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午饭,丈夫拾掇拾掇东西下井去了,家里剩了张腊梅自己,她要去母亲家看看。今天是腊八节,去母亲家做几个菜,陪老人吃顿饭,哄老人高兴高兴,也算增加点儿节日的气氛。在农村老家时,一到腊八家家都喝腊八粥,搬到矿上以后,每年的腊八节,母亲仍然会做上一锅,用保温桶盛着,顶风冒雪地送到女儿张腊梅家。有时候家里有人,有时候家里没人。没人也不要紧,母亲有张腊梅家的钥匙:捅开门,把保温桶放到饭桌上,再东拾掇拾掇,西擦洗擦洗。灶台啦窗台啦,干净不干净,母亲都要用抹布再抹一遍。看看床铺整齐不整齐,不整齐呢,会打开重新再叠一次。做完这些,还要到处端详端详,拍打拍打,看看没什么事情可干了,才锁上门回自己家。今年张腊梅想去母亲家做一锅腊八粥让母亲尝尝。张腊梅准备了糯米、小米、豇豆、绿豆,分装在一个个小塑料袋内,再套装进一个大点儿的塑料袋。五谷杂粮,缺了哪样,做出的腊八粥都少了腊八粥的味道。
母亲家和张腊梅家隔得不远,步行十分钟就能走到。张腊梅的家住新区,母亲住老区。两片宿舍区同属一个矿,都用围墙圈着,中间隔了一条通往附近村庄的马路。隔了马路,有矿连着,有母亲连着,就和没隔一样,好像打开家门,稍一迈腿,就是母亲家了。
母亲好像知道女儿要来,钥匙刚捅进锁里发出一点儿声响,母亲就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张腊梅手里的东西说:这孩子,又花什么钱。张腊梅也没回答母亲的话,只是带着一身凉气进了门。进屋后母亲又问:茜茜还没放假?茜茜是张腊梅的女儿,已经读初中,在县城的中学住校,一个月回家一趟。张腊梅一边去厨房放东西一边回答母亲说:没呢,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说准备期末考试,考完了试才能放假。母亲听了,表现出对现在学校的不满:还不把孩子累死?这学上的,啥时候也不让人歇歇。张腊梅知道母亲心疼外孙女,却还是批评母亲:你就知道瞎操心,你还能管着人家学校了?管好自己就行。
厨房的地上堆着一堆芥菜疙瘩。每年秋后,菜市场都会有卖的。这种蔬菜的样子萝卜不是萝卜、土豆不是土豆,像小地雷,上面长着一些乱乱的根须。炒、炖都不好吃,只适合腌咸菜。一个芥菜疙瘩,有拳头大小,拱出地面的部分,由于接触了阳光空气,颜色和缨子一样,都是青蛙一样的绿色,翠绿翠绿,赏心悦目。埋在地下的部分越深越白。张腊梅小时候问过父亲,说书上告诉她树木埋在地下亿年万年,就变成了黑色的煤炭。要是芥菜疙瘩也埋上亿年万年,会是什么颜色呢?父亲把张腊梅揽在怀里,轻轻捋着她的头发,好像费了很多脑子一样皱着眉头想上一会儿,才告诉张腊梅:一定是个金疙瘩!父亲把“金疙瘩”三个字顿开,声音拖长,还拐了个弯儿向上一挑,说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用胡子扎她的小脑门。张腊梅听了这样的回答很不高兴,从父亲的笑声里,知道受了哄骗,噘着嘴对母亲大声嚷嚷:妈!妈!听听我爸,净知道哄人。母亲说:你爸就没个正形,看你把孩子教育成啥。父亲说能教育成啥?我女儿怎么教育也是个金疙瘩。母亲说:王婆卖瓜!知道女儿是金疙瘩就好,省得好几个月也不来家一趟。
