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荒

张锐强

一

山坡间，沿着公路与小河，这一冲的水田都是上好的口粮地，可如今全都荒了。偶尔有那么两块还种着的，看起来也像尴尬的补丁，稻苗残兵败将一般戳在那里，浑身不自在；而那些连绵无际的荒草，却根根昂首挺胸，理不直而气壮，二奶一般嚣张。

六十六岁的金田老汉骑在电瓶车上，沿着田冲左边的公路朝村街而去。他要去染发。虽然也是要显得年轻些，但根本目的不为爱美，而是出力。否则工地不收。

谁也想不到，因为他这一去，引发了后来的一连串风波，乃至人命。

二

他们居住的地方叫河湾。从河湾到村街，不是连接乡村的干道，还是多年前的砂石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车跑不起来。道路两边，不时闪过三五户聚成的小村落，也有单门独户的院子。多数门前会有一两棵木槿。过去这些房舍的红瓦白墙，在绿树红花中分外打眼，个个都像新郎官儿，可如今呢？基本都被绿色遮蔽。因为树更多，也更高，足以藏起花和房舍；走到跟前，偶尔露出屋子的一角，也是死气沉沉，像件穿旧了的内衣。红瓦白墙都已经发暗。那些曾经像公鸡一般骄傲的小楼，楼门基本都锁着。你如果愿意爬上去，会发现门把手上净是暗灰；贴着玻璃上的蜘蛛网朝里探看，里面或许还有床铺，墙上可能还有暗红的“囍”字，但地下稳定堆满破烂。

一声汽车喇叭凌空响起，鞭子一般抽在后背上。金田老汉赶紧朝旁边闪。空车开得太猛，汽车颠得轰轰隆隆。估计是周登云。这小子一向开得飞快，鬼才知道他为啥恁慌张。

果然是他。经过时侧脸冲金田老汉笑笑，飞快地摁了下喇叭，算是晚辈的招呼。他戴着墨镜，黑色的镜片尖锐地衬托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白牙，让那一闪而过的笑容显得更像是嘲弄：小不点，还是不中吧？

紧随而来的阵阵烟尘，将金田老汉团团包围。

周登云有个表舅在乡上当干部，舅表兄弟是交警。这在河湾，就算朝中有人。不过这小子能发家，主要还是自己能干。先学开车，后买车跑运输，再到信阳置上房产，在村里差不多算是头一份儿。

可发了家的他，也同时发了慌。车开得飞快，喇叭摁得要多突然有多突然，有时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金田老汉眯着眼睛，抬起左手扇扇灰尘，呸呸地吐了两口：“混账！”

三

金田这回下来染发，颇有些阻力。因为信“鸡子叫”的老婆木香不同意：今天周日，她要做礼拜；金田如果不在家，他妹妹金叶就打不成麻将。虔诚的基督徒怎么会支持赌博？这其中倒是有些缘故。

金田老汉早年到山西下过煤窑，跟他妹夫一起。干了不到半年，就碰上冒顶。妹夫去时是个大活人，回来却只有一盒骨灰，外加十四万五千块钱。金叶有肾病，干不了活儿，就把赔偿金存进银行，想吃利息过日子。没过多久，肾病发作，切除了一个，存款自然也要损耗大半。因为那时并无合作医疗一说。有钱治病，无钱苦熬，再无二话。

这两年，村里的基督徒越来越多。对于基督教，金田老汉并不了解。谈不上好感，自然也就没有反感。之所以蔑称为“鸡子叫”，并非对上帝不敬，主要是对老婆不满：他觉得木香是躲懒，打着聚会礼拜的旗号躲懒。不种粮食，菜总要种吧？还有猪，也应该养一头吧？自己饲弄的，终归吃着放心。儿子他们回来，也能吃个绿色纯天然。可是，木香基本撂了挑子。不养猪，说是累死累活，不如割肉合算；不种菜，说是太累，担水施肥，她干不动。好几块菜地，只种着两块，动不动还得买菜吃。说起来木香也有六十好几，可这年龄在农村哪能养老，你是那个命吗？

这下可好。金叶跟木香有了共同语言。年轻时，这姑嫂俩怄了不知道多少气，老了老了，一老全了，成了朋友。一个真不能干，一个真不想干，可谓志同道合。

基督徒木香不干活，整天聚会祷告；病秧子金叶不干活，一天到黑搓麻。信教与否，区别还是很大。木香其实并不支持金叶赌博。她不想让金田去染发，更关键的因素还在于周登云的母亲王神道。

四

周登云的母亲姓王，特别迷信，整天神神道道的，人称王神道。这个荣誉称号的历史很悠久，周登云小学还没毕业，便已经开始。王神道人不高，浑身的油水似乎全部集中在两个地方：屁股像片磨盘，两个腮帮子鼓囊囊地朝外甩；右边太阳穴上有个痦子，一生气就跳，是她作法的重要道具。

