过。学会评委会从专业角度高度评价了这部获奖作品:

范伯群教授领导的苏州大学文学研究群体,十几年如一日,打破成见,以非凡的热情来关注、钻研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显示出开拓文学史空间的学术勇气和科学精神。此书即其集大成者。皇皇百四十万字,资料工程浩大,涉及的作家、作品、社团、报刊多至百千条,大部皆初次入史。所界定之现代通俗文学概念清晰,论证新见叠出,尤以对通俗文体类型(小说、戏剧为主)的认识、典型文学现象的公允评价、源流与演变规律的初步勾勒为特色。而通俗文学期刊及通俗文学大事记的史料价值也十分显著。这部极大填补了学术空白的著作,实际已构成对所谓“残缺不全的文学史”的挑战,无论学界的意见是否一致,都势必引发人们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性和结构性的重新思考。

不仅仅是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成果表示了肯定,就连创作界对他的研究也作了非常形象化的评价。江苏省作家协会原主席、著名散文家艾煊在《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出版时,就以《找回另一只翅膀》为题,用散文的笔法写道:“粗砂中有闪亮的黄金,矸石中有发光发热的煤,和阗河的乱石堆中有昆仑美玉,需要细细地淘拣,才能得到黄金与美玉。范伯群先生是有心人,花了十年时间,在清末民初的文学长河中淘金拣玉……范伯群先生的研究成果,用一句简括的话说,那就是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找回了另一只翅膀。”从此,“另一只翅膀”成为文学史界一个热门的话题。

优质的二期工程

2001年1月,范伯群教授“下课”(实际上是退休,但他常戏称自己是像运动场上的教练“下课”),从此,他的编制虽还属于苏州大学,但他与它只是领取退休金的关系了。退休后的范伯群一下子闲了起来,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这时,他大学时代的同学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章培恒知道他的处境后,就对他说:“你就到复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来吧。”范伯群说:“我是现代文学专业方向,到你古代中心来岂不闹成了笑话?”章先生说,他在复旦大学刚建一个“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的博士点,正在特聘现代文学专业的专家,以便共同研究古今演变。被聘请为该中心的专职研究员后,范伯群就在该中心承担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下做相关子课题研究,中心为他提供了继续进行文学研究的客观条件,包括住宿条件和研究经费的资助,特别是能长时间泡在上海图书馆看过去想看而不能看到的许多资料,从而成就他的另一个学术之梦:以近30年的积累,自己独撰一部通俗文学史专著。一直以来,范伯群的研究大多是与人合作完成的,或者是作为主编、副主编出现。他有时会有这样的焦虑:别人会怎么想,这个人怎么都是合著或主编,他自己能单独写文章么?还是仅靠集体努力,从他的职务之便出发,加上他的名字或冠以主编的头衔?其实集体著作看来有省力的一面,但也有很多令人揪心的时候。有时绝大多数的合作者完成了,却总会有那么一两位拖后腿的合作者,迟迟不能完稿,而交稿或结项的期限却已经到了;再有就是交来的文章水准参差不齐,有的如果要修改,几乎得全部推翻等等尴尬局面,总之集体项目的难处也不一而足。另外,他昔日的研究团队,曾经的学生们现在也都是博士生导师了,各人都能独当一面,这些人也在做主编了,头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他也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

范伯群曾对恩师贾植芳教授说:“大家虽肯定了我和我的合作者们做了一项拓荒性的学术工程,可是拓荒不过是在研究领域中开垦了一片空白的处女地,它往往是粗放型的,还有待于精耕细作。我退休后没有别的什么能耐,但我成了‘时间富裕户’‘光阴大款’,‘时间就是本钱’,我可以将‘本钱’投资到精耕细作的二期工程中去。”他常常会想起杨义研究员向他们所提出的要求,杨义曾说:“以后要谈到通俗文学,就绕不开你主编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但你还应该向‘繁华落尽独精纯’的境界奋进。”为了完成这本独著,仅搜集资料,他就跑遍了各大图书馆,特别是近现代资料馆藏最丰富的上海图书馆,几乎就是他的研究“根据地”。《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一书的作者李楠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在《不知老之将至》一文中这样说道:“我认识范伯群先生,知道他在辛勤地赶写这部插图本通俗文学史,大约是在4年前。那时候,我天天到位于淮海中路的上海图书馆去翻阅小报,常常会碰到他在阅览室里正襟危坐,埋头研读发黄变脆的旧报刊。……他借阅资料数量大,又抓得紧,为了节省从复旦大学到上海图书馆每天来回奔波的这点儿时间,索性住到附近一家廉价的招待所,白天钻进‘故纸堆’里翻腾,晚上回到旅社整理资料,乐此不疲。看上去,从外观到内在的气质、心劲,他根本不像一位70多岁的老人。”范伯群自己也说:“我觉得这座28层楼的上海图书馆真是一个宝库。它的藏书之富,特别是近现代时期的藏书,据说比国家图书馆多出三分之一。从中我也悟出一个道理来,像这样馆藏丰富的图书馆,许多资料在‘等’我们去开掘。”

