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2016-11-08 09:13林默涵口述陆华整理
传记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福州工作

林默涵|口述 陆华|整理

往事悠悠

林默涵|口述 陆华|整理

求知和启蒙

我16岁参加工作,1929年春天在福州上高中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开始做地下工作,几十年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1928年我初中毕业,下半年考上福州师范专科高中,便离开家乡来到福州。

那时候,为了鼓励人们当教师,上师范专科学校可以免交学费,而且如果你在学习期间成绩名列前两名,学校还免收伙食费。在旧社会,毕业以后很难找到工作,而上师范专科学校就比其他学校毕业生找工作容易一些。正是这些因素,促使我投考了师范专科学校。

参加共青团的组织以后,一个人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家乡是一个十分偏僻、贫穷的山区。1913年,我出生在武平县和上杭县交界的一个小村子里,1928年前我在武平和上杭两地上学,我们的老师是个老秀才。因为太闭塞,“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运动影响不到我们那里。但“五卅”运动波及到我们县,还举行了示威游行,可是新文化的作品、进步的刊物,如《新青年》都到不了我们那里。因此,我到福州去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新文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文化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

我到福州上学时,同班有一个同学叫姜树民,家里很穷,但他读书很多,文学修养很好。我跟他很接近。他写诗,我写诗也是受他的影响。我们刚进学校时,还不能免交伙食费。他常常因为交不起伙食费,不能去食堂吃饭,就买个馒头在宿舍里啃。我很同情他,有时偷偷地替他交伙食费,然后再把伙食单塞给他。记得那年放寒假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回家了,我们俩没有回家,他家也在地方,不在福州。当时学校里规定,放假期间学生不准住宿舍。经过交涉,校方同意我们在学校里找间破房子住。寒假期间,我们俩天天在一起。他介绍我读了不少文艺作品。

开始时,姜树民介绍我读鲁迅的《阿Q正传》《呐喊》等文章。鲁迅的文章写得很深刻,当时我还看不太懂,后来他又介绍我读郁达夫的作品。郁达夫的作品一看就入迷,他的出身跟我的出身有相同的地方,也是一个破落家庭的子弟,但他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反封建的作家。他表现的是封建制度下一种没有出路的、绝望的、悲观的、伤感的情绪,对旧社会不满的情绪,所以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当时他已经出《达夫全集》了,他的书我一本也不放过,借不到就上街去买。郁达夫是创造社的,他跟郭沫若、成仿吾在一起,但是郭老的书我倒不怎么看。看的书多了以后慢慢地我看懂鲁迅的书了。鲁迅先生也是封建破落地主家庭的子弟,可他是一个非常英勇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战士。他那种彻底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他那辛辣的笔锋,使我由衷地敬佩。其他作家的作品我也看,但这两个是我年轻时代最崇拜、最喜爱的作家,对我年轻时走上革命道路影响很大。鲁迅的书我也是每本必读,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间,我还要翻阅一下他的作品。在一生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鲁迅。

姜树民介绍我读了一些书以后,开始跟我讲国家形势,讲北伐战争,讲1927年蒋介石如何叛变了革命,讲革命的性质和意义。从他那里,我渐渐地懂得一些革命道理,产生参加革命的愿望。这时,姜树民才对我公开他的身份,当时他已经是共青团福州市委宣传部部长了,他介绍我加入了团组织。他是我一生里引导我认识社会,并且走向革命道路最早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

入团以后,团的地下活动很多,加之我年轻没有工作经验,不懂得隐蔽,在学校里显得十分活跃。我还参加武平县同学会,我们参会同学自己凑钱办了一个油印刊物,叫《新武平》。创刊号上,我发表了一首白话诗。这是我写的第一首诗,痛斥地主土豪,措辞十分激烈,署名我用了当时的名字:林烈。这期刊物一出来,立即引起反动校方的注意,我的身份暴露了,因此第二学期一结束,我便从学校搬了出来。

受姜树民影响,我看了很多文学艺术作品,就想去上海考上海艺术大学。1929年下半年,我在上海的几个同乡给我写信,让我去。经过福州组织同意,1929年下学期,我就去了上海。

我们那代人的情况讲起来话长。我的家庭是地主,祖父是村子里最大的地主,有相当多的土地。我小时候在家看见怎样向农民收租钱,到福州参加革命后,才知道地主是剥削阶级。我的祖父人并不坏,比较善良,在家乡农民也不太恨他。因为我是长孙,我的祖父非常宠爱我,家庭环境比较富裕,所以可以说是养尊处优。但是走向革命以后,我认识到,不管地主本人是不是很凶恶,不管他为人怎么样,他总是剥削阶级。封建地主作为一个阶级是阻碍社会进步的,必须打倒,地主阶级不消灭,社会就不能前进。对于反地主反封建,我从16岁参加革命以后,从来没有动摇过。因此我对家庭很淡漠,下决心和地主家庭彻底决裂,一直拒绝用家里的钱。解放后土改的时候,家里给我来信,我根本不理睬。我的界限是很鲜明的。一个共产党员不能替地主阶级说话,不能维护地主家庭,这是影响我思想的一个很大的因素。后来看了苏联的作品我更加认识到,在中国实现社会主义,必须打倒剥削阶级。

我到上海后,想自己设法解决生活问题,也不给家里去信,我的祖父和家人急得托人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没钱租房住,我就住在同乡的宿舍里;没钱交学费,不能报考大学,我便在上海艺术大学旁听。那时候,学校管理不严,上课不点名,混在课堂听课,也无人过问。在这所大学里,我听到一些进步教师的课,其中有阳翰笙同志,那时他化名华汉。阳翰笙年轻时非常英俊,一表人才,我们很尊敬他。解放后,我一直没有和他提起过此事,听课的人很多,他也不认识我。

混着听了几个月课以后,学校里爆发了学潮。那次学潮是为了声援在东京被捕的进步中国留学生,消息从东京传来,同学们都感到万分气愤,决定起来声援他们。声援运动由上海艺术大学的同学发起,又串联了几个学校的同学,闹罢课,去日本领事馆门前示威。我参加了那次学生运动,搞串联,组织宣传队,在大会上发言,比较积极,虽然我不是正式学员,却被同学们推选为学生会的理事。学校里的情况十分复杂,各种人都有,去日本领事馆门前示威的事,不知怎么事先被国民党反动当局察觉了。示威那天下午,抓人的警车早已停在日本领事馆门前,学生一到,警察便开始抓人,结果学潮一直闹到寒假也没有什么结果。