神道跟金叶是多年的麻友。因为闺女在东莞打工，金叶是腰里别副牌，谁来跟谁来。神道可不中，她得看孩子：周登云这小子虽然慌里慌张，但枪法却很准，上来就是龙凤胎，今年不到四岁。他在信阳买的房子刚刚收拾好，还没正式摆酒席搬家，孩子一直叫母亲带着。

龙凤胎虽好，却是麻将的累赘。咋办呢？简单，委托给木香。看一上午，给个十块八块的。赶上手气好局面大，再额外发点奖金。数目不多，可闲着也是闲着。木香本来死烦神道，异教徒么。如此一来，只好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赶上礼拜天，木香不得闲。神道本来没有计划，可这些天金叶老输，她非要打。正巧，神道头天夜里做了个好梦，梦见了财神赵公明。金叶一撩拨，她的心思立刻痒痒起来。于是便到木香家里，想找金田代看半天。如果金田同意，照看费余在外，染发也算神道请客。

木香动了心，但金田不干。他咧嘴一笑道：“你带在身边多好，麻将咱也从娃娃抓起！我看你们打麻将，比我下工地那可是强！我不行，我就是个下力的命。染好头发，我接着就得去找活儿！”

神道鼻子一歪：“刘老杠你说话就是不透气！你不就是瞧不起我们打麻将嘛！你说说，要是不打麻将，我们没个事由，还不得心里长草？”

老杠是金田老汉的绰号。它有两层含义，一是说他能干而且会干农活，像杠子那样管用；二呢，是说他脾气犟，跟谁都抬杠。

金田哈哈笑着朝外推车：“没个事由，不正好看孙子吗？我要有那一对双儿，我任啥不干，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整天抱着！”这话既非意气也非虚夸。金田老汉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大孙子在山东，孙女和二孙子呢，跟着他们的父母，在信阳城内漂流。上不挨天，下不着地。或者说，叫顶天立地：那两间公共厕所附近的出租屋，低矮逼仄。金田想看看孙子，可是得费点力气。

神道被堵得一句话都上不来。她扭扭头剜金田一眼，转眼再看木香。既像求援，又像是反问：你咋嫁了这么个气死血的男人？你这一辈子过的啥生活？她的脑袋扭了三五下，就是上不来话，痦子不住蹦跶。最后气恨恨地一甩手，扭头就走，留下两个字，弹子一般从水泥地板上弹起来：“杠头！”

五

想想神道当时的表情，金田老汉一路走一路好笑。下到村街，在小李开的“靓姿发艺”染好头发，回到家里已是中午；正要吃饭，却被喊叫惊醒。侧耳一听，是王神道的声音。连哭带喊，哀叫她的孙子孙女，周登云的那一对双儿。

怎么回事？没有人能想象得到。

神道家跟金叶家挨着，楼后面有个红薯井，北方该叫菜窖，主要用来存放蔬菜红薯过冬。可以想象，已废弃不用多年。井比较宽敞，不太深，也就一人多高，平常盖着盖子。那天神道气昂昂地带着孩子们打跟前经过，小孙子突然要下去玩玩。神道一听，痦子一跳，顿时有了主意。随即揭开盖子，一次一个，抱着孩子顺梯子下了井。多年不用，井里空无一物，地面上只有些干枯未烂的落叶，两个孩子却是欢天喜地。

新鲜么。

要说安全，这里可是再安全不过。没有水，没有电，也没有火。抽去梯子，稳定不会摔伤；敞着盖子，既透气又有亮光。神道打定主意，把他们的拼图玩具、枪、电动车、小画书、饼干，连同一瓶水，全都搬了过来。不能说她当奶奶的不细心，那水可是温开水。

神道压低声音，面带神秘：“咱们做个游戏好不好？你们俩躲在这里悄悄玩儿，奶奶去打、打小怪兽，打跑了咱们再出去！”

装神弄鬼对于王神道，那可是专业。只需将她口中的神魔换成孙子熟悉的怪兽。孩子们连连点头。神道随即上去，抽了梯子，然后一溜小跑，赶到金叶家上桌。

还是那句话，不能说神道当奶奶的不尽心。期间她来探看过几回。头一回孩子们有点着急，但被她连哄带吓，算是勉强安抚或者镇压住了；之后隐约听见孩子哭叫时，神道已经连开两杠，一明一暗，只等三六九条和牌，可总也不见，直到最后还是遭遇截和。她等得心焦，气恨恨地说稳定又是仔孩欺负小妮儿。回头再跟他算账！过去发现两个孩子睡得很香，神道也就没有立即开展教育。你不知道牌友们催得多急！第三回呢？很遗憾，没有第三回。大家都不担心，因为通风良好，没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险。