张腊梅把外衣脱了,只穿一件毛衣又回到厨房,扯了个马扎挨母亲坐下,母亲伸手推她,说:你别沾手了,我自己削削就行,厨房冷,你去客厅暖和吧。张腊梅没听母亲的话,还是坐在母亲对面。张腊梅说: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自己照顾好自己。张腊梅一边絮叨着母亲,一边伸手去拿母亲手里的菜刀。接菜刀的时候,手背对手背地碰了母亲一下,凉冰冰的,张腊梅的心跟着颤了一颤。母亲好像又瘦了,不到六十的人,头发已经没几根黑的,手指也像枯干的树枝,肉皮手套套上去的一样,骨节处全是很深的皱褶。年轻时母亲虽说不是光鲜照人,但在她们老家,谁不说母亲是个大美人。几十年过去了,母亲的头发虽然仍整齐地抿到耳朵后面,但从侧面看,耳垂上出了一道道细密的皱褶。张腊梅想象不出自己老了,耳朵垂上也出了皱纹是个什么样子。张腊梅的心里涌出一阵伤感,眼睛有些潮湿,趁母亲没注意,转身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擦去眼泪。镜子里的自己又瘦又黄,眼角的皱纹鱼尾一样散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刚擦拭过的眼睛又一阵潮湿,张腊梅忙又重新擦了一遍。她担心母亲看出什么,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把脸洗了一洗回到厨房,一边削着芥菜疙瘩,一边埋怨着母亲。张腊梅说:都什么年月了,咸菜到处有的是,又吃不了多少,能花几个钱?母亲说:看你这孩子说的,我不是心疼那几个钱,买的哪有我腌的好吃?你爸爸一辈子就喜欢吃我腌的咸菜,咱在老家时,你爸每回回矿,都带上几个咸菜疙瘩。这一点,母亲说得倒是是实话,现在市面上腌制的各种咸菜,都是趁着新鲜去腌,母亲却是把芥菜疙瘩削好之后,堆放在阳台外面的窗台上,任雪埋霜冻,经过一个冬天,里面的肉都暄透了,才会码放在咸菜缸里,一层一层地撒上细盐,封好口儿。母亲腌的咸菜和煮熟煮烂的肉皮一样,入口绵软,口感极佳。
二
张腊梅临进家之前,去过一个小小的杂粮店。开杂粮店的是父亲原来的工友,叫李明臣。李明臣和父亲从小在沂蒙山的一个村庄长大,一块儿上学,后来又一起当兵。父亲去了济南,李叔去了甘肃,俩人复员以后在家待了几个月,民政部门安排他俩到矿上。爸爸脾气暴躁,干活是个急性子。李叔则是性情温和,干事有板有眼不急不躁。有一次处理冒顶事故,天顶上还到处落着砟,爸爸刚扛着枕木冲进迎头,第二波地压又来了。轰的一声,顶板坍塌下来,幸亏爸爸肩膀上的那根枕木,在两块巨大的岩石间支撑起了一个空隙。爸爸腰椎被砸塌了,大腿也粉碎性骨折。据说是李叔带着人,拼了命从坍塌的煤堆里把爸爸救了出来,手指甲磨都去了两个。爸爸被人从碎石块里扒出来以后,整整住了两年医院,身体恢复的不错,还能干活,可落下了个违章作业的名。上级每次要在工区提拔人员时,总有人提出爸爸违章作业的事情,并将当年的事故重新抖搂一遍。煤矿是个讲究安全为天的地方,违章作业是一个人的事,要是当了管理人员,违章指挥,那还了得?几年以后,李叔一步步地提拔上去了,爸爸却没有得到提拔,因为身体的原因,照顾他到了地面工作。俩人虽然仍是亲如兄弟,但工作上的差距渐渐显现出来了。每月休班回到老家的时候,爸爸很少串门,李叔每次回家都会带上好酒好烟,在村里出尽了风头。
