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忽然觉得到乡下住一住是很方便的事了,高铁,再加上一段城际铁路,也就是北京说的轻轨。以前一天只有一趟直达火车,是半夜两点多到站,慢车上呆17个小时,想起来头都大。
房子是五年前就盖好,竟一直没有回来住。因为路都是烂泥,井又抽不上来水,再到处是鸡场。—个小村子十几个鸡场,鸡屎倒得满坑满田,据木珍说,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下鸡场倒闭了一半,没那么臭了,但当然,还是臭的。出门往左走,这一边有一个猪场两个鸡场,猪屎和鸡屎的气味混在一起,臭得厚,且闷。冬天的时候猪场失火,半夜里浓烟滚滚,大猪小猪吱哇乱叫,烧死一百多头猪。拿来卖,两块钱一斤,很多人抢,家家买来过年,相当于烤肉。失火的原因人人知道,是给刚出生的小猪烤火取暖,天冷啊,人穿棉衣都怕冷,小猪崽光溜溜的,最是可怜。
往前走上十几步,闻到的就不止是屎臭,在猪屎和鸡屎的臭中混了一种烧塑料的气味,这可比所有的屎臭都更有一种毒气的感觉,啊,塑料,二恶英,也许还有三恶英,这些不知其详的恶毒名词在我头脑里窜来窜去,面目狰狞。
乡下是谁在烧塑料?
我看见一堆烟在一处升起,一只水泥墩立在路边,中间凹下去,烟就是从这里升上来的,旁边是乡卫生站,烧的是医疗垃圾,一次性的针管、沾了血的棉花,浓烈的臭气从卫生站门口一直飘到田野地头。
有一个装扮时髦的女人迎面走过,她瘦而高,涂了口红,烫发,上身穿一件长款豹纹衣裳,半截是豹纹,半截是淡黄色,薄如蝉翼。她昂着头走过去,我问木珍这是谁。木珍说,这个钟银美啊,她老公杀了人,判了十年,坐牢去了。本来他跑出去躲起来,谁都抓不着他,后来女儿考上大学了,警察找到学校去,女儿就说出了她爸爸藏在什么地方,就抓着了。这个钟银美,她是不下地的。她还征集签名给她老公减刑呢,都是乡亲,不好不签,就都签啦。
往这头走一直走到大队,大队有两家小超市,门口摆着台球桌,有闲人坐着,问:要么西?我想买橡胶手套干活用,这里的货都是双层,外层橡胶内层棉,冬天用的。冬天的水锐冷入骨,历代妇女均是光手洗衣洗物,烧一点热水洗碗,那就是费柴火的败家行径。冬天伸出手来比比,一个比一个的冻疮多,而手裂口子是正常的事。
大队旁边的小学校,五年前我来看过,那时刚刚撤并,大门的栅栏虽已关上,校舍仍是整齐的,地上尚未长草,门窗虽脏,也算完整。而屋顶的黄色琉璃瓦是当年政府的形象政绩,花大钱出大力,是一片乡村房屋中亮闪闪的一角。隔了五年,再看,这小学校已完全荒掉,院子里荒草有半人高,窗玻璃豁着锋利的口子,听见有鸟在教室里扑腾,大概是撞着了里面的蜘蛛网,一只猪拖着肚皮走来走去,还有牛屎。这么高的草怎么没人割来烧柴喂猪?牛屎和草都怪可惜的,我想起小时候的拾肥运动,插队时上山打柴,放牛也要走很远才有草吃。从前的宝贝现在早没人稀罕了——路边的草和田里的草都是满坑满畈,时代已然天翻地覆,草啊粪啊的,人的日子不用它们来应付了。
傍晚对门的月娥打起了连枷,一下一下地转着打在门口空地的老白菜上,老白菜长出了长长的枝条,豆荚就密密长在枝上,看上去像油菜。小小一片的老白菜晒了一天,干爽了,打它一下,荚就裂开,荚里的菜籽蹦出来,像芝麻般大小,圆的,颜色介于豆青和米白,一小窝一小窝的在杂乱的枝枝草草中间。打连枷甚有趣,连枷一转,啪的一下落在地上,那种飞陕的转动有游戏般的快感。
这时候路边来了一辆很新的黑色轿车,开车的人身瘦肤黑,穿一件西装,像小城的包工头。我看看他,他冲我一笑。这个外号叫九乱的人,他生活是很乱的,他有多少女人呢,他老婆说,反正一桌都坐不下。也是孝子,对母亲最好,母亲骂他,挣的钱都用来养野女人了!虽然乱,却又人人挑不出他毛病,帮穷人盖房,照顾孤寡老人。他买来的车,谁都可以开,撞得不成样子他也不生气。
