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在一次出力为遭诬陷的大学生村官史进利“讨还清白”之后,段兴焱的仕途就走到了尽头。不过,之后一次次的微博替人解困,让这个老警察感觉到精神世界的丰润。
“段郎”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警察,年龄五十有四,个子不高,却挺拔,眼睛不大,但有光。
在部队里,当过排长,做过组织干事;在警队里,曾是派出所所长,现为九江市公安局的纪委副书记。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道,他不会出名,直到2004年第一次“触网”,前面的路悄悄地拐了个弯。从地方论坛到天涯、凯迪,从博客到微博,影响力就像雪球,直径越来越大,现在他的微博已有百万粉丝,连年荣膺全国“十大公务人员微博”、“十大政法官员有影响力微博”、“中国警察个人微博一百强”。
经常有粉丝想见他,有时还是一些年轻小姑娘。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是风流倜傥的大理国王爷?还是不要见,见了会让你失望。”粉丝坚持要见,“段郎”就明白了,人家是冲着他的“内涵”而来。
这个有“内涵”的“段郎”不是段正淳,是段兴焱。
“段郎”的群众路线
段兴焱1994年从部队转业进了警队,成了一名基层民警;2000年竞争上岗,当上了八里湖公安分局西二路派出所所长。
那时条件艰苦,办公房是租的,警车只有一辆破昌河,民警五六人,每天接警二三十起。“任务重,压力大,处理老百姓之间的矛盾纠纷多,天天连轴转,吃住在派出所是常事,这是基层民警工作的常态。”
然而,辛苦却得不到老百姓在感情上的回馈,警民之间的疏离始终是一种隐痛。他说,在很多时候,他带着民警上街巡逻,老百姓远远望见就喊“条子来了”,各自散去;他着便衣行走于市曹,顺手帮一名老大爷推车上坡,得悉他的身份之后老人却连连摇头:“不可能,哪有这样的警察。”他身穿警服工作,需要帮助的时候客气地请旁边的老百姓搭把手,人们却避之不及。
段兴焱有些纳闷,为什么直接服务于老百姓、保护他们生命财产安全的警察,却总是不讨喜,老百姓为什么总说警察这不好那不好?
“我这人爱思考,有一段时间就天天想这个问题。”他想到了很多原因,最后落到了一点上:在工作过程中,我们有没有耐心地把这个职业的服务内容向公众实事求是地说清楚?有没有真正平等地和老百姓沟通过?
平等沟通—他抓到了根本。他说,那时法制建设还没有现在完善,公务员队伍里的一些人,有一种相对老百姓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因为行使权力没有得到足够的制约,他们目空一切、盛气凌人,警察队伍亦不能外,一些人根本就不屑于向老百姓解释什么。
他想尝试着来点改变。他是个善于与人交流的人,又喜欢写文章,只不过以前都是在报章上写,2004年,这个互联网的门外汉第一次进入了网络世界。在九江新闻网的论坛、国内新闻门户、个人博客、天涯、凯迪上,他不时发表一些介绍警方工作内容或点评与警察相关时事的文章。
“就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看看老百姓能不能接受,结果得到了相当一致的肯定,凯迪网还给我开了一个专栏。前前后后写了100多篇文章,基本都能得到认同,很少有反对意见。”
他说,那时就发现,老百姓还是非常讲道理的,前提是要用心、用情去交流,放下身段,不要高高在上。互联网这么发达,却没有几个官员用心和老百姓交流,难道真是因为他们很忙?那些一张报纸一杯茶的公职人员,说得过去吗?“有的不屑,有的不会,有的排斥。”
段兴焱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践行党的群众路线的道路,从此钟爱网络互动。他的行为得到了九江市公安局的肯定,2009年,该局在九江新闻网上开了一个半官方的栏目,由段兴焱主持,专门解说与警察有关的事情,栏目名就叫“段郎说警事”。
从此,“段郎”这个武侠小说里让人骨头发酥的称呼,对应上了一名知天命的警官。
做点什么
沟通警民、点评时事,只是段兴焱介入互联网的一种形式,而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在本职工作之外,还能实实在在帮助人们解决问题。
第一个解决问题的机会很快出现了。
山东的大学生村官史进利,到江西吉安报考公务员,2010年1月20日,笔试成绩公布,史进利考得第一名,曙光在前。不久,史进利收到了一个蹊跷的邮包,里面有5000元现金,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因为“诈骗姚新南5000元黑木耳款”,已经被列入网上在逃人员名单。
史进利把这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写下来,发在天涯社区求助。段兴焱看到帖子之后,将它转发到了“段郎说警事”栏目,警方随后展开调查,抓捕了两名恶意构陷的犯罪嫌疑人。所有逻辑都指向一个令人发指的阴谋:有人想通过诬陷史进利,顶掉他的准公务员身份。
幕后操纵者是谁,在法律上最终没有水落石出,不过能够为史进利讨还清白出一份力,段兴焱也感到了一阵快意。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自己的仕途在那次事件之后就走到了尽头:2006年当上科级干部,10年后还是科级干部。2010年9月份,红红火火的“段郎说警事”栏目突然被改了名称,交由他人负责。