李明臣见张腊梅进店,感到有些意外,有点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冲腊梅笑笑,说:来了啊!闺女,要点儿啥?张腊梅将手里的塑料袋提了提,展览似的晃晃,冲李明臣说:不缺啥,快过年了,想过来看看您。李明臣听见这话,有点儿惶恐地把身后的椅子扯过来,弯腰朝张腊梅跟前推推,对张腊梅说:坐!坐!闺女,看我这里连杯水也没有。李明臣低头时露出头顶的一大片空地,像在头顶打了一块橡皮补丁,明晃晃,肉粉粉的。眼见着当年挺拔帅气的李叔也已经老了,人就这样一茬一茬地经过岁月的揉搓,一直被揉搓成一块破棉絮。再不珍惜,破棉絮就被一阵风吹走了。
粮店里有些冷,张腊梅只站了一会儿就感觉有凉气透过衣服朝身体里钻。张腊梅说,李叔您也别忙活了,我站着和你说会儿话就走,今天是腊八节,一会儿我去我娘那儿,您要是有空,也过去一起吃顿饭吧!腊梅的话让李明臣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没时间琢磨腊梅话里的意思,说:不了,我自己糊弄一顿就行,早就习惯了。
没等李明臣把话说完,张腊梅转身出了杂粮店。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放鞭炮玩。砰一个,砰一个。矿上的家属,大都是从农村老家来的,一直保留着农村的生活习惯。大大小小的节日,多少都闹点儿动静出来。
三
还是在秋天的时候,张腊梅和丈夫商量出点儿钱,把母亲家的阳台封了。丈夫在采煤队当副队长,除了吃饭睡觉在家,其他时间差不多都在井下。张腊梅开玩笑说丈夫就是个典型的地下工作者。地下工作者是个憨厚人,除了喝点儿酒,烟也不抽,开了工资和奖金全部上交。张腊梅要是不和丈夫商量,丈夫也不会说啥,但张腊梅还是要和丈夫商量一下,这是对丈夫的尊重。一家人过日子,相互不能尊重,这日子就过得疙疙瘩瘩,没个滑溜劲了。丈夫问封个阳台花多少钱?张腊梅说两千多吧。丈夫说应该的,咱不是也有老的那天?不过我有个条件。谈到条件,张腊梅一怔。这可不是平时的那个丈夫,怎么还谈起条件来了。张腊梅问丈夫:你说吧!什么条件。丈夫坏坏地笑笑,说:条件就是晚上必须得来一下。张腊梅很快就听懂了丈夫的话中话。在这方面,丈夫倒是个有情趣的人。张腊梅脸上一红,扑过去照丈夫的胸膛就是轻轻一拳,说:你就是不说,我也想来一下呢。丈夫顺势把张腊梅拉在怀里,急火火地抱到床上去,真的来了那么一下。
阳台才封了几个月,窗子还很干净。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宽大的阳台,暖烘烘的。张腊梅端着满满一菜盆芥菜疙瘩站在阳台上,隔着玻璃就能看到李叔家的厨房。五六岁那年的春天,李叔回老家探亲,给她和母亲捎来一块花的确良布,说爸爸让捎给她娘儿俩的。还说,夏天快要来了,得置换夏天穿的衣服了。张腊梅至今还记得那块花布的样子,是一块月白底的,上面印着一串串淡紫色的葡萄,一截一截的葡萄藤向两侧伸展出几片绿叶。李叔说爸爸工作忙,要等下个月攒够了休班才能回来,就让他把花布捎回来了。母亲要留李叔吃饭,李叔说他还没回自己家看看呢,放下东西就走了。李叔走后,母亲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嘴里一直念叨着父亲。第二天就领着腊梅去了村里最好的裁缝张瘸子家。张瘸子给母亲和腊梅量尺寸,一边对花布赞不绝口。说真是好眼力,这么好的花布,他都舍不得动剪子了。