除了上海图书馆外,范伯群也是复旦图书馆的常客,有时也会到北京、天津、芜湖和苏州等地的图书馆看书,进行原始资料再搜集工作。经过五年的不倦努力,范伯群终于完成了独著的78万字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这部著作的体例与以前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不同,将过去分成“社会言情”“武侠会党”“侦探推理”“历史演义”“滑稽幽默”“通俗期刊”“通俗戏剧”“大事记”8大块的结构,随着各种通俗小说类型盛衰升降的历史发展周期,写成了一部线性动态发展的通俗文学史。除了在内容上又增加了若干新资料之外,它的另一个显著特色是书中有300多幅插图,其中包括通俗文学作家的肖像、期刊创刊号封面、小报剪影、著名长篇小说单行本书影、插图以及风俗风情图等等,内容十分丰富,其中有很多是难得一见的珍贵版本的图片。可以说,每幅插图都凝聚着范伯群的心血,都隐含一段被艰辛发掘的历程。曾出版过《创刊号风景》一书的藏书家谢其章先生谈到他自己的这本书中的创刊号图片常被别的作者大“扒”特“扒”,有的甚至被肢解得面目全非。他说,他对范伯群“书中的300多幅照片一一查证,彻底服气了”。范伯群没有“扒”他的一张照片,而是利用公共图书馆的资料,作为觅照的来源。范伯群有他“觅照”的原则——取之有道。一个“觅”字十分传神地道出了其中的甘苦。夏志清教授见到这部“插图本”后,来信说:“连序文尚未读,先看全书照片、插图,真是美不胜收。……也要向兄道谢,给不知多少年轻读者看到了当年作者、刊物、小说的形象。”范伯群谈到这些插图时如数家珍,在本书的“代后记”——《觅照记》中这样说:“相对而言,我的这部书的特色倒是在图像上。因为涉及通俗文学的论著目前还是较多的,但系统地搜集有关晚清民国通俗文学图片的却还少见;所以读者翻看之余,或许会产生一种新鲜感。”确实,书中的许多图片资料在几十年甚至百年以后还是第一次被一位研究者如此郑重地开启它们的尘封历史,展现在世人面前。有被范伯群称为“现代通俗小说开山之作”的《海上花列传》1894年的初版书影,有轰动一时的《江湖奇侠传》的作者向恺然的照片,有不太为现今学者注意但在当时很有新鲜气象的通俗杂志《新声》的创刊号封面,还有当时以出版通俗文学著称的大东书局的外观,“画报热”中几十种画报的刊头,所有通俗刊物的封面照片都用的创刊号,不用创刊号的,就加以说明,甚至断定,国内已不存有创刊号这一期刊物。这些不可多得的图片不但为通俗文学,也为通俗文化保留了过往年代的真切影像。看书识图,没有了阅读学术著作的正襟危坐之感,而能亲近历史,体验到那个时代人与社会的生活情态。

这部按照历史推进的线索和通俗文学发展的周期努力构建出来的独立的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体系,学人评价为“体大思周、朴素严谨”。贾植芳先生亲自为之作序并赞扬说:“伯群先生在70岁以后,还兢兢业业地从原始资料的深挖做起,在此基础上酝酿新论点,构想新格局……我以为他的这部新书,资料更充实了,论点更深化了,历史脉络梳理得更为清晰,发展周期的升降起伏的勾勒也显得全局在胸,了如指掌,他还为现代文学史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留下一份丰富的图像资料。”他的恩师给他这份“作业”打了高分:“如果说这部新著与5年前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相比,我只想说一句话:‘这是设计精巧、施工精心的优质二期工程’。”李欧梵教授也为之作序,他写道:“范伯群教授数十年来苦苦耕耘,务期将通俗文学从‘逆流’的地位挽救回来,为之‘平反’,并积极倡导雅俗两种文学‘比翼双飞’的研究前景,令我钦佩万分。”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原倡学者陈思和教授对范伯群的通俗文学著作评价是:“从1988年学术界提出‘重写文学史’以来,20年过去了,我们现代文学史第一次遇到了认真的‘重写’的挑战。解决通俗文学与新文学的文学史关系,不是个别人一时的冲动,自从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文学史概念,贯通了近现代文学史视野以来,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并且给以解答的问题。国外汉学界先走一步,提出了‘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质问,其实晚清与五四的关系也就是范先生所要着力解决的通俗文学与新文学的关系问题,把原来文学史书写为尖锐的敌我斗争的新旧文学冲突,融化为新旧并存,多元共生的文学格局,实在不是一个局部的文学事件的重写,而是对现代文学史叙述的基本策略的改变……”2008年,《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获新闻出版总署第二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奖。

