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故乡

杨通

故乡是一片不老的树叶

一片树叶，依稀在我的梦中呆了数十年

这片树叶飘在夜晚是月亮，走在白天是太阳

不管我走了多远，走到多老

这片树叶，始终都不肯

离开我生活的镜面

爷爷的身子在土里

这片树叶，是爷爷不老的脸

他在跟踪我，看我什么时候回到他的身边

丢失了故乡的人

他注定属于远方？绝决地，他拂袖而去

不带丁点乡村后遗症

梦想托着他，他不是一个恋旧的人

在左拐右拐的生活里

奔走之后

他是一条美好未来的漏网之鱼

他把一路的山水倒着看

水在山上，山在水里。他想要的风景

像流星掉进水井里

他在井底已抬不起意气风发的头颅

绝望，慢慢淹没了他抒情的心

他对拥有的日子开始水土不服

他意识到，自己的一生

将会下落不明

他蜷缩在黑暗中偷偷地哭泣

他弄丢了小时候妈妈系在他脖子上

呼唤他回家的月亮的银铃铛

秋天，颓败的村庄……

庞大的秋天，谁是万能的主？

我亲爱的村庄如此寂寥

一座座被拆除的房舍，仿佛是戴罪的臣民

已无权豢养一群流浪的野狗

风雨亘古未变，亲人们相继离去

在这庞大的秋天，他们需要一缕阳光

唤醒荒坡上的草树，为山雀子修复散乱的家

就像我，必须用一生的时间

找到那条童年的小路

回到潦草的祖坟中间，为亲人们

拨亮延续香火的灯盏

庞大的秋天，谁是万能的主？

我亲爱的村庄如此寂寥

谁会为留守的祖父母寻回一束相依为命的

稻谷？

谁会把一树桂花的残香撒在荒芜的田野

温暖那些

因为失去了家园而来此过夜的孤魂野鬼

请在巴中的山水间为我选择

一块清静的墓地

在生活的稿纸上为你呈现芬芳

是命中注定的劫数

你看，一些叶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像死去的出家人，终于走在了回乡的路上

秋风，安抚着尘世的容颜

等待一场圆满的葬礼

游走的梦想，也终于累了

我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雨水湿透辽阔的一生，我放弃任性的逃跑

把所有的牵挂，继续放在心外

包括爱情的万水千山、生命的姹紫嫣红

不再做一只雄鹰，天空那么高

没有必要总是飞翔在巨大的虚无里

也不再做一匹骏马，用激情踏遍大地尘烟

让灵魂里溅满沉重的花香

驮着时光无休止地颠簸

我活着的证据丢失了，这次不需要任何人负责

我只想对你说，如果仍有江湖恩怨找我

请在诗歌的太平间来见我，确认

落花的遗体，不是我眷恋春天的誓词

请在巴中的山水间为我选择一块清静的墓地

乡间夜行

有时候，我真愿意相信山野里有鬼魂

相信他们在地下住久了

会感到寂寞和孤独

总喜欢深更半夜悄悄出来找人

迫使我在星光婆娑的路上

遇见一些不三不四的、陌生的亲人

有时候，我真愿意学会兵分两路

一路走向黑暗的纵深，一路走向黎明的辽阔

让身体带上各自的兵马

去一个月光可以开花的山头做梦

有时候，我真愿意一个人独自回乡

与鬼魂争道

如同波光挣脱了水

一路惊惶，忘记那些面目可憎的亲人

有时候，我真愿意再打造一把青春的小刀

剔出生命里那些与生俱来的恐惧

和生活中胡思乱想的负担

跟随鬼魂，走进亲人们的墓穴

与他们住上一晚

让他们暂失安宁，尝尝人间拥挤不堪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