那天神道的手气果然好。牌打得很过瘾。意犹未尽地暂停——只是中场休息。大人孩子都得吃饭么——下到井里，大势已去。

没有水火电，也没有毒气跟炸弹，可是谁能想到会有长虫呢？多少年来，虽然在大别山区，村里已经很少见到长虫的踪影，无论有毒还是无毒；可是这两年退耕还林，发展沼气代替烧柴，森林一天天地扩大，它们又回来了。

咬伤孩子的长虫学名蝮蛇，俗称土狗子。村民们祖祖辈辈畏惧蛇，它的名字又跟“折本”的“折”字一样难听，于是就给它们改了名儿。几乎每种蛇都有固定的绰号。土狗子当然有毒。表面乌黑，类似冬天翻耕开的泥土，并不显眼。神道第二次过来探看之前，大约事情已经发生。

土狗子盘在角落里，昂着头，不时吐信子。闻讯而来的大人三下五除二把它打死，可毕竟救不了孩子。神道一个劲地叫唤：“老天爷呀，活菩萨呀，我的一对双儿没了呀！赵公元帅姜太师，你们睁睁眼，还给我的一对双儿吧！昨天夜里梦见财神跟前站着一对童男童女直笑，我还以为来了散财童子，原来应在这上头啊，我可还咋活呀！”

眼泪顺着神道的皱纹不断横流，最后再顺流直下。

六

神道的男人叫大嘴，这个荣誉称号自然也有来历。信阳规矩，新女婿上门要吃鸡蛋包子，也就是荷包蛋。一般是小姨子做，一碗八个，但通常能吃四个就很了不起。一是回头还有宴席，二呢，谁愿意像个饿死鬼投胎？之所以要打八个，有点小姨子捉弄新姐夫的意思。吃到最后，新姐夫一定要剩在碗里，小姨子则会热情劝阻：别作假别作假，吃完了吧！

作假是当地土话。可不是制造假货，而是客气的意思。

虽有一般规律，奈何大嘴并非一般人。他一口气让那粗瓷大碗见了底儿，反倒将了小姨子一军。鸡蛋包子的碗，论理是不能空的。有余么。现做，再上一碗？没那规矩。后来才知道，大嘴特别能吃鸡蛋，六七岁时就能囫囵个吞下一只，也不怕噎死。大约前世跟鸡有仇。一来二去，就得了这么个雅号。

大嘴当时也在打牌。不过不在河湾，而是邻村，得翻个山岭。他是头天去的，在一个老表家。今天回不回，还不一定。还好，已经有人给周登云打了电话。金田上前一看，大声喝道：“表弟妹儿，咱哪还有空哭！赶紧送医院！”

金田跑回去推来电瓶车，木香抱着男孩儿坐在后边；神道抱着女孩儿，也由别人带着，朝村街开去。时间抢一分是一分。从河湾到村街，大约三公里。拐了两个弯儿，差不多还剩一公里左右，便遥遥看见周登云的车在滚滚烟尘中轰轰隆隆而来。

金田他们立即靠边儿停下。

酒气先于灰尘和周登云抵达。周登云的眼睛都是红的。帮着神道把孩子抱进驾驶室，谢谢都没来得及说，跳上车就掉头，一溜烟地开走。

木香摇摇头：“喝了酒，还开恁快！”

金田哼了一声：“不喝酒时，他开得更快！”

带女孩儿来的邻居小眼是个二流子。不打工，地也不好好种。他呲牙一笑，眼睛顿时缩成一条缝：“人家没事，交警队有人，能要出本儿！”

木香叹口气：“可惜了那一对双儿！”

金田说：“那你还非要去信鸡子叫？”

金田高而且瘦，木香矮而且胖。她双手朝边上一甩，像母鸡扎煞翅膀那样扭头就走，一副跟他掰扯不清也懒得搭理的架势：“老杠你嘴下积点德，小心下地狱！就是天下刀子，我也得去做礼拜！这跟我有啥关系？又不是我的孙子儿孙女儿！”

回到家里，木香就跟男人发脾气：“你当真是个傻子？啥时候了，还朝咱自己身上扯？真要扯，先得扯上你，谁让你非得染发的？下午再去，头发就染不黑？”

“关我屁事？都是赌博的好处！”

“对呀，就是赌博！你亲妹妹支的摊儿！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金田没再回嘴。木香接着又说：“唉，我只是叹息那一对双儿！”金田还是没吭气。

金叶的赌瘾似乎跟病情一块儿长大，就像田里的野草，谁也没发现，突然就有了半人高。去年她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到武汉看看，说是剩下的那个肾也出了问题。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只有肾脏移植。

