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

王怀宇

1

望着熟悉的干草垛，嗅着垛底枯秸与泥土混合后发出的独特腐香味，公鸡大红象征性地伸了几下腿，振了几下翅，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幸福家园，就永久地闭上了那双已经有些皱纹的黑色眼睛。

冥冥中，大红仿佛还能听到女主人赵喜凤假惺惺的慈悲声：“小鸡小鸡别见怪，你本人间一道菜；今朝早去阎王府，明年托生再回来……”女主人赵喜凤这个人，在大红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留下太好的印象，言行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笑。

就连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那么不容易呢，何况是一只小鸡了。大红此生虽谈不上辉煌，但也还算说得过去。赵喜凤下刀的手依旧和往常一样有些笨拙，杀得不够专业，不够利落。赵喜凤像拉锯一样在大红的脖子上锯了五六下，刀刃在割断喉管之前还锛到了结实的颈骨上，大红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刀刃嵌入颈骨后发出的“咔嚓咔嚓”的钝响。大红死得虽然有些遭罪，但毕竟还算得上寿终正寝。

大红想，如果自己最后能死在男主人辛大国手上，那可就再好不过了。最起码，自己会死得比这痛快，比这利索。可是，光想不行，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如果”。嗨，自己都已经踏上黄泉古道了，可别想那么多没用的了。再说了，尘世间的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着各种遗憾的，一只小鸡怎么可以奢望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呢？

2

五年前的夏天，在平安镇幸福村的一户普通农家的炕头上，大红幸运地出壳了。太不可思议了，一颗天衣无缝、溜光锃亮的鸡蛋里竟能蹦出一只活生生、毛茸茸的小鸡来。

大红并非形单影只，和它脚前脚后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还有一大帮兄弟姐妹呢。它们是五颜六色、生龙活虎的一大群小鸡崽儿，总共有三十多只呢。那时候，兄弟姐妹们每天都跟随着妈妈出去觅食，就像上前线打仗一样。队伍阵容庞大，队形又总是在不断地更新着、变换着……但一切行动必须要听从妈妈的指挥。以妈妈为首的鸡群每天都有不同的经历，每天都有不同的收获。

很多人都管妈妈叫“老抱子”，大红觉得这种称呼不太好听。在大红心目中，一身洁白羽毛的妈妈不仅丰腴、美丽、健康，而且勤劳、善良、勇敢，妈妈不仅是妈妈，更是统帅三军的总司令。

大红记忆最深的是那片青草地。主人家房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神秘的青草地，那里似乎永远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那里似乎永远述说着扑朔迷离的故事。那里不仅有蟑螂、蚂蚁、花大姐等常见食物，还有蚂蚱、蜻蜓、扁担钩等稀有美味。走着走着，你还有可能意外地碰上蜘蛛、蚯蚓、甲虫等上好佳肴；刨着刨着，你还可能惊喜地发现蟋蟀、蝼蛄、蜈蚣等难得的珍品……这些都能让小伙伴们突然间兴奋异常地叫喊起来，然后欢欣鼓舞地奔走相告。由于那里的草很深，妈妈的视野有时就不那么开阔了，无法看到所有的孩子，就得不停地招呼着。有一次，一个外号叫“豹花点儿”的小妹妹就意外地在那片青草地里失踪了。可把妈妈给急坏了，带着大家找了半下午也没找回那个小妹妹。后来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有的说“豹花点儿”可能是被时常出没在那里的黄鼠狼给拖到洞里去了，有的说可能不慎落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废弃枯井里去了，有的说可能是被神出鬼没的灰狸猫给叼走了，还有的说也可能被一掠而过的老鹞鹰给抓去了……猜测归猜测，总之，那个可怜的小妹妹“豹花点儿”说不见就不见了，真是太可怕了！这也是大红心里对屋后那片青草地最大的阴影，同时也更加衬托出那片青草地与众不同的神秘感。