靠朋友和同乡的帮助生活,总不是长远之计,到寒假的时候,我已经生活不下去了。1930年春节前,我回到福州,住在武平县同乡会姓林的祠堂里。当时福州有很多各县办的会馆、祠堂,武平有些大姓的人在福州也有会馆、祠堂。在武平,姓林的是一个大姓,因此也有祠堂。我住的那个祠堂很大,有三层院落。外面一层院落的房子临街,租给人开铺子,中间一层院落的房子供祖宗牌位及武平县来福州的姓林的人住,因为房子多,最里面一层院落的房子供出租,每个月收不少租钱。建祠堂的钱大都是姓林的地主募捐的,为鼓励他们的子弟到福州上学将来做官,祠堂有一个章程:出租的房钱归在福州上学的人用。我们老家的祠堂也有这样的规定。祠堂有地,地租给农民种,每年收一笔租钱,这笔钱用于给本乡上中学的人一些补助。实际上这些钱都奖励给了地主子女。因为一般贫苦农民的子女根本没有条件上学,地主子女上学,他的家里不要花多少钱,祠堂补助一点就够了。福州的祠堂还有这么一条规定:本县姓林的学生可以收这笔租钱,有十个人就十个人分。凑巧的是,1928年至1930年间,武平县在福州上学的姓林的学生只有我一人,因此祠堂把房钱全给了我。为此,我家也不赞成我去上海读书。他们认为我在福州上学不愁费用,不是很好吗?但我不在乎那些钱。

我回到福州时,正是寒假期间,学校关闭宿舍,很多师范专科的团员同学没地方住,他们找到我,靠我的关系住进祠堂。他们住进来后,我们照常开展团的活动,每天来来往往人很多,都是青年男女,很引人注意,当时我们已经感到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果不出所料,一天,天还没亮,院外就传来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后院子的人急急忙忙把门打开,一大批国民党特务便涌进来把我和我的同学都逮捕了。后来我们都怀疑是后院子的人去告的密,不然,为什么一有敲门声,他立刻就去开门呢?

当时我有一个当法官的叔父也住在祠堂里。他曾在北京上学,毕业后回到福建的县里当法官。国民党的官是要钱买的,谁出的钱多,官就是谁的了,因此,国民党的官都当不长久,几个月一任。那次正遇到叔父又没官了,到福州来谋官。国民党特务连他一起抓走了。我叔父毕竟是一个法官,他的朋友很多,关了三四天,就被朋友保出去了。他出去以后,又想办法保我。保释要有铺保,我叔父找了一个用祠堂房子开洗衣铺的人保我,一个星期以后,我也被保出来了。

1930年李立三的“左”倾冒险主义路线已经开始了,注重到街上搞集会,散发传单,喊口号,示威游行,意义不大,而且反而把自己暴露给敌人了。在我回到福州前,已经有很多同志被捕,姜树民在参加飞行集会时也被捕了,判了刑关在监狱里。我被捕前,还去监狱里看过他。我被放出来后,心里很高兴,一冲动,没有回祠堂,而是直接去监狱看姜树民。见面以后,他也很高兴。我们哪里想到,虽然我被放出来了,但仍有特务跟踪我。第二天,我又接到警察局的传票。怎么办?去不去呢?我的叔父是法官,他说:“不去不行,不去就会连累铺保。”我只好去,一去又被关了起来。这次关的时间比较长,有一个多月。后来还是我叔父托人花钱把我保了出来。这次出来,我叔父说:“你今天就走,不能再在这里,船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当时到我的家乡,还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只能乘海船到广东汕头,再从汕头登陆后走小路回去,路上要走好几天。从福州到汕头的海船也不是每天都有,刚巧那天晚上有英国人的船,我便乘船离开了福州。

从事革命地下工作

我回家住了一个多月,又返回福州。我出来时,我的叔父已经离开福州,他又找到官了。这时姜树民也被放出来住在一个公寓里。那时我很幼稚,到福州又住进祠堂,因为住祠堂不花钱,姜树民也搬来和我一起住。住了个把礼拜,福州市委派人通知我们,他们得到情报,国民党又要抓人。接到通知后,我们立即从祠堂搬到一个公寓里住。不久,福州市委要姜树民离开福州到别的地方去,让我去福州市委机关做秘密工作。因为我被逮捕过,为防止暴露,白天,我只能在机关里写标语传单,刻蜡版,晚上才能出来散散步。

1930年,在李立三“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指引下,全国各大城市纷纷组织武装暴动,幻想夺取大城市,根本不考虑有没有群众基础,有没有武装力量。福州也准备要暴动。1930年7月,省委派人到福州布置暴动工作。那时福州的党员、团员不太多,群众基础也不好,本来不具备暴动的条件,但是中央决定,省委只好执行,搞了两个多月就搞不下去了。很显然这条错误路线对地下党、团组织危害极大。

省委的同志到福州后,叫我到省委去工作,要我担任革命互济会福建总会秘书长。革命互济会是党领导的一个外围组织,主要任务是探望、营救被捕的同志。它应该是一个更群众化的组织,但实际上和党团组织差不多,也是秘密机关。和党团组织一样,互济会也建立了支部和分会,厦门大学有它的支部,福建其他几个城市都有分会,我曾到闽南、泉州等地联系了解分会情况,完全是秘密的,过去我们的工作不能公开,一公开就被破坏掉了。我在厦门搞革命互济会的工作半年多。

我在福州、厦门工作的时候,坐过团的秘密机关,也当过交通联络员,派我到上海跟中央联系,送文件去,又将文件带回福建,杂七杂八的事搞了不少,或者叫职业革命家。那是在厦门的时候,福建省委派我去上海送文件,文件较多。为防止意外,顺利地将文件带到上海,我拿了个饼干筒,把饼干倒出来,把文件放在筒里,再在文件上面铺了一层饼干。到了上海,我住在外国租界的一家小旅馆里。那次来接头的人原来在福建当过团省委书记,后来他在抗战中牺牲了。他姓陈,在福建很有点名气,非常聪明,很有才干,互相都知道,但没有见过面。一见面,我们谈得非常投机,很要好。他在上海团中央工作。结果他也搬到旅馆和我住在一起。本来不应该的,万一出事呢?