这当然不可能。想都别想！金叶自己首先摇头。先不说肾源，就算能找到，手术费用，那长长的一串零，还是得让这事儿本身归结为零。合作医疗没有吗？有，可是到武汉你总得先交钱吧。回头轮到报销，人家限制又多。这药不能用，那病不在范围，主要在乡医院看。乡医院恐怕连病猪都瞧不好，何况病人！

还好，花掉两万多，总算控制了病情，然后回家吃药休养。从那以后，金叶的赌瘾似乎越来越大，恨不得一睁眼就上桌。金田是哥哥，不是没尽过提醒的责任，可妹妹毫不在意：“管那事儿！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过一天讲一天，过一天得劲一天！”

说起来，金叶也是个苦命人。男人不能生育，领养了一个女儿。如今她自己又是这样。她当时是笑着说的，让金田无比凄凉。他使劲盯着妹妹那张虚肿的脸，可看来看去，并没有找到想象中的悲伤。金叶的表情平静而又冷漠。似乎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毫无瓜葛的局外人，或者一只野猫、一条野狗。

七

谁也没想到，这还只是灾难的开始。

那一对双儿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来。多年没有发生类似病例，县市医院都没有现成的抗蛇毒血清。等从外地调来，黄花菜没凉，那两个宝贝一样的孩子、那一对双儿，凉了。

周登云应该没能确认这样的消息。因为那时他已经不在人世。孩子留在医院由他们的妈妈奶奶照看——其实照不照看又有何意义——他当天下午开车回来取存折支钱，刚到村街口，迎面撞上靓姿发艺门前的那棵杨柳。树被撞断倒下，把小李砸成重伤。周登云连人带车翻进河里——就是从河湾流下来的那条河。七扭八拐，最终汇入淮河——方向盘几乎从前胸穿透后背，当时就断了气儿。

再后来，就是王神道跳进了自家深深的沼气池。

这些事情如果落在别人身上，大家都好理解。叫王神道碰上，就有些不可思议。在乡亲们眼里，神道不会有她自己吹的那么神，但多少应该有点道儿。儿子撞车倒也罢了，他开车向来就快；可是那一对双儿呢？还有王神道自己？

周登云没做尸检。他表兄和大嘴坚决不让做。据说交警把他弄上来时，浓重的血腥气也没能遮住酒味儿。他的车买了保险，可以全赔。司机、车、小李，甚至还有那棵柳树。可如果喝了酒，那就是另外一码事儿。小李的男人刚开始不干，坚持要做尸检，后来一听保险公司稳定能赔，也就让了步。他很清楚，周登云家里比起保险公司，那要难缠得多。

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赔偿。

村支书特意上来提醒大家。支书姓高，但个子很矮。人们说，这都是心眼朝下坠的。很少有人正经喊他高书记，人前人后，都叫他大主意。大主意可不像传说中的支书，剔着牙拍着肚，歪歪扭扭敞衣扣。他恨不得赤脚下秧田时都穿西服打领带。一年到头衣裳总是板板正正，头梳得溜光，裤线绷得挺直。眼下自然更是讲究。一身稳定都是名牌，因为村里有萤石矿。

金田刺他道：“高书记真能关心百姓啊，这事还劳动你跑腿！大嘴呢？”大主意没有接招：“他可是有的忙，哪能顾得上这些！”

不交皇粮国税，村民不用再扛支书的二蛋，但支书还得扛乡上的二蛋。

大主意不紧不慢地说：“到时候来调查，你可千万要配合。马乡长说，这事你们家还有点干系，真要叫他们自家赔偿的话。”

马乡长就是周登云的表舅。

金田猛地一抬头：“是你的大主意吧？还马乡长！这跟我们有个屁关系！我不给他们赌博提供方便，难道还有错？你吓唬谁呢？”

大主意抽出一支烟递过来，微微一笑：“快七十的人，还恁大火气，真是个杠头！不是吓唬，是提醒。谁不知道你心好？人家遭了恁大的难，折了命，哪能再让人家折财？我是怕他们乱说。女人嘴碎！”

是软包的中华。大儿子回来时带过两包，金田没舍得抽，都送了人。他接过来，掏出火机，先给大主意点上：“这还用你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不晓得阳道？叫大嘴掏钱，那不是从老虎嘴里夺食！”

大主意抽烟，习惯把烟的最末端掐在手指根处，贴在嘴右边吸。远远看去不像吸烟，倒像捂住牙疼的腮帮子。他身子朝后一仰，喷出长长的一道烟：“所以嘛。”

金田说：“他开车快，又爱喝酒，谁不知道？都是他的错。”

大主意笑道：“他作为晚辈儿，在你跟前可能有过错。但在法律跟前，他不可能有过错。即便真有，那也是法院、保险公司的事儿。”

“对。关我屁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跟你关系大着呢。你得扶助人家！”

保险公司还真来做过调查，最先找到的是金田。他们说：“大爷，听说你向来坚持真理说实话，很有信誉，口碑不错。你们把孩子交给肇事司机时，他喝没喝酒？”