起步、转移、回归的“三部曲”

《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出版后,范伯群总结他大半生的学术道路是一个“三部曲”:第一部是“起家”,他是从研究新文学起家的;第二部是“转移”,他将自己的研究重心转移到研究通俗文学领域中去;他说现在是应该走第三部的“回归”了:那就是我既懂了一点新文学史的知识,又涉猎了通俗文学的入门游,现在应该回归到整体的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中来。所谓“回归”,主要并非再重新去写作品论或作家论,而应该考虑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架构等全局性的问题。当复旦大学中文系要为他主办一个《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时,他提出这个会议应该定名为“建构中国现代文学多元共生新体系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学术研讨会”,他的作品只能摆在副题的地位。他在会上的主题发言只用了十分钟。他说,他同意杨剑龙先生所提出的“文学史应该简化”的意见,但有一个小小的补充,那就是“文学研究应该繁化”,我们应该在“繁化”的基础上去进行大刀阔斧的“简化”:“晚清与民国时期,中国文坛是‘众声喧哗’的,但为什么到了我们手中,却成了一元化的文学史呢?许多作家、作品、社团流派、许多文学期刊与报章副刊,没有经过‘文学的法律程序’,也不容许辩护‘律师’的陈述,就匆匆拉到‘刑场’上去‘处决’掉了。因此,我面对这座28层的上海图书馆里正发黄变脆的报刊、书本,心里常常觉得不大放心:这里面是否有‘文学的冤魂’?我总觉得应该再作一次‘普查’与‘甄别’。查过了,在这些旧案的‘案卷’中确实没有‘枉死者’,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了。我们应该遗忘那些应该遗忘的,我们应该发现那些不该遗忘的,予以‘钩沉’而加以‘激活’,这才是对历史负责。”他甚至认为现在还不是写一部现代文学史的时候,现代文学的起点还在探索与争论中。从多元共生的文学史观出发,古今演变、雅俗之争、新文学内部之争、解放区与国统区(其中也包括国民党文学)、台港澳以及全球华人文学,还有少数民族、现代时段所写的古体诗词等等中的优秀作品都应该在我们的研究视野之中,正如严家炎先生所说的:“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共生,占主流地位的白话文学与不占主流地位古体诗文共生,汉语书写的与非汉语写的文学共生。当然,这些目标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范伯群认为,教材是一个问题,不在教材内的可以以开选修课作为暂时的弥补;当务之急是各“元”应该写自己这一元的专门史,在这个基础上可以构成一部严格选择的、各有地位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至于要深入研究,就按研究方向去求教各“元”的专史。这是他站在“回归”的立场上,按他的现代文学整体观所发表的一个意见,以后是否可行,以后的实践将会得出结论。但总的说来,他认为,“一元独步”的现代文学史不符合“现代”那个时段文坛的整体面貌。而过去所提的“文学应是‘雅俗一体两翼’的‘两只翅膀论’是一个形象化的比喻,提出“多元共生”则更为学术化,也更为体现现代文学时段复杂多样的构成。因此他将退休后所写的30多篇论文,结集题名为《多元共生的中国文学现代化历程》,由复旦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

范伯群又根据他的文学的整体观提出,从“明末的冯梦龙们→鸳鸯蝴蝶派→网络类型小说”是中国市民大众的一个“文学链”。中国古代文学中第一次出现市民文学的代表作家是冯梦龙、凌蒙初等人,他们是古代农耕时代的市民文学的杰出代表。到了清末民国时期,市民社会比明末更为成熟,但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从此就再也没有市民文学的提法了,究其原因,乃是市民文学被鸳鸯蝴蝶派这一带有贬意的名称所替代。而他则认为鸳鸯蝴蝶派中的优秀或较优秀的作家就是冯梦龙的谪系传人,他们是现代工商社会的市民文学,而类型小说是直到清末民国时期在鸳鸯蝴蝶派作家手中才正式定型的,每个小说类型,都有他们的代表作家,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当阶级社会逐渐退隐,市民社会重新回归时,有几亿读者的网络类型小说,与鸳鸯蝴蝶派有着血缘的关系,他们是科学信息时代的市民大众文学。冯梦龙时代是木刻雕版,鸳鸯蝴蝶派时代是机械化印刷媒体,而信息时代的网络小说则是去纸张去油墨化的数字化媒体。市民大众文学与科学媒体也是同步发展的。范伯群提出应该摘去带有贬意的鸳鸯蝴蝶派的帽子,给他们戴上“民国市民大众文学”的桂冠。这一提法,也是基于他“回归”的现代文学总体观之上的。