住在我那里,他就把许多中央的油印文件搞到旅馆来看,现在想起来是很荒唐的。小旅馆,没地方放,他就把文件放在一个小箱子里,箱子放在床底下。床是棕床,上面有帐子,床单很长,把床盖住。他不仅把文件拿到旅馆里来,而且还叫一些人到旅馆来接关系。因为他在上海工作,来往的人很多,很快就引起敌人的注意。

一天晚上,他出去了,我在旅馆里,来了两个人找他。我知道他们也是搞团的工作的,因为他们以前来过,我就留他们在旅馆里等,边等边聊天。正在这时,突然闯进来一名租界警察,要搜查房间。他先看看桌子,桌子上堆了很多书。他首先就问:“这个房间是谁开的?”那两个人很慌,赶快说他们是来找人的。我当时也不能多考虑了,我很快想到如果我也不承认这个房间是我开的,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事实上这个房间也是我开的。于是我镇静地对他说:“房间是我开的。”“你来上海干什么?”我说:“我是来考学校的。”

因为我承认这个房间是我开的,他的疑心就小了点,便走到桌子前去翻书。我很担心。我们看的书都是从苏联翻译过来的,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是我正在看的苏联剧本《乱婚查判》是写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后的婚姻关系的。第一页是张人物表,表中清楚地写着谁是共产党员,谁是共青团员。如果他打开第一页,事情就糟了。然而,他一翻翻到中间一页,里面都是对话,看不出所以然来。他翻了翻就放在一边了。接着他开始查床,床上的被子、褥子都被翻开看了,连马桶也不放过。见他搜查得如此仔细,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极了,生怕他掀起床单,发现那个装满文件的箱子。说也奇怪,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查遍了,可却没查床底下。

警察走后,那两人也赶快走了。我担心再有什么意外,便提着箱子到旅馆门口的马路上去等那位陈同志。许久,他回来了。我告诉他旅馆出了事,并把箱子交给了他。他把箱子送走后,又回到了旅馆。因为没查出什么,警察一般不会再查了,我们仍在那个旅馆住着,直到我办完事回厦门。

到1931年2月,我就跟福建省委第一书记罗明同志一起到上海去了。罗明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我准备接受组织上交给我的新任务。最初我们住在一个旅馆里,邓颖超同志来看我们,她主要是来看罗明的,他们很熟,我印象很深。后来,组织上决定我留在上海搞工人运动,罗明到苏区去了,我走时他还没有分配工作。

我们到上海的时候,中央六届四中全会刚开过。在这次全会上王明路线登台,王明路线比李立三路线还要左。罗明到苏区去以后受到王明、博古的排挤和打击,说他右了,被开除党籍,实际上他的主张是正确的。罗明主张要到群众里去做工作,积蓄力量,不与敌人硬拼。解放前毛主席在谈到“关于若干认识问题”时就给他平反了。毛主席说,王明路线使党在白区损失了百分之百,苏区也几乎损失了百分之九十。红军被迫从苏区撤退,30万人长征到陕北时,只剩3万人,损失了百分之九十,左倾路线危害很大。

上海浦东区有许多外国资本家开的纱厂,是工人集中的地区。为了开展工作,我准备去纱厂做工。没有关系介绍我进厂,只好参加招考。记得那次纱厂招十几名扛重活的劳工,而围在厂门口等待招考的有几百人,看得出其中有很多是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工人。我虽然换了工人的服装,可仍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身体瘦得不得了,去了一看,根本考不上。没有当成工人,只能与团支部内的几个人接触,参加游行示威活动,范围很小,没有职业,住在工人区很显眼,行动也受到限制。因此,几个月后,我从浦东区搬到了闸北区。闸北区有几所大学,学生很多,对我来说活动比较方便。

1931年初,开始了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统治。王明路线比李立三路线危害更大,它不顾敌我力量对比的悬殊,拒绝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实行必要的退却和防御,在白区工作中采取所谓“全线进攻”的冒险主义做法,经常无条件地号召和组织罢工、罢课、罢市、游行示威、飞行集会等活动,结果使党、团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几乎全部遭到破坏,党中央也不得不撤离上海。我和组织失去联系后,开始了在上海的流浪生活,迫于生计,便试着写一点文章,想弄几文稿费混口饭吃。我就这样靠投稿,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

直到1934年情况有点变化,我经朋友介绍到报社工作。这个朋友是我的同乡,他在报社当校对。那年,他接到父亲的信。信中说,家里有了一笔钱,让他辞职上大学。他知道我没有工作,生活无着落,来和我商量,由他向报社请长假,并请我去顶替他。报社老板看我工作积极肯干,校对质量好,很高兴,又让我去资料室搞资料。校对是一项很费眼力的工作,每天在灯光下看校搞,没多久,我的眼睛就近视了。资料工作相比之下要好一点,工资也略高。当校对每个月二十几元工资,搞资料每月有三十块钱。但是那一年,老板赌博输了钱,不发工资,每月只借支两三元钱,因此那一年里,我每天几乎只吃一顿饭。这顿饭是零点以后上夜班的人的工作餐,不要钱,白天我就到街上买几个小生煎馒头充饥,两个铜板一个,买十个要花二十个铜板,或者顶多吃碗面,喝碗开水,这个钱要靠自己挣,因为同报社的编辑们熟了,写了文章能够发表,得几块钱稿费维持生活。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就过这样一种日子,饭都吃不饱。

后来老板赌赢了钱,居然又补发了薪水,共有三百多元。那时日元贬值,一块钱可以换两块日元,而东京的生活水平和上海的差不多,也就是说在上海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在日本可以用两个月。日本政府为了鼓励留学生到日本去,不要办护照,很多青年都到日本去留学。我也辞去报社的事情,拿着这笔钱,一个人到日本去了。

我原计划在东京待两年自学日语,因为这样可以免去交纳昂贵的学费,另外再写些东西挣点稿费,以弥补生活费用的不足。可到了东京,事与愿违,非入学不可。我交了学费,但不去上学,在一个日本家庭租了一间房子,天天躲在房子里读书,除此以外,也参加东京留学生的一些活动。那时我开始读哲学书籍,并对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们成立了“哲学读书会”,每个礼拜都开读书会,经常在一起讨论哲学问题,对学习很有帮助。后来参加这个读书会的人大部分都走上革命道路,现在有几个人还有来往。

