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波拉克(Barbra Pollack) 翻译:李佳桓、曾宪姝
靳山:神经系统
芭芭拉·波拉克(Barbra Pollack) 翻译:李佳桓、曾宪姝
破碎的雕像,爆炸的雕塑,你既可以说靳山把画廊改造成了一片战场,又可以将其视作游乐园,这完全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考量他的作品。靳山一直是一个敢于冒险的挑衅者,在诙谐幽默和冷酷严肃之间“走钢丝”是该艺术家的实践常态。冒材料之险,冒误解之险,甚至于冒自己声誉之险,靳山从不胆怯于逾矩,但是,他总是知道怎么在一切都沦入混乱前停下来。
靳山的新作堪称这些特质的典范。引用古希腊、罗马、文艺复兴艺术、基督教精神、道家寺庙和“文化大革命”图像元素,他以塑料演绎了一组既感性又经典,既诱人又引人反感的雕塑,将他的观众向不同的方向推拉。靳山唤起的本能感官如此强大有力,能够跨越文化的界限。他表示:他的作品虽然植根于当代中国的现况,但是反映的却是人类的情况,尤其是人们不论生活在何处,都能陷入的某种怀疑状态和矛盾情绪。
当然,靳山是带着他一如既往的那份机智与讽刺感开始这场质询的。与其说他是阴暗的社会学家,不如说他是玩世不恭的恶作剧者,所以他才能够利用工业材料,以诡谲的手法传达自己的信息。塑料这种大批量生产和廉价仿制品的原料是他使用的主要媒介,艺术家以此对这个一次性产品繁衍昌盛的社会眨眼示意。然而,在靳山的手里,塑料被倾倒出来,拉扯,然后撕碎到不成形状,无法辨认。在他其他的一些作品里,材料还可能是大理石,或者是口香糖。
上·《孤芳自赏》 靳山 木头、塑料、钢 112cm×49cm×173cm 2015 年
下·《失败的飞行》 靳山 马皮、塑料、钢 42cm×34cm×43cm 2015年
靳山自2000年中期踏上了艺术的道路,自事业伊始就是一位挑衅者。他1977年出生于江苏省,父亲是一位舞台设计师和画家,母亲是地方剧演员,他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由于受到了“文化大革命”余波的严重影响,靳山在入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之后才初识当代艺术。他毕业于2000年,这与侯瀚如第一次将国际艺术家引入上海当年的双年展是同一年。虽然他是在油画系接受的艺术教育,但是他马上转行做起了雕塑和装置,这类艺术让他能够更大胆地探索实验。正是这份冒险感让他在2008年做了一个机器——向当年的ARCO艺术盛会上的收藏家发射乒乓球;还有他在2007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照自己的样子做了一个硅胶雕像,让它对着大运河像喷泉一样撒尿(这个雕像以假乱真到让当地居民叫来了警察)。
鉴于这些装置的独特属性,靳山的事业发展逐渐远离本土商业画廊,走向中国之外的博物馆及机构也就不足为奇了。过去五年,他为美国三家博物馆创作的“装置三部曲”广受认可。2011年,他为肯萨斯州劳伦斯市的斯宾塞美术馆(Spencer Museum of Art)创作了《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警察雕塑被吊在繁星闪烁的天花板,然后松开,突然一下掉到地上。这件作品是对权威形象的机智挑战,更将行为表演与互动引入了雕塑领域。紧随这件洋溢着打破旧习情愫的作品而来的是2012年靳山在布朗大学的大卫·温顿·贝尔画廊(David Winton Bell Gallery)呈现的装置作品《我爸是李刚!》。在装置现场,浇灌石膏的自行车和一个尺寸硕大的空间人造卫星融合起来,是为当代中国所提的一个诙谐的评论:这是一个让伟大的希望迷陷于腐败的地方。第三个,也是所有装置中最复杂的,是他为展览“我的年代:中国年轻艺术家”创作的作品,该展览于2014年在佛罗里达州的坦帕艺术博物馆(Tampa Museum of Art and the Museum of Fine Arts)和圣彼得堡美术博物馆(Museum of Fine Arts,St.Petersburg)联合开幕。靳山为展览创作了《无人之城》,一个长达30英尺的极具未来感的结构。他在完全由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纸制成的白色外立面上分别投映了吊车、菊花和日出的影子,这些图像都出自他父亲创作的水墨画。这件作品是向他的父亲致敬,也是在承认即便他的家庭并未完全理解他转而走进的当代艺术王朝,过去还是对他的发展产生了非常有力的影响。