金田老汉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真没有？”

“这还能假！他根本就没酒量，喝杯啤酒就上脸。可那天他脸不红，也根本没闻到酒味，稳定是没喝！”金田的语气越说越肯定。

“那好，那你就在这儿签个字，再摁上手印。”

“怎么还得摁手印？”金田本能地一阵迟疑。

保险公司的人笑了：“你得对你做的证词负责呀！这是程序。”

八

然后就是出殡。四个人的丧事一块儿办。这事儿可是有点麻烦，因为没人张罗。过去的阴阳仙儿，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往常有事儿，都是神道张罗，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这下可好，轮到自己却没人忙活。

木香嘟囔道：“唉哟，还做啥祀，请啥道士仙儿呢？都是迷信，浪费！还是我们信主好。到时我不用这些麻烦事，随便埋哪儿都行！”

金田说：“你想得美！只要你走我前边，我非要给你办办不可！叫你还信鸡子叫！”

“就你这脾气，能活过我？”木香一撇嘴，胖胖的脸上顿时扯出条条皱纹。

尽管人已火化，还是按照老规矩把骨灰盒装进棺材，再根据风水朝向选个墓地，埋掉。俗话叫上山。两个孩子没成人，照理可以合葬，但是也没有，只不过棺材小点。说是小，其实也不小。周家本来就有钱，保险公司又赔了六十多万，棺材稳定得买最好的。四口柏木棺材都很气派，周身雕着漂亮的花纹，前面还有翘檐，像皇宫里的亭台楼阁，只不过棺身依旧涂着黑漆。棺材底层垫着石灰和糯米，旁边各有陪葬品。陪同神道的是一副新买的高级麻将，周登云带着他没用几天刚刚盘熟的苹果手机，两个孩子身边都是各自的玩具。

老了人不是小事，可来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大嘴家的有些亲戚只来了礼金，但没来人。因为老年人行动不便，年轻人又远在外地。村里的邻居呢？他们更不必说。那种分散你无法想象。就像随手抓起一把稻谷，顺势朝平铺的地图上一扔，稻粒落到哪儿，哪儿就有他们的人。

越是这样，大嘴越不肯罢休，一定要听听响动。只要肯出钱，那就好办。很快就找到了阴阳仙儿。一般人家做祀有两个档次，或半天一夜，或一天一夜。大嘴自然要选择一天一夜的。头天早上请水，然后开始，直到次日早晨上山。

既然做祀，就得守夜。可大家心里都有点犯嘀咕。换作别人也就罢了，神道可算是屈死，她的魂儿会利利索索地离开吗？这问题没人问，但大家心知肚明。那些不断重复的问号，就像棺材前面的长明灯，在风中一闪一闪，但就是不灭。

夜晚的黑暗像河滩边的稀泥那样粘稠，无法流动。没有了狗叫，寂静比黑暗更加沉重。那四口黑色的棺材一溜儿摆开，秤砣一般压在人们心头。不仅仅是畏惧，还有许多说不清楚的神秘。仅有的孩子们全都跑了，还有胆小的女人。当然不包括金叶。

九

红白喜事都要摆流水席，招待四方宾朋。白事呢，又叫喝豆腐汤。喝豆腐汤别的不说，桌子稳定是现成的。金田觉得他能听见大嘴的心理活动。果然，大嘴猛地喊了一嗓子：“摆桌子，打麻将！守夜的都打，有几桌算几桌！输钱的每人补贴两百，明天早晨现点！”大嘴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血管蚯蚓般暴起。

马乡长说：“打两圈？”

大嘴说：“打两圈！要不谁能熬得下来？”说完又对掌案的交代道，“夜里再开一轮。有几桌算几桌。每人打俩鸡蛋！”掌案的就是大厨。各种菜式都由他定。马乡长莫测高深地点点头：“夜宵，夜宵。”他其实只是副乡长，年底就要到点儿。

多数人的礼金都不够两百，最少的只有三十，视交情跟关系远近而定。大嘴的这个决定正好挠到大伙的痒痒肉。有人暗自咧嘴，只是没好意思出声。在场的要么是亲属，要么是帮闲或者赌客。没有一个基督徒。有些基督徒掐着点儿去，吃完饭就走；有些干脆托人带去礼金，连个面儿都不照。省得上帝不高兴。

起初麻友们洗牌码牌出牌都比较克制，就像回到了小学课堂。往日的那些小动作，拍、捻、碰，闲话，都没使出来，如同钱藏在钱包内。大嘴手气奇好，起手就是见一停。他使劲把牌朝下一拍，扭头冲棺材喊道：“老婆子，你打的那叫啥熊牌！瞧瞧我的手气！今天赢了钱，明天我就上信阳，娶个姑娘生孩子。老周家的万贯家产，不能没人继承！”

