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正林
此刻的刘莉就是雨中的一只鸟,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只不过不像视线中的那只鸟轻快地跃动在行道树上,而是绷着一颗心,跃动在雨声淅沥的街上。刚回屋端着女儿杏杏煮的稀饭,街道办谢主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检查组的又返回来了,已经走到上旌湖了,你和杨晓芳负责的大风车那一段,湖边路的银杏树叶子又落了一地,赶快去打扫,慢了就来不及了。放下碗,刘莉捏了个清早吃剩下的冷馒头,披上塑料雨衣就朝外跑。
第一章 人与城
鸟一样飞奔过桂花街的刘莉看着街口那棵老桂花树,想着爷爷在三九天的早晨穿着厚厚的旧军大衣扫街的情景。那件黄军大衣是退休的姜副县长送他的,说是对他工作的奖励。姜副县长曾对爷爷说我见过几代扫街的,就数刘老爷子你扫得最好!看着老桂花树那苍老的样子,刘莉就像看见了亲切的爷爷,看见了爷爷在天麻麻亮时走进灰暗的瓦屋,拉亮电灯,用蜂窝煤炉子上的热水帕敷化胡茬上的冰碴。恍惚就看见爷爷站在桂花树下仰着头,翘着冰碴的胡茬看着桂花树笑眯眯的样子。爷爷的闪现当然只是恍惚,此时的她顾不上想那么多,想的是尽快地跑拢旌湖边的大风车,尽快地将风吹落的银杏树叶子打扫干净,以免给自己丢脸,给整个城市的形象丢脸。可那些银杏叶子铺在地上,在秋阳中闪烁着遍地金黄,金黄色的光把近处石头垒砌的大风车古堡也照亮了。那是二十年前本城的一位叫肖安宁的诗人投身房地产开发赚了钱后,在荒芜的河沙地模仿《堂·吉诃德》小说中的大风车形象而修建的。据说这位诗人十多年前在商界复杂的角逐中进了监狱,他的一个多亿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充了公。现在只剩下他当年从蓥华深山花大价钱买回的百年银杏树陪伴着大风车。
去年启动的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先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与以往的这门检查那门创建一样的走过场走形式,风样吹过就过了,各人做啥还做啥,大街小巷是咋样还咋样。领导在上面讲,大家在下面说,都认为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到时候只要把检查组的接待好吃喝好睡好礼品票子送好,不合格也合格了。可是呢!情况却不大对头。先是电视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报道,省城周边七个区的综合治理已拉开序幕,三个月时间就关停并转了七十多家不够环保标准的水泥厂化工厂肥料厂造纸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符合城市标美形象,不符合世界田园型城市的路段、建筑、桥梁、公园都在大规模整修,据说仅建筑风貌整治一项就多渠道融资一两百个亿。当年底,省城的空气质量和城市环境明显改善,好久没有光临过省城的雪猛然就在数九严寒的一天晚上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乐得省城人呀半夜起来赤着脚在街上在广场唱歌跳舞以示庆祝。你看天老爷胸襟多宽大,从不记仇;多会知恩图报,只要人类有了悔罪之心,真心诚意痛惜环境一点点,他老人家马上就垂青人们了。你说我们还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还待何时!
有人说,省城闹得凶,可能是一阵风,再强的风也就是阵风吧!往年不是没吹过,大喇叭小喇叭广播电视不是没有宣传过,吹过也就过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大街小巷也就有清洁工扫街的身影,大小菜市周边郊区也就有城管开着车子撵乱停乱放的,化工厂食品厂养鸡场往旌湖里乱排污水的,大小广场公园也就有戴红袖套的协管员扯着嗓门吼这段时间乱丢垃圾乱吐痰要罚款的。到了五一节前后,早晨天麻洒洒亮时,有几辆洒水车鸣着“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电子乐在街上胡乱地洒了水,街道也就显得男人刮了胡子女人抹了膏子的脸般的干净。可是呢!一个消息却不胫而走,说检查组已经来过了。人们有些不相信,往日检查组来都是前后警车开道来的,有市上的分管领导脸都笑烂了的迎接陪同的,各职能部门忙得鸡飞狗跳的八方张罗,这回为啥子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有的说检查组是鬼子悄悄地进了城的,成员的组成也不像往日样的全是省上职能部门的人,而是其他城市临时抽调短期培训后受命前来的,根本没有惊动地方政府,相当于古时的公差微服私访了。有的说检查组来了市上的领导们也晓得的,因为他们毕竟在大街小巷,湖边公园东转转西溜溜的,还是没有逃过万金油般的相关职能部门人员的火眼金睛。所谓万金油,就是啥场合都见过都能应对的人了,相当于过去夏天被广泛用于头晕脑胀蚊虫叮咬鼻塞耳堵伤风感冒的万金油了。这些环境和城管部门的人,市委政府职能部门里的人,全国各大城市都经常跑的,省内地方上的人虽不甚熟悉,可带队的头头还是认识的,当然就打上招呼了,当然市上的分管领导就做错事的小娃儿样前去赔不是了,说有失远迎,高矮要请进宾馆下榻招待。可检查组不仅婉言谢绝,而且连送去的矿泉水也没有一个人伸手,也就是说人家不仅吃住自己解决,而且连一口水也不会喝你的。分管的市领导连忙回去向市委书记一秉报,市委书记的眉毛就皱起了说,这回是当真的了。
不久报纸电视上就公布了,本市的城乡综合治理在全省地级市中排名倒数第一,市委书记和市长在会上还挨了批评。旌湖市不是全省排名的经济强市么!过去的各项检查和创先争优不都是全省的佼佼者么!这下丢脸了,把全市人的面子都丢了。市城乡环境综合治理领导小组从省上得到的反馈意见是,旌湖市城乡综合治理的软硬件都不合格,更谈不上城市管理和形象了。硬的是交通肠梗阻,道路不通,一上下班四门就堵等十大问题;软的是城市形象严重脏乱差,四条主要街道的楼房外观陈旧、稀脏邋遢;各种黑的绿的灰的阳台雨棚五花八门;各种店招、饭馆、酒店广告花花绿绿,乱七八糟,一点也不规整,一点也没有文化,还有长江黄河泰山庐山等街道名称几乎把全国的名山大川都堆在这里了,一点也没有地方城市历史文化的地标记忆。暗黄的旌湖水浮着饭盒杂草或死狗的尸体,炙热的阳光下散发着大便的气味;各大单位、社区门前的垃圾桶垃圾箱弥漫出酸臭味,熏得经过的人捂着鼻子。省委书记在全省的电视电话会议上声音铿锵有力,一个地方,连环境都搞不好,连城市的形象都弄不好,老百姓没有一个清新整洁安居乐业的生产生活工作环境,还谈什么政绩,城市是为了生活更美好嘛!老百姓眼里看到的,鼻子里呼吸到的,嘴里吃到的都是污浊的不健康的,这个地方还谈什么发展呢!城乡综合治理是一个长期的战略,这件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还做什么造福一方的大事呢!实际上,城乡生存环境恶劣问题是老百姓吼了很久的问题,是令一届又一届的地方官头痛的老大难问题。俗话说,老大难,老大出面就不难。省委书记发招了,各地的一把手就不敢怠慢了,就咬着牙列为了重中之重了。那可是关系着自己的乌纱帽啊!平时要几年几月才能讨论定下来的资金问题就在一夜间决定了,三个亿的城乡综合治理专项资金就到位了。六千万用于城市东西两座下穿立交桥的建设,分流疏通四门上下班肠梗阻的问题,一个亿用于长江路庐山路泰山路华山路和旌湖两岸的建筑群的外观风貌装修、小区旮旯、街沿边边的瓷砖开裂水泥脱层,湖边栏杆生锈、街灯不亮的维修,统一风格的雨棚和店招广告牌霓虹灯灯箱及厕所、街道垃圾箱的更新;四千万用于几条主要街道行道树、花草的的绿化等。
刘莉鸟一样飞奔拢旌湖边的大风车时,雨已停了,秋阳从大风车古堡建筑的顶上漏下来,照耀着一地的银杏叶,银杏叶子上的雨珠散射出灼灼的光,如碧湖中一叶叶驮着黄金的小船。扫着银杏叶,刘莉想着去秋电视台的记者们在这里摄制的都市风光片在电视里放出后,那银杏叶的好看呀把女儿的眼光也吸引住了。我扫着银杏叶的手就有些不自在,心里就有些不忍。杨晓芳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是个快嘴,莉姐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没事找事?几片树叶子都要扫,也太死板硬套了吧!
她俩正扫着,一个穿风衣、白发的瘦高老头手里捏着个袖珍数码相机匆匆地跑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十来个跑着的男女,有提相机的,扛摄像机的,都小跑着。遭了!这回是把脸丢净了。街道办谢主任矮胖的身子紧跟在瘦高个老头的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只呆笨的鸭母,她焦急的脸色和皱起的眉头无疑也显示出责怪刘莉和杨晓芳没有把银杏树叶子扫干净的意思。哪知道瘦高个老头却一边使劲地朝她俩挥着手,一边大声地喊着,别扫了,别扫了。刘莉和杨晓芳只好停下手里的竹丫丫扫把,心里想的是扫也没用了,谁叫这检查组来得这么利索呢!
瘦高个老头就在铺满着金色银杏树叶片的树脚下站住了,他仰头望着树干上飒飒作响的蝴蝶般的银杏叶说,同志们,我们建设美好城市的观念要改变哪!城市里本来就有许多天然的美丽的风光和生态,我们何必要人为地将它们砍斫拔掉扫除呢!比方说这银杏树,这金黄灿烂的银杏叶,这么美的银杏叶,叶生叶落,就是一道天然的禅意境界,一片城市里少有的美丽风景。好比山野花开,云升雾绕,我们哪里用得着人为地打扫呢!按照省委省政府的决策,城乡环境综合治理是要还市民一个空气清新街道整洁使生活更美好的秩序井然的城市环境,而不是故意要把本来就美得如画如诗的景致破坏掉。我去过法国的巴黎,也到过中国银杏之乡江苏泰州,但我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银杏树这么金黄的银杏叶。比方说你们那旌湖,这几天突然宽敞的河坝里就全灌满了水,水面上还浮着层稀脏邋遢的油腻。上次我们来查看时,正是涨水季节,河坝里水却很小。河里的沙滩上有小孩子光着脚丫在捡田螺、蚌壳,水鸟在浅水的草丛中穿来穿去,就很有河的本来面目嘛!听说这条河就是沱江的支流绵远河嘛!虽然你们更名为旌湖,但还是条季节河嘛!水很小的嘛!这枯水季节又哪来的这么大的水呢?有这个必要吗?
谢主任和市上陪同检查的柳副市长及相关部门的头头们心照不宣地对了下眼神,又恢复了庄重的面孔,恭听着这位省社科院的专家,此次城乡环境综合治理旌湖市检查组的组长侃侃而谈。
说实话,旌湖的水质自建市初就是个问题。当时城市建设的生活和工业排污没有其它通道,经过简易的污水处置后只有通过管道排往穿城而过的河道。涨水季节时,水流将脏污的污水排往下游,两岸鸟语花香,安然无恙。可遇到双抢季节的红五月,耙田栽秧地用水高峰期,上游的水都被人民渠紧锣密鼓地调配用于农灌,旌湖显然就成了死湖。两道放下的泄洪闸关起来的死水在炎热的日光下就发出难闻的臭味,直熏得过往的人捂着鼻子。为此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每届都有提案,媒体也跟着吼了许多年,但终归是没有彻底解决。因为朝这条河里排污水的主要单位是两家中央级别的国有企业,地级市根本就惹不起,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市长都弄来到省上去背书。稳定是大事情那!稳定压倒一切。每逢城市争先创优等检查,市里为了塑造良好的城市形象,总要提前向上游的人民渠管理站购买水,在检查组成员莅临时将水放入旌湖。那几天的旌湖真是碧波荡漾,水天一色,城里的市民比过年还高兴,拖儿带母的到湖边上散步或露天茶座吃茶。每逢这个时候,上下各级都五黄六月连枷打菜籽似的一次比一次催得紧,湖上打捞水上垃圾的机动船也分外忙碌,天不见亮就见几个穿着橘黄色防水衣裤的老头在湖水里费力地晃荡着竹竿。
看着湖面上打捞垃圾的老头手里的竹竿,刘莉想到爷爷扫街时捏在手上的一把铁夹。一般的清洁工手里都是一把竹丫丫或铁蒺藜扫把,还有一把大铁铲或铁撮箕,是用来撮垃圾的。而爷爷却备了把铁夹在身边,那是家里灶房使用的,经年月久,火钳手柄处的栓子已换成新的,铁条也被磨得光滑,手握着很是舒服,尤其是夏天,一股凉爽直透肌肤。
爷爷与其他人扫街不同,他每扫一段,总是伸长小脑袋把细地看地下的脏污处,特别是坑洼地方和有积水湿润之处,糖纸、冰激凌纸、烟头、提装东西的塑料袋等总是粘在那里,竹丫丫或铁蒺藜扫把是根本扫不动的。爷爷有经验,他用手中的铁夹拈开水湿的塑料纸,熟练地晃动铁夹子,先前还颇有精神的碎玻璃就被他夹进了铁撮箕里。老街坊们说,爷爷也可以像其他清洁工那样每天早晨随便挥舞几下扫把就算扫了街就算把圈圈画圆了的,至于说那些自行车啊汽车啊的轮胎被铁钉或碎玻璃锥烂放了气,大人小孩的鞋底被刺穿伤了脚的,从来没有哪个怪罪清洁工或找环卫所的,都是一边怪自己运气不好,一边咒骂乱放铁钉或玻璃的缺德全家死绝!但爷爷害怕人家的车胎或大人小孩的脚被伤着,他心里老火,所以就备了这把铁夹子。有人说还可防身。那倒是说空话,扫了几十年街,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抢劫我们清洁工的。有了铁夹子,比较麻烦的地方就会变得不麻烦,街道就会扫得更干净。做人要本分,要对得起自己做的事情。今年的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在上岗的一千多名戴着标有城市文明志愿者红袖章的男女的手里,就都握着一个轻巧的塑料夹子,另一只手里是一个漂亮的塑料篓。他们可是清洁监督城市卫生的文明使者,他们手中的塑料夹子就是在已退休的姜副县长的建议下,仿照爷爷的铁夹子而特制的夹器,专夹街边草丛湿地里的烟头废纸碎玻璃,比爷爷的适用又轻巧,手柄处不是火钳的铁栓,是一个算盘珠子大的滑轮和一根尼龙细线,与顶端塑料钳连接,手柄只轻轻一捏,钳住的烟头糖纸等就稳稳地夹起来丢进了塑料篓里,甚是优雅。姜副县长有一次在桂花街碰见我手里捏着爷爷传下的那把火钳半开玩笑地说,这把火钳可以进入博物馆了,或可以用这把火钳创意一个小街道上的雕塑,它在街道的卫生文明中可是很有意思的。唉——可惜我们这个城市还没有博物馆呢!