量完衣服的下午,李叔又来到了家里,跟母亲说要领着张腊梅去种红小豆。母亲高兴地答应了,说腊梅,跟你叔叔去吧,可别给你叔添乱啊。李叔扛着头,一手牵着腊梅走过大半个村子。遇到村里的人时,就把腊梅朝前推推,说:看看我闺女漂亮吧!张腊梅不乐意,说你儿子是臭蛋,我才不做你闺女呢!张腊梅的话引来了婶子大娘的一串大笑。有人说,还不赶快叫爸爸啊,跟了这个爸爸可比你亲爸爸有福。你这个爸爸在矿上当官,你想吃什么就给你买什么,想穿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张腊梅说,我才不呢!他儿子叫臭蛋,净欺负我,抢我的沙包。李叔听罢哈哈大笑,说:看看,这闺女还不稀罕我呢,我非要她当我闺女。说着弯下腰去,把腊梅揽进怀里举到肩膀上,扛着头去北坡的山地上种豆去了。
山坡上长满一片一片的花生。老家的地都在山坡上,全是沙土地,特别适合种花生。一块块梯田里,花生秧子都长出一拃多高了。李叔领着张腊梅来到自家的地边,在一块块坡上刨好坑,又从裤兜里掏出小豆种子一粒粒点进坑里,用一钩,推土埋上。腊梅在地头边的小道上跑来跑去。每个坡下都有一条细水沟,水沟边长满了青草,草里有蹦蹦跳跳的蚂蚱。张腊梅蹲下身子,用小手轻轻抚过杂草,就有蚂蚱蹦跳出来。蚂蚱刚刚长出翅膀尖尖,拼命想逃,但蹦不了多远。张腊梅一扑身子捉住一个,交到另一只手里攥着,攥着也并不敢使劲,担心太用力了会把蚂蚱憋死。不一会儿,小手里的蚂蚱就满了,在小手心里蹬扯着。这么多的蚂蚱,她怎么能捉得赢呢?最让她犯愁的就是,她一只手里的蚂蚱满了,想再捉蚂蚱,另一手只能空着。李叔种完了小豆,走过来问腊梅干什么呢?腊梅歪着脑袋让叔叔猜手里的东西。李叔故意东猜西猜,就是不说蚂蚱。张腊梅见叔叔猜不着,说:叔叔真笨!一张手,想让李叔看看手里到底是什么,结果手一张开,蚂蚱得到了解放,一下子从手里全蹦走了。张腊梅傻眼了,愣了愣神,随即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眼泪。李叔嘿嘿地笑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红小豆,放进张腊梅的手里。李叔抚了抚腊梅的小脑瓜子,说:我闺女不哭!李叔说:腊梅不是喜欢跳沙包吗?这些小豆正好给你做个沙包。张腊梅好像已经拿到了沙包一样,捧着小豆笑了。李叔弯下身用手给她擦了擦小脸上的眼泪,扛起来举到肩膀上面,迎着夕阳回家了。太阳渐渐落山,远处的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温暖地弥散着。
过了一个多星期,爸爸休班回来了。半夜醒来张腊梅第一次听到了父亲母亲的吵嘴声。
父亲说:我什么时候让他捎花布回来了?我买了花布不会自己拿回来?
母亲说:我怎么知道是他买的,原先不也是捎东西来的吗?怎么能怨我呢?
父亲:不怨你怨谁啊,不问问清楚就收下啊?
母亲:他说是你让捎回来的?我还怎么问啊?再说,花布都剪了,给小梅做了个裙子。还怎么退人家?
黑暗里,父亲不再吭声了,只是哼哧哼哧地喘儿。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父亲说:他就是显摆烧包,在村里充能。我还他钱。
衣服都做好了,我看还是穿吧!好像是母亲在和父亲商量。
父亲说:就是不能穿。敢穿我就给你拿剪子铰了!
