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加才++蒋继华
[摘 要]托马斯·库恩的范式论意在对传统公度性方法主导的逻各斯进行反叛和解构,以消解绝对性、统一性、基础性、主体性,消弭科学哲学和人文领域之间的界限,这寓意着一种新的认知结构、批评观念和话语模式的出现。作为解构主义的代表,德里达以特有的解构策略对西方文化传统进行质疑和解构,暴露西方文化传统的某些虚幻和偏执之处,体现了后现代所具有的超越风格和积极否定精神,意味着哲学从传统思维范式向后现代思维范式的转型。解构由此成为范式转换的题中之意。
[关键词]德里达;解构;范式
[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6)03-0061-04
作为解构主义的代表,雅克·德里达以特有的解构策略对西方文化传统进行质疑和解构,暴露西方文化的某些虚幻和偏执之处,体现了后现代所具有的超越风格和否定精神。伊格尔顿曾对后现代思想特征有过这样的概括:“从哲学上说,后现代思想的典型特征是小心避开绝对价值、坚实的认识论的基础、总体政治眼光、关于历史的宏大理论和‘封闭的概念体系。它是怀疑论的,开放的,相对主义的和多元论的,赞美分裂而不是协调,破碎而不是整体,异质而不是单一。”[1]德里达的解构所具有的后现代话语特点无疑也体现出这样的批判精髓。这种批判,意味着理论的开放、多变和复杂性的延展,意味着哲学从传统思维范式向后现代思维范式的转型,其解构理论成为范式转换的题中之意。
一、库恩的范式论与文化的后现代转向
范式源自希腊词paradeigma,意指模范或模型。柏拉图把形式描写为范式,即具有相似性的特殊对象[2],强调了其相似性。作为一个科学术语,范式是由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的,用来阐述其科学的发展观。库恩意义上的范式具有两种含义:一是社会学和历史维度上的范式,指为科学共同体成员从事研究所提供的常规策略、模型和框架,即把一切放进历史事实和经验活动中去揭示,范式作为工具和方法可以为常规科学研究提供解答问题的路径;一是哲学意义上的范式,指代表一个特定共同体成员共有的信念、价值标准,该价值整体为学科的发展规定了趋势和方向。总之,范式不仅表现为一种理论方法和学科基础,一个可供效仿的模式框架,还表现为某一科学共同体成员共有的价值观、世界观。更为重要的,在库恩看来,范式显示的是新旧知识体系的变革及其断裂性,即新范式不断战胜旧范式。这一过程可描述为:科学家依据范式开展常规科学的“解谜”(puzzle)和活动,但常规科学也常常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库恩称之为“变则事例”),当“变则事例”达到一定的临界量时,就面临着危机状态,原有范式产生动摇,新的范式出现,即科学革命的发生。
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出版于1962年,其时(20世纪下半叶)正是对现代性观念进行质疑、反思和批判蓬勃开始的时期。这一时期,学界出现了终结现代性传统、扬弃宏大叙事的后现代转向,拒斥中心主义、理性主义、基础主义、同一性和封闭性,文化相对主义、多元性、不可通约性、非理性以及对话和交流成为一种文化思潮,这标志着西方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性思想和理性观念遭遇断裂,并日益走向衰落。弗莱德·R·多尔迈在《主体性的黄昏》中认为“主体性观念已在丧失着它的力量,这既是由于我们时代的具体经验所致,也是因为一些先进哲学家们的探究所致”[3],也就是说,对现代主体性思想的批判,首先得益于哲学家们(而非政治家等)的功劳,库恩的范式论无疑在其中起着奠基性的作用,它带来的文化相对主义、非理性主义等倾向成为后现代主义者否定科学知识的权威性、统一性,推动价值多元化的强有力武器。斯蒂芬·贝斯特曾描述这一过程:“当现代范式和世界观的含义和效应已变得过于明显时,许多科学家便突破了过去时代的老框框,坦率地放弃了他们的培根—笛卡尔—牛顿主义的遗产,拒绝机械论而倾向于有机论,把科学看成一种在其中理论、隐喻、工具和科学实践共同组建其客体的建构,从而放弃了科学是提供纯粹的客观真理的自然之镜的观念,在科学中呼唤一种奠基于非充分决定论、非连续性、混沌、复杂性和熵的后现代转换。”[4]由此,范式的转换使科学赖以存在的真理基础和客观标准成了海市蜃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日本学者野家启一认为库恩范式论的价值在于作为“自然科学的考古学”存在:“如果说福柯的《词与物》的目标是‘人文科学的考古学的话,那么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的目标就应当说是‘自然科学的考古学了。在这个意义上,福柯的‘知识和库恩的‘范式都共同具有‘历史的先验性特性。在痛击‘知识是持续不断的进步这种流行观念上二者的一致绝不是偶然的。”[5]这种“知识”源自本质主义的文化传统,带有强烈的理性逻辑思维和话语霸权色彩。在理查·罗蒂看来,“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必定有一(逻各斯),而且只能由发现一种公度性方法来给予”[6],公度性概念(即通约性)属于传统的认知范畴,例如坚持整体论、实在论、基础主义等,其“放之四海皆真理”的标准只能是一种幻觉。