另一个让大红记忆深刻的地方就是大粪堆。主人家大门前不远处有一个用来积攒农家肥的大粪堆，妈妈也经常把孩子们领到那里去找零食儿吃。因为那里既有富含高蛋白的小虫子，又有饱蕴粗纤维的谷麦壳，而且相对青草地来说那里要更安全一些。只是那里多少有些肮脏，气味也不太好闻。但为了孩子们快快长身体，妈妈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妈妈每刨出一片新天地，都要“咕咕”地召唤孩子们过来吃，恨不得让每个孩子都能吃上一口汁液饱满、口味新鲜的虫子。有时候，其实只有一只小小的毛毛虫，妈妈也“咕咕”地叫，大家也都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有限的毛毛虫当然属于跑在最前面的捷足先登者，跑在后面的“倒霉蛋”们只能当练习奔跑了。没有吃到虫子的孩子们似乎并不失望，失望的好像只是妈妈。但妈妈失望得似乎也很幸福，因为下一次妈妈还是这么做。也许妈妈就是要享受孩子们蜂拥而至地向自己奔跑来这个过程吧？反过来从孩子们的视度看也是一样的，孩子们亮着小翅膀扑向妈妈时，那小样儿看上去也是无比陶醉的。

生命历程中虽然有很多美好与温馨的记忆，但也经常有危机四伏的敌人和深不可测的陷阱。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大红那时还小，还不谙世事。

妈妈的孩子太多了，以至于她有些照顾不过来。除了时刻防止孩子们发生意外，妈妈还要不断地和身边不太友好的公鸡母鸡斗，和时常挑衅的家猫家狗斗，和偶尔来袭的野猫野狗斗，有时还要和突然降临的天灾人祸斗……

自家的花猫并不是十分可怕，它只是在最初时为了自己缺少奶水的孩子们偷吃了大红的一个小弟弟“三道杠儿”。但男主人辛大国及时发现后痛打了花猫一顿，之后就再没见花猫有过类似的举动。虽然花猫仍然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但它没再敢对小鸡们动真格的。小猫崽儿有时都饿得“喵喵”直叫了，花猫也只能边舔着舌头边无奈地望一望肉乎乎的小鸡们。有好几次，大红都看出来了，花猫还弄出了一脸痛定思痛的愁容。

自家的黄狗也不是十分可怕。黄狗似乎一开始就很领会主人们的意思，望着一个个散发着血肉气息的小鸡，黄狗虽然心里很馋，但它从来没有真正叼咬过任何一只小鸡。有几次，黄狗撒欢似地跑向了鸡群，在它马上就能得手时，又撒欢似地跑开了。大红想，黄狗肯定是实在馋得不行了，是馋急眼了，只好想象一下、表演一下了。那也许相当于人类的军事演习，是在和小鸡们闹着玩呢。否则，黄狗那大口一张，是能吞下整只小鸡的。

真正可怕的，是从外面突然造访的野猫、野狗们。它们无人经管，可以肆无忌惮、毫不负责地制造各种事端。什么大鸡小鸡的，什么公鸡母鸡的，哪只容易得手就去叼咬哪只。从来不用担心对后果负责的它们经常把鸡群弄得鸡飞蛋打、魂飞魄散……

而野猫、野狗中，最凶的要数块头最大的那只大黑狗了。它长着一双阴森森的小眼睛，伸着一张臭哄哄的大嘴巴，拖着一条脏兮兮的长尾巴，总是以强取豪夺的方式扑向鸡群。它喘着粗重的气息，滴着贪婪的口水，长驱直入，杀气腾腾，傻啦吧唧的从来不知道扭捏造作。有一次，大黑狗一张嘴竟吞下了大红的两个兄弟，真是太可怕了。

不过，大黑狗再凶，它也是明火执杖，来去有踪。而灰狸猫则不然。灰狸猫个头虽小，却是鸡群最恐怖的敌人。它来无影、去无踪，行动迅捷而又悄无声息。它的主要进攻方式就是偷袭。幸存者就算这次逃过一劫，下次仍然防不胜防，直至灾难再次突然发生。幸存者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生的，也从不介绍逃生经验。侥幸活下来的小鸡，也只能远远地听着小伙伴临死前疼痛无助的哀鸣声。

在大红的印象中，妈妈疼爱每一个孩子，为了保护孩子们，妈妈好像谁都不怕。别说是面对家猫、家狗，就算是面对灰狸猫，哪怕是面对那只最凶恶的大黑狗，妈妈也毫不示弱。有时，再强大的敌人也没有勇气正面面对妈妈，尽量避免和妈妈发生直接冲突。真的应了那句老话：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正是妈妈为了孩子们这种不要命的精神震慑了敌人，敌人再强大，也只配偷偷摸摸地对孩子们暗地下手。好在有个勇敢的妈妈在前面阻挡着啊，妈妈虽然并不高大，却一直视死如归地充当着孩子们的保护神。否则，孩子们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众多凶恶的敌人风卷残云般地消灭干净的。