姜副县长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改革开放后文凭走俏升为旌湖县分管文卫的副县长,因为他的观念比较前卫,敢说敢为,建市后才四十七八岁的他就靠边站了,但在政协委员里却是个闲不住的角色,每年两会期间他都要提交三、四份提案,内容大都是与环境、民生问题相关的。诸如广场和街道的绿化带种草种树不如种蔬菜,既可以缓解本城蔬菜长期高于北京上海的价格问题,又可以节省每年用于购置洋草购买名贵树木的七八百万的财政开支,还可以解决下岗工人的就业问题,实现一举“三赢”。长约三公里的旌湖两岸可以打造为集公园、茶座、评书、川戏、餐饮、住宿于一体的生态公园,但前提必须是步行公园,不准任何车辆进入,除了人力车、马拉车和生态观光车。他说,我们这个社会太缺乏没有现代机器干扰的人文生态区域了。如果旌湖两岸这样的长湖公园一形成,必将提升这座城市的人文自然知名度,也必将带动旅游等第三产业的发展。还有植树造林,每个市民每年种活一棵树;针对就业难,一个单位一个企业可以每年每月分时间段轮流上岗,优胜劣汰的办法;招工和评职称不必考外语和计算机,主要看其专业水平和本职贡献等等。还有旌湖边大风车古堡的银杏叶和街头上喷香的桂花粒都不能扫,这是一道天赐的禅意风景,让市民观赏一段时间后再扫去不迟。这些提案经过督办,有关部门的答复大多是不能实现的。但姜副县长还是年年提,直到退休后不再任政协委员。
不光是姜副县长,刘莉也喜欢银杏叶,喜欢银杏叶跟女儿杏杏有关。女儿的父亲叶小川现在下落不明,当初他是大风车古堡的主人之一,也就是大风车房地产开发公司那位诗人老总的副总。有人说,他是诗人老总最贴心的助手,是诗人老总大手笔房产的策划者。如果没有叶小川,这个既懂法律又有闯劲的年轻人,就没有大风车公司盘踞了大半个旌城开发的实力。就像爷爷一辈子痴爱桂花树,三十来岁的叶小川喜爱银杏树。这是刘莉与叶小川认识后才知道的。与叶小川的相识也是在这片银杏林里。
多年前,刘莉高中还未毕业,母亲的出走造成了父亲自己作践自己。病弱的身体使他再无体力去建筑队做苦力。本来每月的最低生活保障和往年省吃俭用积攒的两万多元钱也够一家人过小日子的,他却偏偏爱上了打小麻将,政府每月发的两百元最低生活费在包里还没有揣热就输了个精光。有一次爷爷气得直蹬脚,骂败家子!原来爷爷上了弹子锁的抽屉被他撬了,三百多元钱不在了。那三百元钱是爷爷为刘莉准备的日常费用,以防学校有时组织个参观活动或买套校服什么的,那时学校经常都在以各种名目收这门钱那门钱的。每当刘莉对爷爷说自己早已不想读书时,爷爷就晓得学校又要收钱了。爷爷偏着小脑袋,皱着眉头,你说的屁话,书咋可以不读?高玉宝那么穷还想读书呢!刘莉噘着嘴巴说,高玉宝是高玉宝,现在读书比高玉宝那阵贵多了,也恼老火多了。当然爷爷刨根究底的一番问,最后还是把早晚自习费或学习资料费塞进她手里。爷爷自己的一点积蓄他都是放在家门前不远的一家储蓄所里的,营业员也晓得爷爷有个不争气的儿子,那点存款是只有爷爷本人去才能取给的。家里窄,刘莉与爷爷一起住,以后爷爷就把家里日常开支的零花钱叫她揣着。刘莉知道,爷爷是对儿子的不放心,当然就是对孙女的放心。也就是那阵吧!对读书异常厌倦,厌倦到与几个女生逃课到大风车边的银杏林里玩耍的她碰上了继爷爷之后在自己的情感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男人。
第二章 城与树
是一个下午,穿风衣的男子与一个时髦的女子坐在一棵银杏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女子手里则摆弄着手机,手机上不断发出老鼠般的叽叽声。三个女生在银杏林里摘着蓝色的小花花,那是生命力特强的一种蓝花花,浅丘的田边地角四季都浅浅淡淡的开着,不似藤蔓花那般成串成片的,不似羊角花那般的短暂花期却给人很深的印象。穿风衣的男子站起来,抛下发短信的女子,捏着书往银杏林里走,看几个青春的女孩子小鸟般叽叽喳喳地采着蓝花花。男子梳着撇杉头的头发黢黑,一只手撩起风衣的下摆,手捏着书一点一点地说,你们算是有眼光,来采这种蓝花花。这种蓝花花,可不是陕北黄土坡上的兰花花。她的花是一星星的,小纽扣那么大小,女孩的小手指那么大小,巴着地,隐在稍稍高一点的草叶的下面,稍不注意你就不会看到它。薄菲菲的花片儿永远是偏着的,歪着的,偏偏倒倒的样子,怯怯生生的样子,哀哀愁愁的样子,唯唯诺诺的样子,生怕招惹了谁,生怕被谁看见了连浅浅淡淡的开花的权利都没有了。使人想到一些人的命运,尤其是一些女人的命运。刘莉抬头乜他一眼,这个人说话的书生气比学校里的老师还重,说得人懵懵懂懂的。生就是一个大男人家,说话的腔调却有些女人味。另两个女生捂着半边嘴吱吱地笑,因为握手机的女子正朝他的后背做着怪相。
再次相逢就是又惊又怕。
我确实是不想读书了,学校里的老师太厌恶了,除了成绩好的,喜欢父母亲当官的有钱的学生。每次收班费补课费单元练习费哪个交得快就喜欢哪个。我也确实读不进去书了,再给他们送钱也是白送。爷爷小脑袋上的眼珠子愣了刘莉一眼,脸色很难看,说我们就是吃了没有读书的亏,你有条件还不想读。我确实不想读书了,一天也不想读了。刘莉啄着乌黑短发的头,白白的牙齿咬着嘴皮。爷爷唉地叹了口气,又唉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天还黢黑着,桂花街道上就响起了沙沙的扫地声,只不过那清脆的扫地声变成了两道,昏暗的街灯下多了个苗条的身影。清早出门时,刘莉接过爷爷的竹丫丫扫把,听着爷爷的声音在冷冷的晨风里传过来,扫地也有学问,地扫好了也是门工作,也能给人带来好运。虽然脏点累点,但是单纯。刘莉使劲地点着头。在那使劲的点头里,刘莉知道自己读书的钱,交各种学杂费、教辅材料费、校服费补课费的钱都是爷爷从扫地中扫出来的,仅靠每月三四百元的工资显然不够。
桂花街上是市委和政府的老家属区,他们丢出的垃圾里可是有着其它街道的垃圾桶里没有的稀奇东西。端午节包得好好的粽子啦,中秋节大礼品盒还没有开封的月饼啦,春节里的腊肉香肠干鱼水果啦,都能从政府门前的垃圾桶里捡到。还有纸板纸箱酒瓶汽水瓶拉罐塑料包装袋都能卖成钱的,积少成多呢!至于说还是好好的没有一点点脱线逢起洞眼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就更不用说了,是经常能捡到的。明光水亮的月色下,刘莉小口啃着月饼,明光水亮的脸上忽然有些凄然地对爷爷说,要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生活在现在该多幸福啦!她为什么不去有钱人的门上捡垃圾呢?说完后陷入沉思,眼里是明光水亮。爷爷晓得她讲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一个外国童话里的小女娃。他说,或许她不晓得有钱人门前的垃圾箱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吧!就如我没有扫街之前也不晓得垃圾箱里有时能碰上好运气,但这也不是每一个扫街的清洁工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的。要不是姜副县长向他的当环卫所长的女儿说好话,我也就没有扫桂花街的这个肥缺。刘莉于是懂得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即使生活在现在,不一定就能像自己一样的有人疼爱,像自己一样在寒冷的冬天能吃上香喷喷的腊肉。即使都是扫大街的,也不一定时常有好运气。爷爷说那些出门丢东西的人说的,东西用不完吃不完也是件老火的事情,拿去送人吧!又怕人家嫌弃,说你把不要的东西给人家,是看不起人家。还有一个心病是曾有一个局长把新崭崭的月饼送给守门的大爷吃,结果大爷和老伴吃了喊肚子疼,被送进了医院,洗胃等治疗费用了一个月工资。大爷说,有钱人屁儿黑,整冤枉!这些人的欺头吃不得!从此门卫就再不伸手接当官的家属送的吃的东西,特别是月饼和皮蛋。当官的家属当然也就再不送,而是把吃不完用不完穿不完的东西往垃圾箱里丢。这可就把爷爷喜欢惨了,特别是逢年过节,总会有收获的。有一年三九严寒天,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哦,对了,也就是父亲撬了爷爷的抽屉拿了钱去打小麻将输了个精光的那个时候,离每月领工资的时间又还有十来天,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学校却偏偏喊交秋季校服费,一百八十五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目,爷爷起早摸黑一个月扫街的工资才四百元钱呢!咋办呢?