但即便是在艺术生涯的初始阶段,靳山就不断地用新的雕塑形式进行实验。比如说《退休的柱子》(2010年)是一个罗马柱,是上海典型的殖民时期建筑。这件作品真的就那么平躺于一个雕塑台上,一会吸气,一会呼气,一会儿鼓起来又一会儿瘪下去。他于三年后创作的《黑潮》(2013年)是一个黑色的粗柱子,从地面直顶天花板,还有白色的乳胶从中间的缝隙中渗出。在两件作品中,他并非刻意把自己限制于西方肖像学的符号之中;其实,这些建筑元素在中国也早已广为人知。这是典型的靳山作品,在一个作品中融入几段艺术历史之中的元素。
在过去的两年中,即从2013年的“天使”系列开始,靳山在该领域进一步精进。该系列始于石膏像《普蒂》(Putti),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中一位胖嘟嘟的小天使。在其中一件作品中,他简直变成了涉足三维领域的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在雕塑外形上滴满塑料,创造出一种毛细血管和神经爬满这座精致雕像的错觉。在《小坏蛋》(绿色)中,一位薄荷绿色的天使和一对紫色的双胞胎配对,用来象征光明和黑暗。在另一件作品中,一位白天使形象完整,婴儿脸,天真无邪,却好像被自己屁股里流出的明黄色塑料液体逗得不亦乐乎。这些有趣而淘气的作品在娱乐观众的同时,也展现了艺术家运用高难度材料的精湛技巧。
靳山表示,他之所以转而使用这种可以倒入模具,直到冷却变硬之前都可以随意塑形的塑料,是因为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创作出不完美的雕塑形式。靳山从来就不想将作品呈现得很优雅或很尊贵,相反,他更喜欢这种作品在观众眼前产生诞生或爆炸毁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作品中最具中国元素的也正是这股能量感,因为他所生活的城市正在以无可匹敌的时速日新月异地变化着。然而,他将这一趋向爆炸、主宰、演进的冲动视为这些雕塑中最根本的人性特质。
靳山最近的作品经历了形式和风格的演变,变得越来越成熟。在近期的一个系列中,他先着手把玩卖给艺术学生练习写实绘画的石膏模型,大体都是些尺寸适中的希腊和罗马雕像。靳山以这些雕像作为原本制作了模型,并在里面灌满了液态塑料和其他材料。在《酒神》(2014年)中,上帝在一座柱体的一端狂欢作乐,它由塑料、马毛、木头、纸和泥土的混合物制成。在《羞愧》(2014年)中,一个黑色人形被剥了皮,电线从他的伤口中露出来,就像血管从血肉中弹出一样。让这些雕塑显得分外可怕的是其精细的做工。它们看起来可能会让人有点不舒服或反胃,但是这种负面空间的敏感分配最终让它们更加耐人寻味,同时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挑衅”这一词语的含义。
左·《误解》 靳山 木头、塑料 90cm×100cm×194cm 2015年
中·《日食》 靳山 塑料、钢 81cm×26cm×180cm 2015年
右·《回光返照》 靳山 驴标本、镜子、塑料 147cm×124cm×90cm 2015年
《黑潮》 靳山 塑料 310cm×45cm×45cm 2013年