3

夏季炎热，小鸡们时常口渴难忍，饮水问题有时就成了小鸡们必须要面对的天大问题。主人不是总能想得那么周到，加上有时主人备好的水碗也经常被个别调皮捣蛋的小伙伴蹬翻，有些自作聪明的小鸡就飞到主人喂猪用的泔水缸上去找水喝。泔水缸里的临时水位当然不一定是小鸡们理想的高度，所以就经常会有小鸡掉到泔水缸里去，由于小鸡天生不会游泳，只好在水里拼命挣扎。每到这时，再勇敢的妈妈也是无能为力的。妈妈顾不得一身洁白的羽毛了，她会第一时间飞到泔水缸沿上去，冲着小鸡不停地焦急喊叫，以此方式向主人们报信求救。如果主人们闻声及时赶来，小鸡就能得救；如果主人们有事来迟了，小鸡就可能被活活淹死。每年都有一些小鸡以这种方式和妈妈告别，和伙伴们告别，和主人们告别。但每次最悲痛的只有妈妈，她总要无比悲伤地再叫上一大阵。

猪槽子附近也是小鸡们非常喜欢去的地方。每次家猪们吃完大餐，小鸡们都要涌上去吃它们剩在角落和夹缝中的“点心”。因为总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小鸡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蜂拥而上。有时，没等家猪们撤离，心急的小鸡们便飞奔了上去，就会常有危险发生。有一次，一个姐姐不慎落到了猪槽子里面去了，竟被家猪的大嘴拱折了一只翅膀；还有一次，一个兄弟的大腿夹在了两头家猪的身体中间，也生生地被两头只顾进食的家猪给挤断了……

对小鸡们来说，诱惑最大的还要数门前大粪堆旁边那个危机四伏的老牛圈。一向警惕性很高的大红也没扛得住巨大诱惑，也曾冒着生命危险去过几次。现在想起来，都让大红感到后怕啊。老牛圈不仅让大红自己体验到了绝望的滋味，还让大红的几个兄弟付出了年轻的生命。那里虽藏着无穷无尽梦境般美味可口的虫子，但也布下了无声无息吞噬生命的阴暗陷阱。

雨季的老牛圈常常积满了泥泞的牛粪汤子，闷沤发酵，气味浓重，成了蚊蝇们繁殖后代的理想温床。在炎炎烈日持久的照射下，荡漾的汤水表面看上去更像坚实的大地。而实际上，这些只是错觉。虚假的干涸表层下依旧是大酱缸一样的牛粪沼泽。为了梦想中的蛆虫，一些年幼的小鸡会毫不犹豫地飞跑上去，总有倒霉者因年幼无知和掉以轻心而深陷泥淖……

有一次，因为实在经不住肥美蛆虫的诱惑，怀揣侥幸心理的大红经过几次试探，终于也跳到牛粪沼泽上去了。大红全神贯注地贪食着美味的蛆虫，随着身体的不断加重，大红的双脚不可抗拒地陷入到牛粪沼泽表层下面去了。大红急了，就奋力地猛蹬双脚，可是大红越是用力蹬，身体反倒越是往下沉……不大一会儿，大红的大半个身子就淹没到稀泥里去了。眼看大红就要喘不上气来了……幸好被岸上留心的小妹妹“芦花”发现了，芦花拼命地“耶耶”鸣叫，向主人发出了强烈的求救信号。

不巧的是，这时男主人辛大国和女主人赵喜凤都到田间干活去了，只有主人的宝贝儿子小宝一个人在家。正常情况下，小宝会等着小公鸡大红慢慢死去，再美滋滋地用竹竿把死鸡崽儿挑出来。这样，等晚上赵喜凤回来，小宝就有柴火烧小鸡吃了。而这天小宝却一反常态，小宝并没像以往那样等着小鸡死后再用竹竿去挑，而是及时地跳到肮脏的粪水中把大红给救了出来。

事后，弄了一身臭粪浆的小宝还让女主人赵喜凤给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赵喜凤说：“为了一个小公鸡球子害得我宝贝儿子去冒险，太不值得了！”她又是给小宝罚站，又是给小宝打手板儿的，让小宝哭了好半天。赵喜凤最后还警告小宝说：“以后坚决不许再干这种傻事！你给我记住喽！听没听见？”