晚上,爷爷弯弯的身影晃进家门,他放下腋窝下夹着的黑塑料袋,唉地叹一口气,电灯将他疲倦的身影映到墙上。莉儿咯,没法子咯!你那校服钱只有拖到月底咯。可王老师今天还在说有的学生校服都穿旧了钱还没有给。刘莉啄着头。爷爷又唉地叹了口气,说捡了条烟,原以为卖得了几个钱,但估计是发了的,看你老汉嫌弃不?拿去烧。川西人说烟发了是烟放久了受了潮或过期了的意思。或许是心里闷,刘莉随手拿起烟,拨弄得有些过猛,蓝得发亮的烟盒子打开了,烟盒子面上是一叠卡得紧卷、整齐的红花花东西。她不由得惊叫了声——爷爷。爷爷盯着烟盒里的红花花东西眼珠子发绿。刘莉已伸手把红花花的东西扯出来,几岁的碎娃儿都认得的,这是钱那!百元大钞那!这个世界上万能的能使许多办不到的事情都能办到,能使鬼推磨的钱那!刘莉惊叫起来,爷爷——钱——。爷爷发出嘘地声音,瘦瘦的手向下压了压,她说出的话就打住了。爷爷起了身,轻脚撩手地去门边观望了下,又轻脚撩手地关了门。爷孙两都不说话,屋子里只听见爷爷喉咙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他胸板上的衣服一起一伏的,里面有小耗子类的东西在轻微地拱动样。爷爷对她说,这可是对任何人都说不得的。晓得,对老汉都说不得的,说了,他就要偷去打牌,全输在桌子上。爷爷莞尔一笑,小莉儿懂事了呢。那天晚上,刘莉手里捏着爷爷给的两张红花花票子睡着了的脸上都在笑。爷爷给她红花花票子时还说,剩下的十五元钱,我们的小莉儿就去买零食。梦中的她当真就买了串烤鱼儿津津有味地吃着,脸上浮现出一片笑。可是呢!欢喜老鸹打破蛋。第二天刘莉放学回来,坐在板凳上的爷爷的小脑袋蔫耷着,脸色比昨晚上进门时还疲倦。爷爷说,钱没交脱吧!爷爷对不住你。我今天拿钱去银行存,银行的人说,那钱全是假的,没收了教育一番不说,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制假贩假都是犯罪的。我只好说了实话。刘莉说,假币呀?老师怎么收下了呢?爷爷说,可能是老师没注意吧!刘莉心就悬了好久,每当走进教室心就咚咚地跳,上课时眼睛更不敢看老师,而老师看着她时脸色好看多了,至少比未交校服钱的那种板着的脸色好看多了。刘莉想不通,难道自己给老师的两百元钱是真的。爷爷也想不通,那烟盒子装的那摞钱咋会是假的呢!难道政府宿舍里丢钱的人晓得是假的?不然为啥会连烟一起丢了呢!可我手中的那两张咋又是真的呢!越想越是糊涂,难道是天老爷故意给我钱缴校服钱的。
那时的街道老是坑坑洼洼的,晴天车子一过,灰尘扑面,雨天稀泥翻脚背。虽说打的水泥地,可能施工做的是劣质工程,只在面上猫盖屎般铺了菲薄的一层,一个夏天一个冬天,一热一冻,水泥就馅饼样起了卷脱了层裂了口,下面的碎沙石哪经得起雨水冲刷,坑坑洼洼就形成了。也填补过几回,一两年后又是坑坑洼洼的了,可见施工的和监工的都没有当回事。刚开始跟着爷爷扫街,起早摸黑的,心里也怕,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女娃儿了。久了就不怕了,桂花街上的每棵树,每个巷子口,每座房子甚至花开花落自己都是熟悉的,更不要说来来往往的人了,有啥么怕的那!姜副县长给她当环卫所长的女儿说了,姜所长说清洁工也不存在接不接班的,也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好单位,刘大爷的女儿愿来做这脏活我们欢迎,但上面给桂花街只拨了一个清洁工的工资,反正一个月就只有六百元钱,两个扫也好,一个人扫也好,就那么大一碗饭。刘莉也就独自扫街了。爷爷闲不惯,有时也来帮着扫,特别是下雨天或冷天,他是肯定要来的。
是一个秋天麻洒洒亮的早晨,街口的桂花树金晃晃的,桂花缀满了枝头,树脚下也铺了金晃晃的一层,那浓郁的桂花香,散发着淡淡米酒味,香遍了一条街。天麻洒洒亮的桂花街上的人很稀少。一个戴眼镜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急匆匆跟着,跟上来三两步就窜到前面,挡住了眼镜男子的去路。把我的手机还我?刘莉正在几步远的地方扫街,看得清楚。眼镜男子眼镜背后的眼睛眨巴了下,揣在衣包里的手动了动,虽有些迟缓,但还是摸出了手机。女子一把抢过来。男子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女子小声嘀咕,我是说只有他上车时紧挨在我后面,我让他上,他却让我上,我还说戴眼镜的男人就是有修养,哪晓得却是扒手,一眨眼就把我的手机摸了。女子要到手机本该得饶人处且饶人,了结了此事。或许是政府宿舍里出来的几个晨练的老人壮了她的胆,她突然急跑到正走到大桂花树下的扒手前面,大吼道,站住,跟我一起到派出所去。扒手立起眉毛横了她一眼,继续朝前走。她却上前一步挡住了。刘莉听得清清楚楚的。都是旌湖人,就算了。眼镜扒手说。女子哪里肯依,伸出手去扭扒手的手臂。她完全以为自己是香港打斗片中见义勇为的女警花了。扒手眼睛一绿,一扫先前的畏缩,声音不高不低,给你脸不要脸,还当真了!一抬手,女子差点被推倒。扒手捡起树脚下的砖头,朝女子头上砸。女子也一扫先前的无畏和刚强,抱着鲜血淋漓的头直喊救命那救命那!晨练的中年男子欲上去阻止。眼镜扒手绿起眼珠子,来哇,看老子弄不死你。声音不高不低。中年男子白褂衫笼着的剑软塌了下,就软塌脚步地走了。刘莉丢下竹丫丫扫把,操起爷爷传给的铁火钳夹子,对着那中年男子大骂道,你也当男人!一火钳朝着扒手头上搧去。扒手伸手逮住了火钳,扬起砖头。她想这下糟了,这扒手可当真不是好惹的。却听见扒手哎哟叫唤了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扫蹚腿就把扒手扫倒在地,双手抓住扒手握着砖头的手,使劲一扭。看着一脸英气的男人,刘莉觉得似曾在哪里见过的。110巡警开着警车来了,一个高个子年轻巡警说,叶队,对不起,我来迟了点。被叫着叶队的男子说不客气,你们来得很及时的。接着开来的120急救车把满脸是血的女子往医院送,刘莉这才想起这人是去年在大风车银杏林里见过的穿风衣的男子呀!原来他叫叶小川,是大风车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副总,也就是那位诗人型总经理的得力助手。有了这事,两个人就站在行道树下聊了会儿,基本上是他在说,她偏着头在听,树叶上漏下的光斑洒在两张脸上。
有缘吧?嗯。世界虽然这么大,却是全靠缘这根线在牵的呢。嗯。不相识的两个人就会从茫茫人海中碰到一起来。嗯。去年你们几个女娃子在大风车树林里采野花花,有没有印象?嗯。她的鼻音加重,确切地说是声音里的浓情加重。他还背诵了段打脑壳的诗,说什么那花的命像有些女人的命。他神了下,说不是即兴背诵,是即兴创作。真的呀?我还以为你是背诵书上的呢!把我们的脑壳都打晕了。哈哈——我真的说得那么好吗?真的耶。他就主动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她,说上面有手机号,还想听把脑壳打晕的诗就给我打电话。她说,就是想把脑壳打晕。他说真的?她说嗯,却嗯得很小声。橘色的朝阳穿过树叶,两个人陷入沉默。分手时相约以后相见就去大风车银杏林。
叶小川有个怪毛病,就是与自己约会喜欢在树下,尤其是树干挺直,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把细一想,也不是什么怪毛病,谁又不喜欢在环境优美的地方谈情说爱呢!只是叶小川的怪毛病在于接吻甚至那事儿也要在银杏树下,依偎着粗大的银杏树干,把她的身体紧紧的压在上面,仿佛她是银杏树似的。如果按照他以前的副总经理身份,她是会犹豫后拒绝的。可是那一天他一副怅然若失的落魄样子,胡子拉碴的,显然是久了没刮,衬衣皱皱洼洼的,散发着一股烟熏味,显然是久了没有换。他说人生呢真的是没有定数的,就像野地里不起眼的蓝花花,昨天还蓝莹莹的,今天就谢了。使人想起一些人的命运。诗人老总遭抓起来了,以非法集资侵吞国有资产罪抓起来了,大风车公司办公楼遭封了,原来风车斗转的兄弟伙自然就散了,各奔东西了。
听爷爷和姜副县长站在桂花树下摆过,那诗人老总一样是个怪毛病的人,他被抓的主要原因根本不是侵吞国有资产,请问一个私营企业如何侵吞国有资产,最多就是漏点税而已。他被抓的主要原因是他与市长的女婿——旌东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王总叫上了板。两个同是在旌湖这块地盘上搞房产开发的,王总背靠的是市长这棵大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在拿下河东房产开发的几块好口岸地皮时却遇到了对头——诗人老总的大风车公司,这位诗人型房产老总与当地乡村干部打得火热,不知使了什么办法,硬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盘下了那块地。更可气的是被男人们垂涎的女人小颖居然也被他拿下了,出双入对于茶肆酒楼。王总是旌城出了名的帅哥,就因为帅,长得一般的市长女儿才看上了他。市长的女儿在财政局大小也是个官,哪里管他沾花惹草的事,只要不过分就行。问题是那诗人老总是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了,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于是热被窝里向婆娘一摆,婆娘向当市长的老爸一摆,当然摆的都是那诗人型老总如何与官商勾结侵吞了大片土地,河东几条街道的开发权都是诗人老总的事。当时改革开放的力度尽管很大,可私有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还没有确立,各级政府还是害怕城市的主体经营权掌控在私人手里。那阵的红火企业谁没有在银行贷有几百几千万呢!只要能贷得到就是本事,就没有考虑啥时还的事。还有那阵的企业资金紧张时都在搞内部集资,按政策来说是违规的,可全国都在搞,违规的也就成了习惯的。大风车当然也这样搞。但政府要想收拾你随便找个你的漏子你是跑不掉的,市长就是借银根紧缩的政策来收拾他的,还附加了条胁迫追款罪和作风不正派罪。胁迫追款是诗人老总向一个好朋友讨要十万元钱。地点是在饭桌上,是对方消失了几年后好不容易被手下的发现他被迫请的客,说着说着当然就争吵起来。赖账者居然还有理了,民间的说法是吃屎的还把屙屎的给码着了。诗人老总说,说一千道一万,你当初叫我无论如何借十万元与你拉你一把,最多用三个月就还我,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你总该还我吧!那朋友说,另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借了我的钱叫我今天去拿。诗人老总害怕他扯一个幌子又消失了,就说那我的人就跟着你去拿吧。就去了,哪晓得是这个朋友与王总下的一个套子,车子开到一个乡村公路的收费站就被警察挡获了,他大喊救命,说是自己被绑架了。胁迫追款罪名就是这样成立的。作风不正派罪说的是诗人老总平时喜欢漂亮女人,对于男人来说谁又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呢!多耍几个女朋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也是他与王总争风吃醋结的怨,王总自然就与办案人员串通罗列了这个所谓的作风不正派罪名。办案人员说,都改革开放好多年了,早就没有这个罪名的,即使文革期间搞运动的时候也没有这个罪名的,只有组织上管干部有这条,但只要男女当事人不告组织上就不问的。诗人老总又不是干部,即使当事人告了,这个罪名也罗列不起。但市长说了,在本市的旌湖日报的新闻报道中还是要把他耍情妇的腐败生活写进去。但不知是因为当事人口供不实还是其他原因,最终给他和他的大风车公司的定罪还是非法集资非法占有土地侵吞国有资产。
叶小川说,小莉我们就算了吧!我现在倒了霉,你跟着我享不了福不说还要受累,就算了吧!她说,你说的啥子话,难道说我与你好是看上你的副总经理,是看上你的钱?如果是那样,你与我好我还要考虑考虑呢!那——你这辈子跟着我可要受苦了。谁说要受苦了,你就那么没自信,离开了原来的老总你就不能自立了,就不能另创一番天地?俗话说从哪里摔下去从哪里爬起来,你就那么不相信自己?小莉,好小莉,你的心眼真是好,真是跟与我好过的女子都不一样。以前我当大风车公司副总经理时,那些女子们花一般向着我开,蜂子一样围着我转,现在看见我老远就闪了,像躲瘟神似的。她笑笑,很正常的那,你倒霉了,谁还能跟着你吃喝玩乐那。包括第一次在大风车看见你穿件风衣坐在那里喝茶时那个涂了眉眼自顾自发短信的那一位吧?那是个飘妹,见有钱人就巴的。看来男女的感情也如人生的事业样都不是平顺的,都是要经过一番磕磕绊绊的,只有在找到自己满意的人之后,其他女子才会相形见拙。他说就是就是,边说就边抱住了她,散发着酒味的身体就裹住了她。她那时还从未经验过这样的,哪怕是紧紧地拥抱都是第一次,面对他疾风骤雨的动作,她整个人呆鸟般,或者说浑身是酵面般柔软的,嘴里发出不不的声音,身体的颤抖谁能说是抵抗,一块香喷喷的烤馍般任由他啃着,第一次就是在糊里糊涂中完成的。之后她甜蜜地说,还是喜欢他的缘故,这喜欢里还有对他倒霉落魄的情绪的怜惜,不然自己咋会傻傻地任由他摆布呢!骤雨般的一阵喘息后,身边似有一双双细小的眼睛眨巴着,极不情愿地虚开眼睛,原来却是一丛蓝莹莹的小花花,使人想起一些人的命运的蓝花花,鼓突的蜻蜓眼珠子似的盯着她白亮的身体。
后来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月光从密密的银杏枝叶间漏下来。他说,小莉,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不混出个人样来,不重整大风车公司的雄风,不把大哥从监狱里弄出来我没有脸来见你。她说,我刚才是看你心情不好开导你,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一切事情都要顺其自然。他说,不,我就不相信今生就没有火烧天了。
爷爷说,女人就如土地,有些土地就是肥沃,撒种子就要开花结果。自己大概就是属于这样肥沃的土地吧!也就是那一次,她当月就未来例假了。她当然是告诉了他,他当月就和她去把结婚证扯了。然后他就离开了旌湖,说翻起来后就回来,用超长型林肯礼宾车接她举行盛大婚礼。她当然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可是这个冤枉人,一走了,就什么消息也莫有了,手机也停机了,人也一点踪迹也没有了。现在女儿杏杏已经八岁了,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可是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左邻右舍说,是不是遭了骗子了。头一两年大家这样背着她说长道短,她是一丁点也不信的;可五六年七八年过去了,女儿从牙牙学语到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她也就心里有些动摇了,难道自己真的是遇上骗子了,或者是他遭遇了不幸。可爷爷说,莉儿,不会的,我看人不会错的,他不会是骗子。这都是你的命,人要信命,你就只有慢慢捱呢!
