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截至本文发稿,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鲍勃·迪伦始终未就得奖发布任何言论,颁奖给他的瑞典学院也始终没能拨通他的电话。
斯德哥尔摩时间2016年10月13日下午1点,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的公布比往年延迟了一周,上次推迟是11年前,当时的评论猜测院士们“存在难以协调的分歧”。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为——鲍勃·迪伦。”现任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长莎拉·丹纽斯(Sara Danius)宣布。一秒钟停顿,人群发出的欢呼混合着“啊?”和“啊!”
五秒钟停顿,掌声渐次响起。
这个名字不在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之列,输入搜索引擎,最先跳出“摇滚、民谣艺术家”。在英国博彩公司诺奖赔率榜上,鲍勃·迪伦甚至不在前十位,而博彩公司的预测曾准确到让前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长霍拉斯·恩格道尔(Horace Engdahl)“强烈怀疑内部有人泄密”。
“今年非常激进,为什么选择鲍勃·迪伦?”
“这不是一个艰难的抉择。”莎拉·丹纽斯 答。
“迪伦不是那种会在领奖时高兴微笑的人。你会担心这点吗?”
“不担心。因为我会告诉他一个(得奖的)好消息啊。”莎拉·丹纽斯答。
但是当晚,期待报喜的诺奖委员会却没能拨通迪伦的电话。迪伦官方网站调侃说,迪伦可能刚刚起床,要么还在睡觉。
鲍勃·迪伦是出了名的“非公众友好型”人物。年轻时,他是让媒体头痛的刺儿头,除了听瞎扯和被挖苦,常常问不到想要的答案——
“你是抗议歌手吗?”
“不,我写的是普通的数学歌曲,就像加减乘除。”
“你快乐吗?”
“差不多跟一只烟灰缸那么快乐。”
“你最大的野心是什么?”
“当个切肉的。”
“范围扩大一点说?”
“切很大一块肉。”
上了年纪,拿了更多奖,迪伦变得寡言了。不仅不接触媒体,连演唱会“谢谢”都不多说,要是多讲个笑话,第二天能上新闻。
获奖当天,鲍勃·迪伦在拉斯维加斯的切尔西剧院有个演唱会。这是1988年起,迪伦在全世界“永不停息的巡演”中的一场,他每年至少演70场,票价不高。
“先生女士们,哥伦比亚唱片公司艺人,鲍勃·迪伦!”简单的报幕后,纯黑布景下,75岁的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出现了。白西装,爆炸头,拿起电吉他时,全场沸腾。他唱了著名的《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空中飘),在台上的说笑不比平时多,对获奖只字不提。
“瑞典学院的绝大多数成员都支持这个决定。”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曾担任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长十年之久的霍拉斯·恩格道尔说,“准备过程要持续好几年,没有任何随机成分。”
每年年初,推荐信雪片一样飞向斯德哥尔摩。这些信件来自世界各地,有非洲大学,亚洲作协,还有一些作家。诺奖委员会从中筛选出大多数候选人,加上自己的阅读偏好,凑成一个300人文学奖候选名单。
1996年,瑞典学院收到美国诗人艾伦·金斯堡的推荐信,里面是一个歌手的名字:鲍勃·迪伦。这位 “垮掉的一代之父”从印度回到美国西岸,听到一首歌《A Hard Rains a-Gonna Fall》(暴雨将至),他被其中的修辞震住了,“简直像圣经一样”,他哭了起来。在信中,金斯堡写道:“虽然迪伦作为一个音乐家闻名,但如果忽略了他在文学上的非凡成就,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于是,迪伦被正式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到了春天,委员会把300人名单精简到25人。进入夏季前,名单减少到5人,学院关闭三周,18位院士各自回家,把5位候选人的所有作品从头阅读一遍。入秋前,结束阅读的评委进行长篇论文写作和答辩,阐述对候选人作品的理解。