我在东京只待了9个月,国内就爆发了“一二·九运动”。形势非常紧张,国内救亡运动的烈火越烧越旺,而日本的报纸却天天在宣传要同中国开战。看到这种情景,我满腔怒火,没有心情再在日本念书,1936年春天,我回到上海。那时上海的党团组织几乎没有了,中央也不在上海,仅存的一点秘密组织也和中央没有联系,能够公开出面号召群众的就是救国会的七君子,所以我从日本回来就先参加了救国会。记得1936年三八节那天,我参加了救国会发起的抗日示威游行。那次活动受到国民党特务和军警的阻拦,在被他们用皮鞭打伤的人当中,有“七君子”之一的史良先生。我扶着一个女同志,她的高跟鞋掉了一只,为保护她我也挨了几鞭子。

投身革命文化活动

在全国救亡运动高潮中,“七君子”之一的邹韬奋先生主办的《生活》周刊和《大众生活》影响广泛,也最具权威性。它行销全国,销售量很大。《大众生活》在“一二·九运动”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在东京时就是通过《大众生活》及时了解“一二·九运动”情况的。邹韬奋文章的风格不像鲁迅文章那样锐利辛辣,与梁启超文章的风格有些相似,明白晓畅,笔锋带着浓浓的感情。处于民族存亡危急、多灾多难的旧中国,他把自己忧国忧民的激情熔铸到文章中去,以人民的歌泣为歌泣,以人民的喜怒为喜怒,讲到痛切之处还打上重点符号。读了他那些声泪俱下、慷慨疾呼的言论,我不止一次掉下眼泪。我曾亲耳听到周总理在一次会上说,我国青年的真正领袖一个是恽代英,一个就是邹韬奋。没想到后来我竟有机会结识他,并从此投身革命文化活动。

1936年春天,邹韬奋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威胁、迫害下离开上海,在香港创办了《生活日报》,致力于抗日救亡的宣传和呐喊。1936年7、8月间,我由柳湜引荐,来到香港,在《生活日报》编副刊。邹韬奋为人正直热情,对工作满腔热忱,我很敬重他。那时他每天都要收到很多的读者来信,信中常常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向他请教,如出路问题、生活问题、学习问题、婚姻恋爱问题等等。他总是尽可能亲自阅复每一封来信,尽力代办读者委托的事情。他把读者来信看作是读者对自己的信任和托付,因此总是以高度的热情来写回信。后来因为收到的信太多,才不得不请了一位年轻的秘书帮他作复,有时我也帮着写回信。所有的信写好以后,邹韬奋都要亲自过目,并亲笔签名,然后发出,对于那些带有普遍意义的信则公开发表。《生活日报》上开辟有《读者信箱》园地,这也是最吸引读者的地方。

在我一生中,曾有三个人提出要我当他们的秘书,我都没答应。一个是刘少奇同志,那是我在延安的时候,他要学哲学,找一个秘书帮他搞资料,便派人来对我说,要我当他的秘书,我不愿意去。一个是总理,解放以后总理让我当他的秘书,我也没有同意。当时我在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工作,胡乔木是文教委员会的秘书长,他也不同意我去,后来换了阳翰笙去。还有一个就是邹韬奋,邹韬奋提出让我当他的秘书,帮他写回信。不知怎的,我没有同意,但他一直对我很好。

不久,因为上海一位朋友病重,我要求请假回沪探望,他同意我回上海,并对我说:“看来《生活日报》在香港办不长久了,你回上海后到生活书店工作吧。你可以去找张仲实先生,他会给你安排。”生活书店也是邹韬奋一手创办的,在《生活》周刊的基础上扩大成书店。生活书店成立后,在宣传革命文化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解放前,书店不仅卖书还负责出版业务。我到上海后找到张仲实,当时他是生活书店的总编,他分配给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到《世界知识》杂志社当编辑。从那时起,我参加了一系列刊物的编辑工作。

《世界知识》创刊号

《世界知识》是由当时上海文化界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创办的一个半月刊。它以马克思主义、爱国主义的观点,及时观察、研究、分析复杂纷繁、动荡多变的世界局势,介绍各国人民反侵略反压迫的斗争情况,同时也介绍世界各国文化动态、科学发明,以及民族风俗习惯等等,对增进我国人民与各国人民的感情,鼓舞我国人民革命斗志,增强胜利的信心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它一问世,便受到群众欢迎和喜爱,成为当时销量最广的刊物之一。

我去时,《世界知识》连我只有三名工作人员:主编是钱亦石同志,我是他的助手,还有一位同志分管经济事务。钱亦石人非常好,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他每天都来社里,亲自审改和编发稿件,还要跑印刷厂。每期刊物付印的前一天,他和我一起到印刷厂看稿样,从下午开始,差不多要看到翌日天明。

跟钱亦石一起工作大约有半年时间,后来他工作变动,我也转到生活书店当编辑了。张仲实是书店总编,但他的工作多,具体工作基本由我负责。经我手出版了很多书,如《新妇女论》和其他一些翻译的书。在生活书店期间,我还协助谢六逸编《国民》周刊,同张仲实编《读书与出版》。这个刊物主要讨论读书当中的一些问题,同时也介绍生活书店出版的书。编辑工作之余,自己也常写一些文章,主要是有关哲学的文章,写好以后,投到一些刊物上去发表,如艾思奇主编的《读书生活》、平心主编的《自修大学》等。

1936年12月12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那时,我们正在积极筹备出版一本规模较大的《社会科学辞典》。张仲实任主编,我协助他工作。那天晚上,我们为了组稿正在请一些专家、学者吃饭。饭桌上,蒋介石被张学良、杨虎城将军扣押的消息传来,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相互举杯庆贺,希望赶快把蒋介石杀掉。但是我们党为了停止内战,建立抗日统一战线,使“西安事变”得到和平解决。从此,形势发生了变化,这本辞典也没编成。

