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
1993年10月31日,我国有了第一部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下称“消保法”)。两年之后,一个以打假为职业的打假“江湖”开始崛起。
2014年3月15日,由全国人大修订的新版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下称“新消法”)正式实施,已经初具规模的职业打假人群体的数量翻了一倍,达到两千佘人,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江湖”。
惩罚性赔偿写入消保法后的打假高潮
2015年12月5日,在“第二届3·15打假论坛”上,中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学研究会会长、被誉为消保法之父的河山先生,曾作了一次“我国3-15打假索赔的产生与发展”的发言,详细讲述了将惩罚性赔偿写入消保法保护消费者权益的同时,也为民间打假提供法律依据的过程。
据河山回忆,惩罚性赔偿写入消保法非常不容易,直至法通过前的一个月草案还没有这个内容,经过众人最后阶段艰苦的力争,1993年的消保法终于写上了惩罚性赔偿,第49条规定:“经营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务有欺诈行为的,应当按照消费者的要求增加赔偿其受到的损失,增加赔偿的金额为消费者购买商品的价款或者接受服务的费用的—倍。”
这是消保法的核心条款,它发展了民法通则的民事赔偿,也为大陆法系国家首创。闪亮的条文为消费者打假索赔提供了法律依据,奠定了基石,中国3·15打假索赔开始了。
1995年3月的一天,王海为了验证消保法第49条的可行性来到北京隆福大厦,见到一副标明“日本制造”、单价85元的“索尼”耳机。他怀疑这是假货,便买了一副,找到索尼公司驻京办事处。经证实为假货后,他返回隆福大厦,又买了10副相同的耳机,然后要求商场依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49条的规定予以加倍赔偿。商场同意退回第一副耳机并赔偿200元,但拒绝对后10副给予任何赔偿,理由是,王海是“知假买假”“钻法律的空子”。
同年秋天,王海再度来京。他光顾了多家商店,购买了他认为是假货的商品,经证实后便向商家要求加倍赔偿,获得赔偿金近8000元。1995年12月5日,隆福大厦在拖了8个月后,终于同意加倍赔偿王海所购的10副假冒索尼耳机。
王海购假索赔成功事件经过一百多家媒体的密集报道,截止到1996年年初,短短大半年的时间,藉藉无名的王海成了响当当的公众人物,被媒体送上了“职业打假第一人”的称号。而出于将一部消保法推向广大民众的诉求,国家工商局、国家技术监督局、全国人大法工委、中国消费者协会等众多职能部门以及以厉以宁为代表的一批经济学家、以河山为代表的一批法学家也都肯定了王海现象。
此后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全国各地涌现了多个“王海”,见诸报端的就有:北京的杨连弟,郑州的刘正军、刘政全兄弟,广州的张磊落,天津的李承吉,南京的吴胜,成都的童宗全,长沙的喻辉,河南新乡的周春海,石家庄的郭振清,福建的邱建东等。
几乎在一夜之间,民间打假成了一个“江湖”,这些“江湖人”不约而同地杀向了商场,疯狂购买假货,高举消保法第49条,走上了一条自以为“荣耀”的打假索赔之路。
有了“江湖”,便有了“恩怨”
对于王海来说,他是不承认有打假“江湖”这么一说的,在他的眼里,职业打假就是一种职业,一种从业人员并不过的职业,也不存在什么派系,所谓“江湖”是媒体杜撰出来吸引眼球的。
但是在另一位打假名人刘殿林看来,打假确实是一个江湖,为了纪念这个江湖里的“恩怨情仇”以及自己的打假经历,他在2014年1月出了一本书,名字叫做《北方狼》。
“我的打假经历,要从我买房说起。”刘殿林说。
1995年10月,刘殿林花17万元在老家河北唐山的某小区买了套房子,可住了没几天就发现小区物业配套设施甚至都无法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隔三岔五断水断电,甚至数九寒天连暖气都因为锅炉烧爆而停止供暧。
刘殿林被迫与小区的其他居民一起,走上了漫漫维权之路。彼时正值“王海现象”传遍大江南北,在公安局、工商局工作过数年的刘殿林经过三天三夜的权衡,决定做唐山的“王海”。
然而,一直吃窝边草的刘殿林在老家唐山打了两年假后,发现路越打越窄,一是熟人社会,碍于面子,其次是唐山的假货被他打得也差不多了。1998年,等到刘殿林想另辟蹊径时,放眼神州,不禁震惊地发现,几乎每个大城市都有了成名的打假人在“值守”。