2013年,范伯群出版了他的学术论著“自选集”——《填平雅俗鸿沟》。他在“自序”的结尾中写道:“就目前耄耋之年的精力而言,写单篇论文尚可,要再搞一个较大的项目,就力不胜任了。这才真正叫做‘时不待我’,有点‘老大徒伤悲’的意味了。回顾这治学‘三部曲’,我大概只是为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报了一个正式‘户口’,也许它不再是‘黑户’了;再有就是在雅俗鸿沟中填了几铲土而已。但作为一个教师,大概最懂得‘江山代有才人出’,因此‘伤悲’是大可不必‘徒’的。填平这条鸿沟的艰巨而细致的工程也自有后来人。过去常在‘夕阳无限好’之后,紧接着是一声‘只是近黄昏’的轻轻惋叹。但我坚信,在‘夕阳无限好’时,一轮‘明月正东升’。‘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填平有期,填平必定!”

继承“贾门”传统:把“人”字写端正

范伯群先生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君子之风,令人敬佩。人之一生最难忘怀的莫过于思想与事业上的引路人,对于“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更是如此。范伯群在复旦读书时中文系的系主任是郭绍虞教授。郭教授那种严于律己、每日三省吾身的老知识分子态度给了他深刻的人生启示——要学作文,先学做人。他一直以来都按照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即便他享誉文坛以后,对老师仍是念念不忘。谈到恩师,不能不说贾植芳先生。虽然他因为贾先生而受难,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贾先生的“教诲之恩”。贾植芳出狱后在复旦大学印刷厂当勤杂工人。范伯群知道后,见面仍然向他满含深情地鞠躬。在当时严峻的政治气候下,大多数人切实地遵循着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范伯群却在这炎凉的世态里“为长者折腰”,充分显示了他的高尚品格。当贾植芳先生的冤案被彻底平反后,范伯群与曾华鹏又力邀先生出山,由先生领衔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一书,这本书由江苏教育出版社于1989年出版,80万字的巨著成为师生三人合作的永久纪念。对于老师,他们始终怀着崇敬之心,每次他们将合著的作品寄奉给贾先生时,总要恭敬地写上“饮水思源”四个字。可惜的是,贾先生于2008年作古,在先生的追掉会上,作为学生代表的范伯群用他的悼词表达了一个学生对恩师永恒的追思:“在这56年的岁月里,追随先生左右,我时时深感,能成为贾先生的学生,对我来说,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你用90余年的生命,写出了一个光辉的‘人’字。你是人生的楷模。”贾植芳先生常说:“我生平最大的收获,就是把‘人’这个字写得还比较端正。”其实,作为嫡传弟子的范伯群何尝不是如此。

范伯群先生的为人还表现在他们对杜黎均20多年苦苦的寻找上。1956年范伯群与曾华鹏把他们合写的《郁达夫论》《王鲁彦论》寄往《人民文学》编辑部。不久之后他们收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长达七张纸的回信,这个回信的编辑就是杜黎均。对于这个伯乐,范伯群与曾华鹏衷心感谢,一直想当面向他道谢。可是杜黎均在负责编发了他们的首篇论文后不久,就被划为右派从文坛上消失了。20多年间,他们苦苦地找寻这位“恩人”的下落,一直未果。直到粉碎“四人帮”后的1979年,他们偶然在《北京文学》上发现了这个被念叨了20多年的名字,不禁欣喜若狂,立即写信给杜黎均诉说对他深深的感谢。在给杜黎均的信中,他们谦虚地说:“两个与你素不相识的小人物在您的扶植下回到了文学的营垒。我们找您找了二十多年,一直怀着对您深深的敬意。”杜黎均在回信中也感慨不已:“廿多年来,我就像路边的小草,任人践踏,没有想到两位从未见过面的朋友,还一直惦记着我。”1981年,范伯群和曾华鹏到北京参加鲁迅诞辰100周年的会议时,与杜黎均见了面。他们的第一次握手竟然是在神交的25年后,三个人都不禁感慨系之。

