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

2016-11-01 19:16林白
作家 2016年1期

林白

据说武汉的冬天比南极还要冷,南极我没有去过,不过看了一篇去过南极的武汉人写的文章,说北京人一到南极就冻感冒了,而她半夜走出帐篷去酒店小解,也不过像在家里起夜而已。以我在武汉过冬的体会,觉得此话可以两说。

19岁至23岁在武汉上学,印象至深的寒冬情景是:三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盖三床棉被大背辩证唯物主义——那时每人仅一张被子,要凑够三床被子就得凑够三个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并排只能容下两人,有一个得坐在床尾。如此紧张的态势,好在是一闪就过,考完试即放寒假,各自回家。

我从未在寒假回过家。年轻时淡漠家庭,想来是潜意识里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双重叠加。总之我从不觉得不回家过年有何不妥,我喜欢一种空茫、空旷的感觉,在寝室里独自一人,我开始写诗,并把这种感觉上升为某种内心的辽远和澄澈。

怀着空茫和辽远之心情我在武汉度过了四个冬天。现在想起来,最冷的寒假似乎没那么冷。人的记忆真是奇怪,明明是滴水成冰,早上出门,宿舍檐头挂下来的冰柱有几尺长,端着饭碗往饭堂走,一路走过去,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寒气直逼鞋袜,锋利地穿过牛皮和棉花杀进我的骨头。我看见了自己三十多年前穿的那双皮鞋,一双八成新的皮棉鞋,是我的小姑姑寄给我的,她从桂林无线电学校毕业,分配到遥远而寒冷的东北齐齐哈尔,“没有皮棉鞋,你的脚就没法要了”,这是她的经验之谈。于是从亚热带的广西北流县出发前,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包裹,除了这双皮棉鞋,还有一件崭新的呢子上衣,绿色有暗格纹,宽松端正,刚好能套在棉衣的外面。棉衣是学校发给南方同学的,一分钱不要。

此外学校还发了用稻草编成的床垫,厚而有弹性,透气,保暖性能不比棉褥子差,而且是我小时就用惯的。在干爽的稻草垫之上建立起来的被窝,带着草香和轻微的刷刷声,堪比世界上最有效的堡垒。除了打饭不必出门,也不用上课和考试,在广大的寒冷中守着身上的暖,胡乱看书,再胡乱涂写。而窗外大雪纷飞,万物枯瘦。

大雪纷飞中我看见了武汉大学的小操场,那是露天放映场,是我每周热切翘盼之地。在寒假中我多次冒着大雪坐在露天的雪地里,在台阶上,坐着自己带来的小板凳,双脚陷在雪中。脑后白色的光柱射到正前方的露天银幕上,那些或黑白或彩色的影像在他们的故事中。我丝毫也不觉得冷。散场时我看到了自己陷在雪地里的脚印,以及,另一双靴子。那是军队中的靴子,翻毛、高帮、棕黄色、质量极好。初放寒假时我们班的郝治平同学跟我说:小林,这双靴子留给你穿吧,还是很管用的。她尽量轻描淡写,免得对我有任何心理上的伤害。她是军队大院子弟,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常年穿一件四个口袋的旧军装,朴素、严谨、温和。她与我不同一个宿舍,我跟她也无特别交情。我高兴地穿上这双翻毛皮靴去露天电影场,雪陷过了靴帮和靴底的缝合线,但雪水丝毫没渗进,脚底干爽暖和,我踩在散场后杂乱的雪地上,人靴一体,披荆斩棘(那些寒冷的棘条)。

武汉的冷度与南极大概真有一拼吧,不过我还是特别喜欢武大图书馆飞檐下那些经久不化的冰柱,当然还有数学楼、理科楼、老斋舍、食堂的冰柱,我热爱所有绿色琉璃瓦(也包括行政楼的蓝色琉璃瓦)檐下的冰柱,早晚晨昏,抬头看见那些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冰柱,它们晶莹透亮,像倒挂的竹笋,有突起的节以及拔节的生长态势,从而超越了冰的脆弱。它们在灰蓝色的天空下闪闪发光。多年来我常常认为大学四年是自己一生中的暗淡时段,但现在,那些日子被往昔的冰柱所照耀,仿佛容貌一新。

四十多岁时到武汉工作,先在武昌东湖附近租房居住。东湖风景很好,时值深秋,湖面辽阔,树木斑斓纷纷,大群花喜鹊飞起飞落,湖边寂然无人。我又开始写长篇,写累了到湖边散步,每次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湖边练美声,心中安宁。后来天渐冷,湖边萧瑟。室内最冷是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圈垫有蚀骨之冰感。我居然没有想到要给自己买一个绒布套套在圈垫上。傍晚时分寒气最重,这时候我就到饭堂去。我租住的房子在单位大院,院内有食堂,一日三餐不必自己开火。晚餐时分,食堂只留一位师傅值班,饭菜大多是中午剩下的,食客寥寥,常常五六排餐桌仅我一人。不过饭堂里比我租的房子暖和多了,此外饭堂师傅的孩子这时候会来玩,他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他最爱吃什么菜,他们班上谁跟他最好,等等,这使我的就餐气氛不至于太枯索。