在创作这些作品的过程中,靳山下意识地参照了正在将雕塑领域推向新前沿的一个国际艺术家流派。最明显的一位同行就是大卫·阿尔特米德(David Altmejd),他的雕塑作品模糊了固体和液体、物质和反物质、形象和抽象之间的界限。要他在纪念性雕塑中分辨内部和外部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使用了负面空间、有机玻璃形式和镜子来塑造某种个体感官,或者整个体系在成长发展过程中的感受。值得一提的还有卡拉·布莱克(Karla Black),他是透纳奖提名艺术家。他用家常材料、粉末、指纹和石膏创作出精致、混乱、感性又质感强烈的抽象雕塑。靳山也相仿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现了他的手掌,明显表现了艺术家的介入,然而最终作品却显得像是一个自然瓦解和退化的成果。
在当前展览的作品中,靳山转而制作真实尺寸的雕塑作品,并且在融入建筑元素的同时,采纳了更多更有针对性的内涵。在《孤芳自赏》(2015年)中,他创作了一件双面肖像,由两座半身像构成,一座红色、一座白色,对面而立,都有一个白色的圆锥形物刺穿它们的脸颊。在《失败的飞行》(2015年)中,一个酷似上帝的雕像的粉色头颅炸开,暴露出黑紫色的内里。在《倒影》(2015年)中,一件高个雕塑的躯体从内翻到外,原本应该是肉体的部分因而袒露于开放空间中。由于都是真实尺寸,这些作品比更小的雕像看起来更吓人,更让人联想到恐怖电影。
靳山近期数件作品都参考了天主教教堂建筑,包括《漏》(2014年)。在这件作品中,一个洗白了的教堂窗户框架有多处红色斑点,为作品形式渲染添色。为了创作这一系列作品,靳山找了几个木匠做木质原料,然后用木结构做了模具,接着在里面灌满了塑料。在《日食》中,一个类似的教堂窗户索性直接将墙面融化,变成了一件粉色和白色混合流淌的合成物。还有更具野心的作品——《坍塌的糖衣》,一座再绘了教皇在梵蒂冈的阳台,它像可塑橡胶一样塌陷着,薄荷绿色直叫人作呕。《坍塌的糖衣》和《日食》既是独立的作品,又是一项组合装置,它们被分别置于面向《回光返照》的两面墙壁上。《回光返照》看上去像是只皮正从身体上脱落下来的黑色驴标本。在靳山的观念中,驴这一滑稽形象可以象征死亡,并让体内余留的精神幽灵升起。
靳山表示,他创作这些作品不是要向宗教信仰致敬。恰恰相反,它们更像是在研究寄望于宗教这一人类冲动,即便最该为宗教信念的根深蒂固负责的各个机构都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足。他之所以会援引天主教教堂,仅仅因为这些符号最容易被认作信仰的替身;那么,通过把玩材料,艺术家使自身的信仰缺失一目了然。他这么做,是希望对观众的信仰造成一定干扰,并提出一个能够延展至所有权威机构的疑问。
他唯一一件特意援引中国历史的作品就是《误解》(2015年)。在这个雕塑中,人物的头像是一个在“文化大革命”雕像中找到的中国工人的脸谱。从他的眼睛里、头上、躯干间射出的是一个个拳头,就像他在与自己作斗争,或是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作战。雕塑身体的原料是尖木板条,靠近会很危险。总而言之,这是一件惊悚的雕塑,在体现了历史上某段毁灭时期的同时,也摧毁了它持续的影响力。就如《无人之城》,似乎靳山本人也承认自己体内有着两股冲动,在挣扎到底哪一方会胜出。当然,最后的结果不会是和谐的,反而会是一种瓦解的混乱状态。
“神的诡计”展所呈现的作品引证了一些系统,我想把它们称作神经系统,其中充满了焦虑,不是起鸡皮疙瘩就是让人打冷颤。这些系统包括政府、宗教、艺术,当然还有生物系统。当然,就像神经系统将信息传输给大脑一样,该艺术家所体现的神经系统也凭借自身力量潜入了观众的大脑。有一些作品是稍纵即逝的,但同时又无法无视,它们传达出难以编纂的纷繁释义。就像艺术家本人所坚持的那样,有这么一种能量,我们能在社会中找到,但其实它是深植于每一个个体之中。他能够找到材料和形式,并以如此简单的手法来传达某种如此宏大的信息,这充分证明了该艺术家——这位身怀无穷目标的强有力的评论员的天赋。
注:
展览名称:神的诡计——靳山个展
展览时间:2015年11月20日-2016年1月6日
展览地点:上海BANK
左·《凿壁偷光》局部 靳山 塑料、钢 365cm×23cm×195cm 2015年
右·《哪里也不是》局部 靳山塑料、钢 70cm×83cm×215cm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