与其他文学奖不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标准并不是“某部作品”,而是“整个生涯”,一名作者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作品都是评选项。这轮筛选中,5名最终候选人也会面临临时撤换。
今年,评委们抱回家的除了一摞摞书,还有鲍勃·迪伦的36张唱片。“我们认为歌词应该被看作文学的一部分,我们相信鲍勃·迪伦的歌词体现了最高水准的诗性表达。”卸任秘书长,但仍担任评委的霍拉斯·恩格道尔说。
这不是一次文学边界的狂飙突进,委员会甚至觉得这个结果很有古意。2500年前,古希腊盲诗人荷马也这样边弹边唱,讲述特洛伊的故事,这些弹唱被编纂成《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放上人们的书架。恩格道尔认为“鲍勃·迪伦也一样,结果是,他创造了今天我们所拥有最伟大的一些诗歌” 。
于是,10月13日,常务秘书长莎拉·丹纽斯宣读了这个决定,因为“迪伦在伟大的美国音乐传统中,创造出新的诗歌意境”。
切尔西剧院的演唱会没有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发生任何不同,只是返场时,迪伦加唱了一首弗兰克·辛纳特拉的老歌《why try to change me now》(为什么现在要试图改变我)。
主角始终沉默,但舆论早已炸裂。
“这也许是自1901年来,历史上最激进的选择。”《纽约时报》写道,“选择一个受欢迎的音乐人接受文学世界的最高荣誉,瑞典学院戏剧性地重新定义了文学的界限。”
迪伦获奖这周,《纽约时报》登了72篇关于他的报道和评论,支持和质疑各占一半;英国《卫报》19篇关于迪伦的报道里,5篇支持,4篇反对,2篇中立,剩下被专栏作者、网友、名人对迪伦的独家记忆占领。
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第一时间发推特祝贺:“恭喜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鲍勃·迪伦,当之无愧获得诺贝尔。” 斯蒂芬·金也按捺不住欣喜若狂,“这是在这个污秽悲伤的季节里,一个伟大且美好的事。无论人们怎么看迪伦的文学天赋,这个奖项将成为美国士气的一剂强心剂。”
同为迪伦迷,《猜火车》的作者欧文·威尔士(Irvine Welsh)却认为“这是一个拙劣的怀旧奖,从口齿不清的嬉皮士腐臭的老年前列腺上扭下来的”。黎巴嫩裔美国作家拉比·阿拉米丁(Rabih Alameddine)将其比作“像菲尔兹夫人(一家专卖曲奇饼的点心店)被授予米其林3星”。
媒体激烈地辩论起“歌词算不算文学”。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长莎拉·丹纽斯在宣布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应该并没有料到电话的那头始终无人接听
BBC说:“诺奖的决定提升了歌词的地位,把它放到了文学的临界状态。”《纽约时报》称诺奖将迪伦送入T.S.艾略特、马尔克斯和贝克特的文豪行列。《滚石》杂志则将迪伦比作莎士比亚,因两人都将一种传统审美下不登大雅的艺术形式引入主流殿堂。
“音乐不需要文学赋予意义,”英国《卫报》一篇专栏反驳道,“流行音乐,本身是一种艺术形式,不需被文学主流轻拍脑袋来认证。”《卫报》提到牛津大学一名文学教授对迪伦歌词的研究,在著作中花四页剖析了《All the Tired Horses》(那些疲惫的马),“两行歌词后面跟一两行沉思的嗯嗯嗯”。《卫报》将这种研究形容为“疯疯癫癫”。
辩论的另一个主题是:鲍勃·迪伦的文学水准到底怎么样?