说到最后，大嘴的话里带出丝丝哭音。他使劲咬着嘴唇，手里摁着那张要打的白板来回搓，像是掐着敌人的脖子。谁都没有接话，也不敢看大嘴的眼睛。那声突兀的喊叫，就像石头扔进池塘，只有涟漪没有回音。宽敞的场院因此显得越发沉寂。金田后背不觉一阵寒气。

大主意看看马乡长，赶紧接过话把儿：“就是，老表你足岁还不到六十，比那杨啥家伙还是个年轻孩儿。赶紧找吧，快点结婚生孩子，我们好来喝喜酒！”说着话打出一张牌。

金叶接着喊道：“发财？碰！”马乡长在这桌上，打得大，除了大嘴和大主意，谁都陪不起，不敢上。金叶缺个肾，但是不缺胆。

马乡长起张牌吐口烟，手指飞快地在牌面上一抹，看也不看，就势推出去：“上碰下自揭！来，再给你一张发财！”他说话声音不高，音调总是很稳定，像是机器控制好了的。

气氛立即热火起来，就像初春的解冻。从前道士仙儿都自带一套响器班子，现在当然不可能，主人得自备音响，播放曲目由道士仙儿控制。刚开始放哀乐，大嘴不干。要求来点软乎的，只要不是《百鸟朝凤》或者《步步高》就行。

道士仙儿一听为了难：“掌柜的，没这规矩啊！”大嘴眼睛一瞪：“规矩不都是人立的？现在我有一百万，还不够立个规矩？”道士仙儿想想，放了一曲《送战友》。大嘴立即点头：“好，就这样的！”

不打麻将的金田回了家。站在门口回望过去，大嘴的场院里灯火通明，人声喧闹。这热闹点亮了整个村庄。撂荒已久的河湾村，突然间就活了过来。就连过年，也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十

那天就是大嘴在赢。金叶输了三千多，身上现钱全部输光，还有将近两千的欠账。大嘴回头看看堂屋正中的棺材，对金叶说：“你去磕个头，账就水了吧。”

非亲非故，分不着孝帽戴的，也就不必磕头。邻居们送礼，也就是个人情往来，犯不上行此大礼。神道就是个神道而已，既不算德高望重，又不是壮烈牺牲。不过金叶没怎么犹豫：“我跟表嫂不是亲戚，但比亲戚还亲。死者为大，磕个头不多。”说完进去跪下，点着一卷纸，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金叶冲棺材喊道：“表嫂，你好好走吧。先把摊儿支上，终有一天，咱们还要坐下打牌！”

这话让大家面面相觑。可是大嘴伸个长长的懒腰，突然哈哈一笑：“是啊，还要坐下打牌！”说完找来阴阳仙儿：“时间还能不能再长点？”阴阳仙儿说：“当然可以，不过……”话说到这里，立即被大嘴打断：“不就是加钱嘛！你说吧，最长多长？”阴阳仙儿说：“最讲究的，是三天三夜。”大嘴打个哈欠，嘴巴像陷阱那样张开，然后再慢慢合上：“行，那就三天三夜！”大嘴的小姨子，就是当初给他打鸡蛋包子的那个，自然也要来送葬。她闻听立即劝阻：“这能中？有这规矩？上山的时间不是算好了的吗？”大嘴一摆手：“我说中，那就中！哪天上山，都是黄道吉日！先生你说是吧？”阴阳仙儿略一愣怔，连连点头：“是，是！”大嘴又打个呵欠，话语有些不连贯：“就是。这样才热闹嘛。”

大嘴的儿媳妇，也就是周登云的老婆，事发当天不在车上，总算没跟着周登云出事儿，眼下权且充当女主人。她也坐在麻将摊上。她刚要开口反对，却被金叶一把拉住。金叶悄悄地说：“侄媳妇，就由着他吧。千万别再生出啥事！”未亡人剜了金叶一眼。金叶赶忙拍拍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侄媳妇你别怪我。我多给你点几炮，不就有了！”

流水席当然还要接着摆。不仅吃饭，麻将摊也成了流水席，昼夜不停。这期间人们吃饭多不坐下，都捧着饭碗站着吃。从前只有不能上桌的孩子才这样，端着饭碗站在桌边，俗称钓鱼。可是眼下，大家几乎人人如此。因为他们的腰实在太累。打麻将还是很辛苦的，老半天坐着不能起身。久坐伤肉久卧伤气，可都是老祖宗说过的。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为什么有讽刺意义？麻友们的体会保管真切。