1937年抗战爆发后,我参加了“上海青年救国服务团”,担任宣传部长。这是一个爱国青年的群众组织,实际上是救国会领导的,它的任务是把爱国青年吸收到团里来,编成宣传队,向群众宣传救国抗日的道理,还宣传一些救死扶伤和如何防止飞机轰炸的知识,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

上海“八一三事变”以后,国民党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要郭老介绍一批人到他那里去,成立一个战地服务队,做抗战宣传工作。张发奎和郭老很熟,他们在北伐战争时就在一起。张发奎当然知道郭老介绍去的人都是革命的,但他也知道,没有我们这一帮人他也搞不成。战地服务队由钱亦石任队长,找了上海文化界的一批进步人士,其中不少人是共产党员,我也参加了这个服务队。当我们到达苏浙前线时,工作很难开展,张发奎既想利用我们,又不想让我们深入到军队士兵当中去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淞沪战役失败后,日军在金山卫登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我们也只好跟着后退,一直退到浙西的江山。从那儿,我离开了战地的服务队。

1938年春,我从江西到了武汉。到武汉后,周总理和郭老一度想让我参加第三厅的工作,但我已决心去延安,只打算在武汉做短暂停留。在此期间,我参加了柳湜主编的《全民》周刊的编辑工作,并利用空闲时间从日文翻译了一本苏联人写的《人类婚姻发展史》(即《唯物恋爱观》)。1938年7月,《全民》周刊与邹韬奋创办的《抗日》三日刊合并,改名为《全民抗日》。就在两个刊物合并前不久,我向柳湜提出到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的要求。几年来,我忙于奔波,没有读什么革命理论书籍,因此,很希望到延安去系统学习革命理论。柳湜同意了我的要求,并介绍我去找凯丰同志。见了凯丰,他欣然介绍我到延安后去找马列学院院长张闻天同志。

《中国文化》创刊号

在延安的日子

我于1938年7月离开武汉,到延安时正好是“八一”。一到延安,我立即去找张闻天。他一口答应我的要求,不用考试,让我参加马列学院第二期学员班。我去得较早,第一期学员班尚未结束,我也听了一点课。第一期学员班都是有经验的老同志,第二班也有一些老同志。学习一年以后,马列学院成立哲学研究室,艾思奇任主任,因为我对哲学很感兴趣,也被调到哲学研究室工作。

1940年,党中央创办了一个综合性的理论刊物《中国文化》,由艾思奇主编,组织上把我调去当他的助手。艾思奇的事情比较多,他要教书,所以具体的事情,组稿、看稿、画版样、送印刷厂都是由我来做。印刷厂在几十里路以外,每期付排时,我就借一匹快死的老马,骑着它去看清样。《中国文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期上发表了毛泽东的具有伟大理论意义和现实指导意义的《新民主主义论》(原来的题目叫《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而且是作为《中国文化》发刊词发表的。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论述了中国民主革命的特点,它是无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将来民主主义革命的结果不是实行资本主义,而是实行社会主义。这是毛主席在理论上非常重要的创举。那时候,发表文章没有现在那么严格,清样不一定送本人审阅,路也很远,离我们有几十里路,所以这篇文章的清样是我看的。我生怕有错,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艾思奇和我可以说是这篇著作最早的普通读者,但在当时,我并没有真正了解它的重要意义,而是后来才逐渐认识到的。《中国文化》是中央的理论刊物,实际上由中宣部部长张闻天领导,一月一本,办了近一年,共出十几期,因为延安的印刷条件特别困难停刊了。

1941年,组织上又调我到华北书店工作。组织上决定主编柳湜担任边区教育厅厅长,让我接替柳湜任主编。华北书店原来叫韬奋书店,是生活书店在延安开的分店,邹韬奋去世后为纪念他改叫韬奋书店。1942年5月,我在华北书店工作期间,参加了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我虽然没有搞过文艺,但我常在丁玲同志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评论文章,写有大量讽刺、挖苦和抨击国民党反动派腐朽、黑暗的文章。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开延安文艺座谈会时,也让我参加了。《讲话》的书面稿到1943年10月19日才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发表的日期挑选在10月19日是为纪念鲁迅逝世。发表之前,我已调到《解放日报》工作,《讲话》的清样是我和黎辛看完,毛泽东后看的。

1943年,《解放日报》改版。原来《解放日报》虽然是党报,但办得不是太好,比如,通讯社是用国外的,文艺版也发表了一些不好的文章,受了批评。5月,艾思奇调到延安《解放日报》主持副刊,我被调去做他的帮手,但许多具体工作还是由我来做,后来还兼副主编。我在《解放日报》时,写了不少评论和讽刺文章,大都是骂国民党反动派的;还写过一些介绍边区新文化和边区生产运动情况的文章,介绍边区生产展览会以及农作物优良品种、什么红皮花生等等,只要对工作有利,我什么都写。

到1943年底,延安开展了抢救运动。1942年开始是整风,那时是和风细雨式的谈思想,到1943年变成抢救运动,打特务了,搞得特别厉害,许多人都被打成“特务”。《解放日报》也不例外,副刊部里有几个人被怀疑是有问题的。艾思奇、温济泽和我三人开始都是抢救别人的,我和温济泽两个人为搜集那些被抢救人的材料,都跑断腿了,到处去找材料,到处调查,材料收集一大堆,但我们看来看去,说他们是特务没有什么根据,因此副刊部一个“特务”也没有抢救出来。但是其他部门都抢救出了“特务”,于是斗争矛头便转到我们几个身上了。

1942年,同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代表合影

有一天,博古(博古是社长)把我们三人叫到他的窑洞去,把我们三人大骂了一通:“你们怎么搞的?各部都搞出了‘特务’,你们部就没有?”他还说,“我这口袋里就有材料,我就看你们能不能搞出来。”我很奇怪,有材料你拿出来给我们看不就行了吗?实际上他没有什么材料,也拿不出来,他是吓唬我们的。接着他就给我们戴了一个帽子,他说:“你们三人是‘包庇特务的宗派’。”

斗争的锋头一转,开始整我们三人。首先拿艾思奇开刀,艾思奇是个老实人,整得他眼睛瞪得很大,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要轮到我了,批完我就轮到温济泽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个通知,周副主席要我去谈话。我有点奇怪,我和周恩来同志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只是听过他的报告,他怎么会找我呢?