后来爷爷却越来越蹒跚了,蹒跚的爷爷时不时还是要到桂花街走走,到女儿扫街的地方看看。站在水桶大的桂花树下,冬天里的爷爷干瘪的嘴哈出一口白气,唉地叹口气,裹紧领子和袖口上已打了补丁的棉军大衣,手操在袖筒里,又唉地叹口气,眼角上就有了些湿润。人老了,许多旧人旧事就会爬出来,就会离你越来越近,就在你眼边儿上。这是爷爷的唠叨。小莉晓得爷爷的唠叨主要是牵挂这棵大桂花树,这棵跟爷爷的亲人有着不同寻常关系的大桂花树。越来越多的有车族不断地在喊,街道太窄了,道路太窄了,已经容不下小车的流量了。先是靠近东山的庐山路上的雕塑女娲补天被搬迁了。先前城建局也曾动过搬迁的念头,但却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一片反对声中未能如愿。大家说,说起女娲补天都晓得,不需要说啥街道名的,也不需要说附近有啥房子的,只需要说女娲补天就都晓得了。这座十来米高的红砾石雕塑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地标,它的历史的传说,它的飘逸的审美无不为旌湖这座城市增添了文化的意蕴。城市的车速本来就是有限制的,街道再宽都不够黄蜂样增加的车子显摆。法国塞纳河英国伦敦的老街车子不少吧!那些雕塑在那里站了百年千年,那些小街道也就那点子宽,没有被拆掉吧!那次城建局也就没拆了。这次是找着机会了,全省城乡综合治理是一个,“5.12”汶川大地震是一个,说是地震将雕塑震成了危险物,一旦哪一天倒下来砸着了行人和车辆谁负责。也就搬迁了,搬到了城市北边的石刻公园里。
接着就是街道两边的绿地全部变成了临时停车位,据说是一个公司来竞标承包了的。要求所有的车要在指定的停车位,车头朝向一致。交警队的人说,经过了大地震的人都想开了,也不再死攒银行里的那几个钱了,该买车就买车该旅游就旅游该吃喝拉撒就吃喝拉撒,如果真的是如美国大片《2012》那样来了,也就值了。原来计划的本市六县区的5位数车号早就供不应求了,只好又在阿拉伯数字的不同位置加ABCDE……才应对了日益增长的黄蜂样的私家车。绿地和街沿空地当然就不能满足日益陡增的车辆的停放,于是主要街道甚至道路广场就用白色油漆划出了一片片的停车位。实际上城市的许多空地不利用也就闲着,合理的利用真是还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是新任的市长为了解决城市严重堵塞的问题实施的缩小步行道扩宽行车道的措施却遭到了市民的非议。城市要有造氧的绿地,要透气,要有市民可供步行休息不受车辆尾气引擎污染的空间。桂花街街道在解放前就是那么窄,沿街的桂花树挺立在那里据说是这条街上的人还留长辫子的年代。旌湖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县,这条街是民国后形成的,解放后住着工作组,后来是工宣队,后来是县中队和县政府及一些局级单位的宿舍。几棵高大的桂花树之所以有幸逃脱了不同社会不同运动的斧斫,得益于这些单位的驻扎。
街道要扩宽,这几棵老桂花树就要移植。爷爷站在桂花树下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就是为的这件事。祖爷和祖婆就在桂花树下。
第三章 树与人
那是个饥荒年,确切地说是一个大旱年,川西平原上草都干死了,更不要说庄稼。春旱是所有干旱中令老百姓最老火的事情。那时这里还不是街道,还是田坝,田坝边上有个水塘,水塘边上就是祖爷的院落,院落里有几棵大桂花树。田地像焦渴的人的嘴唇干裂开一道道口子,坝子上的堰塘水凼都干了,露出了板结的底,鱼儿虾儿蚌壳乌龟水蛇早被饥饿的祖爷和祖婆捞出来吃了。大荒年中的院落呢就没有了原来的生气。祖爷和祖婆分别带着个娃儿各走个方向去讨口,之所以这样,是那年讨口要饭的多,都走在一起不容易乞讨到东西。年轻的祖婆带着个十四岁的女娃儿出去了;祖爷呢则带着个十七岁的男娃儿,乞讨一段时间后又转山转水的,连爬带走地回来了。丈夫惦记妻子和女娃,哥哥惦记母亲和妹妹呢!可是祖爷三次回来都没有见着祖婆和女娃。祖爷对儿子说,只有你沿着你妈和你妹小月走的东南方向去找了,看你娃有没有运气碰着。我是不想再走了,就留着守屋吧!儿子心里知道,父亲讨来的攒了几天的三个馍留给自己,自己才有力气去找妈妈和妹妹。儿子就去了,父亲就留下了。父亲就躺在房檐下的宽板凳上,人昏昏浊浊的,当然是饿得昏昏浊浊的,祖爷也像现在站在桂花树下的爷爷样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就如从朦胧的桂花树影里走出来的样,离你越来越近,在你眼边儿上。
那就是娃儿他妈,十六七岁的年轻娃儿他妈。当然那时她还没有带娃儿,扎着个土布头巾的她就与媒婆一起出现在仙桥场镇上。仙桥场是离他家不远的小场镇。双方一会面,在仙桥场吃了碗荞面,就都看上了。她看上了他的膀阔腰圆,晾在白土布衫下的手膀子上的疙瘩肉,是个做活路的整手,跟着这样的男人心里踏实,与人动粗不会吃亏。那个年代天下不是很太平,女方看男方的粗莽就是一个标准。他呢看上了她的白皙的脸蛋儿和羞荅荅的样子。她坐在他对面小口吃荞面,头总是勾着,脸红到了耳根子,红红的脸蛋上泛着浅浅的笑,像成熟的水蜜桃上的颜色儿,还有些冬天灶膛里火苗儿的温暖光泽。他心里有些担忧,她会不会看不上自己。后来才晓得不是,她见了陌生男人是那样子的。也就看了门订了婚水到渠成地睡在了一张床上,就生了儿育了女,就成了一家人。日子虽然辛苦,却能吃饱肚子,好在祖爷是铁匠,锤打火炼也能挣几个力气钱,填补家里的油盐娃儿们的衣裤,两口子恩恩爱爱,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呢就这般的过着。
可是呢!却遇上了大荒年。从去秋开始,天老爷就没落过一颗雨,水井都干得见底了,吃水都要到几里外的大河里担水了。去秋就欠收,租都交不够,更不要说口粮了,东借西挪,总算挪过了年,盼望着小春的麦子收了就有吃的了,可是天却不落雨,麦苗都干死在了田里。望头没有了,村子里就有人背着褡裢拄着棍子开始去逃荒开始去讨口了。有如在屋里饿死,不如出去碰碰运气。面对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大人和娃儿们,祖爷就只有和祖婆商量着去讨口了,也顾不得什么亲情的了,人都要饿死了也就先顾命顾不了其他的了。年轻的祖婆就带着女儿小月上路了,走过一截路又回过头来,泪眼汪汪的回过头来。她俩消失在祖爷湿茸茸的视线里,祖爷才带着儿子春贵朝着西北方走。刘春贵就是刘莉的爷爷呢。
祖爷睡在房檐下,望着水塘边的桂花树,想着祖婆弯下丰盈的身子在桂花树下捡拾着米白色桂花的情景,祖婆将馨香的桂花,粉粉淡淡的桂花轻轻地拈进铺了白纱布的竹篮里,在秋阳下晒干,然后放进酒坛,新春腊月就可以享受她泡制的桂花酒了。祖婆最喜欢闻桂花香味,她还把早晨捡拾的桂花揉进麦面馍里,满口的馨香味,直往鼻孔和牙缝里钻。十冬腊月农闲时候,庄稼人舒朗身心的时候。祖婆白皙温润的身子顺着祖爷粗砺的手,嘴唇在祖爷的耳根上小声地呢喃……
祖婆爱花,谷雨前她总是在房前房后种些兰花豆和懒竿子豆,它们开出的花一蓝一白,结出的豆一种长溜,一种鼓圆。祖婆会料理,先闻了花香后吃了豆肉,用祖婆的话说,眼睛鼻子嘴巴身体都享受了。但祖婆还是最喜欢桂花香,她说桂花香才闻不厌的,不像其它花闻久了有一股闷味。年年桂花开时就是祖婆最舒心的时候,这种舒心从中秋要持续到年冬腊月,当然也是祖爷舒心的时候,因为这时祖婆会很柔顺地满足祖爷的……
现在祖爷睡在房檐下,望着春天里只有一个枝桠上发了癞毛样的一丝丝新茸叶,他想桂花树会不会干死呢?这样想着,他就索性挪动着身子,爬到了院子边的水塘边,爬到了桂花树下,打量自己几天没看见的儿子般,仔细打量蔫耷耷的桂花树。往年的青枝绿叶没有了,树皮已干了,高点儿的地方已皱裂了,手摸在上面没有一点点清清润润,春天地气朝上的,摸着的感觉都是干酥的,要是秋后它多半就会干死了。费力地仰起头,再看那较大的枝桠上的稀疏的新叶在炙热的气流中也像蜷曲了。祖爷的心里就如刀割那样疼,他仿佛看到年轻的祖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里,看到干枯的桂花树焦眉愁眼的样子。如果桂花树真的枯死了,那心爱的女人回来看啥呢闻啥呢?她又拿啥给自己酿桂花酒呢!她又哪里有好心情呢!这一想非同小可,桂花树不能死,就是自己死了桂花树也不能死。他的身上一下子来了劲,像谁在他的身体上猛然地拍了一巴掌。他就爬到水缸里,可是水缸里只有半瓢水了,那是四天前儿子走时从山那边挑来的,儿子咬着牙巴偏偏倒到地挑回来的。儿子想的是老汉挑水很艰难,出门去找妈妈和妹妹之前给老汉挑点水以免他渴死,他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没有想只靠一担水是吊不了人的命的。他害怕瓢里的水溅出来,就强迫自己站起来,手里拄着乞讨用的竹棍,弓着腰身从屋檐下慢慢地走到桂花树下,慢慢地将瓢里的水喂在树根处干裂的土巴上,像母亲把干瘪的奶头里残留的奶汁挤给娃儿样。土巴发出哧的一声响,虽是轻微,他却听到了,像一个久渴的人贪婪的喝尽了小碗里的米酒。他尖瘦的下颚动了下,却立刻不动了,因为那树根处土巴上的湿印子很快就干了,像被遮住的阳光眨眼收去了地上的阴影样。他想是自己的不是了,桂花树干渴了这么久,自己都没有给他一点水喝,哪怕是洗脸洗脚后的水也应该浇在它的根子下那。他又干瘪的笑了下,自己硬是饿昏头了,人吃的水都是从几里外歇了几道肩担回来的,吃水都不够,哪里还谈得上洗脸洗脚呢!也不能怪罪自己,人都饿死了,哪里还顾得上树呢!可是又一想,还是自己的不是那!桂花树是老婆的心爱呀!老婆的心爱就是自己的心爱,老婆的命根子就是自己的命根子,自己还是应该想到它会干死的那。他又拄着木棍,将水缸里的水舀进木瓢里,端到桂花树下,透亮的水喂进了树根里,树根张大了焦渴的嘴巴。又是哧的一声响,他看见树根处好像浮起了一缕薄纱似的雾气,眨眼就不见了,如看不见的风。在那哧的一声响里,他还听见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叹息。被他节省了四五天的水,当攒过年的新衣服般攒着喝的水,实在渴得心慌,渴得受不了时才去水缸里舀一小半碗喝的水被他全用木瓢喂给桂花树喝了。桂花树根处的湿印子还是被遮住的阳光眨眼收去了地上的阴影样转瞬就不见了,桂花树喝着瓢里的水也发出哧的一声响,那哧的一声响里有叹息,那叹息是莫有把水喝够,那叹息里当然透着无奈透着悲伤透着与人一样的饥饿。
水缸已见底了,没有水了,木瓢舀不起来的缸底的一点点水他都用洗脸帕攒起来,敷在脱了皮裂了口的嘴唇上。水的味道真好呢!比往日吃在嘴里的炖肉和汤圆的味道都好呢!比夏天咬着的甘蔗吃了烧酒后喝的白糖水味道都好呢!来回用木瓢端水喂树已使他本来不多的力气消耗殆尽,手上连把湿帕子揪出几滴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把湿帕子按在嘴上,伸出舌头使劲的舔,浑身的余力也就集中在了舌头上,连鼻子也帮着使劲,鼻孔居然发出了呼呼的吸纳声。先是有那么几滴水浸润进了嘴里,圆润、甘甜,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日子从自己的舌头上从干涩的喉咙上滑弋下去。后来就没有水滴了,但还有一些儿的湿气,像隆冬里拂来的一丝暖气儿。说来也怪,也就是这一点点水却滋润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身体添了力气。人呢,有了一点点力气有了一点点精神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祖爷清醒白醒的,这力气是暂时的,是昙花一现,是回光返照。自己早迟是要饿死的,难道自己就这样白白地死了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草枯草荣,还要肥地。我做啥么?我死了难道就在屋里发臭,我死了肯定没有人料理我的后事。想到这里,躺在桂花树下的祖爷眼前突然亮堂了下,犹如黑蒙蒙的山路上谁划了下火石般亮堂了下,想我就是死也要对得起娃儿他妈,娃儿他妈对我这样好,对娃儿这样好,对一家人这样好;给我泡桂花酒,给娃儿做鞋帽衣裤,给一家人弄一日三餐;我不能这样白白的死,要做一件对得起娃儿他妈的事情。心里有了丢不下的事情,有了非做不可做不好就死不瞑目的事情,身上的那一点点力气就魔术般增长了,挪不动的腿也就挪动了,拿不动的东西也就挪动了。祖爷拿来了根钢钎拿来了把锄头。钢钎可是家里的宝贝,是当过铁匠的他用一把打出的好匕首从另一位铁匠手里换来的,据说另一位铁匠又是从一个修建川陕铁路的工人手里得来的。有了它,祖爷开挖门前的堰塘顺当多了,培整房后的坡地也顺当多了,再板结的黄泥土都会在钢钎的戳刺撬挑下松软降服,辅之以锄头箢篼和扁担的作用,堰塘一两年就修成了,房后的生地两三年就变成熟地了。现在祖爷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动钢钎,一下一下的戳击着桂花树下干硬的土,表土戳开了,里面的土虽然也焦干,但却没有表土干硬,钢钎戳在土上发出突哧的声音,有些像自己与婆娘做那乐子事时身体上发出的美妙的声音。他戳洞时小心翼翼,如婆娘油灯下缝补衣物的手中针脚般小心翼翼。怕伤着了桂花树的根子。现在树已经严重缺水了,就如人严重脱水一样。伤着了根须无关紧要,伤着了主根树就可能很快枯死。先是戳了很小的一个洞,锄头却是用不上,锄嘴太长了,伸不进也使不开更用不上一点力气,手还灵巧,把钢钎戳松的黄土轻轻就刨了出来。躺下来休息了会儿,不经意瞟见了地上的一根篾条,还没有朽,可能是前不久捆柴禾时丢下的。他捡起来,围着自己的屁股围了圈,哦!这人呢经不住饿的呢,是瘦惨了,屁股的髋关节是人身上最大的地方,也只有碗大了;这样用竹篾一围,祖爷心里就清楚要挖好大一个洞了,好深一个洞了。