“听见了，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喜欢那只小红鸡……”小宝哭泣着。

伴着小宝委屈的哭声，意外捡回一条小命的大红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去老牛圈了！尽管老牛圈依旧释放着强烈的诱惑，尽管不断有兄弟姐妹成功地从那里叼回好吃多汁的蛆虫，大红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坚决不为所动。同时，大红对芦花也心存感激，那时，它们之间的情感还绝对是恩情，那是小公鸡大红对小母鸡芦花最初的情感行为，或者说情感记忆。

当然，有关小鸡崽儿死于老牛圈的噩耗也不断传来。有好几次，爱莫能助的大红都要急疯了，而在现场玩耍的小宝和大龙却眼睁睁地看着小鸡崽儿一点点陷入深渊直到死去，最后他们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香喷喷的柴火烧小鸡。

大红一直没弄明白，那么爱吃柴火烧小鸡的小宝当初为啥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到老牛圈里去救自己呢？那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只能说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是空前绝后的好。

主人家的宝贝儿子小宝虽然善良可爱，但有时也是大红和兄弟姐妹们必须重点防范的“小敌人”。因为小宝毕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不仅拥有一双不知轻重的小手，而且还伴有一系列难明是非的幼稚行为。

小鸡发生意外死亡时，赵喜凤就用柴火烧熟了给小宝吃。对于孩子来说，那是难得的美味。但好在小宝从来没因贪图美味而去故意伤害小鸡。

小宝天生对小鸡崽儿出奇地喜欢，比之于香喷喷的柴火烧小鸡，小宝更喜欢活着的小鸡崽儿。

只是小宝喜欢小鸡崽儿的方式不尽相同。有时，难免就对小鸡崽儿造成事实上的伤害。比如，小宝经常用他那小手握着小鸡崽儿玩。由于用力不够均匀，小鸡崽儿有时就被他捏了个半死，而小宝却全然不知。大红也曾被抓在小宝手里玩耍过一回，有时他明明是在稀罕你，却把你弄得非常疼痛。有时他明明是在抚摸你的羽毛，却像要拔掉你的羽毛。那并不是出自小宝的本意，那确实是一双没轻没重的小胖手啊。

一天傍晚时分，小宝还把一只刚出壳不久的小黄鸡崽儿爱惜地拿在手里玩。玩着玩着，小宝躺在火炕上就睡着了。当他醒来再找小黄鸡崽儿时，才意外地发现它已被压在自己的身下。不过，那已经是被压得扁扁乎乎的小黄鸡崽儿了。刚出壳的鸡崽儿只知道哪热乎往哪钻，它哪知道小宝会睡着啊！小宝心疼地捧着小黄鸡崽儿温软的尸体哭了大半宿……

小宝因为小黄鸡崽儿哭红了眼睛。第二天早晨起来，赵喜凤像往常一样把小黄鸡崽儿扔到灶坑里烧上了，可小宝说什么也不肯吃。最后，无可奈何的赵喜凤就把烧好的小鸡给村长的孙子大龙送去了。据赵喜凤说，她还没走出院门呢，大龙就把小鸡给吃掉了。竟然没吃够，哭喊着还要吃。赵喜凤只好哄骗他说，等下一次去我家的，大姑给你烧个大的……

还有一次，小宝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发糕一边哄小鸡们玩。小宝一高兴，小屁股也跟着不停地摇晃起来。突然间，小凳子就被小宝给坐翻了，酿成了连小宝自己也不想看到的惨象：大红的一个小妹妹脑袋都给压扁了，当即死亡；大红的一个小弟弟给压得冒肠子了，拖拖捞捞的，竟然还在挣扎着……小宝也摔得不轻，还被惨象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这事能怪小宝吗？能说小宝坏吗？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小鸡们都在欢快地抢着小宝故意掉在地上的发糕渣，谁能想到这么祥和的氛围下会有悲剧发生呢？但悲剧就那么真实地发生了。那场面确实太吓人了，好在大红那一瞬间离得稍微远一点啊。