母亲小声地哭了,张腊梅使劲抓住被头蒙上脸,偷偷流下眼泪。一个月后,父亲又从矿上回来了,买回一块相同的花布。母亲领着腊梅,还是找的张瘸子。相同的布料,相同的样式。张腊梅不知道上次李叔买回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到底是还给了李叔,还是偷偷扔了。
打那以后,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的笑容。
四
一旦定格了的记忆,就像珍藏的照片一样,图像一直清晰如初。在张腊梅的内心深处,她其实是有两个父亲。两个父亲有时重叠,有时又分开。小时候的张腊梅是多么迷恋李明臣叔叔。李叔是个开朗随和的人,爸爸却像石头一样坚硬。李叔个子高大威武,爸爸却身材矮小。李叔和爸爸休班都是岔开的,李叔每次回老家探亲,都会来腊梅家站站,从来也不空手。倒是爸爸显得小气,从来不去李叔家里。矿上农转非以后,两家的楼房虽然紧挨着,但很少走动,个中的原因张腊梅多多少少明白一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腊梅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母亲和李叔有点儿不太正常。张腊梅上高中的那年,有一次回家时敲了半天门,母亲开门时脸上竟有些羞涩,张腊梅刚要冲母亲发火,却看见了客厅里坐着李明臣。张腊梅的突然回家,好像让母亲和李叔都显出了尴尬,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东西被人看到了一样,母亲脸上的肉都有点儿僵硬。张腊梅也没和李明臣打招呼,没好气地钻进自己的卧室,使劲把门关上。李叔什么时候离开自己家的,张腊梅一点儿也不知道。母亲做好了晚饭,喊了几次,张腊梅也不开门,蒙头睡到第二天早晨,回学校去了。
张腊梅把菜盆里的芥菜疙瘩码放在阳台上,端着空盆回到厨房,母亲已经开始淘米了。四年前,五十八岁的父亲一场大病离开了人世,母亲就这么形单影只地独自过着日子。张腊梅曾多次劝说母亲,干脆搬到自己那里,母亲一直不肯。其实,张腊梅明白母亲心里想些什么,特别是三年前李婶去菜市场买菜被拉煤的大货车辗在车下丧命之后,母亲更是不答应去腊梅家住。有一次母亲话里说过那层意思,被张腊梅拒绝了。张腊梅也不是不同意母亲再婚,她接受不了的事实是,可能在父亲和李婶都还健在的时候,母亲就和李叔偷偷来往了。母亲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想背叛自己的亲生父亲。尽管童年时,她从心里认同这个李叔,但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同意了母亲再婚,九泉之下的父亲能不能原谅她这个女儿。
张腊梅接过母亲手中的米盆,把水搅动起来。水中的杂粮也开始跟着水流转动,有几颗招过虫子的米粒就漂了起来,那些米粒已经被虫子咬空心了。张腊梅一粒粒地拣出来扔掉,又加水把好米淘洗了几次,开始坐锅煮饭。各色的杂粮掺在一起,今晚的腊八粥一定味道齐全,营养丰富。开了火,煮上饭,张腊梅开始和母亲准备炒菜,准备晚饭。
家里有买好的鱼肉和蔬菜。看着买好的菜,张腊梅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买这么多菜不单单是自己吃的吧?这些菜做好了以后,如果自己不来,母亲肯定会给她送去一份,剩下的不知道会不会也送一份给李叔。张腊梅胡思乱想着,一阵反胃,干呕了几次也没吐出什么,母亲在她身后轻轻地捶打着,问腊梅怎么回事,张腊梅忍住疼痛,回答母亲说:没事,胃病这么多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可能是中午吃什么不对路的东西了。母亲说,孩子都上初中了,还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这哪里像快四十的人了。
张腊梅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平静地对母亲说了一句:我刚才去李叔的粮店了。
去那儿干什么?母亲问。
我喊他来咱家吃顿饭。张腊梅说。
母亲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沉默了半天说:还是算了吧。母亲又说,你要不舒服就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不用,我一会儿就没事了。要不你把肉剁剁,咱包饺子吃吧。张腊梅对母亲说。