我向往一种来去无牵挂的境界,同时我却对独自吃饭深恶痛绝。年纪越大越喜欢和家人一起吃饭,喜欢晚餐时的家庭餐桌,有荤有素有汤,明亮的灯下孩子大口大口往嘴里送饭菜……不过清冷的生活给生命以张力,我清晨出发,要从武昌跨越长江到汉口的单位去,长江浩荡,长风猎猎,一天两次跨过扬子江。好在长江二桥已经修成,从我的住处徐东大街一路直行,过二桥、黄浦大道,在一个转盘处左拐,就到了(想当年,从武昌到汉口,要先坐公交到江边轮渡,买票,排队,等候踏到渡轮的铁板上。然后汽笛呜呜,渡轮摇晃,就像是贴在江面上渡过长江)。

一天两过长江,心中无端有豪情。回来晚了错过饭点,抬腿就到黄鹂路的中百超市去,那里的入口处摆着两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口锅里蒸着糯玉米,另一口,是紫米粥。买上一根玉米啃光,然后冒着寒风,回到租住的新华社湖北分社大院。走过空旷冷清的前院,到宿舍区的楼下,一楼的住家正冒出炒菜的滋啦声,油烟腾腾,落到楼前的冬青树上——它们向我馈赠了浓稠的人间气息。我很想写一首诗。我一直想写诗,没有句子盘桓,写不出。记得诗评家耿占春曾经对我说过(那是1997年,《花城》茂名笔会的事),写诗需要沉默。果然就是这样。我沉默着回到我的一居室,写下了一首诗:《在武汉过冬》。过了两年,我改了一稿,题目也变成《回忆二〇〇四年在武汉过冬》。

在汉口买了房子之后我反倒不太常去武汉了,单位宽松,我尽量不在最冷和最热的季节去武汉,因此一直没在新居安装冷暖空调。有一年,在隆冬时节我得回武汉开会,开会期间住酒店,自然是温暖如春。散会是在中午,回北京的返程票是在晚上,我需要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房子里度过整个下午。

这一次,武汉的严冬才真正向我露出了它的狰狞。从外面进屋,温度骤然低了几度,除了从北京来时穿在身上的羽绒衣外,我用衣柜里留在武汉御寒的所有衣物把自己裹了起来,厚袜子、厚手套、居家穿的长棉衣——棉和毛层层堆叠,令我透不过气来。我打算坚持到下午五点,然后出门找一家饭馆吃饭,饭后再慢吞吞关上水电门窗,火车是八点多的,还很早。但是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就不行了,我开始发抖,全身冻得像冰棍,无端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开始担心自己冻僵。这样的冷法实在出乎意料,当年明明比现在冷啊,而且没有羽绒服,宿舍里同样没有暖气。大概就是年纪到了,人一老,体内的火渐熄,寒气当然长驱直入打你个人仰马翻。那好吧,我三点多钟就出门找饭馆,找了一家有蒸饭有煲汤的江西馆子,吃了饭,喝了烫烫的热汤,磨蹭到五点。剩下的三小时再也不敢在家里呆着,早早地,把自己交给了汉口火车站候车室。

比起真正的北方,武汉的冬天并不长。三月份,学校刚开学春天就来了。天气透朗,草绿花开。既无北京的风沙尘霾,也没有广西的湿闷沉滞。身是轻的,心也便轻。如此就要出门照相了,三三两两,走到樱花下,人一笑,明亮动人。有樱花的春天当然是珞珈山上,在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夜。所谓过去的永远都是最好的,那时候没有来观樱的人山人海,可以静赏老斋舍前繁盛的花——从这头望向那头,像密实的云层,一层浅红一层粉白,既是密的,又是轻的。尤其是夜晚,满月,一轮金黄色的大月亮垂着,不高也不低,一树繁盛的樱花浸满了月光,温润、神秘、难以企及。而你站在老斋舍的台阶下。然后,在记忆中,层层花瓣微微翕动,分泌着月光。跳荡,起伏,花朵汹涌——这都是我曾经写过的。

今年春天,我办妥了退休手续,无论冬春,我与武汉的缘分就越发稀薄了吧。我将卖掉武汉的房子,和武汉渐行渐远。2004年五月份我到武汉报到,之后同邓一光、李修文、张执浩到洪湖老湾乡,一路斜风细雨,万物青翠,山河浩荡。棉花苗已经长到一柞长,油菜正在收。因为下雨不干活,我在小学校二楼的一个教室里开始了《妇女闲聊录》的采访。第一个妇女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张三英。她以前放鸭子,现在开米厂,80年代扫盲,学会了写自己名字。汤仁美、黄四新、李小菊、马喜善……她们——出现在我的本子上。然后我们去了红安七里坪,去了利川。一切历历在目。自2004年春至今,已整整11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