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刘殿林决定进京问道,拜比自己小20多岁的王海为师,重新学习“打假技艺”。
1998年2月,在著名“雷锋式”打假人郭振清的引荐下,刘殿林正式相伴在王海左右,成为王海成立的打假公司—北京大海商务顾问有限公司的一员。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刘殿林跟随王海一起走南闯北,逐渐在一次次真刀真枪的打假活动中成长,并一举在“淋必治”打假活动中成名。
刘殿林自己承认,在王海那里,他学到了终身受益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一年的锻炼,我不可能有后来大的发展。”
1999年春节过后,不甘于只给人做“小弟”的刘殿林,没有再回到大海公司,而是招收了夏希军、郝建明和曲佑东等“小弟”后,开始自立门户,辗转于北京、天津、石家庄、成都、昆明等地,通过日本化妆品牌“资生堂”等一系列打假活动,名利双收,被云南媒体冠以“笑面狼”称号,刘殿林也乐得以“笑面狼”自居,同时将自己的群体称之为“北方狼”团队。再加上此时媒体铺天盖地的宣传,刘殿林的名头直逼王海,他心中取代王海在职业打假圈地位的念头便越发强烈。
此后,刘殿林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希望能够“扳倒”王海。
这个时机很陕就出现了,2000年1月4日,王海陷入打假圈里熟知的“电缆护假事件”。事件的纷争起源于王海对天津一家电缆公司的打假活动。当时这家电缆公司为了“搞臭”王海,指使其销售经理假冒四川一家电缆公司的名义,主动承认自己是造假者,并且希望出钱聘请王海继续打击天津的电缆公司,而在王海收了两万元首款之后,天津的电缆公司立即将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媒体。
随着一篇《王海打假,护假?》的特别报道出炉,舆论对于打假人王海竟然护假的行为展开一致声讨,再加上王海当时一再宣扬“个人打假末世论”,认为个人打假前途渺茫,打假应该公司化运作,引发了整个打假“江湖”的反感,刘殿林认为“反”王海的最佳时机已经到来了。
《北方狼》一书详细记述了当时刘殿林“反”王海的过程。刘殿林在与国内同道诸如“长沙于辉、浙江童宗全、重庆叶光明”等广泛沟通取得支持之后,2000年3月7日上午在石家庄燕春饭店会议室内,“笑面狼”刘殿林和他的“北方狼”团队召开记者会,发表名为《举“王海现象”旗帜反王海其人》的宣言,以激烈言辞反驳了王海的“个人打假末世论”,还披露了一些大海公司的内幕,同时强烈谴责了王海在“电缆护假事件中”表现出的“道德水准”。刘殿林放出了一颗炸向他曾经老师王海的“原子弹”。
当天下午,意识到情况不对的王海紧急通过媒体发布了“九点声明”,否认自己曾说过“个人打假末世论”,称这是媒体的曲解,认为这次事件是“电缆护假事件”的续演,纯属利益之争,而非观点之争。
2000年3月25日,刘殿林与青岛打假人臧家成在济南再次召开记者会,第二次“反”王海,刘殿林发表了《对王海先生的九点声明和一些言论的看法》,对王海的“九点声明”逐条反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同年5月4日,刘殿林与湖北武汉张磊落、重庆叶光明、湖南于辉等,向王海发起了第三轮冲锋,同时还有更多的职业打假人也加入到了“反王阵营”,而地点也直达王海的大本营—北京。
但是这次,随着媒体记者提出刘殿林“反王”背后是有造假公司支持的时候,刘殿林一句“我们没拿公司的一分钱,但是我们获得了某公司在我们所在省份的代理销售权,以此赚取合法利润”,使舆论不再一边倒地支持“反王”,甚至有评论表示:“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至此,轰轰烈烈的“反王运动”不了了之,“电缆护假事件”之后提出的“重振中国职业打假人”的豪言壮语成为一句空谈。
而“反王事件”过去半年之后,高举大旗“不赞成将打假搞成公司化”的刘殿林做了一件让职业打假圈大跌眼镜的事,他和“北方狼”团队一起,组建了自己的打假公司。
促使刘殿林做出这种改变的,是中国职业打假人日益严峻的生存环境。
利诱、色诱、暴力与眼泪交织的“江湖”
与不断内斗伴随而来的,还有来自造假企业以及其背后利益集团的反扑。在“反王事件”中,依稀可以见到其背后隐形的推手——造假企业。
天津的那家电缆厂,是整个“反王事件”的始作俑者,而曾经因受雇于A公司而对另一家企业B展开打假行动的王海,也受到了来自B企业的“落井下石”,前文提到的刘殿林获得的代理销售权就是来自B企业。
相对于财大气粗的造假、售假企业,职业打假人无疑处于弱势的一方,而有时,职业打假人遭受远不止“搞臭”名声这么简单。
据刘殿林讲述,在其打假过程中,色诱、暴力、利诱与眼泪交织出了职业打假人的悲喜人生。
