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又梦到她了，还是老去前的精瘦样子。四目相对，她没有能力再着一言，我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心照不宣地静默伫立着，悲欢离合才不会太过沉重。

那一天，老家大伯来电话：“姑婆病危，门锁紧闭。趴在窗口，只看见老人斜坐床头，呼无应答，不知死活，得赶紧回来处理。”于是，百里之外，驱车急赶。先生一石头砸下去，门锁便应声而落。我与母亲，跌跌撞撞扑进去。

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姑婆，在她活过八十八年的岁月里。这还是她吗？一件素缕背心、一条碎花短裤罩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头以偏离身体近九十度的姿势歪扭着；嘴巴是张大的，没有一丝声音；眼皮耷拉着，仿佛是粘上了一层水洗胶布，瞳孔浑浊，近乎灰白；一只手压在身子底下，已经有了僵枯的斑紫，另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卷曲着，如五根风干的老鸡爪子无力地垂在床沿边；袒露在床褥间的两条腿，青筋暴突；僵硬冰凉的皮骨之上，没有一丝丝好看的肉。她已经不会言语了，除了偶尔上下抖动的喉咙和偶尔试图掀动的眼皮，她全身唯一残存的生之气息，只有那一头纷乱的白发。

这一头白发，在那个午后，轻绵地飘过来，力道却是那么重，像一柄柄锋利的剑，穿透我的心脏，很疼！我张大嘴巴无声哀嚎。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顾忌，我无法责备叔伯们只在窗边候着的、在我看来有些清冷的坚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无法苛求老人家能恰好倒在有我守在身旁的时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我无法奢望世间长者，尤其是像姑婆一样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能在垂垂老去的光阴里，近旁存在一个可以倚仗的后生晚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便都是孝子贤孙，很多时候施以老人的恐怕大多只是蜻蜓点水近似敷衍的一些潦草关心与念想。

姑婆一定很懊恼被病魔击中的自己，狼狈，无助，丑陋而又悲凉。

她的心性从来比一般女人大。少时做女红，看着别家姑娘绣的牡丹、鸳鸯漂亮，喜欢得不得了，却始终忍着不开口请教一二，只默立一旁，全凭一双眼，将针针脚脚记下。回去备好丝线，繃紧绣箍，好生伺弄，布上开出的花朵总是胜人一筹。年轻时，她长得也比一般女人漂亮。她有个同族哥哥是乡间贵绅、民团团长，她时常扎一根粗黑辫子，着猎人装，蹬双马靴，飞身跨上一匹黑色骏马，急驰在故乡的青石板路上。一个带兵驻地的旅长，黑龙江人，据说是个有文化的书生军官，惊鸿一瞥，就沦陷在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开始频频来贵绅府上教她写字画画。情意相投后，军官托了好些人来说媒提亲。奈何她母亲，一个古板又严苛的小脚老太“棒打鸳鸯”散，对一干来人只说：“招秀（姑婆小名）命硬，克家克夫，为折煞气，多年前已将她作童养媳配给别家，从来一女不许二郎，回吧。”转身正告姑婆：“战乱，带兵打仗容易客死他乡。我只一双儿女，命理相书又认定你八字硬，你弟弟能否绵延香火真保不齐。我只留你在身边，老来扶一把，晚景不致太过凄凉。”姑婆认老话、识古理，哭哭啼啼闷在家中，就此和那军官断了来往。

悲红颜，命薄如纸！一瓢浊水下肚，腹中骨肉流失，姑婆从此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首任丈夫甩给她一纸休书，没了家的姑婆，还因此患上严重洁癖；之后，组织出面，促成革命家庭，可因她不肯为官，第二任丈夫觉得她拖了自己后腿，三年婚姻解体，再置她于举步维艰的“守寡”地位。只是人前人后，她从不允许自己是一副倒霉的“寡妇”模样。头发齐耳，梳理得一丝不乱，坐定一个地方，腰板挺直，衣服整洁雅致，一双星目，凛然地看着时间、历史流动。她从不风月，性情刚烈，却又有着旧社会老鸨般的一流交际，九流三教、牛鬼蛇神通通与她有交道打。这种优于常人的禀赋，使历经内乱、AB团、土改、抗战、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流年的姑婆，奇迹般不损分毫地活下来，而且越活越体面。一九八九年第三任丈夫因病逝世，她的社会属性最终被定为革命遗孀。