下雨的时候大家就打麻将。月娥家开了个麻将铺,月娥以前也到北京打工,五年前回家开了鸡场,她家就集合了远近大小鸡场老板来打麻将。她收钱,上午每桌收一百块,下午和晚上还各收一次,从赢了钱的人手里抽,十块十块抽,抽够一百为止。抽钱呢是要管饭的,管午饭。她要去三店买菜,买回来做饭菜。到了下午就给每人冲一杯藕粉,或者一种叫“香飘飘”的速溶饮料,相当于下午茶。晚饭不管,各人回各家吃。月娥每次在家里打就输,她两个月输了六千多。她就出村,到那头村打,就赢回来了。开小卖部的老叶也开麻将桌,是打小牌,每桌收个50块。
月娥不是雨天她也打牌,在白天,上昼和下昼,打到下午四五点再下地,到了天黑还在地里不回家。家家户户吃晚饭时她家的大门是锁着的,冷锅冷灶。
住在乡下没什么去处,不过就是这头走走那头又走走。往那头走也是没什么好玩的。那边也有两个养鸡场,也有鸡屎的气味,不过比起这边又是鸡屎又是猪屎又是烧医疗垃圾的吓人臭气还是要好些。绿色远近都是大片大片着,多不是庄稼,而是荒田。路上迎面走来老人,背着喷农药的喷箱;一个老妇,奋力拖着一权极长枝权极繁的大树杈,看上去像是拖着——棵树。不久前村里给她的补助被人偷了,小偷跟她还打了个照面,她问小偷,你干什么来了?小偷说,我摘橘子吃。老太太一辈子没出过门,最远只去过三店。她—个人过,老头死了,儿子打工去了。
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一味咧嘴笑,一味咧嘴,是歉疚的意思。他们耳朵都聋掉了。耳朵聋的人会长寿,大家是这样说的。
有的房子门口贴着蓝色的对联,老人老去了,蓝对联要贴三年。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共看到了三副对联,新旧相当,大概都是差不多的日子上山的。第一副:守孝三年容易满,思亲千载永难忘。第二副:鹤归华表日三更,龙隐海天云万里。第三副:英名永同天地存,美德常与乾坤在。觉得还是第一副比较朴素。这家的廊檐下堆满了柴,有干树枝,也有干草,一捆捆扎得整齐。这是老人生前攒下的,一直没舍得烧。大门关闭着,对联寂寞。儿孙们都是在外的。
看到有半旧的红砖摞着,雨淋过,色泽新鲜着。有几个人在旧砖旁边蹲的蹲,站的站,他们不说话,各人在抽烟。这房子拆掉了,拆下的红砖就地集在一处,原来的地基上冒出了两处钢筋,拆了旧屋,正在盖新屋。这是敖叔家,他今年正月吊死了,就在他家的窗户上的吊。
敖叔要赶在正月二十六之前死,因为儿子出门打工买好了火车票。他生了癌,死了谁来给他收尸呢。所以,最迟不要超过正月二十三,这天一定要死,迟了,来不及办丧事,儿子就要去退火车票,年后打工返城高峰,票最难搞。正月二十三,还好,天虽然冷,总算没下雨,敖叔顺利把自己吊死了。
但成群喜鹊是飞起飞落的,因为田里全是荒草,它们因其随意自由,呼朋唤友的,排场而张罗,完全是春风浩荡的样子。它们飞得如此好看。布谷鸟和斑鸠,也都一声声叫唤得清晰,不停地循环往复,仿佛代表着老天爷。有两种鸟也是很好看的,不识它们的名。一种双翅金棕色,身是深灰,另一种极小巧,全身漆黑独头白,有婉转的叫声。也许叫的是天地不仁,亦未可知。
这个季节可以采桑葚和草莓,可以挖竹笋,到秋天还可以采野绿豆。这种野生的绿豆比人类种植的绿豆小,细细长长的,比种植的绿豆好吃,它们在田畈上到处都是,野得烂漫,采回晒干,掺在大米里煮粥或饭,都很好。
我走过田埂去河岸上采桑葚。桑树长得东一棵西一棵隔得几十丈远,桑葚结得累累下垂,没人要,掉下地烂了。不过真要采,到跟前一看,总是让人诧异。有的桑树,桑葚繁盛,却只只小得不像话;有的树上,桑果累累饱满,熟成深紫,伸手摘时却发现每一粒上都趴着一只苍蝇,简直触目惊心。
往远处走,走着走着忽然就明白了,离公路越远越好,公路是散发恶臭,招来苍蝇的地方。就桑葚而言,基本上是罪恶之源。
路过—块水田,一只水牛趴在荒掉的水田里,它身上沾满了绿得发亮的水藻,一只白色的鹭鸟站在牛背上。
鸟照飞,花也照开。种在屋前的栀子花含苞了,是一种青白颜色。木珍在屋里拿出了她正在绣的十字绣,一幅是百寿图,还有一幅是鸿运当头图,样图上是秋天的红枫树,长城的箭楼隐约其中,总的来说,是深深浅浅层层叠叠亮亮崭崭密不透风地红成一片。这幅鸿运当头图刚刚起了个头,她是要一针一线把它们绣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