挖出的土都不能乱丢,他在洞的两边,手能够着的地方横着插了竹棍,竹棍上铺了割成小块的晒垫,土就堆在上面,还有大用处,不然到时洞空着,会更影响树根吸收地气和营养。祖爷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像油枯闪忽的灯绳样快要支撑不住了,手上的那一点点力气已经甩不动钢钎了。他想完了,自己可能是要倒桩了。自己死也要做一件对得起娃儿他妈的事可能是做不成了,天老爷不让自己做了。可是,祖爷刨着土洞里的土的手却猛然感到一阵清凉的湿润。祖爷的手猛然颤动了下,他想可能是天老爷促成他做成这件事的。先前的土都是干燥的,现在手中的土居然湿润起来滑腻起来,捏在手里如柔软的面团,他甚至闻见了湿润中发出的一缕缕好闻的味道,不知不觉地,祖爷将鼻子贴在了手中这一团特柔软特好闻的黄泥上,使劲地嗅着。他想着就是传说中可以吃的观音土了。鼻孔里恍惚有了苞谷成熟时的味道,夹裹着清明艾馍香的味道,房梁上冷风刮来的腊肉的味道。嗅着嗅着,祖爷的嘴就贴在了上面,嘴皮上就有了腥甜味和面粉味,祖爷的舌头不知不觉地就伸了出来,不知不觉的就舔着了手掌上的泥团,干瘪的口腔里竟有了咸菜味和茄瓜味,眼前就飘忽着饭菜和腊肉的香味。祖爷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把湿润而柔软的黄泥当可口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黄泥是湿润的,饥饿干渴久了的祖爷生拉活扯地哽咽了下去。哽咽下几团后,祖爷就感觉肚子不饿了,心也不慌了,身上也有力气了,手上也就有力气了。祖爷就趁着月光使劲地挥动着钢钎,戳一会儿,刨一会儿,偌大的空旷村落就晃荡着他孤单的影子,响着钢钎戳进土洞里的闷响声。村落里没有鸡叫也没有狗叫更没有牛叫,鸡狗牛在过年前就被饿得遭不住的人杀来吃了。所以那钢钎的闷响声和祖爷的喘息声就成了村落里月光下独一无二的响声。山梁上现出鱼肚白,桂花树下的洞快挖好了,天老爷照应,泥巴软和,且还没有遇见大石头。最害怕的就是遇见石头,那样就会前功尽弃。祖爷用钢钎量了量洞,手掐在洞口的钢钎位置,扯出钢钎比了比自己的身子,还略略比自己的身子长一寸多点。它伸进篾圈比比,还好,洞的里边小点。祖爷自顾自点了点头,对自己的劳作还是很满意的。躺下来,他想自己再把洞里打磨打磨修理修理就能成了。可是,他一坐下来肚子就猛烈地疼起来,连脑壳和肛门都猛烈地疼起来,像是有竹签刺着样棒槌敲着样,像是有人用手在里面撑着样。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地吹气,肚子猛然地鼓胀起来。祖爷痛得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起来。祖爷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他感觉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自己身体又回复到了先前,甚至比先前还虚脱。他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地爬动都是很困难了,但他对自己说,不能死在洞口外面。虽然费了很多时间,连膝盖和手肘都磨破了,磨出一片片的血印来,他终于脚朝前挪进了桂花树根下的洞里,连肩膀以下都钻进了洞里。尽管动作很是缓慢,他还是把洞口左右两边堆积在竹篱笆上的土往自己的肩膀上刨,往洞口里刨。哗哗啦啦的土块最终埋没了他的肩膀他的头,覆盖了他颧骨高耸得有些吓人的脸,覆盖了他深陷的眼窝。他的身体渐渐地疼得麻木了,刨土的手也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不再动了。恰好这时天空乌云翻滚,一声惊天劈地的炸雷,久旱过后的春天的第一场雨哗哗啦啦的下起来,斜坡上的雨水将干旱已久的灰土冲击而下,夹裹着祖爷挖洞刨出的松土,稀里哗啦灌入祖爷躺着的洞中,并把祖爷的整个头部厚厚的埋没。
雨水给大地注入了生机,再远的逃荒人都是眷恋自己的家的。
祖爷十七岁的儿子回来了。他就是爷爷,他走出关口没寻着妈妈和妹妹的影儿,就想起老汉来,想得最心焦的时候天公就雷鸣电闪起来,天恩浩荡,庄稼人有救了。他就赶紧往几百里远的家里赶。因为老汉交代过的,人找人找死人,找不着就往家里赶,你妈和妹妹只要没有死自然也晓得往家里赶,都往家里赶,自然就找着了。喜雨普降,庄稼复苏,所有逃荒的人都得了天公指令般往家里赶。爷爷已是懂事的大小伙子了,他啥也没有带,用讨来的东西在一个农人手里换了苞谷和兰花豆种子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爷爷赶回来了,却没有见着祖爷。屋里没有屋外也没有,只望见走时光秃干枝的桂花树已青绿。桂花树下插着被泥土淹没了一半的钢钎。爷爷想,老汉哪去了呢?难道是自己走后他又出外讨口去了。一月过去了,两月过去了……逃荒的村人都陆续回来了,却没有祖爷的影子。
苞谷出天花了,兰花豆结出一串串的兰花豆了;苞谷的包子又蔫须了,兰花豆黄壳了,桂花树捧出了一树粉粉白白的碎花。当妈的一个人手挽个蓝布兜出现在村路上。她就是刘莉的祖婆了。她回来了,妹妹走丢了。妈问儿子,你老汉喃?儿子闷头闷脑地答,不晓得。妈说你们两爷子一路走的咋会不晓得?儿子就把老汉叫自己出门去找妈的事说了遍。妈不再开腔。阵阵的桂花香随着清风迎面向她扑来。花开人未在。眼前的桂花比往年的桂花都开得繁密,花也特别的清香,清香里透着特别的亲切。她的眼眶一下子热了,眼流水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想这人哪去了呢,逃荒了这么久,村里人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他却不晓得回家,难道是去找他的女娃小月去了,也不怪他,他当然也不晓得女娃与我一起讨饭时遇到天上的飞机轰炸走散了。
当妈的进到屋子里,叫儿子扛出晒垫筒,在桂花树下铺开来,捡了石头压了四角。清早起来桂花落满了晒垫。秋后,有推着鸡公车的酒贩子叽嘎叽嘎地转乡来了,她用晒干的桂花换了五六斤烧酒,泡制一坛。她想自己要带着儿子把地种好,把圈里的猪和笼里的鸡鸭喂好,还有就是明日赶场记着用鸡蛋换一斤红糖,放进酒坛里。待到娃儿他老汉回来,桂花酒的味道就会香满屋。可是呢!桂花酒的味道香满屋了,融和着红糖香的桂花酒香满了院子,腊月过后是正月,正月里来是新春,梅花谢了野樱桃花又白了沟沟垄垄,年年月月过去了,却没有见着祖爷的影子。祖婆就病了,牵挂着失散的女儿和不见踪影的祖爷,白天下田劳动,晚上长声短叹。心力交瘁怎能不生病呢!心力交瘁的祖婆却又在第二天天亮时起来了,灶膛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她对儿子春贵说,没有看着老疙瘩和你妹子小月我丢不下呢!再说,妈要看到你讨了女人给刘家续了香火才丢得下呢!儿子晓得母亲说的老疙瘩就是老汉。张嘴说,小月呢!可能还有望头。老汉呢……他喉咙有些哽,没有说下去。因为前日他用钢钎去桂花树下掏狗爪爪发现了老汉。狗爪爪是一种类似于野山药的藤蔓植物,表面像狗的爪子样毛茸茸的,用煮饭后火红的柴火灰烧熟,撕去焦皮,白嫩的果瓤喷香扑鼻。狗爪爪的果根扎得很深,他就用钢钎去杀土,然后撬开小石块用手去刨,却在树根下的土里刨出一根手骨来。他吓得一跳,因为手同时触及到的还有一个人形的身子骨。他赶紧将土重新填上,再没有吃灶膛里烧狗爪爪的想法。他想那八成是死去的老汉了,周围团转也没有听见谁家死人的,再说就是死了,哪个又会把自家人埋到别家的院子里去呢。他一下子明白了这几年的桂花为啥开得这么繁密这么香了。所以母亲说到看不见你老汉和妹妹丢不下死不了的话,自己差点说漏了嘴,他是经过了重三八道考虑的,老汉的身子骨在桂花树下埋着的事是千万说不得的,说了已经病恹恹的妈那里承受得了。所以自己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日子也就这般咸咸淡淡地过着。坛子里的桂花酒一坛泡成半坛了。又是一个中秋夜,月光照在白洒洒的桂花树上,浓郁的桂花香溢满了院子的旮旯角落。祖婆却不行了,微闭着眼睑说,春贵你给我舀盅桂花酒来,爷爷当真就给她舀来了一小半瓷盅桂花酒。祖婆抿了口浓酽的桂花酒,眼窝子落了腔的脸烂着说,这老疙瘩,了无音信三四年了——酒都浓酽得醪糟样了,他不回来喝我喝。可是祖婆喝了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红得鸡冠子样,上气不接下气,急得爷爷围着床边转。他想他的妈多半不行了,说不定今晚就会撒手而去,他在想要不要把桂花树下埋着老汉的事说给她,人都快死了,说给她也无妨。就在他打算说的时候,祖婆微闭着的眼睑却睁开了,油灯下的眼珠子鼓亮着,耳朵注意的谛听着啥。她说,小月回来了。头一偏,人就昏了过去。爷爷当真就听见了院子外的夜色中有人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妹娃子小月当真手里就挽着个包袱回来了,后面还紧跟着个比她个子丰满的姑娘。那姑娘是妹娃子的小姑子,是与嫂子作伴一起回来的。原来妹妹与妈在天上飞机轰炸失散时走投无路恰遇着了一个好心的男子,男子姓叶,把讨来的两根红苕给了她却说自己早已吃饱了,还拍着鼓胀的肚子叫她看。她吃完了后才晓得他已经两天莫有吃饭了,那两根红苕是给他家里的妹子和老娘攒着的,他鼓胀的肚子是他故意憋了一肚子的气。她就感动了,觉得与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心里踏实。两个人就在一起了。一路乞讨回了叶家凼。可是回去呢,叶妹子还在,老娘已饿死了。
兵荒马乱中,丈夫被拉去当了壮丁,走时小月扯着他衣袖声切切地喊,好人呐,好人呐。你记着找不到我就到仙桥场桂花树,我没法活了,就只有回老家,你要这辈子还活着,就记着到仙桥场的三棵大桂花树来找我。可是呢,叶姓男人这一去却永远没有了消息。那个年代当炮灰的又有几个是活着的呢!那个年代,一个家屋里没有男人只剩两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怎么过,妹娃子就带着小姑子回老家了。
进了门,对床喊了一声妈——
两双手就挨在了一起,当妈的眼珠子微微地怔了怔,说了句,把我埋在桂花树下,两眼就合上了,手渐渐地凉下去。
祖婆临去世时想的是他要待祖爷回来看见繁茂的桂花树,闻见芳香的桂花,要用芳香的桂花泡出浓香的桂花酒,让祖爷看着桂花闻着花香喝着桂花酒就高兴就想起她。爷爷感到奇怪,俗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难道祖婆和祖爷都想的一样,或者是祖婆晓得祖爷已死了,已埋在桂花树下了,只是她从没有在儿子面前点破罢了,也如儿子想的一样,怕对方伤心。
随小月回来了的叶妹子没有走。兵荒马乱的,她哪有胆子走呢。朝夕相处自然就成了爷爷的女人。叶姓男人总没有消息,刘莉的姑婆小月熬不住乡人的闲言碎语,就嫁了人,不嫁人在家里吃闲饭啊,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女人在家里吃闲饭的道理。新郎官是百十里外的一个苦命人,推着鸡公车来接姑婆时,鸡公车吱嘎了几道弯,姑婆还回过头来看几眼房子边上黑黢黢的桂花树。冷风中传来年轻的姑婆的声音,如果那人来打听,记着给我捎个信。冷风淹没了桂花树下年轻的爷爷哎哎的回声。可是呢,一年以后,还是那辆吱嘎的鸡公车。送回来的却是个火匣子。是姑婆的骨灰盒。木呆的男人说难产死了,死前高矮说要叫我把她送回娘家葬在桂花树下,就不枉自我们做了场夫妻了。那男人还算有良心,隔着百十里,那年代路又不好走,驮个死人肯定是不方便的,就烧成骨灰送了回来。
第四章 人与人
现在的刘莉站在桂花树下,想着爷爷讲给她的这些前辈的事情;想起爷爷前些年站在桂花树下忧心忡忡的样子。爷爷已经去世三年,自己还没有实现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愿望,装在匣子里供在神龛上的爷爷会不会怄气呢?会不会伤心呢?