姑婆是韧性的，无畏的，侠义的，圆通的，生活赐予了她化解各种危机的超强能力，命虽苦，运不坏。在世人眼中，百转千回，她也算收获了强势女人堪称传奇的丰富一生。只是，一生未育、膝下无子女。心中的悲苦，从来不与外人道！这个骨子里悲情到有点儿自怨自艾的老人，我时常能捕捉到她轻微的、隐匿的叹息。这叹息虽混杂于沉沉睡去的夜晚，传递的悲凉却是无处不在。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每月儿升上树梢，姑婆一定是素衣布鞋、圣洁安详地端坐院子中间，望月。一个人看久了，她再用最轻柔的呼声唤醒我。于是，端一把小椅子，我乖巧地坐下，顺势把头埋在她的双膝间。她的双手摩挲着我的头发，慢悠悠开腔：“这一轮白月光，真好看！我说它就是一张无邪的小人儿的脸！只是它怎么就那么高、那么远呢？远到无论白天的太阳怎么暖都暖不了夜晚看月人的心，远到让她的娘一生孤苦，无根飘浮……”伴随她的自说自话，我抬起头，看见了姑婆脸上无声的泪。于是，小小的心里，开始对月费心留意。它是中秋甜蜜的月饼，它是母亲温暖的棉被，它是扬帆启航的梦想，它是行疆万里的归期，它是少女心尖的红豆，它是游子眼中的乡愁，它是诗人吟唱的一阙丽词，它是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所要祭奠的最深最厚的感情。

我的父亲打小没了娘，六岁那年，过继姑婆名下。姑婆把全部的母爱给了他，供他念书，安排他接姑公的班、进了彼时很是红火的国有企业。吃得苦、会钻研的父亲几年便成了整个行业里拔尖的技术全能，年纪轻轻便领着企业车间二百多号人致富奔小康。优秀的父亲是姑婆精神与情感的寄托，成为她全部的希望。她乐得给他挑媳妇，乐得给他带孩子，乐得省下一切她可以省下的东西，变换成日渐丰富的钱物。可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深沉厚重的爱，渐渐扭曲变异了，而且越年长越有些犯浑。姑婆开始挑刺、开始数落、开始怨恨、开始诅咒、开始变得刻薄和难以伺候。比如，盛一碗萝卜排骨汤，萝卜多些，她说没人吃的只给她，排骨多些，她说吃得油腻巴不得她早死，省得碍眼；比如，打电话给她，声音大些，她骂你凶，声音小些，她认定你在骂她。她越来越坚信，我的母亲是横空冒出的妖孽，将她抚养多年的成果不明不白抢了个干净！她越来越怀疑，她身边人对她的好，目的只在觊觎她的财产！她越来越肯定，她喜欢的孝子贤孙慢慢一个个都在露出白眼狼的真面目！

好在我的父亲还算气度宏阔，对姑婆落在他身上的霸道，听之任之，永不言说。好在我的母亲虽然文化不高，道理却极懂：这是自己男人的恩人，服从她、奉养她是应该的，何况自己三个孩子全亏得老人照应，得以周全，只记她这一点好，所有委屈便都能咽下。只是，人心啊，一有了猜忌就会有隔阂，一有了隔阂就产生冷漠，何况，曾经是姑婆小棉袄的我们姐弟仨，一个个都忙着长大，忙着生活，忙着家庭，忙着事业，忙着成功，忙着世俗，谁还真正有多少心思去捋平一个老人变幻莫测的心境？去应付一个老人不可理喻的矫情？至此，我们与她，磨练来磨练去，说到底，感情有，不轻松，静水深处有潜流。

那年，母亲买下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兴高采烈地把姑婆从老家接来同住。可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干孝心，姑婆偏说是母亲是在示威，想要在她面前作威作福显摆本事。一段时间，家中狼烟四起，不胜其烦的父亲不远千里奔波回家，没能化解，终是溃败，只好答应她搬回老家独居的要求。之后，姑婆抱恙，母亲小心翼翼征得老人同意，又一次把她接来。病愈后，同样的场景上演，姑婆又一次“凯旋”故里……十年光景，接过来送回去，这样的闹剧连着演了六出，还不包括姑婆到老年公寓及家乡敬老院小住的那两次。终于，二○○九年，姑婆以八十五岁的高龄，一个人，静处故乡，等候终老。逢年过节、清明冬至，我们多则五天、少则半天回乡看她，聊尽孝道。除此，便只隔三差五去一通电话略表关心。所有关于留下她一个人在故乡生活的愧疚与不安，慢慢被时间和各自生活中的琐事抹平，甚至遗忘。