库恩的范式论显然意在对传统公度性方法主导的逻各斯进行反叛和解构,以消解绝对性、统一性、基础性、主体性,消弭科学哲学和人文领域之间的界限,寓意着一种新的认知结构、批评观念和话语模式的出现,即库恩所言的“在革命过程中科学家用熟悉的工具去注意以前注意过的地方时,他们会看到新的不同的东西”。这种新旧范式的转换在文化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看来,“标志着一次决裂、一件事情的彻底结束和另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的开始”[7],即在范式的转换中原先那些被遮蔽、被压迫、未被发现的盲点(“他者”)得以暴露,呈现新的不同面貌,从而在新范式的范围内,旧的术语、概念有了新的关系,显示出对旧范式的超越和积极否定,也意味着范式的演变与此前之物的一种依赖关系。由此,科学不再是孤立于文化世界之外的知识累积,不再是追求绝对真理、逻辑主体性的神圣事业,而是在范式指导下包含主体价值选择、大异其趣的解释活动。这就使科学的价值标准产生人文转向,即转向社会学、历史和语言领域,范式被广泛运用于许多学科,以其普适性潜能对社会学、心理学、文学批评、文化学的发展具有启示意义,为人们重新认识理论发展的规律提供了新的思维视角和对话渠道。正是在范式的转换上,作为20世纪西方重要的一种思潮—解构主义实现了对自身的敞开和对原有概念、结构、秩序、等级的消解。这种消解乃是对封闭的传统思维范式的摧毁—它形成了德里达笔下独特的解构风格。
二、德里达的解构:范式转换的题中之意
作为解构理论的创始人,德里达对解构无疑有着独到的理解。德里达的解构源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拆毁”概念,他选取法语中的“Deconstruction”而非“Destruction”来命名解构,因为“Destruction”一词还暗含一种“毁灭”之意[8]。因此,德里达的“解构不是拆毁或破坏,……是对于存在(Being)的一种思考,是对于形而上学的一种思考,因而表现为一种对存在的权威或本质的权威的讨论,而这样一种讨论或解释不可能简单地是一种否定性的破坏”[9]。也就是说,德里达的解构不是单纯地破坏、毁坏和否定,更不是将形而上学完全打倒,解构是揭示、暴露、清算,破除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和语音中心主义;解构是建构,即通过破除双方对立的框架,颠倒双方的等级关系,打破、削弱对立的态势。由此,作为一种哲学立场、思维策略和文本批评模式,解构并不是一种完全毁坏原有范式的过程,而是在系统内部对原有思维方式的偏颇谬误和哲学的沉疴痼疾以暴露、揭示,对其缺陷进行批判和改造,使其自我解构。
德里达开创的解构主义理论认为,整个西方思想传统的历史都是建基于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思维范式之上,无论是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的理性逻各斯(即理性本体论),还是20世纪西方诗学的语言学转向形成的以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海德格尔等为代表的语言逻各斯(即语言本体论),莫不如此。在德里达看来,逻各斯中心论规定了万物背后都有一个支配性的力量、一个永恒的理性法则,或者绝对的上帝意志—逻各斯,“这个逻各斯既是理性、话语、比例关系,又是计算和言语—逻各斯意味的是这一切—它也指‘聚集:Legein,也就是使聚集者。所以也就是那种系统的观念”[10]。逻各斯构成了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维持宇宙有序发展的形而上思维定式。这种在我们的思维和语言之外存在的思维模式还假定二元对立逻辑和等级制的存在:“我们所处理的不是面对面的和平共处,而是一个强暴的等级制。在两个术语中,一个支配着另一个(在价值论上、在逻辑上,等等),或者有着高高在上的权威。”[11]要消解这种对立,首先必须在一定时机推翻等级制。为此,德里达解构的目标就是对这种二元对立的形而上学本体论进行揭露和抵制,摧毁封闭的传统思维范式,否认终极逻各斯的存在。因为西方理性本体论的形成与语言有很大关系,其逻各斯就是一种显示话语的知识力量,所以摧毁封闭的传统思维范式就须从语言入手。这正是德里达的解构之途。
逻各斯中心论将存在确定为在场,成为“在场的形而上学”,它认为真理只有通过声音的方式才能准确地自我呈现,不至意义的流失,因而在言语和书写(文字)的关联上,极力抬高言语、声音,贬抑书写、文字,将文字视为言语的派生物。这实际上涉及言语和文字何谓本原的问题。德里达对此认为,西方逻各斯中心论的关键在于真理的意义在逻各斯内处于优先地位,而表达真理意义的言语、声音由于是意识的自我在场,通过能指与所指的区分形成一个不可分离的“听—说”系统,可以自发地引出所指。因此,面对面的言语、声音就成为“在场的逻各斯”,书面文字只是言语的表现形式和补充形式。这样,逻各斯中心主义不过就是一种言语中心主义:“它主张言语与存在绝对贴近,言语与存在的意义绝对贴近,言语与意义的理想性绝对贴近。”[12]从而语言活动与外在的实体、思想、意义直接相关,语词的能指(声音)与所指(概念、意义)之间具有必然的联系性和对应性,这就是词与物之间具有的再现性关系。德里达对言语与文字关系的置换和解构正是从此入手,否定某种永恒不变的意义存在,强调事物在场的异变性和不确定性。因为只有否定形而上学在言语和书写等级制度中的出场,才能消解二元对立的逻辑结构和逻各斯中心主义,对在场的批判成为理解德里达解构策略的一条主线。这就破解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在场形而上学、语音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
在这一过程中,德里达批判性地继承了海德格尔存在论中的差异论思想和语言学家索绪尔的任意性和差异性原则,以“延异”“播撒”“踪迹”“替补”等解构式的概念谱系肯定语言的差异性和自由运动的本质,拆散某种结构或中心的存在。这就极大动摇了传统形而上学和现代科学知识的普遍性根基,使得整个文化领域实现“后现代转向”。当然,因为文化离不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维空间,所以德里达的解构不是简单地对体系论结构的技术分解,并不意味着完全击垮了原有的系统,它是关于根基与构成根基的事物之间关系的问题,这就是库恩认为的“在新范式的范围内,老的术语、概念……开始了新的关系”。解构由此成为范式转换的题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