爷爷的去不像现在的一些人几年几月都去不了。爷爷是在冬至节感觉身体不舒服的,当时他正端着刘莉舀给的羊肉汤细细地品着。羊肉汤是用老砂罐煨的,羊腿子肉经文火慢慢煨熟肉煨烂连骨头都煨得酥脆,那羊肉汤就分外的白分外的香。冬至节吃羊肉,既暖和又补身体。刘莉给爷爷舀了一碗,给杏杏舀了一碗;爷爷是大碗,杏杏是小碗,爷爷抿了口汤,竹筷就把煨烂的丝丝绺绺的瘦肉往杏杏的碗里夹。杏杏说祖爷你吃,他眯着眼慈祥地笑,说杏杏吃,祖爷骨头硬,喝点汤;杏杏要长身体,多吃点肉。刘莉用汤勺捞着羊骨头,羊骨头上的羊筋羊肉都被文火煨得筷子一挑就烂了,还有腿子骨里的骨髓,可是好东西。正小口的舔食着,哐啷一声响,把刘莉惊得一抖,抬起头来,爷爷手中的碗已掉在地上碎了,单薄的身体扑倒在饭桌上。杏杏也跟着叫了起来。两娘母把老人扶起来,眼泪汪汪地喊。老人却人事不省地没有应答。急忙打了120,手忙脚乱地往医院里送,半路上爷爷嘴唇翕动,刘莉赶紧贴近耳朵去听,只隐约听见桂花树三个字,就再没有了声气。几分钟后送拢医院,人已断了气。
爷爷平时开玩笑说过,我死了,不要花钱给我买墓买灵位,一把火烧了,能和你祖爷祖婆埋在一起就万幸了。刘莉当时心里就在想,爷爷提出的想法看起来小,实际可不简单,客观地说是比到青龙山或宝光寺买个灵位还难。买个灵位只要有钱就好办,想把骨灰葬进桂花树可不简单。现在的桂花树今非昔比,早已不姓刘了,自国民党时期就不姓刘了。爷爷年轻时也企图守住自家的院子,可哪里守得住,先是一个团部的驻扎地,就把爷爷一家撵到村西头另立锅灶了。围绕着军人的生活供需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市场,后就形成了一条街,房子呢,水塘呢填了,桂花树呢就成了小街的一部分,住进了一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爱花,桂花树无疑是好景致。后来大户人家的院子被充了公,住进了工作组;后来成为了区政府、县革委会办公地。世事沧桑,当初的坡坡坎坎坑坑洼洼早已被填得平整,小农家成了大院落。每一届的当官的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爱闻桂花香的。尤其是中秋节前后,上面的头头都要借故下来视察调研工作,到这个区政府里来,在桂花树下坐坐。政府里都有伙食团的,自然就摆上一桌,那桌上除了本地的烧腊炖煮炒蒸,自然少不了桂花泡制的桂花酒。上面的几个头头也就是冲着桂花香和桂花酒来的,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喝得尽兴方归。靠着这几棵桂花树,桂花香和桂花酒,区政府也好,革委会也好,人民公社也好,这方的基层干部升迁的可不少,老百姓也巴着得了些实惠,凡遇水涝或旱灾,这方的救灾粮救灾款总是要比其他地方多那么几百或几千斤。因着这微妙的关系,这院子的几棵桂花树也就躲过了大炼钢铁时期的刀砍斧劫,也就被爱桂花的官员们保留了下来。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中期,旌湖县开始掀起城市建设浪潮,拆掉主要街道上的灰瓦砖墙,按照田字形方格城市设计图纸开始大规模修建。但也不是高楼大厦,最高的也就六七层,一律的平顶。经过十来年的建设,一座整齐的新城确实比以往有了现代的感觉。就是那次城市建设,街道的整体扩宽,县政府的择址搬迁,桂花树成为了桂花街的行道树,但县政府和文化、教育、卫生等局的老宿舍却没有搬迁,许多老同志说习惯了住老房子老街,就因为这几棵两百来年桂花树,住着舒服。
爷爷过世时桂花树已成为了旌湖城区街道上的行道树,爷爷想把他的骨灰葬在桂花树下,那是谈何容易。前几年一家房地产公司投标拿下了县政府老宿舍的改造地皮,修建商品房,桂花树成为了车辆运送水泥钢筋进出的阻碍。房地产公司疏通了建设规划局,先是欲锯倒,后改为挖掘移植,都遭到了以姜副县长等一批老干部的强烈反对。车辆进出只好绕行改道。爷爷的这个夙愿,刘莉也与姜爷爷讲过,能不能去给建设局的头头说说。姜爷爷眉头一皱说,倒并不是我不敢去说,从来没有过这个先例的,多半行不通。我建议你最好还是趁晚上偷着行事的好,这世间的许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姜爷爷暗示的意思是不难懂的,你刘莉是清洁工,早晚在侍候街道,你在那树下折腾折腾谁晓得你在干啥?那桂花树周围已被结实的水泥街面所覆盖,只在树兜部分留出了个极窄的圆圈,坚硬的树根铮铮铁骨般钻入地下深处。想想,要把爷爷的骨灰植入水泥地面深处的树根是谈何的容易。刘莉找了把铁錾子和铁榔头。经过观察考虑好的,必须先把树兜周围一圈的水泥錾裂,撬开,搬去;直到见着了树根渗入处的湿土,掏出湿土,置于树边,才有可能将爷爷的骨灰置入树根下,然后盖上湿土,复原撬开的水泥板块。一天凌晨,看看熟睡中的女儿杏杏,她悄悄地起了床,天上有浅浅的月牙儿,远处的村庄传来几声鸡啼。桂花街上静悄悄的,桂花树在清凉的风中飒飒地站着。她推着胶轮车走到桂花树下,取出铁錾子和铁榔头,抬起头看看清冷的街,街灯投下的电杆的瘦长影子。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发觉有人出现的迹象儿。左手握紧铁錾,她将铁尖杵在靠近粗大树干的水泥地上,右手抡起铁榔头砸向铁錾。当——当——当——
握錾子的手指被震得生疼,手被震得发麻。尤其是这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如庙子里的铜钟一般,声音清脆,整条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她不得不停下来,不安地望望街上。再看看錾过的水泥地,只有几点手指大小的白印儿,根本没有裂开或錾进去的迹象。看来这水泥街面打得很厚的。甩开榔头又錾,当当当的响声过后,她感觉自己生疼的手掌中有湿漉漉的粘稠。站起来,摊开在路灯下,原来手指的皮肉已被铁錾子震破了。再看看水泥地面,还是几个手指大小的白印儿。这时,两辆电瓶车从街的那边滑过来,两个男子偏过头看她,减速的电瓶车又向前快速走了。可是她却不敢錾了。一是左手钻心的疼起来;二是錾了几下白费劲;三是怕杏杏醒来了四处找妈妈。
改天,她又带了双帆布手套,去邻居家借了把手锤,手锤比榔头重得多。说来还是不甘心。那天晚上是个大月亮,所以要十二点多钟就去,想的是杏杏不会像上次样醒来了在床上哭,自己可以多錾会儿。有手套真好,手锤是比榔头有力道。当当当的錾了十几下,灰白的水泥地就凹下去个小眼儿。有了小眼儿,铁錾子就像恋爱中的男女找到了感觉似的,几下就深入了进去。只感觉铁錾子咕噜一声响,像是硬物撮在了温润之处,告诉自己铁錾子穿透水泥层钻进了湿土里。原来街面的水泥层并不厚,只有烧饼那么薄,难怪得一条街造价近千万只几年就坑坑洼洼的烂了,又在申报资金修补了。心里一阵喜悦,几个打了麻将又喝了夜啤酒的男女歪歪斜斜地走过去都没有察觉。第一个眼子錾开了,心里有了底,浑身就有了劲儿。第二个眼子錾了个小眼儿,心想着只要錾上三个眼子,就能撬开坚固的水泥块,就能用钢钎撮出窟窿,就能把虬劲的树根下的泥土刨出,就能把爷爷的骨灰植入到盘绕的树根下,爷爷的夙愿就会满足了。当当当,夜风浮荡着紧张而激动的锤錾声。一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开拢她身后她才察觉,心慌地站起身,想要走掉已不可能。三个巡警快速走到她面前,说你是这条街的清洁工吧!她心慌的嗯了声。对方说有人检举你搞破坏,说新修才几年的街道上的坑坑洼洼大凼小凼有可能就是你搞的。她啄着头。巡警说,拿上你的作案工具跟我们走一趟吧!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在派出所里,仅管刘莉激烈地辩解说街上那些大坑小凼不是自己挖的,是拉沙石的重车辗的,要么就是混凝土打得太薄,质量不好造成的。但民警就是不信,说人赃俱获,你还狡辩,看不出你一个老老好好的清洁工,居然对街道对城市建设怀有这么大的刻骨仇恨。这么大的桂花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另一个高大的民警威严地说,破坏街道和百年古树可是破坏公共设施和破坏文物罪,造成严重后果的是要交给法院判刑的,你这个行为拘留十五天是跑不脱的。她的脑壳嗡地一声响,一下子想到7岁的杏杏还在床上睡着,要是杏杏醒来见不着妈妈,不晓得会出啥事情?她说,我可以回家去一趟吗?给我女儿告个别。矮个子民警笑扯扯地说,不行,我们明天会通知你们单位来履行相关手续的。她的眼流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哭着说,那我7岁的女儿一个人在家呀!咋办呢?高个子民警问,她老汉呢?刘莉说,失踪7年了。高个子民警说,你是说叶小川?她嗯了声。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在哪见过。叶小川是我同学。高个子民警眉头皱了皱说,你谈谈你在桂花树下到底是干啥?我看你也不像那种神经有问题的人?先前问话的民警见状不着声了,气氛发生了变化,一个女民警用纸杯接了杯水给她,说不要慌,慢慢说。她只好将爷爷的夙愿道出。高个子民警唉的叹息了声气,说是个孝女呢!我说是不像打电话的人说得那么严重嘛。今晚你就回去吧!明天交个检讨书来,我们也好对举报人有个交代。她就哽咽住了哭。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想爷爷的那件事了。后来她才知道,高个子民警叫王旭东,早先家里也很穷,是叶小川在大风车房地产公司正红时通过关系将他弄进了新成立的巡警队,他也争气,工作出色,上下关系也处得好,现在已是城西派出所的所长了。
原来的市委书记已去省政协任副主席,按官场上的说法是明升暗降,到点了,风水轮流转,该休息了。新的市委书记也上任了,本市的城乡环境综合治理依然没有个定论。这么些年来什么事情都是搞形式主义,一阵风似地过了就过了。人们估计新来的市委书记可能不会再提城乡综合治理的事了,至少不会像前一两年样当成心急火燎的大事了。刘莉想我们这些清洁工人也可以轻松下了。
可各大机关工作人员的弦绷紧了,有人说这个市委书记在原先的市当市委书记时就是个工作狂,据说他不出国也不准市委政府的常委和副书记副市长们出国,说出国考察都是哄鬼大爷的,都是旅行社组织的出国玩耍的把戏。即使如他们说的到友好对接市县考察,也就是找个由头出去耍而已。这些年来出国考察的不少,公费旅游花财政的钱不少,结果是好的没学着,吃喝玩乐等倒学得不少。上面早就有规定,禁止公费出国旅游。只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而已。局长以上职务的可是叫苦不迭,以前每年至少是要出国一两次的,现在却不行了。还有就是这个新来的书记八年没有回过家,那简直就是工作狂了。当年大禹治水还只是有三过家门而不入呢!他却比大禹还大公无私了。看来,过惯了安逸生活的官员们的日子不好过了。老百姓听说把那些平时了不得不得了的官员们整紧张了确是喜欢了。听姜爷爷说,现在机关正在整顿工作作风,党政事业单位统统纳入,不光星期天,昼夜二十四小时都要有人值班,值班人员的名单提前一周报市委政府督查办,随时要抽查的,教育局、文化局等几个单位已经遭通报批评了。
