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
苏格拉底监狱
新的一日从黄昏开始,
暮色来到这里,接下来是
夜在铁条后迅速变黑。
松树垂下它的双臂,搭在
深陷阴影中的人的肩头。
石头狱室的窗口会亮起一盏灯吗?
你甚至有些莫名的幸福,为那碗
甜蜜的毒芹汁。黎明将从死亡
迈进虚无之门时开启,
曙光悄悄移动了它的日晷——
你仍将学会热爱绝望,直到希望带着血渍
从痛苦的产道滑出。
在昔日无人的角落,你读过他
灿烂的篇章,在自由的悬崖上
在他致命的赴死中——
会有人继续和你承受思想严酷的命运
现在,你在石头的冰冷上坐下,一条黑犬
跑过。苏格拉底轻轻穿越你们却微笑不语。
听!——教堂晚祷的钟声,敲响了。
无边春天的弥漫
我不认识卡珊德拉,
也不认识安提戈涅。
我认出丁香的芬芳是悲伤。我听到
喜鹊们在树枝上踏响黑色的音符。
我能准确描绘大酢浆草笔挺的花瓣,
我曾在火山口看不见的岩浆里打滚。
但是,伊俄卡斯忒
伊奥斯岛的小姑娘,我认识你。
等你长大,你是否会记得曾有异乡人
把东方的春天找到并带给你?
而卡珊德拉在喜鹊的叫声中说过。
而安提戈涅颤抖的双手在丁香树枝里举起。
在戴高乐机场转机
候机大厅里哪个是巴迪欧?
或许还有正在看报纸的齐泽克,据说
他所有的袜子都来自汉莎公司。
而我手拿红色中国护照,出生于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个年头。
小时候我偷看过父亲的日记,
他为请假去看望还是恋人的我的母亲
而深刻检讨,认为这是“自私自利”;
至于我的母亲,一个共青团员,
在冬天挽起裤脚为公社挖泥
双腿从此落下了病,再无法治愈。
他们从没有出过国,无法想象
戴高乐机场扑鼻的巴黎香水味。
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乘客,美食;不知道
一掷千金的大亨是如何一掷千金。
他们的亲戚,很多都在农村
孩子上学要翻山越岭,老人生病
基本要砸锅卖铁——那是一些
默默出生又默默死去的人们。
黎明,希腊的朋友来电话
问我在戴高乐机场有什么感想。
我曾经来过巴黎,有时也在这里转机,
法国有我喜爱的诗人,艺术家,
也有活着时遭受围攻的加缪,
他像傻瓜一样居然要推着巨石
徒劳地攀登科林斯的高山——
而这次,我就要去那里为他献上
一束野花。至于戴高乐
他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
那著名的五月风暴中惨淡下台
败于欧洲红卫兵怒吼的街垒。
我站在1966年和1968年之间
站在两个世纪的东西方之间
在灯火灿烂的戴高乐机场,仔细辨认
某些对东方充满幻想的西方人
发现他们的两条腿居然全是左腿。
他们从没到过中国农村,那里现在有大片
被污染的荒芜农田,而一些村庄
被称作艾滋病村、癌症村。
我想请雅各泰和雅姆一起喝一杯咖啡
说一说我们都热爱的大自然,
说一说让赞美打雷的人感到害怕的种子
——大麦,小麦,谷子和苜蓿。
然后,我将直飞希腊,
去拜望萨福和俄尔甫斯,
并向苏格拉底的小神致意
——或许它已经飞到中国,正与
四月的花神、树神一起嬉戏。
在奥林匹亚博物馆
他们在飞。在倒塌的废墟上
在高大的松树和灰绿的
橄榄林中,在祭坛上空
那些大理石,断了腿的
马人,面容残缺的古代战士
无头的胜利女神在飞
而造了他们的匠人比他们飞得更高
仰着头的孩子们背着书包
腋下悄悄涌动着奇异的痒
更多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在博物馆空旷的大厅里
在讲解员催眠般的咒语中
感到自己断开的手臂、残破的面容
以及身体的废墟里那沉睡的
大理石的沉重。
俄底修斯
我叫无人。他说。
随后便杳无踪迹。
巨人们找不到他。
愤怒的死神也找不到他。
他不在深深的岩洞里,
也不在高大的头羊的肚子下。
沿着语言秘密的小路,
他——胜利地逃遁了。
(注:俄底修斯,又译尤利西斯或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重要人物,伊萨卡国王,以木马计大胜特洛伊。此诗取材于俄底修斯以计谋从巨人眼皮下逃脱的故事。)
希腊人说
“告诉我,在祭祀中他们做些什么?”