“他比斯特朗特罗姆要差上一大截。”作家赵瑜认为,迪伦的歌词算是很流畅的诗,但是杰出或者深刻,谈不上。
“从诗的标准来说,迪伦的大部分作品是可怕的。”青年媒体vice评论,“迪伦的滥用意象、隐喻简单,以及过于依赖押韵,都让他的歌词仅限于好歌词,而不是好诗作。”
“美国最受欢迎的诗人”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却说其“确实有资格成为诗歌”,因为“在没有口琴、吉他和他具有辨识度的声音时,放在纸上读也很有趣”。桂冠诗人安德鲁·莫逊(Andrew Motion)则认为迪伦的歌词是“最好的字句用最好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除了辩论,还有怀旧。
艺术家们纷纷怀念起少年时代,如何在一个黄昏的教室里听到鲍勃·迪伦磨砂纸一样的嗓音,然后抄起自己的第一支笔或是第一把吉他。
英国民谣先锋比利·布拉吉(Billy Bragg)回忆14岁第一次听《mr. Tambourine Man》(铃鼓先生):你或许听见我癫狂地笑/在烈日下不停地舞蹈/那其实没有什么/我只是一直在奔跑/但是对于天空/那里没有围墙阻挠。他说这段歌第一次让他意识到“流行音乐原来能成为比背景乐更重要的东西”。
《午夜之子》的作者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自从第一次在学校听到鲍勃·迪伦,这些歌就成为他的灵感来源。“我们生活在一个有伟大词作家的年代,但迪伦是其中的金字塔顶端。”得知迪伦获奖,这位作家花一天时间弹吉他,从《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颗滚石)到《Idiot Wind》(愚蠢的风)。
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有的表达盛赞,有的不以为然。
迪伦的歌词能不能算作文学,曾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卡罗尔·奥茨(Joyce Carol Oates)说“这不应该是问题”,她对瑞典学院的选择表示赞叹,说“迪伦令人难以忘怀的音乐和歌词,一直是最深意义上的文学”。
而近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之一的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却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文学是阅读的,而鲍勃·迪伦不能被阅读。这个决定显然是一些不读书的人做出的,鲍勃·迪伦的歌词如果没有音乐,什么都不是。把奖颁给他,是对文学的侮辱”。
和汉德克意见相似的还有《纽约时报》一篇专栏,重磅文学奖颁给音乐人,缺乏关注的严肃文学更无人关心;已在极大程度上获得认可的流行音乐,诺奖加持又显得多余。“鲍勃·迪伦不需要诺贝尔文学奖,但是文学需要一个诺贝尔奖。今年,它得不到了。”
对文学奖的辩论甚至上升到政治意义。
英国《卫报》刊登一位女作家的专栏,“迪伦获奖并不激进,他只是另一名白人男作家”。一个白人男性的胜利被包装成革命性、反传统的,而更多优秀的有色人种女作家被埋没,说明时代没什么进步。《纽约客》著名音乐记者艾弗瑞·特鲁(Everett True)认为,诺奖选择迪伦,显示了当权者对音乐的理解,将流行音乐划分成“严肃的”和“无意义的”,“这是一记耳光。”
对于这些争论,在诺奖宣布之后接受采访最多的霍拉斯·恩格道尔心态很好,他说:“这种纷争是诺奖活力的一部分。”
在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认证的56年前,小镇青年罗鲍特·艾伦·斯莫曼就决定当个诗人。他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向英国诗人迪伦·托马斯致敬,新名字叫鲍勃·迪伦。
在回忆录《像一颗滚石》中,迪伦写道:“无论到哪里,我都是一个60年代的吟游诗人,一个摇滚民谣的遗迹,一个从逝去时代过来的词语匠人。”在电脑已经普及的2003年,迪伦花了三年,用手动打字机一下一下敲出这本书。
在明尼苏达大学读书时,迪伦有自己的乐队,还有一出租屋的书。
他高声朗读拜伦、雪莱和朗费罗,为爱伦坡的《钟》配上吉他伴奏。他读弥尔顿的政治诗《皮埃蒙特大屠杀》,认为“就像民谣的歌词,甚至更高雅”。他喜欢托尔斯泰,二十多年后,他拜访托尔斯泰庄园,开心地把“骑了托尔斯泰的自行车”写进回忆录。
在《君主论》书页上,他批注“捣乱分子的精神”;但丁《地狱篇》边上,他写“世界性的人”。他读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不是很懂”。他觉得巴尔扎克非常逗。他热衷于读书和写诗,直到发现“民谣歌手寥寥数句就能把歌唱得像一整本书”。
1961年,他从大学退学,住纽约西四街的破公寓,在曼哈顿格林尼治村的咖啡馆卖唱。“戈登的民谣城”是其中一家,他在那里第一次登台,并一举成名。