接下来人们从电视和报纸上就看到了新书记的新动作了。几条连接成都的省道、国道、高速复线、快速通道相继开工。市委书记说,旌湖市离成都只有五十公里,境内六县市区物产丰富,山川秀美,还有三国文化、马祖文化、道教文化、年画文化、黄继光红色文化、安安送米等孝道文化,把路打通,与成都接轨,成都人过厌了都市生活,来吹吹新鲜空气,吃吃乡土饭菜、感受感受地域民间文化。我们旌湖市又是成都从西北出川的第一站,你不主动创造机遇谁来帮你创造,你不成为成都的消费谁来消费?软环境搞好了,大投资商大企业自然就来了,哪用得着你去上门拉客呢?市民们都说这父母官有远见。恰在这时,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又被提了出来,说这是一项长期的工程,过去合格还是不合格都还要复评。我的天,这种形式的检查真的是还没有经验过。哪有把一项运动拉得这么长的。三年恢复重建的接待高峰刚刚告一段落,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就大会小会的吼起来了,原来以为可以松懈一下的职能部门,尤其是城管、环卫工、清洁工的弦就又绷紧了。街边巷尾,没有在停车线内停车的,是要遭交警拖的,是要遭罚款的,费九牛二夫之力才能取回车子的。凉粉凉面烧烤串串豆花莲子糊等市民欢喜的小吃也不敢沿街乱摆了,繁华街道大商场大超市大影院大酒店门口的自行车寄停点也不准收费了,不收费谁还愿意白给你守着,就只有自己停在城管画的白线内了。可凡是新自行车,好一点的自行车停了几分钟,买张碟子或买双运动鞋出来就不在了,就被小偷偷走了。还有所有的公共厕所都不准收费了,原来守厕所的人把厕所打扫得比宾馆还干净的,现在却臭味熏鼻,连门和小便器的淋水软管早已被人砸了拆了。不收费了,附近的居民大小便不在自家屋里屙,宁愿多走几分钟也要到公厕来,水节约着是自家的呢!因为没有收费了,守厕人拿死工资,他也就懒得超心费力了,就睁只眼闭只眼,白天在小屋里睡大觉了。综合环境治理却把许多卫生死角治理得越来越稀脏邋遢了。市区的路面在加紧扩宽,扩宽又不可能推倒高楼大厦,就只有铲窄原来宽阔的绿化带。而最大的一个工程确实刺激了市民的想象力,就是在已成为一道风景的老子孔子艺术长廊湖堤上打洞下穿,从横跨湖面的彩虹大桥下下穿,占湖修筑滨江路,再在湖中心修建一座通向城市四个方向的立交桥。一些市民说,这确实是大手笔,平时想都没有想过。可这里面也有个问题,洪水季节会不会将滨江路和立交桥冲了,或称为一道无法泄洪的障碍。但也有的市民说,设计是专家论证过的,这绵远河本来就是条季节河,夏天才涨水,平时全靠买人民渠的水应付上面的检查什么的。况且河面那么宽,不占白不占,占一点为城市造福又何乐而不为。
街道也要扩宽,两百来年的桂花树首先得移走。因为是市政工程,城市建设方面的负责人意识到老街的一些人的恋旧情绪,就把疏导工作做得很把细。居委会,各单位工会,老干局都召开了会议,说明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斧砍电锯,而是移植到公园里去。移植工作就出乎意料地顺利。刘莉想桂花树移植到公园里,可不可以将爷爷的夙愿顺带实现呢?以前是自己去撬开水泥地,想把爷爷的夙愿实现,是偷偷摸摸的,被别人扣上了破坏城市公共设施和文物罪的帽子,还说桂花街上的大坑小凼也是自己搞的破坏。现在桂花树要移植到公园里去,重新挖树坑总可以把爷爷的骨灰撒进去,应该说是对树的生长有一定好处吧!杨晓芳的老公就在园林处,给晓芳说说应该是莫问题的。改天扫街时,我就早去了个把小时,把属于晓芳的那一段都扫了,扫得与自己这一段一样的干净。也不是有事找人家帮忙才临时烧香抱佛脚,自从开展城乡环境综合治理自己与杨晓芳负责旌湖边大风车那一段,谁先来就先扫,有时晓芳来迟了些,我已经都扫了多半或者扫完了,却从来没有像其他街道当班的多做了要拿脸拿色的。杨晓芳常说,莉姐跟你一个班真是我的福气呢!我笑笑说,谁家里没有个事,谁敢保证自己没病没莫疼的,以后我耽搁了你不照样会帮我的。实际上刘莉基本上没有耽搁或迟到过,倒是杨晓芳常在自己把湖边卫生已打扫得差不多了才懒洋洋地出现。刘莉晓得她爱打点小麻将,经常打到深更半夜耽误了瞌睡。这天杨晓芳来时脸就笑成一朵花,说莉姐你真是太好了,我昨晚打麻将整了个杠上花激动时把手拧了,今天吃饭端碗都是疼的。懒人有懒福,这不,莉姐你就都扫完了。刘莉说,这回可不是白帮你扫的,你得帮我一个忙。杨晓芳头发一甩说,莉姐有啥用得着我的,尽管说。刘莉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一个骑电瓶车卖报纸的男子大声的吼着,看报看报,《蓝星周刊》刊登当年的大风车公司老板的冤案,法律专家法律援助翻案平反。刘莉停下手中扫把买了份,果然报纸上以《雷某某侵吞国有资产案留下几大后遗症》为大黑标题,用了2个版详细阐述诗人老总当年的大风车公司以非法集资关闭注销的情况和旌湖市权力介入资本的情况。报纸上有这样的句子:“雷某某的冤案在两任省委书记关注下沉冤初雪,这是又一个孙大午……”而文章中提到的给省委书记写信的那个律师覃子剑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男人叶小川呢?他在去大风车公司前就是西南政法大学毕业的,就是取得律师资格的呀!可是尽管刘莉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想入非非,张冠李戴,人家叫覃子剑,不叫叶小川,你激动啥么?可是潜意识却感觉报纸上的这个覃子剑可能就是自己的男人叶小川,心里就想起叶小川失踪前曾对自己说过,他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诗人老总弄出来的话。读着报纸上的这个名字她心里就翻江倒海般,一股热流直冲眼底,连杨晓芳说这个事情呀我回去给老公说说看能不能想点办法都没有听见。
回到家就再也平静不下来,简简单单地给杏杏弄了饭菜,刘莉就按照报眉上提供的栏目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气很足的男编辑,问贵姓?是否提供新闻线索?她说我姓刘,叫刘莉。我看了今天出版的《蓝星周刊》上关于雷某某侵吞国有资产冤案得到昭雪的文章,我的男人就是雷某某的副总,已经失踪八年了。女儿都八岁了。说着就呜呜的哭起来……对方说,刘女士你不要激动,慢慢说,你男人叫什么名字?你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我男人叫叶——小——川——我不需要你们解决啥问题,我只想问报纸上登的覃子剑是真名还是化名,是不是就是我男人叶小川。对方说,这个问题啊!我们要与覃律师联系一下。我姓曹,你就叫我曹编辑好了。你留下个电话,我咨询后负责给你打过来好吗?刘莉边抹着眼泪边使劲的点着头说好好!就坐在饭桌边上,看着桌子上的手机发愣。时间漫长得很,仿佛凝固了般,实际上时间很短的,最多有十来分钟,曹编辑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已于覃律师通过话了,他说你可能搞错了,他是北京人,从小生活长大在北京,更没改过名。她心里一下子就空了,电话里没有了声气。对方说刘女士你在听吗?不过,你不要伤心。覃律师说,他帮着打这个官司倒是受了一个人之托,这个人与大风车公司好像有些关系,但却不姓叶。本已落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悬在了嗓子眼上,仿佛绝了路迹的崖岩上猛然垂下一根飘忽的藤蔓。正要问那人贵姓?电话却嘟的一声断了,手机没电了。她赶紧拿着报纸往小街上的公共电话亭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啥么事情都与你对着来,平时不打电话,公用电话却冷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用,这阵你有急事要打电话了,却有两个人等着在。看这趋势,即使这女的打完都还有两个人。真是冤家路窄,遇着了!匆匆往前面走,还好,桂花树旁边小卖部里的几部电话都闲着。照着《蓝星周刊》上的号码打过去,一位女编辑接着,说曹老师吃饭去了,你过会儿再打来。此时已是黄昏。桂花树下响起轰轰轰的声音。抬起头来,一个挖挖机正在挖掘桂花树周围的地面,还有起重机也停在那里,十来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手里拿着钢钎头站着,那架势是等着挖挖机掘开水泥板结层,他们就要上去刨挖,起重机就要把桂花树调到大卡车上去,运到公园里去。她一下子明白过来,现在不是急着去寻找叶小川的时候,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是死是活他都从来不给自己打个电话写封信,自己还牵肠挂肚的打听他,真是犯贱呢!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实现爷爷的夙愿,紧把骨灰盒放在家里的神龛上也不是个办法,那样爷爷在地下会怪罪自己的。杨晓芳的手机自己是记着的,她就赶紧拨了过去,杨晓芳说,哎呀!死鬼,你手机关着在,我回去给老公一说,老公就急得直跺脚,说你再说迟一天可能就搞不成了,今天就要移植桂花树,叫赶快来。我就立马给你打电话,就是打不通,往天有事没事都打得通,现在有火紧的事就打不通了。我就往你家里撵,走拢你家你女儿说你出去了。我就不晓得咋办了。还好还好,你打过来了。你咋晓得我正在找你呢?我晓得个屁,我正在桂花树边,看见挖挖机和民工正在挖桂花树,就给你打电话来了。杨晓芳说,这就对了。我先往城北公园赶,你回来带上你爷爷的东西就往城北公园里来。搞快点哈!刘莉使劲地点着扎着头,好,好。可是呢,世间的事真是变化太大了。刚回去拿着充了电的手机往北公园赶,杨晓芳的电话又来了,说是搞不成了,园林处突然接到了局长的电话,说是局长接到了市长的电话,那桂花树不能移栽了,原来是咋样现在还咋样,不能移栽了。刘莉嗨地叹息了声,心里说爷爷,对不起呀!谁叫你老人家的运气这么不好呢!看着要成了又变卦了。
又是一个春天。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加紧进行着,地方政府已经认识到上面的意思确实是要作为一项较长期的工作把城市的生存环境和面貌治理好。已不是以前搞突击搞运动似的毛毛糙糙忙忙慌慌的应付式了,城市的街道正加紧的绿化着,连道路的中间都改造成了隔断,隔断里铺上了运来的新土,种上了开花的树木。据说这样不光是减少了灰尘,清新了空气,对于驾驶员也有缓解疲劳减少车祸发生的作用。原来桂花街上的三棵桂花树不但不移植了,而且还要以桂花树为景点,将周围拆迁的房屋留出空地来打造成一个小广场,取名桂花广场。听说是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的投资商指定要来这条街上看这三棵桂花树,而且关系到在本市的投资项目,所以本来已决定移植的桂花树就不能移植了,已动用挖挖机挖开的水泥土石也只好复原了。本来可以找杨晓芳趁工人覆盖桂花树的土石时将爷爷的夙愿实现的,而刘莉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都没有敢往这方面想了。心里想的是给《蓝星周刊》的曹编辑打电话,总疑乎那个人就是叶小川。电话打过去了,曹编辑也接了,但心却被煎熬着。因为曹编辑说,前几天都还通过电话,这几天电话就打不通了,又没有其他联系方式,一下子就失踪了样。她对着电话嘀咕,这个人就是爱玩失踪,失踪是他的强项。放下电话又自责,自己在这里瞎起哄,那人是不是叶小川八字还没一撇呢!