古语说“文人相轻”,然而在范伯群与曾华鹏两位好友身上体现出来的却是“文人相敬”。从1951年相聚于复旦、1957年合作发表第一篇论文开始,到2013年曾华鹏先生仙逝,两人相知相交62年,可以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逆境中,他们相扶相携;在荣誉面前,互谦互让。两个人对合作是这样商定的:确定论题、经过讨论之后,就决定由一人执笔,一人协助,谁执笔就将谁的名字列在前面,稿费不论多少,一律平分。他们认为,钱财是身外之物,双方绝不会计较。当然,几十年间的合作肯定有争论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采取的是“冷处理”,把争论的问题放一放,转而去研究其他学术题目,等过一段时间之后,两人发现,对于原先争论的问题两人都有了新的认识。这种争论不仅没有损害心心相印的友谊,反而促进了友谊与学术道路的发展。在悼念曾华鹏先生的文章中,范伯群深情地说:“华鹏,这62年来,我们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斯言确矣。

范伯群先生也深爱他的学生,他做项目时,总要带上他们共同合作,他要带他们一起“出山”,共同走到国内学术队伍的前列去,因此,他从不埋没研究生在他项目中所付出的任何劳动,有时他宁可隐身在后,帮助他们修改文章并把他们推上前台。虽然他在自选集中说不能再承担较大的项目了,但在86岁高龄,他又承担了一个大型新项目。他总是说,在耄耋之年再爬一个小坡吧。这次项目的主要合作者是苏州大学培养出来的第三代通俗文学专业方向的博士们。他们现在分散在各地的高等院校,但范伯群先生之于他们是有极大“向心力”的。他们在校时,就经常到范伯群先生家中去请教专业上的许多问题,有人也自愿做范先生的助手,他们都是他身边的“学术志愿者”,甚至成了“忘年交”。

范伯群先生做主编也有他的“规格”,那就是不仅要认真审稿,而且也要身体力行,撰写其中的一两个分课题,他决不做挂名主编。这次他带领第三代的课题是“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互文性研究”。他认为,通俗文学是通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但通俗文学却又能反哺通俗文化。经通俗文学作家的生花妙笔,可以使通俗文化某一现象得以凝固,得以定型,也得以承传;有时由于通俗文学的传神的笔墨,使一个文化现象成为某一城市的一张名片;也由于通俗文学的形象化的记录,使后代可以知道一种文化现象的历史沿革……将通俗文学与通俗文化作“互文”研究,这个项目又是一次初步的尝试与探索。他还想将第三代带“出山”。他不仅为第二代指路,也为第三代铺路。不仅在生活上,他也想在学术承传上将一个学术的“人”字写得端正些。

范伯群先生

作者附言:

本人系范伯群先生再传弟子,2009年7月至今,即一直担任范伯群先生学术助手。为了写作本传记,除了当面向范先生采访相关材料外,我还参考了大量文献资料,既包括范先生、曾华鹏先生自己的文章,也包括大量的评论文章和传记类文章。由于篇幅体例的限制,文章题目不一一列出,在此,谨向范先生及相关作者如贾植芳先生、曾华鹏先生、陈思和先生、栾梅健老师、徐德明老师、刘祥安老师、张涛甫老师、李楠老师、冯鸽师姐、王木青师姐、李国平师兄等师友表示感谢。

范先生和曾华鹏先生长达一个甲子的友谊,三十余年的学术合作,被誉为学术界“双打选手”“文坛双星”。传记上半部分重点突出二位先生,近似合传,因为,范先生的传记绕不开曾先生,更为重要的是为了纪念这段文坛佳话,纪念二位先生患难与共、扶持前行的真挚情谊!如今曾华鹏先生已然作古,但是,这段深情厚谊依然感人至深。为此,要感谢古平老师,吴新华、刘小湄老师,安明明老师等前辈,他们的文章,为我们留下了关于范、曾二位先生携手合作的珍贵资料,为本文上半部分的写作提供了帮助。

先生常说:作为学者,平平淡淡做学问,没有什么大起伏,学术经历才是人生的主要经历,因此,本文以先生的学术历程为主,兼及其他。其实,先生48岁前,饱受政治运动之苦,只是,先生的乐观与襟怀,让他在回首人生苦难时,能够云淡风轻。除治学外,先生提携后进,培养弟子,为人处世,都堪称模范,但由于体例与篇幅的限制,这些方面都未能够在评传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也是缺憾。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把先生为人师表、处世楷模的一面呈现出来。

(完)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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