这是1944年11月,周副主席从重庆回到延安不久。我按照指定的时间,来到杨家岭他住的窑洞。我进去时邓颖超同志也在,周副主席要跟我谈话,她就出去了。他头一句话就问我,报社的运动搞得怎么样了?我告诉他还在进行。他似乎很了解报社的情况,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对我说:“我们想调你去重庆工作,你去不去?”我回答:“组织上让我到哪儿去我都没意见。组织认为我去合适,我就去。”他说:“重庆一些认识你的同志指名要你去。他们觉得你去合适。”他谈得很简单,见我这样回答,便让我回去以后告诉报社的组织,把工作交代一下,准备出发。

从周恩来那里出来,一路上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想,审干尚未结束,组织上让我到大后方去,表明组织上相信我是没有问题的。那时我的老伴不在延安,她在米脂的一所小学当教导主任,是个先进分子,她刚到延安开文化教育先进工作会议拿了奖回去没几天。米脂离延安很远,我去看过她一次,路上要走好几天。想到临走前不能通知她,也不能再见一面,心里有些怅然。回到报社,我把周副主席的谈话告诉了艾思奇。他也为我的调动高兴,因为这样可以避免一场即将来临的批斗。

从延安到重庆,正是蒋介石处心积虑地要消灭陕甘宁边区,派几十万大军围剿边区军民的时候,我们的车子经过国统区,每到一地吃饭或给车加油,国民党军警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把我们团团围住,如临大敌。而我们身上连一支枪也没有,是根本造不了反的。我们在宝鸡的一家旅馆里住宿,发现旅馆人员一下子都换成了便衣特务。

战斗在国统区

1944年岁尾,我们终于闯过敌人一道道封锁线,来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八路军办事处的同志带我们到化龙桥《新华日报》社报到。休息了几天,过了新年,报社总编章汉夫同志找我谈话。他说,为了加强同读者联系,报社打算成立一个新的机构——通讯课,要我负责。我接受了这个任务。通讯课很快成立了,人数不多,工作任务却相当繁重。

通讯课的任务有三个:第一个任务是接待来访读者。《新华日报》每天都有许多读者来找。新华日报社在一个山沟里,出来进去只有一条小路,路的两旁都有国民党布置的特务,特务开的铺子或者特务摆的摊子,监视着跟《新华日报》有来往的人,读者来访要冒被抓走甚至丧失生命的危险,但这吓不退他们,他们还是想尽办法来看我们。每天都有许多人来访,我们应接不暇,而且来了以后就不想走。他们到报社就如同到了家里,问我们很多问题,希望从我们这里了解政治形势,得到一些革命知识,很热情也很恳切。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就留他们吃饭,经常是开好几桌饭。《新华日报》的厨房平时要准备好多饭菜,我们随时开个条子就要开饭。当然,其中也夹杂一些国民党特务,假装进步的“读者”,找我们探听一些消息,但只要他们一开口,就会露出马脚。不过,我们也不去揭穿他们,还是照样向他们宣传我们的抗日主张和革命道理,后来竟然有人送给我们国民党军用地图。也有不少人是来捐款的,钱虽然不多,但表示了一份心意。我们还组织了一批青年到李先念同志领导的中原解放区参加革命工作。

第二个任务是回答读者来信,编辑“新华信箱”。来信很多,有的信什么都问,比如他生什么病也来信问,我们就请《新华日报》的医生解答,这种信可以直接寄给他,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一种读者来信是谈思想问题、学习问题的,我们回信就写得隐晦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则在报纸上发表,每个礼拜有一天是整版,有两天是半版,这就是“新华信箱”。我们白天接待读者,晚上又要编发“信箱”和通讯稿子,常常工作到深夜。

第三个任务是组织通讯网。联系《新华日报》在各县的通讯员,组织编发他们给报社提供各地通讯稿件。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了。《新华日报》副刊主编胡绳同志调去上海,由我接替他的工作,我在重庆待了一年多。1946年5月,调我到上海准备在上海办《新华日报》。我们坐飞机先到南京,当时飞机票很难买,可是我们还是想方设法搞到一批飞机票。那次坐飞机非常有趣,租了一架运货的飞机,没有座位,机舱靠窗的两边一边坐一排人,都坐在地板上,一排是国民党有点名气的官员,一排是以陆定一为首的共产党的干部,看到这种情景,我暗暗发笑,飞机上也可以国共谈判了。我们到南京时,总理已先到达南京,董老、总理都住在梅园新村,我在梅园新村住了两天,即启程到上海去了。

我到上海原来准备参加《新华日报》上海版的工作,但是国民党不让登记,没有出成。我们只好把原来在重庆出的政治性刊物《群众》移到上海出版,每周一期,由章汉夫主编,我和其他几个同志协助他,大约出了七八期。当时我除帮助章汉夫编《群众》周刊外,还帮助周建人同志编《新文化》月刊。每期发稿时,我到周建人家去同他一起编定,然后由周建人的夫人和女儿将稿件送到印刷厂排印,印好由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人拿去发行。

那时蒋介石发动全面内战的部署已经完成,便撕毁政治协商会议决议,侵占我解放区张家口,宣布召开“国民大会”,国共谈判陷于破裂。周恩来亲自部署,准备疏散和转移干部。章汉夫和潘梓年找我谈话,要我和孙岩留下来主持《新文化》,并且公开挂出牌子。我当然服从组织决定,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因为我既非名流,在上海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敌人很可能会识破我们的面目和背景。

抗战期间,身在重庆的周恩来与《新华日报》《群众》周刊部分同志合影

第二天,潘梓年和我一起去同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发行人接头,恰巧他不在家。他家里的人带我们到楼上亭子间等他。不久那人推门进来,潘梓年顿时吃了一惊,立刻神色大变。那人也显得颇为尴尬,转身出去,说是弄点水来。潘梓年拉着我的手拔腿就走,弄得我莫名其妙。走到街上,他才告诉我,那个人是跟他同过监狱的叛徒,干过好多坏事。这样一来,要我留在上海公开搞刊物的计划告吹了。后来组织上决定把《群众》周刊迁到香港出版,章汉夫要我和孙岩立即到香港进行筹备,他随后就去。