第五章 天有情
接下来的事情后来想起来都觉得蹊跷,人生往往是由许多意想不到的蹊跷构成的。失踪了多年的人,甚至已经几乎从记忆中模糊了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瓜葛的人怎么会像约定似的,一下子就都出现了呢!
城乡环境综合治理要求街道随时都要保持清洁,前一阵子每条街道的所在单位都是组织了协查组的,现在虽没有了,但也有责任部门的人上下午都要来转一圈,如发现湖边草地干道不整洁是要扣奖金的。所以清洁工上下午就都要去自己所在的区域转转。那是晚上,刚刚从旌湖边的大风车回来,就见小区里自家的门前停着辆白亮的车子。心里正嘀咕,就见杏杏从家里出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杏杏说妈妈叔叔阿姨找你。光线有些暗,却看得见那男的上身穿了件横蓝格子的体恤,女的个子丰满,一个紫色的双带包背在背上,包带勒出鼓胀的胸,很干练的样子。女的自己不认识,但男的就是变成灰也是认识的。这个死鬼,失踪了八年居然又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永远失踪了。刘莉先嗯了声,心里虽早已锅里开了的水般,嘴上却平静的说,屋里坐吧!叶小川的脸比以前黝黑,人也明显瘦了些。心里正有些疑乎这女人,叶小川就介绍说,商报的汪记者,撵着我不放,说是大风车公司的新闻报社安排她来做,我从下飞机开始都是她全程开车迎送。汪记者微微躬了躬身,向她点了点头,说刘姐你好!一路上已经听叶哥透露了你们的爱情故事,他答应我见到你以后才能接受采访。现在,请接受我代表一个记者也代表我们报社向你们为了真理而分别八年的纯真情感表示敬意!说完,丰满的身体退后一步,向着刘莉和叶小川弯下身,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刘莉的眼流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叶小川走上去,轻轻地拥着她,刘莉趴在他肩上禁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晚,汪记者要安排他们一家人住宾馆,刘莉想这么大了还没住过宾馆呢!叶小川却不赞成,说是住在刘莉的家里最好。他说老婆你和汪记者出去买点板鸭和豆鸡回来,弄饭算我的。说不出来欢喜的刘莉就哎哎地答应着牵着汪记者的手出去了。杏杏说叔叔饭我已经煮好了,冰箱里有鸡蛋和番茄。叶小川鼓大眼睛盯着杏杏说,什么叔叔,你该喊我爸爸。杏杏的头就低着,眼睛盯着脚尖怯怯地说,妈妈说我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别人的妈妈是妈妈,爸爸是爸爸,我的妈妈既是妈妈又是爸爸。叶小川的眼眶一下就热了,先前刘莉动情的时候他都没有流出来的眼流水就流出来了。眼流水在瘦削的脸上水银般蠕动着。杏杏忙着去给他拿来洗脸帕,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八年了从来没谋过面的女儿,他对自己丢下了一家人突然产生了深深的悔意。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是意气用事,真的是不懂事。为了替哥们出头,为了出口气,竟然连有身孕的老婆也丢下了,并且是隐姓埋名直到诗人老总的罪行经两任省长的关注而昭雪。难怪得《蓝星周刊》的曹编辑说这个人太富有诗人气质了,在唯利是图的今天简直是有些不敢相信。汪记者吃了点饭就告辞了,说是回宾馆去有另外的事情。
原来叶小川的失踪是有原因的,是不得不失踪。因为他是大风车房产公司诗人老总的得力助手,因为大学专业是法学,许多经济上的事他都是参予的。当初的老板胆子大能力也大,但就是一张嘴巴不饶人,用川西人的说法就是嘴臭,得罪了不少的人。老板虽然是进去了,照理说应该是再深的冤孽都该就此了结了,可一些同行还是落井下石,把公司里的几个副总都弄了进去;还有些社会上的人也趁火打劫,找到与他们有过生意交往的大风车的人估吃霸占敲诈勒索。但红黑两道主要的目标还是大风车公司的高参——风流倜傥的诗人型老总的得力助手叶小川。老虎死了还有一大堆骨头,传说诗人老总被抓捕前的近千万资金都转移给了他妥善保管以备今后东山再起。可是他们搜遍本市旮旯角落都没有发现叶小川这个人的踪迹。财务人员也没有证据证明资金在叶手里,叶又不是法人,司法机关没有权利通缉叶,只有通过各地关系搞内部协查。而叶小川跑出旌阳市就全用的假身份证,他又充分发挥想象力,将自己平时刮得干净的上唇上蓄了浓黑的八字胡,加上又在远天远地的大都市,从来就没有谁认出他来。他当然是不敢给刘莉打一个电话,更不敢夜里偷着回来,这方面他是理智的。叶小川在广州结识了一个媒体的朋友,长时间交往彼此成了好友。那朋友得知了他和大风车公司老板的遭遇后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谁是真正侵吞国有资产的罪犯,借改制将国有资产低价转卖给民营私营企业而上下各级都得好处的人才是罪犯。你们凭自己的能力在荒芜的河滩地发展房地产,多种方式筹措资金搞活经济那算什么侵吞国有资产。我相信你们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为此,他介绍了一个北京的大律师与叶认识,负责这起私营企业居然侵吞国有资产的离奇古怪案。为此,覃律师和《蓝星周刊》的记者进入监狱面见了服刑的诗人老总。当然,为了避免地方势力的纠缠,他们建议叶小川暂时不露面。《蓝星周刊》审时度势,迅疾对大风车事件进行了报道,引起了舆论哗然。覃律师写给省委书记的信起到了重要作用,省委书记在信上批示:“妥善处理好大风车公司侵吞国有资产遗留案。”无独有偶,上一任市长因为年龄关系退居二线。叶小川结束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好心情的刘莉头枕在叶小川的肩上道,听说诗人老总把近千万的资金托付给了你?叶小川说,那是造谣。既然人都抓起来了,账户都冻结了,公司都查封了,他还有啥钱。
桂花树广场当真说修就修起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石匠正在一块花岗石头上雕刻着桂花树广场几个草书字,那字是本市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写的,据说润笔费就给了三万,可见对这个市政工程的重视。望着茂盛的桂花树,刘莉唉地叹了口气。叶小川握着她的手问,叹息啥呢?她就说出了爷爷的遗愿,以及自己为了实现他老人家的遗愿所经历的曲折。叶小川有些怅然,也叹息说,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小莉你就不要操心这事,由我来想想办法吧!以此在老婆面前挣点表现。她一下被他逗笑了,被他握着的手竟出汗了。
诗人老总已出狱了,人瘦得不行。他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叶小川好好地吃一台酒,并点名要吃弟媳妇弄的菜,当然就是想在刘莉的家里吃了。酒桌上他说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这个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置办迟来的婚礼,地点最好就是当年刚好修起来的那个被没收了的假日酒店。刘莉说现在已是四星级了,哪要多少钱呵?他说,总之钱又不是你我造的,办几桌酒席的钱还是有的。叶小川和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刘家门前,缩头缩脑的。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市外事办的小张,请问这是刘莉的家吗?刘莉有些惊惶的站起来。年轻人继续问道,也就是前几年扫街的刘大爷刘春贵的家了。刘莉点点头。这时就听见年轻人的身后一个激动的声音:呵呵。找,找着了,终,终于,找着了。就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在两个中年男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老人现年已九十有三,他就是七十年前与小月乞讨路上同病相怜走到了一起,后又被抓了壮丁从此了无音信的叶姓男人。刘莉该喊小月姑婆的。刘莉愣了眼叶小川,心里想咋你们叶姓男人都爱玩失踪呢?又都在失踪后又突然浮现出来,只不过后者失踪的时间更长,真是蹊跷!老人讲述起七十多年前的事情老眼里就溢满着浑浊的泪水。他说我对不起小月啊!对不起啊!原来他七十多年前被抓了壮丁就身不由己了,后来几经撵转,与一个商贾的女儿成了婚,经商去了新加坡,因为生意做得好,最后定居在美国。他在法国、俄罗斯、韩国、台湾、香港等都有生意,现在全是儿子在打理。张秘书插话说,我市世界五百强项目的投资商就是他的儿子。包括旌湖两岸的改造和下穿工程,一百层的天河酒店,一万亩香精玫瑰园都是他的投资产业。你们这条街上的桂花树广场就是根据叶老先生的愿望打造的,是为了恢复一段历史,一段人文记忆,也是城市的记忆。中年女人用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揩去叶老先生脸上的泪水。老人说,人越上年纪就越想过去的事情,越想念过去的人。剪不断理还乱啊!我这一辈子谁都不想,谁都不欠,就想小月,就欠小月。我对不起她啊!她在最苦难的日子跟了我,却没有享一天福。他边说便用湿润的眼珠子搜寻着屋里。刘莉伤感地向着他,听爷爷讲姑婆几年没有你的音信,才改了嫁,一年后难产死了。死前还记着你说的终有一天会到仙桥场的桂花树下找她,叮嘱把她的骨灰埋在了桂花树下。就是现在修了广场刻了字的那三棵桂花树下。老人失声痛哭起来,口里念叨着小月啊小月啊。刘莉免不了对屋里的人向老人做了一番介绍,介绍到叶小川时,老人的眼睛在他脸上溜了片刻,问,你的班辈是什么字号。叶小川说不记得了,我没有按班辈取,但我父亲叫叶尔旺。老人满是褶皱的嘴角笑了下,说我叫叶敬贤。我们的班辈是“成以书志敬圣尔长……”你应该是“成”字辈。老人又问,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叶小川说,本地人,土地名叫叶家凼。老人眼珠子一下子睁得老大说,哎呀!我的老家也在叶家凼。我们可能是本家了。刘莉说小川他因为企业的冤案失踪了八年,前几天才回来。老人说,一笔难写个叶字,我两不约而同呢!我失踪了七十年今天才回来。
屋里的人都哈哈的笑起来,诗人老总笑得最响亮,说我算上一个,才从监狱里出来,第一站就直奔桂花街与叶兄弟吃酒。来来来,都坐下。板凳椅子就都抽了出来。张秘书却说,使不得,那边市长还等着呢!招待宴会早已摆好了,四大班子的一把手都来了呢!叶老先生愣了愣眼珠子说,我儿子当代表就行了。你们都走吧!我就要在这里吃酒。他一攘就把两个搀扶他的人攘开了,盯着杏杏说小丫头,我该叫你曾孙女了。刘莉说给姑爷爷拿酒杯来。杏杏叮叮咚咚地跑进去叮叮咚咚地跑出来,酒杯就摆上了。老先生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抓起筷子来。张秘书一脸无奈地说,刘姐,我们只有尊重叶老先生的意见,人就交给你了。两个中年男女站在门外,笔挺挺的,大概就是叶老先生的护工了。三个男人都是直性子人,酒桌上自然是无话不谈。叶老先生虽然耳朵有些背了,还是听懂了诗人老总大风车公司被封和他坐牢的事。他说,彼此,彼此。先苦后甜。像我们创业一样,扛过枪、受过伤,打过官司进过班房,有几次还差点连命都没了。
又一个春天的早晨,刘莉捧着爷爷的骨灰匣子,坐在城西派出所所长王旭东的警车上,和叶小川、女儿杏杏一起前往不远处的桂花树广场。昨天王旭东请他们一家吃了酒。王旭东一见面就说不打不相识,自然就说出了上次有人举报刘莉破坏公共设施的事,也就晓得了叶小川当年关照他进巡警队的事。叶小川自然是说了些感激的话。叶老先生和其儿子要在桂花树广场祭拜祖先,也相当于刘莉和叶小川在祭拜祖宗了。经市园林处安排,在叶老先生祭拜时,刘莉爷爷的骨灰正大光明地植入桂花树树根下,以此表明本市政府关注民生,倡导优美民风民俗的姿态。因为园林处的一位林学专家向市委书记进言,说能把骨灰植入大树下是有利无弊的大好事,对于大树的成长和肥沃土质都是好事情。古往今来国内外早已有之,叫树葬。如果有人开了这个好头,政府再加以引导,对于殡葬改革节省土地移风易俗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刘莉他们下车不久,叶老先生在两个中年男女的搀扶下也到了,一身缟素,焚香鞠躬。王旭东和两个警察用铁锹启开了先前挖土机挖开又覆盖上的土。刘莉和叶小川轻轻地将骨灰撒入树根下的湿土,那粉状物仿若大年夜焰火里跃动的箔纸般欢喜地扑向树根,偎成一团,而树根却如几双强劲的大手紧紧地将它们抚着,沙沙的晨风舒展着他的笑吟。有人说,下春雨了。就在刘莉抓起新鲜的湿土覆盖树根的那一刻,就在叶老先生双膝跪下向着三棵桂花树举香叩首的那一刻,细细的春雨茸毛一般从天上飘了下来。有人说,天有情啊!刘家还要发达。因为风水先生说下葬时落春雨是祖先泽庇后人,天在下金子。叶老先生老泪纵横,说小月我知道您在跟我说话了,我听见了你以雨的化身在跟我说话了,你在说,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找到我了。而刘莉却分明看见穿着旧军大衣的清瘦的爷爷口里哈出口白气,笑着走进了春天的树身里。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