“焚烧动物的皮毛和骨头,”他说,
“所有人类不能吃的东西,都将奉献给神。当它们在烈火中吱吱作响众神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来。人吃肉和植物,而神吃蓝色的烟雾。”
我看到,晨曦和暮岚在树林后轻轻弥漫。有什么动静在芦苇丛里窸窣,又消失在溪水流远的深处。“那么,希腊人如何在心中高举十字架,又在教堂的钟声外赞颂波塞冬的海浪和阿波罗的光明?”
“或许,罗马人的马蹄从未曾踏上雅典发烫的石头。在海德拉的爱若斯山顶,阿波罗的马车正在教堂的三角门上驰骋。或许,神更喜欢坐在钟楼的尖顶,从云中钓一滴雨,或穿着带破洞的裤子敲响陌生人的大门。”
“那么,如何解释拜占庭?为何某个地方名叫君士坦丁堡,又叫伊斯坦布尔?甚至更多的名称?”
“但它只是同一个地方,不是吗?
我不确定知道神是否喜欢人为他建造的房屋。
我不确知神是否授权于人间的法官。
我猜想他厌恶鲜血和尸体,假如这鲜血不是从他的胸膛涌出。别忘了,神只喜欢吞吃烟雾。”
“我想,人也许会为造出更多的刀剑而胆寒,如果他们能够想到自己的喉咙。现在,请带我穿过卫城脚下的教堂,到海边去,绕过那些无名的环形石头祭坛,以及那些沉默的仙人掌把自己‘扑通投进大海。”
“你会看到一个老妇站在礁石上,阳光照着她古铜色下垂的乳房,布满皱纹的小腹和花白的阴阜。
她与那个同样赤身裸体的男子谈论着海水的冷暖。
那男子有着少年的腰身,到了夜晚他会被强壮的生命带领将整个身躯送进另一座教堂,并在时间坚硬的祭坛上留下膝盖清晰的印记。
——如果这不是神所喜欢的,还能借助什么使他的双手表达他那所向披靡的力量呢?”
卡瓦菲斯小传
卡瓦菲斯并不愿去采摘橄榄,也不愿去贩卖埃及棉花。他在赫尔墨斯商学院一头钻进了拜占庭的圆形屋顶。
一大群富豪哥哥供养这位被市井俗语吸引的未来诗人,直到他们接二连三奇怪地死去。
水利部三十多年的临时工懂英、法、意大利、阿拉伯和拉丁语这砝码保证他每个下午可以攀爬节奏的云梯。
他曾写下很多纪年数字,1895年最多。我都用铅笔标注下来。我对时间有着侦探般的热爱,我的笔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爱男人,爱颤抖的肉体,那欢愉胜过死亡的震动。咖啡馆背街的阴影曾记得那急匆匆的脚步。他胆小如鼠,惧怕公众的评说虽然他将他们的语言变成不朽的历史
成为伟大希腊乃至人类最美的声音。他拥有一百二十五个喉咙说话:贵族的,农夫的,喝粗劣茴香酒的他把无数个自己缝到了一起。
由于使用过度,他死于喉癌——被切开气管,最后几年作为一个哑巴苟延残喘。是谁给了诗人这样的奖赏?