他脑子里存着成段的灵感,只要花时间写下来,并且费点力气配上一段和弦。“说真的,我不太擅长写旋律,这些歌其实有点束缚我。”在1964年一次采访中,迪伦说。那时候,他在媒体前有时还挺温和,他甚至解释自己为什么难搞:“我不打领带没有任何更深的哲学原因,是真的没有领带。”
上世纪60年代初,迪伦的反战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空中飘)和呼应马丁·路德·金的民权歌曲《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时代变了)让他成为民权运动的代言人。
他不愿意被定义成“反抗者”,所有标签都让他头痛。上年纪后,他回忆那段“被偶像”时期的歌曲只是特殊环境的产物,“我做过一次,一次就够了”。
1965年,从英国巡演回来,迪伦教会了披头士吸大麻,而披头士则让迪伦迷上了摇滚。他在台上玩电吉他,“叛徒!”下面的民谣乐迷叫,“搞他妈个震耳欲聋。”迪伦答。一贯赞赏他的“美国民歌之父”皮特·西格(Pete Seeger)气得抄起斧头,要砍断舞台电线。
这一年,他写了一首歌《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颗滚石),放弃了纯民谣,开始玩民谣摇滚。写完这首歌,他突然意识到“一首歌可以包含一个小说一首诗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用把自己的天赋割为诗和歌两部分。
“一个60年代的吟游诗人,一个摇滚民谣的遗迹,一个从逝去时代过来的词语匠人。”鲍勃·迪伦在回忆录《像一颗滚石》中,如此评价自己
放弃纯民谣的迪伦迎来创作巅峰。“如果你想开始听或者阅读迪伦,”宣布诺奖颁给迪伦的莎拉·丹纽斯推荐,“最好从1966年的双专辑《blonde on blonde》(金发佳人)开始。”
得诺奖的第二天晚上,迪伦又在科切拉演出,这是一场拼盘演唱会,在他之后表演的滚石乐队成员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兴奋地打趣他:“我们从来没和诺贝尔奖得主分享舞台。鲍勃是我们的沃尔特·惠特曼。”滚石乐队的另一位成员基斯·理查斯(Keith Richards)补充道:“我不能想象有谁更当之无愧。”
而诗人迪伦仍在保持沉默。只有他干巴巴的官方推特账户,在10月14日早晨从诺贝尔奖官网复制粘贴了获奖信息,然后转发了奥巴马的祝贺。
他的朋友、民谣歌手鲍勃·纽维斯(Bob Neuwirth)说自己并不指望迪伦会“唧唧喳喳自己的兴奋”,朋友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指出,给迪伦发奖,就像“给珠穆朗玛峰颁发‘最高的山奖章”。
媒体调侃个不停。《赫芬顿邮报》的大标题:“连诺贝尔奖都不能让鲍勃迪伦接电话。” Esquire杂志说:“迪伦不鸟他的诺贝尔奖。” Salon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勃·迪伦酷得都不回应委员会。”CNN则写道:“鲍勃·迪伦,瑞典学院只想让你感受到他们的爱。”
“希望他不要去领奖”则成了迪伦拥趸们最大的愿望,他们期望他能像年轻时呛记者一样,给诺奖“招安”一记耳光。
10月14日,中国网络疯传一则新闻《鲍勃·迪伦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文中说迪伦的经纪人阿尔伯特·格罗斯曼(Albert Grossman)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迪伦“不需要诺奖肯定”。这篇新闻始发自公众号“非正常事件研究中心”,点击量超过10万,随即被更多公众号转载。甚至还流传起有鼻子有眼的英汉对照版的迪伦四点回应:“扼杀一个反叛者的最好方式,是给他颁发一个奖项。”
这则新闻被证明是一条虚构的洋葱新闻,迪伦并没有发声,文中提到的经纪人已经去世30年,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新闻的后面跟着一大堆热情洋溢的赞叹:“这就是迪伦。”这并不是中国粉丝的一厢情愿,英国作家威尔·塞弗(Will Self)也在《卫报》上发声,希望迪伦像哲学家萨特一样,拒绝诺贝尔奖,因为它“让迪伦变得廉价了”。
人们的期望并非无据可依。1963年接受托马斯·潘恩奖后,鲍勃·迪伦曾告诉《纽约客》:“我掉进了一个陷阱,我从讲台上往下看,一群和我的主张无关的人,我害怕了。我起身离开,他们跟着我,抓住我。他们告诉我,我必须接受这个奖。”
10月17日,多次联系迪伦无果后,瑞典学院宣布放弃了。莎拉·丹纽斯说:“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不管迪伦接受与否,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称号都已属于他。
“我不担心,”莎拉·丹纽斯补充,“我想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