金田虽然不必这样，但那饭吃得还是不舒服。他时刻感觉受着压迫，好像被巨人包围，又是稻子那样的少数派。而那些像孩子一般钓鱼的成人，一边大吃大嚼美味，一边纵论牌局得失，表情倒是自然而热烈。然而那种自然与热烈，无法掩盖他们浑身上下透着的慌张。坐在麻将桌前的镇静，一丝一毫都看不见。那一刻，金田不觉一阵幻听，总是听见神道的棺材里隐约传来麻将的碰撞声。他捧着饭碗，忍不住频频回头，冲那边看。

十一

因为儿子和孙子同时死掉，大嘴的闺女又没生男孩儿，灵前自然缺少孝子。大嘴倒是有几个侄子，可是无一例外，都在外地打工。大嘴的小姨子有个儿子，是个瘸腿，临时虽能凑数，但总是不够热闹。音乐与麻将声中，大嘴脑门儿一拍，决定悬赏征集：村里的孩子，愿意戴孝帽当孝子的，每人一天五百，两天一千。孝帽一戴先付一半，仪式办完后结清。

孝子要干嘛呢？几乎啥都不用干：哭丧早已不必，平常也不用跪地。只要听从阴阳仙儿的指挥，定点磕头就行。算起来，每天白天三回，夜里三回，一共弯腰十八下，便能拿到五百块。当然，最终得把人送上山，得有人执幡，有人持棒，有人摔盆。

无论如何，总是轻松活儿。这个价码令金田万般感慨。他下工地出那样的死力，一天顶多也就是一百块。天理何在！

金田不觉一阵强烈的心慌，没来由的心慌。就像那些只能站着吃饭的成人。

这些年来，金田深切地感受到，村里几乎人人都是慌里慌张，魂不守舍。不说神道，不说金叶，也不说大嘴，连他自己都包括在内。那辆大儿子不赞成买、但最后还是出了钱的电瓶车，便是他慌张的见证。不种地，买辆电瓶车，每天一个来回跑信阳，一年到头其实剩不下几个钱。如果扣除晌饭，和电瓶车的折旧，那就更没账算。收入未必就高过种地。可是没有办法，他必须这样忙碌，才能忘记慌张。

可更令金田心慌的，还在后头。

大嘴的赏格一出，场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可等到了时候，灵前突然就多了十几个孝子。多数是孩子，还有两个成年男子。他们没出去打工，在家里也不好好种地，都是二流子。其中之一便是小眼。大嘴一看十分开心，咧嘴大笑道：“好，还有吗？开着来啊，有多少要多少！咱姓周的办事，从来不叫人说闲话！”

随着这话音，又跪下一个。他是金田家老大的小学同学，年龄比大嘴小不到十岁，跟王神道的年龄差别更小。

问题上面躺着的不光是王神道，还有周登云和他的一对双儿，有三代人。这些从学生娃到已有白发的孝子，都是谁的孝子，为谁戴孝？

十二

金田家的老二初中还没毕业，便下学混社会。卖玻璃拉手，烤地瓜，蹬三轮，跑传销，摆地摊，也出过苦力。将近三十年来，几乎干过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底层职业，可到如今除了一屁股债和一对儿女，任啥没有。在信阳住的出租房，靠着公共厕所。可即便这样，即便已经免了皇粮国税，他还是不愿意回农村。连同那两个孩子。仿佛农村遍地猛兽。金田要想见孙子一面，只有进城；如果想见得开心，那就必须出点血：带点大米，或者木炭。要不多年来没真正上过班的儿媳妇，脸色便不放晴。

然而这回，借着大嘴家丧事的东风，金田轻轻松松地见了孙子一面。老二难得地举家归来。

往常碰到这类事儿，不拘红白，老二总是能躲就躲。可是这回，他完全变了样：大大方方地回来，大大方方地去了大嘴家，大大方方地上了账。

金田心内不觉又是一阵慌张，程度前所未有，几乎成了心脏病。他说：“你用得着吗？不是正经亲戚，又多年没有走动。”老二诡异地一笑：“人情往来嘛。”

老二领着家人扬长而去。可那阵诡异的笑容依然留在金田眼前，并且不断地回旋放大。老二两口子都喜欢打麻将，就是技术差点，很少听说赢钱。他赶紧丢下手头的活计，赶了过去；刚进大嘴家的场院，担心就变成了现实：他的孙子和孙女儿，也赫然戴着孝帽，跪在地上，正要行礼；而他们的父母，则全都上了麻将桌。真是难为老二，能这么快地接到消息，并且做出反应。要知道，现在并非周末，也不是假期，孩子还要上学。

跪倒在地的所谓孝子们，连同金田的孙子孙女儿，脸上都带着笑容，浑身上下透着天底下最单纯的开心，仿佛那是一场游戏。金田心跳加剧，上去就拽孙子孙女：“起来！我又没死，你们戴的哪门子孝？”

没想到老二的声音更高：“你放手！这事儿跟你有啥关系？我的孩子，不用你操心！”金田的脸色由红而白，一下子上不来话。木香忿忿地回应一句：“好，你的孩子，你的孩子！”