至于宗教,弥留之际他挣扎,对着大主教愤怒抗议,最后屈服——有保留的。带着无尽疑虑咽了气。那圣餐,有一半还没有进到他的肚子里。
看中学生排演诗剧
远征特洛伊的号角吹响了。
十六岁的阿伽门农王暂时忘掉了他的小女友,将手臂笔直地指向前方。身后是四个少女,她们的武器——从宾馆洗浴间带来的毛巾。
这些柔软的棉织品斜挎在前胸,草地上的几次来回踏步已走完了十年的战争。
头戴花帽的男生,现在是扭着腰臀妩媚的海伦;校长则是战败的一方;最后的胜利是所有人躺在绿草中阳光亲吻他们闭眼假寐的面容——
希腊摄影师肩膀在剧烈颤抖,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直达脚底的笑声。
卡吕普索
“从来就没有俄古癸亚岛,那个长生不老之地。就像从来不存在另一个埃及的海伦。天真的来客,别让诗人们把你骗了。”她说着,将水杯注满。然后在摇晃的椅子上坐下。
“至于我,人们叫我卡吕普索,金色卷发披肩的海上神女。”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皱纹。
“你瞧,我已年过五旬,
自从俄底修斯离开这片荒芜的海岛
我即白发丛生,关节炎使我无法再走远路。
没有人动用暴力——如果他足够诚实。
我们相爱,在树下亲吻翻滚说着恋人们都会说的山盟海誓。
我尽力奉承他,给他一切爱的享受。
你能从至今开满大地的花朵中辨认出我就是那个甜蜜的女人。
但诉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自己种菜,像男人一样照料羊群。
我会酿酒,能驾驶帆船;自己去银行交税,去药店购买药品。
一切都好。你不会理解我这样的女人会因为有过一个爱情的夜晚今生再也没有改变过对生活的笑容。
因为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命运——一个必将隐匿的人。
或许不久后你就可以看到我安静的葬礼。
人们当然明白,爱就是死。
他们把我称为永生的仙女则可避免内心的愧疚。
至于俄古癸亚岛……哦呵,这是个笑谈诸神们都知道,只有伊萨卡长存。”
说完,她蹒跚着走回荒凉的岩屋里头发像枯草一缕缕飘在她的头顶。
(注:卡吕普索,意为“将我隐藏”。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特洛伊战争后,俄底修斯返乡途中遇到沉船,被卡吕普索救起。俄底修斯曾和她在俄古癸亚岛同居并生下一子,后拒绝她的挽留和永生的许诺,返回故乡伊萨卡。)
珀涅罗珀
“二十年。我终于等来了我的丈夫。
一个尽人皆知的英雄,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呵,愿我的仇敌拥有和我一样的命运吧。
我厌恶那些花冠,肉麻的赞词。
请看看我的双手,在织布机上磨成了石头。
那是我每个不眠的昼夜,也是我的懊悔。
美名和血腥的战场对于一个国王远胜于我那温柔洁白的床铺。
至于爱情,或许求婚的浪荡子们比他知道得更多。
不,我当然能猜到他钻进的女神们的帐子比我的更芬芳。我心硬如铁且不计较男人的贞操这将保证我是最后的赢家。
不要忘了,我只是一场比赛的奖品从斯巴达被送到俄底修斯的床上。
那将是一张空了二十年的寡妇的床。
我无路可走——无论是那十二个被吊死的女仆还是其他人。拿笔的是个男人,
而我活命的智慧堪敌俄底修斯一国王的椅子万岁!”
注:珀涅罗珀,俄底修斯的妻子,在丈夫远征特洛伊时,为其守贞二十年,被喻为女性的榜样。
皮拉传
她在低泣,这个女子坐在冥府幽暗的角落,泪水顺着粉红的脸颊流到嘴边。无人不知当年在斯基罗斯岛,那个命名一切港口皆为隐匿之地的海湾,她柔媚欢乐是岛上最美的少女。直到来自伊萨卡和阿尔戈狡黠的货郎们在闺蜜四散而逃的尖叫声中紧紧抓住她那攥紧宝剑的娇嫩的手腕——她惋惜那被踩脏的羊毛披肩银色的米拉科斯花别针,以及绣着叶子花的长裙;她蓝色的眼睛就要告别岛上的橄榄树和松林听迈锡尼的国王可笑地称她为希腊第一勇士并说神谕里指定将由她来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后世的诗人在万世流芳的史诗的第一行就写下阿基琉斯这个伟大英雄的名字
谁能诅咒那可怕的预言把她推上战场而爱和死神在特洛伊等着她——不,她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她从不畏惧任何人间的国王也不畏惧哈德斯阴风凄惨的深渊只是那光芒四射的阿波罗,这曾为她的降生祝福的神和黑暗合伙亲自将她送到此地,这使她心碎哀伤人们为杀人者塑像,大理石或者青铜歌颂胜利者的功绩并尽快清除废墟除了诗人偶尔的到访,再也无人记得那红色火焰的头发,那失败的美那名叫皮拉,斯基罗斯岛的姑娘。
(注:阿基琉斯,海洋女神忒提斯和英雄帕琉斯之子,希腊第一勇士。因神谕说唯有他能带领希腊联军在特洛伊战争中取胜,其母自他小时便把他藏匿在斯基罗斯岛,打扮成女孩,名叫皮拉。后被前来找寻的俄底修斯识破,带他前往特洛伊参战,被太阳神阿波罗射中脚踝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