饺子馅儿一会儿就弄好了。粥锅也开了,冒着热气,香味儿飘散开来。母亲有意地躲避着刚才的话题,扯一些陈年烂谷子的杂事。送行的饺子回门的面,下一次吃上母亲的饺子不定什么时候了。张腊梅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伤感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天快黑了,阳光淡下去之后,黑影一点点漫过来。张腊梅站起身把灯打开,走到窗边拉窗帘的时候,有意识地看了看李叔家。李叔家上下左右的人家都已经开灯了,只有他家黑着窗子。不知道是李叔还在粮店还是回来一个人在家躺着。
要不,等一会儿我们做好了你给李叔送过一点儿去?张腊梅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对母亲说。说这话的时候,张腊梅有意识地没有抬头看母亲,一绺头发散下来挡住了她半张脸。张腊梅停止了擀皮,拍去手上的面粉,用小手指头把头发抿回去。
母亲吃惊地盯着女儿,拿不准今天女儿这是怎么了。女儿的话搅动着她迷乱的心事。她从年轻时就怕听见李明臣说话、走路。不知为啥,甚至听到李明臣的名字她都会心慌意乱。当年为了那块花布,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把那块花布偷偷藏在了箱底,一直保留到现在。前年她向女儿开过一次口,但女儿的眼神让她绝望了,她害怕女儿把她扒光了一样钉在墙上的眼神。她知道,她如果走出这个家门,女儿将永远也不会认她这个母亲了。慢慢地,她绝望了,心也一点儿点儿淡下去,有时候在大街上碰到李明臣,也浅浅地打声招呼,就擦身而过了。她不明白今天女儿怎么了,从女儿的语气里,她已经快要熄灭的火花又开始闪闪烁烁,就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灰烬,被女儿用扇子扇出了几粒火星来。
要不,做好再说吧。母亲用商量的口气对张腊梅说,两眼直视着仍然低头擀皮的女儿。
张腊梅抬起头,重又把头发抿了抿,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张腊梅笑笑,对母亲说:妈!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的心事,您自己过日子也不容易,跟着我住,您又觉得不方便。前几年我年轻,想不了那么多,您就原谅您的女儿吧。张腊梅的几句话,也让母亲流下了眼泪。
腊八粥做好了。张腊梅低头闻闻,香!张腊梅盛满一保温桶,递给母亲。说:爸爸走了好几年了,那是他命不好,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您以后不能只苦了自己。你给我李叔把送粥去吧。母亲站着不动,张腊梅就拉过母亲的一只手,把保温桶硬塞到她手里。母亲还是不动,张腊梅生气了,对母亲说:您要是还想着李叔呢,您就给他送去,您要是真没了这个意思,我就去送,我过去和李叔拉拉。让李叔以后也甭惦记着了。
母亲还在犹豫着,张腊梅拿来羽绒棉袄给母亲披上,打开房门,把犹豫着的母亲推了出去。贴着房门,张腊梅听见母亲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迈着凌乱的步子下楼去了。
五
手机响了,是丈夫从井下打过来的。现在的井下都安了电话,可以直接拨打到地面的任何地方。丈夫问张腊梅吃饭了没有。张腊梅说:放心吧,我在咱妈这儿呢!电话那头的丈夫说,腊梅,你好好吃饭,能吃不能吃的你都要吃点儿。我跟区长请好假了,明天咱就去北京复诊,你不用担心,我觉得肯定是良性的。
张腊梅胃疼好几年了,除了上班还要照顾读书的女儿,一直也没顾上去看,前天丈夫休班,就去了集团公司的大医院,初诊之后,就把张腊梅推到了肿瘤科又做了一次检查。尽管医生和丈夫都说没什么大事,张腊梅还是偷偷在网上查了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丈夫和她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去北京的一家肿瘤医院做病例切片。集团公司的医院也给他们办好了转院治疗的手续。
张腊梅心里一苦,抱着电话突然呜呜地哭了,泣不成声。张腊梅说,玉林,我没什么可怕的,万一我真不行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茜茜和咱妈……
齐文禄:1963年出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做过矿工、当过教师、开过饭馆,做过记者编辑。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在《时代文学》《芒种》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百余篇(首),小说十余篇,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