十三

老二欠了不少债。就连金田，也是他的债权人。老大每年两次朝家里汇钱，中秋一次，春节一次，都打到老二卡上，由他中转。这些钱，上给老人，下给学生，可十有八九都被老二截流。尤其是春节那回。钱一收到，就给金田打个电话：“爸，钱收到了。我先用用啊。”这一用，便是泥牛入海。后来大约不好意思，改用短信通知。账从来不赖，钱永远不见。

这事儿老大一点都不知道。金田告诉木香，特意瞒着他的。

此刻被老二一个呵斥，金田老汉突然不再心慌。他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伸直手臂，指着老二说：“我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天起，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说完扭过头，大步流星地朝回走，冲锋一般。木香赶紧跟在后面。回到家里，金田找出久已不用的镰刀，在砂轮上使劲打磨。等磨好镰刀，他大约也有了准主意，不慌不忙地别在腰间，朝田冲走去。木香见他神神经经的样子，很有些不放心：“好好的磨啥镰刀？你干啥去？”

金田老汉也不吭气。

那时太阳已经出来。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山峰间树林里漏下，那一冲水田里的荒草，远远看去，一边发黑，另外一边是深深的锈红。大嘴的场院里更加热闹，因为大嘴和他儿媳妇热烈地闹了起来。这二十多个孝子，让未亡人心焦。如果戏就这么演下去，可得两万块呢。老东西没几天活头，无所谓，她可还得算计算计日子。她吆喝着让大家起来，快起来，都起来，但大嘴不干，孝子们更不干。小眼的眼睛突然放大，声音也随之爆发：“起来不起来，账都得结。人死账不烂，老规矩！”

大嘴嘟嘟囔囔的也是这话：“不管咋着，还是我当家！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要这些钱有啥用？都是纸！”他儿媳妇叫道：“你当家！你当家！”说着话掏出一卷票子，信手扔进火盆。火盆里烧着土纸，本来火势不大，这卷纸币加入进去，火立刻呵呵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钱好，哪怕是用来引火和燃烧。小眼本能地伸手要抢，但很快就缩了回来。

正在这时，大家忽然看见有浓烟远远地升起。跑到场院旁边一瞧，田冲里已经是烈火熊熊，金田老汉站在上风口，还在朝旁边引火。

经年的枯草一点就着，哔哔剥剥地烧将起来。火苗过后，地上一片黑灰。这可是种地的上好肥料。金田老汉踩在黑乎乎的土地上，挥起镰刀，砍旁边零星的衰草，那些不值得点火的小块儿。土地经年没有翻耕，坷垃发硬，一脚下去，总会溅起细微的灰尘。那些发白的灰尘，别人看不见，只有农民能看见，先用他们的鼻子，再用眼睛。尽管土壤已经开始板结，但踩在上面，还是比马路比水泥地面松软。那种久违的感觉，让金田老汉多少有点麻醉。他干得不紧不慢，有板有眼，毫不慌张。他感觉那些烧掉砍掉的，仿佛都是自己心头上的荒草。

木香跺跺脚：“唉，你可真是个杠头！”

金田老汉头也没回：“这块地我再种二年。将来我死了，别做祀，也不上山，就把我埋在里面！”

这条田冲里埋过不少死人。1959年，信阳过粮食关，河湾村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金叶死在山西的男人就成了孤儿。他不能生育，可能也跟饥饿有关。这还算是好的，好几家子彻底绝户。刚开始大家还上山挖块墓地，后来实在没了力气，只好拖进田冲，用牛犁出一个坑，草草掩埋掉完事。

金田的父亲那时正是壮年，多次把死人拖进田冲。后来他自己也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说让我肥肥地也好，多打点粮食，免得孩子们再挨饿。这个结局大家早已料到，没有人为此流泪。金田的母亲嘟囔道，粮食再多，不还是得收走？去年的年成差吗？金田艰难地笑笑，说你别说那，总是好些。

那些烧掉的砍掉的荒草中间，其实有不少金田老汉的熟人。他之所以能活下来，他们帮了不少忙。所以在河湾，没有人真正笑话大嘴是饭桶。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都能理解。

一阵风起，火龙猛地朝前一扑。田冲左边是那条小河，河上边是公路；右边的田埂接着山坡。大嘴家的场院就在山坡上。再朝上去，就是神道他们的墓地。熊熊燃烧的火龙伸出滚烫的舌头，不住地舔右边山脚处的草木，就像孩子舔冰激凌甜筒。山腰上虽然树叶嫩绿，一片葱茏，可那些被夏天熬干烤透的蒿草，却是上好的引火材料。

好一场大火！从高处看去，通红的火龙溅起冲天的白烟，卷着枯草，洪水一般朝下涌去，同时一点点地向右洇染。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