不过他已经释然了,在网络空间里,他找到了另一个更符合自己个性的角色,而这个空间正变得越来越大,处处皆可容身。2011年初,他实名注册了微博“段郎说事”,用业余时间继续着他的“群众路线”。
2012年7月,已经是一个知名博主的段兴焱,成了一桩稀里糊涂的新闻事件的主角:因为有关领导认为他的微博“不够阳光”、“个人主义”,而且“喧宾夺主”,有取代官方微博之势,他被强令“去V”;不几天,又被重新“加V”。当然,稀里糊涂的只是公众,段兴焱心里明白,那是史进利事件的后遗症,其间的种种细节,他也一清二楚,只是至今只字未露。“不方便说太多,”他说,“无论过程怎样,最后还是保住了微博。”
他承认自己已经离不开微博,这个存在于光纤里的空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际遇。在他的同龄人还对微博一头雾水甚至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在其中浸淫多年,兑现着自己的想法,他颇觉自豪。“许多同龄人朋友,思想十分僵化保守,语言和思维都早已过时,我比他们幸运。”
他想借助互联网“做点什么”的愿望也已经实现,很多人在微博上向他求助,时常让他很忙碌。武宁县的一名农民,要到市公安局办一个户籍手续,因为不懂程序也没有路费,希望他能帮忙,他找到户政部门,结果破例网上办结;一群驴友被暴雨山洪困于庐山,微博上向他求助,他马上汇报给局长,局长立刻组织营救;试图自杀的绝望女子在微博上向他哭诉“我不想活了”,他马上翻看其微博动态,发现她真有轻生倾向,立刻“@”给当地警方官微,成功阻止其自杀。一次次的微博解困,让这个老警察感觉到精神世界的丰润。
因为求助者太多,段兴焱只能选择其中事实清楚、自己也能力可及的事情施以援手。“大部分也是爱莫能助,比如沈阳人被邻居给打了,安徽人被丈夫家暴,湖北人遭遇拆迁不公……”
即便帮不上忙,段兴焱也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微博上也有一些大官,为什么不找他们而来找我?说明老百姓信任我,我还是很高兴的。”
在网络里自由
“段郎说事”的影响力日益增大,外地(包括北京)的一些政府机关,有时也会请段兴焱去讲课。几乎每一次,他都会感受到对方的一种疑惑:一名警察,一个官员,一个微博红人,这三种身份合于一体,在北京或上海都不奇怪,而在江西就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这其实也是我的疑惑,因为印象中的江西人,从地域性格看并不容易出现“个性官员”。
段兴焱理解这种不解。他说,外部观感并没有错,他身处的地域文化环境,人们总体上思维相对保守,不喜欢当出头的椽子,更愿意随波逐流。这种墨守成规的氛围一定程度上压抑了人的个性,使得许多人在这种环境下出于自保需要,不想也不敢对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发表个人见解,以免惹祸上身。
“这么说,你算是其中的一个另类?”我问。
“差不多吧,只是我不太喜欢另类这个词,因为它天然带着贬义,这种定性是对有独立思维和独特个性的人的一种打压。我一向认为,在不违反法律法规,不违背国家大政方针的前提下,提出自己的观点,督促体制生态和社会生态向着良性方向发展,没有什么不好。”
“愿望虽好,但实践殊难,这就是考虑大环境的必要性,你一路走下来肯定也不容易。”我说。
“那当然,我自己总结,这一路走得太艰辛了。打个比方,如果你是领导,你会喜欢自己的下属比你影响力还要大吗?一开始我的同事们也是不理解的,有的是不屑,怀疑参与网络舆论的意义,有的认为我这是整天无所事事,在网上打发时间。后来慢慢磨合,就都好转了,现在从领导到同事基本都很支持,公安局里面有了好人好事,领导也会希望我宣传出去,他们也能认识到这个渠道的实际价值。”
有网友说他是在沽名钓誉,段兴焱心平气和地和他讨论:“人在政界,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升官发财。我升官了吗?说实话,如果不做微博可能真升了。我发财了吗?我是在义务写作。迄今为止,有哪个官员是靠微博升官的?每年的十大公务人员博主,没有一个被破格提拔。”解释完之后,对方就改变了态度。
虚拟空间里,张嘴就谩骂的人很多,理性的讨论时常不可期待,对此段兴焱也看得很开。“大千世界嘛,人是形形色色的,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个性和表达方式。我特别反感要求所有人千篇一律围着谁的意志转,相比这样,我宁愿让人们想骂就骂。当然我们还是倡导以理服人,而不是以骂压人,只要用心,以理服人是可以做到的。网民不是刁民,是老百姓的一部分,关键我们怎样去和他们交流,用道理去说服人家。”
段兴焱滴酒不沾,虽然是一个健谈的人,在应酬场合却是闷头吃饭的角色。从这一点也可部分窥见他依恋网络世界的心理因由—在那里,他不会因为自己不喜欢什么而与周围的人产生现实的尴尬,他在主观感受上更加轻松自在。
要说段兴焱对微博世界的陶醉真的没有任何名利动机,也过于绝对。某天傍晚在街上散步,见到两口子吵架,不可开交,段兴焱走上前去相劝,那夫妻俩一回头,马上瞪大了眼睛说:“你是‘段郎吧?”随后,两口子停止了吵架,要求跟他合影,合影完之后有说有笑地走了。
在他的神色里,分明有一种“被认出来”的享受感。
他说,自己就算退休了,也还要玩微博。我说,那得祈祷微博活得比你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