1949年10月,香港《群众》周刊迎接华南解放与保卫世界和平特大号

在香港办《群众》周刊

我们一到香港,立即动手筹备《群众》周刊的出版,租房子、按电话、接洽印刷厂,一切从零开始,章汉夫来到时,筹备工作已大致就绪,只差向香港当局办理登记。章汉夫作为编辑人,我作为发行人,我们换名不换姓,用了另外一个名字去登记,我现在已记不起用的什么名字了。1947年二、三月间,《群众》在香港始刊,每星期一本,风雨无阻,从未脱过一期。当时,章汉夫还担任香港工委书记,除章汉夫外我们只有三个人,人手少,一切组稿、写稿、编辑、校对、发行、生活管理等全由我们几人包干,工作十分紧张。付印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到印刷厂看清样,看完清样,挤坐在一辆三轮车上回到住处,天就蒙蒙亮了。这个刊物,向海外和内地发行,传播党的声音,宣传党的各项政策,报道解放战争的形势,对群众影响很大。

当时我们在香港的处境十分特别。香港当局允许我们出刊物,却又加以监视。大约每隔个把月要叫我们去盘问一通,每次都是章汉夫和我同去。有时他们还在我们住处周围布置便衣侦探监视,我们发现后,便打电话抗议,要他们撤走。那时我们深深感到,虽然身在香港,却有解放军保护着。道理很简单:正是由于解放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大势日益明显,香港当局才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我们的安全才有保障,不然的话,我们的命运会怎样就难说了。

在香港时,我除了编辑《群众》周刊,也参加一些其他的工作,当《华山报》的社论委员,为《华山报》写一些社论,另外还和邵荃麟、胡绳同志一起编辑《大众文艺丛刊》。这个阶段,我写了一些有关文艺理论研究方面的文章。

此外,我还做过一段统战工作。在统战工作中有这样一件事:我的一个朋友跟国民党中央信托局局长很熟。信托局是国民党一个重要的金融机构,局长大概属CC派,在国民党中非常有势力。他有个哥哥从美国回到香港,他们看到国民党已经日暮途穷,因此想和我们建立关系,托我的朋友对我讲,他有份关于国民党金融方面的材料要当面交我。但我想先看看材料,材料拿来了,像电话簿一样厚,是有关官僚资本的,我看了以后不知有多大用处,拿着去找许涤新。他在香港和工商界有联系,我把材料交给他说:“你看看,这个材料有用没有?”他看了看说:“太有用了。解放以后我们要没收官僚资本,有这本材料就不怕他们捣鬼了。”当时他留下那本材料,并建议我和他见见面,看看他还有什么材料。

于是我找到那位朋友表示愿意见一面,但是用什么方式见面呢?我说:“是不是由我请他吃饭?”但我的朋友认为我和他不认识,还是由他出面请客比较好。饭桌上,我们聊起来,原来他在上海交通大学读书时与陆定一是同学。他表示很想回国。我鼓励他,祖国解放了,只要爱国都会受到欢迎。文化大革命中,为这件事,我吃了很多苦头,造反派硬逼我承认和国民党特务有关系。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黑白分明,颠倒的事实会再颠倒过来。

1949年9月我回到北京,参加了开国大典,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了,毛主席在天安门上讲话。那天我在观礼台上非常兴奋。

建国后的风风雨雨

解放后,最初安排我到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工作,郭沫若是主任,陆定一是副主任,胡乔木任中宣部副部长兼文教委秘书长。文教委下面有一个计划委员会,主任是邵荃麟,原来说让我当副主任,我去后胡乔木和我谈话,他说:“你不要当副主任,计划委员会还吸收一些人当委员,有许多人资格比你老,那怎么摆呢?你好好工作,就当个委员吧。”我说:“那没有问题。当然是这样,你不能说那些老同志都是委员,我当副主任,这很合情合理。”干了一阵子后,又把我调到文教委办公厅当副主任。乔木说:“你这个副主任不要管行政杂事,主要是给中央写报告。”乔木很重视这个工作,他说:“文教委应该经常向中央请示工作。”我说:“我也不会写报告,过去没有写过报告。”他说:“那你学嘛。”不久,他要我住到中南海里他住的那个院子去,便于经常联系,可以经常向中央写报告,我的工作还是挂在文教委。那一段时间我吃饭都和他家人在一起。

1952年,我去苏联访问,回来后,胡乔木提出要我到中宣部工作。他对我说:“你干脆到中宣部来工作吧。两个工作你挑一个,一个是搞出版,到出版处去,一个到文艺处去。”我说:“我考虑考虑。”他说 :“那你考虑吧。”那时我刚从苏联回来,到老伴那里住了两天。我考虑后对他说:“我搞出版,出版我还熟悉一些。”可他说:“已经决定了你到文艺处。”没有多久周扬同志打电话给我,他是文化部副部长兼中宣部副部长,分管文艺处。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谈话?”我回答:“我没有同意到文艺处啊。”他说:“已经定了,你来吧。”我到文艺处任副处长,丁玲是处长。我真正搞文艺是到文艺处以后。1953年,成立文学所,我向周扬提出,到文学所去做研究工作,他没有同意。

“文革”前17年,我在文艺界工作并没有17年,只有14年。这14年里当然有许多错误,有些是执行,但还是有责任,主要是扩大化,批错了许多人。1959年,我被提为中宣部副部长,1960年开始兼文化部副部长,我是不愿意兼的。当时中宣部跟各方面关系很密切,文化部的党组会我们都参加了,文联各协会的党组会我们也经常参加。他们各方面都非常尊重中宣部的意见。后来陆定一当文化部部长,那时我跟陆定一说,我不要兼文化部副部长,两头跑我不行。这样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时,我被关在卫戍区9年,后被流放到江西丰城钢铁厂劳动改造,不让我给家里写信,也不让回京,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在江西待了两年半,总共11年半。关在卫戍区的9年中,最苦的是单独禁闭,出来时我连话都不会讲了。在里面书报不让看,连语录都收走。那时候,我唯一的希望是让我们那些关在那里的人见面、谈话,我想能让我们劳动多好啊,在一起劳动可以讲话,精神上不会那么孤独。他们白天不准我睡觉,一直坐着,唯一能消磨时间的就是作诗,没有纸笔,只能在脑子里吟,我有好多诗都是那时作的。我后来交了一个提案,要求废除单独禁闭。马克思、恩格斯都反对单独禁闭,长期的单独禁闭要使人发疯。跟我们关在一起的,的确有神经错乱的,人看不见,但能听见叫喊声。