白发胜雪，拂在脸上，冰凉！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了，除了想象！我想，应该是在下半夜，内急，她掀被起身的瞬间，某根不知名的血管破裂，就此中风。她一定拼尽全力地挣扎过。只看她压在身子底下那只手，紫青紫青的，贮满了发不出去的力道；她一定呼救过，就着她被扭曲成近乎九十度的头颅看过去，嘴巴翕翕张合，喉咙嚅嚅上下，眼神惶惶内外。只是啊，夜晚门窗紧闭，她一个突然中风的独居老人所发出的声音，哪里寻得到一丝裂缝扩散出去？万籁寂静，天上的神仙在打瞌睡，世间幸福的人儿统统浸润在温柔梦乡里自顾欢愉。即便有不忍的风，钻进她胸膛，好心肠地捎带出一点儿求救声，也定然被那怪异的梦呓所掠去，最终只幻化成亲友乡邻们枕边的一口热气，杳无踪迹。

我有些手足无措，与母亲一道尝试着想把她扶起。可许是她胸中积压的怨与恨太多，那不到七十斤的躯体里，生生有我们搬不起的沉重。我只好就着她的姿势，抱紧她。我试着用手去暖她脸上大块大块的老年斑，去摸她似开还闭的浑浊眼睛。我慌张张去捏她枯紫的手，去摸她冰冷的脚……她都不理会我，一种深深的沮丧与无助把我击倒。我把脸贴向她，沿着她的额头、她的脸庞、她的胸膛，一直摩挲到她的腿，末了，只能一如儿时般，盘曲在她的脚下。她了无生机的眼照进我的眸子，一派寒光凛冽。氤氲的热气开始从眼中扩散，周遭很冷吗，怎么我眼中的热气都冻成一颗颗泪珠？这些泪珠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蹦跶，在如花的容颜与陈腐的躯干间躲闪跳跃，滑稽又苍凉。

爱人抱起老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医院。没错，姑婆是中风！在医院住下，母亲细心地帮姑婆擦洗，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裤。我不知道做其它，只一味给她全身按摩，并和她说话。我与她说起，她芳华二八的乌黑长发，她飒爽英姿的猎人装，她全心养育着的两匹马，她与心爱的男人不能长相厮守的离人泪，她赠予我的一件件绣花衫，她心爱的梅花链，她珍藏的象牙麻将牌，她最赚人气的手工小甜点。我细数她的强势，她的倔强，她的善良，她的委屈，她对我们如山的恩情；我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地揶揄她现在如此不济，质问她怎么就甘心这么一副行将就木的寂然模样；我甚至很不人道地着重批评了她的眼睛，混浊死灰，要知道这双眼睛曾经点燃了多少少年对爱情的向往……她始终不言不语，但我分明觉察到了，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温和，初时像三月早春的暖阳，之后，像深秋静静一片白月光。

于是，很自然地，我又与她絮絮说起了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我说，前些天，我一个要好的朋友，于月夜先兆流产，腹痛，快要昏死了。没来由的飘来一轮小人儿似的白月光，挂在窗口天涯，与她对视。她静静地躺在月牙儿目光笼罩的床上，淡淡地挥一挥手，说，乖哈，情深缘浅，来过就好，去吧！月牙儿特别听话，温柔一笑，果真就不见了踪影。随后，腹中那个肉团儿流出体外，她再无疼痛！稍作停顿，我小声告诉姑婆，要我看哪，这千年的月亮从来都是女人最隐匿的精神家园。情深意重的女人们，借着月亮在白天黑夜这两个模糊着边界的世界里休戚相慰，死生代谢，完成着心灵深处的情感内需。话说于此，有些意外，两行清泪自姑婆毫无知觉的眼中缓流而下。

姑婆病后第二十六天，凌晨两点还是三点？我竟也忘了！我只记得睡着的自己突地就一下从床上坐起，告诉先生，窗外有可亲近的世界。先生好脾气地帮我把帘子拉开。果真，窗边一轮白月光，我亲爱的姑婆，幽然而坐苍穹，她整洁的蓝色褂子如天幕一般，静定安宁。天边，有一场老旧的电影在快速上演，所有关乎姑婆的恩怨、际遇、纷繁世象一一展播，最后，她的影像在白月光边隐去。这时，手机响，母亲打来电话说，老人家走了！我轻轻应道，晓得了！刚刚，她已然乘着月光安详而来。

只是，始终是个遗憾！当时，我竟忘了告诉她：暗黑世界里她的背影，满满都是白月光的光芒。那光芒越过窗台，倾覆我的子宫，温暖腹中那条妙不可言的脐带。我躲在一枚小果里，听喜悦的声音，它细微，却有着蓬勃生机。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窗边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