前文提到的夏希军、郝建明和曲佑东离开刘殿林另立门户的计划,就是因为在打假过程中遭受了不明人员的袭击而宣告破产,这也是有记载的职业打假人第一次被暴力侵害。
1999年10月29日下午,夏希军等人在石家庄某商城索赔未果,刚刚走出商场大门,便有人撞了一下郝建明。郝建明还没反应过来,在对方一句“你怎么撞人?”之后眼睛上便重重挨了一拳,随后又有四五个人冲上来将其按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身材瘦弱的夏希军也未能幸免。
“这些人训练有素,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但是却可以控制在轻伤之内,得手之后便马上作鸟兽散,连人都抓不着。”刘殿林说。
此次被打之后,夏希军心有余悸,彻底退出了职业打假圈儿。
而仅仅二十几天之后,青岛打假人臧家成也在深圳遭遇了类似被打事件。而比这更触目惊心的,是有些打假人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2003年12月13日下午,39岁的黄立荣受雇调查紫禁城国医馆老板赵君,在进行偷拍、监视时,被调查对象发现并被殴打致死,又被抛尸到北京医院附近。警方确认,这是北京首例民间调查者在偷拍活动中死于非命的案件。
此外,职业打假人遭遇色诱、利诱的情况也经常出现。面对这些情况,已经在打假界摸爬滚打20多年的刘殿林有着自己的一套经验:“打假,一定要做好风险防控,不能把对方逼急。有些人出事,就是因为风险防控没有做好,而这需要多年的锻炼。”
变革、洗牌的职业打假现状
职业打假江湖在经历最初的崛起、混乱以及外界生存环境的变化,在本世纪的头一个十年里发展进程十分缓慢。“2014年新消法出台前,全国的职业打假人总数基本在1000人左右。新消法出台后,知假买假索赔在法律上获支持,惩罚性赔偿也由原来的假一赔一变为假一赔三,职业打假人整体数量翻了一番,现在应该在2000人左右,年龄横跨‘50后到‘90后。”王海说。
而正如王海在十几年所做的那样,越来越多的早期职业打假人开始以公司化的方式运作打假活动。
王海有四个分公司,分别设在北京、天津、南京、深圳,主营“打假业务”。四个分公司专职打假的雇员一共30多人,主要是律师和项目经理。公司打假的“起步价”已经提高至30万元。每个公司的侧重点各不相同。其中,北京、深圳分公司主要是做知识产权打假,帮厂家查造假窝点;天津分公司则主要是做物业维权,帮小区业主维权;南京分公司是做政府采购打假,专门打击欺骗政府采购的造假案件。
王海直言三块业务中成功率最低、收入最不理想的是政府采购打假。尽管这块业务面并不广,多半停留在自来水管打假等领域,但遭遇重重阻力。
与王海一样,刘殿林也成立了公司,主要帮企业进行打假活动。“现在的代步车是200多万元的保时捷panamera,2004年入账2000万元,2015年仅汽车打假一项入账500多万元。”刘殿林说。
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打假人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一些却仍旧按照原来的套路。
2015年1月23日,国家工商总局网络监管司发布2014年下半年网络交易商品定向监测结果,此次监测共完成92个批次的样品采样,其中有54个批次的样品为正品,正品率为58.7%。令官方忧虑的监测结果,却令打假人兴奋不已。这一结果公布之后,更为熟悉网络的“80后”和“90后”打假人大量涌上电商平台,某电商平台2014ff的假货赔付额仅40多万元,但2015年就飙升到了1000多万元。处理投诉业务的该电商工商事务部2014年人员不足20人,为应对打假人的大规模投诉和索赔,目前该部门已经扩充到100余人,人力成本达到1000多万元。
“老一代的打假人,战场仍然主要是商场、造假工厂等线下地点。有些是因为熟悉这些套路了,不想变化。有些是想变化,却摸不准门路。去年我们涉足线上打假领域,效果并不理想。”刘殿林说。
而与之相比,刚刚步入“打假领域”的“80后”甚至“90后”,则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
新一代的“80后”和“90后”打假人,在网上以QQ群为新的聚集模式,他们在假货信息上互通有无,打假方式是只认假货不认卖家,一旦发现假货,群起攻之。某失业青年在步入打假领域后,月均收入竟高达10万元左右。
“反王运动”过去十多年之后,王海和刘殿林均认为那是年轻时候的冲动,如今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而新的打假力量崛起之后,围绕打假“江湖”的恩怨隋仇,也许还会持续下去……
民主与法制2016年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