到江西两年半,我才真正和工人在一起,和工人住一个宿舍,天天在一起干活。工人们非常好,他们根本不理“四人帮”的那一套,非常关心我,体贴我。我下去劳动,他们找最轻的活儿给我做,做坏了也不责备我。有一个工人让我卷电线,我卷了给他看,问他:“合不合格?”他说:“行啊行啊。”可一转眼,他就把它挑到废品堆里去了,怕伤我的心不当面说。他天天陪我散步,打羽毛球,谈话,夏天乘凉,到田地里去一坐就是半天。现在我们还有来往,每次他到北京来总要来看我。以前像我们这种不大不小的官下去时总是前呼后拥,哪能真正了解群众呢?在江西我才真正了解群众。

我被关在卫戍区的时候,给毛主席写过一封信。林彪倒台的事,专案组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向我们这些被关的人传达。传达后,我想写信给毛主席。但是没有纸和笔,我对他们说我要交代材料,他们才给了纸和笔。我写信给毛主席,讲我在这里怎样受他们虐待和迫害,打得我都不能洗澡,衣服和背粘在一起脱不下来,头晕、头痛得不能睡觉,有一次把我打得昏死了过去,失去知觉,醒来以后又打。我写信跟毛主席说,专案组是在林彪的指示下这样干的。信写好后我交给专案组转。第二天他们来找我,说你的案子不是林彪管的是江青负责的,恐怕事实上也是江青管的。我说:“那你把信还给我吧。”这封信没有发出去,所以也没起什么作用。

我到江西以后,本来专案组是不让我和家属联系的。可是我的老伴去质问专案组:“人到哪里去了?”问得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她,我在江西,但不许去看我。我老伴不管那一套,叫我的儿子、女儿来找我。我很奇怪:“你们怎么来了?不是不允许你们来吗?”我女儿说:“我不管,我就来了。”我的女儿还建议说:“你应该给毛主席写封信,毛主席可能根本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说:“怎么写呢?”她说:“你简单写几句,你到了什么地方,表个态。”我就写了一封信,写得很简单,说我到了江西,在钢铁厂里,我要好好改造,唯一的要求是把我保留在党内改造。这封信怎样送,当时和我的孩子商量了好久。一个办法是他们带回去,通过关系送上去,但考虑再三,认为这样做不行,最后决定还是交给厂党委由他们转交。

我把信交到厂党委,厂党委竟然转到省委去了,省委又将信转到主席手里。这是我想不到的。因为隔了几个月,专案组来人给我做结论。他们说:“你写给主席的信主席看到了,现在我是根据毛主席的批示,来给你做结论的。”我说:“毛主席是怎么批的?你告诉我吧。”“不行,现在不能告诉你,反正我们是根据毛主席批示做的结论。”这个结论有一个很大的改变。原来把我看成敌人,开除了党籍,这个结论说,我可以恢复组织生活,保留党籍,但是要留在江西分配工作。我不同意。做结论只能说明我有什么问题,怎么能把在哪儿工作写进去呢?专案组的人说,你不同意,那结论就不做吧。我想,这样更糟糕,只好同意。

后来我才知道毛主席是怎么批示的。我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这个批示的呢?六中全会做出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后,印了一本书。这本书中,收入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毛主席的一些批示,其中也包括“毛主席在林默涵同志信上的批示”。这个批示不光批了我一个人的事,毛主席的批示是这样写的:“周扬一案,要从宽处理,关起来不是办法。他们有病的应该去看病,能工作的还可以工作,不能工作的养起来。”其中还插有其他的话。我的那封信,不但对我起了作用,而且把周扬、夏衍、张光年他们都解放了,起到不小的作用。

林默涵著《心言散集》书影

结论做了,可是老批不下来。专案组说,这个结论还要等中央批才算数。到国庆节的时候,我从报纸上看到有很多我认识的人都出来了,可我还在江西。我想写信给毛主席,可是他身体不好,想写信给总理,总理身体也不好,后来我考虑只好写给小平同志,当时他任代总理。我在信里说,我的结论做了这么久都不批,希望快点批,好让我快点工作。这封信写好后,怎么送呢?那次也是我女儿去的,她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一个办法还是照原样子交给厂党委,请他们转上去。我女儿说,不行,这次不能再交厂党委转,因为风声已经比较紧了,清华大学快要批邓了,不过还没有公开。我女儿说:“信还是我带回去,托乔木同志转。”因为他在政策研究室,还在跟小平同志一起工作。她把信带回去,交给了乔木同志。可是后来乔木同志告诉我,那封信他没转,因为已经开始批邓,转不过去了。

天安门事件出来后,专案组派人来调查我的情况。他们到了南昌,把我那个厂的党委书记叫到南昌去调查我的情况。专案组问两件事,一个是问我在那里有什么活动?我们那个厂党委书记对我很好,他说:“没有什么活动啊,除了劳动以外,他就是自己看书。”再一个是问我跟邓小平有什么联系?厂党委书记说:“我们没有发现他跟邓小平有什么联系。”后来我想,如果我那封信是交给厂党委转的,他就非讲不可,他怎么能不讲呢?他即使对我好,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隐瞒,可一讲那就危险了。专案组没话可说,就回去了。

专案组很坏。因为我在福州被捕过,有同案人,他们审查我的时候跑到福建去,把和我一起被捕的人抓起来拷打逼供,逼他们供我叛变了。这件事我也是回到北京后才知道的,在福州被他们逼供的一个姓张的人给我写了一封信,详细讲了这件事情。他说,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逼了他3次,第三次把他抓到公安局去严刑拷打。他说:“我没有办法,只好假供你叛变,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他说:“我想你一定受了很大的罪,我非常难过。”他说:“我也给专案组写了信,估计他们不会理睬这件事,所以我直接写信给你。”他告诉我,他们还到崇安逼另外一个人,逼得那个人上吊了,因为他不愿意说假话。我看了以后很吃惊,原来他们是这样搞法!

1977年12月,在一位关心我的朋友和一位我所尊敬的同志的帮助下,才以让我主持新版《鲁迅全集》主编工作的理由,把我从江西调回北京。

(根据1985年1月16日、3月23日两次采访录音整理)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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