同样都是小孩，大红喜欢小宝，却十分讨厌村长的宝贝孙子大龙。

村长领着大龙走到哪里，哪里的小鸡可就要遭殃了。村长这个宝贝孙子，最爱吃的就是柴火烧小鸡。大红觉得大龙根本就不是个小孩子，他就是个小魔鬼，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恨了。

每次一进院儿，大龙肯定就会扑向院里的小鸡们。小鸡们吓得四处纷飞、东躲西藏，赵喜凤却总能装出很高兴、很大方的样子，并嗲声嗲气地喊着假话：“大龙好可爱啊，大龙好勇敢呀，大龙真是好棒呦！”

赵喜凤平时凶，可见到村长之后就立马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尤其村长要是领着孙子大龙，那就更不够赵喜凤张罗的了。赵喜凤一会儿给大龙拿这个玩，一会儿又给大龙拿那个吃。对待村长和大龙，赵喜凤大有清朝末年那个老太太“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之虞。有一次，赵喜凤竟然当众把翅膀剪出血那个“五道杠儿”的小弟弟给活活地捏死了，还一脸谄媚地在村长面前笑弯了腰，才乐颠颠地给大龙做柴火烧小鸡去了。

大红能理解小宝，甚至也能理解大龙，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小孩子。但大红不能理解村长，村长是个大人啊，村长为什么总是指使别人故意把小鸡们往死里弄啊……

大红从小就学到了妈妈的品质，善良、勇敢且仗义。为了保护芦花和兄弟姐妹们，大红经常与猪鹅对峙，与猫狗抗争。有一次，大红还愤怒地扑向了想动手抓小鸡的村长……

4

也许延续了鸟的天性，飞，一直是所有小鸡的梦想。小鸡们似乎总在想方设法飞到更高更远更宽阔的地方去。

大红和伙伴们每天都在长知识、长本领。它们的小翅膀也一天一个样，个人能力似乎每天也都有新的突破。上窗台、上墙头、上栅栏……伙伴们都在较着劲儿地上蹿下跳、争相展示。

直到有一天，很多小鸡都能飞到那个最难落脚的扣着大铁锅的酱缸上了，才引起了女主人赵喜凤的高度重视。

赵喜凤显然不希望小鸡们飞得太高，她最讨厌小鸡们经常飞到她那心爱的酱缸上去蹲着。为了控制小鸡们的飞跃能力，赵喜凤早就在心中打起算盘了，她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挨个给小鸡们剪一剪翅膀。

有一个经常飞到酱缸上屙屎的小弟弟背上长有“五道杠儿”，可让赵喜凤给记住了。在给“五道杠儿”剪翅膀时，她剪子就下得深了一些。“五道杠儿”的翅膀根被剪得鲜血直流，疼得小弟弟惨叫不止。大红也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剪翅膀咋还剪肉呢？这不是要命吗？大红就和伙伴们一起拼命地乱飞乱跑、四处躲藏……一旁观看的妈妈终于看不下眼了，为了保护孩子，勇敢的妈妈竟转过身来直面女主人赵喜凤，摆出了一副拼死也要捍卫孩子的架势，致使女主人赵喜凤只好半途而废、草草收场，以后也没再给其他小鸡剪翅膀。

女主人赵喜凤给小鸡剪翅膀其实也是为它们的安全着想，但被剪了翅膀的那些小鸡有时会更不安全——有飞不上窗台掉进水缸里的，有从高处往下飞摔断了腿的，还有飞不上墙头被野猫、野狗给活活逮住吃掉的……

总之，小鸡们长出翅膀危险，被剪短翅膀同样危险。为了生存，小鸡们必须得快快长大，但小鸡们的每一次成长都需要付出非常昂贵的代价。

小时候，大红就喜欢芦花。不完全是因为芦花救过大红的命，更多的是芦花自身的可爱。加上大红与生俱来知恩图报的性格，大红在成长过程中对芦花就格外关照。虽然大红还远远不具备保护芦花的能力，但大红还是能做到尽力设法帮助芦花避开危险或者远离困境。

有一回，为了争夺芦花正在吃着的食物，黄狗恶狠狠地向芦花扑来。碍于主人的威慑，虽然黄狗不敢直接把小鸡咬死吃掉，但它还是有可能在主人背后将小鸡扑伤或咬伤的。眼看黄狗就要咬到芦花的腿了，大红勇士般地冲了上去，狠狠地一口啄在黄狗的屁股上。黄狗以为是主人呢，夹起尾巴要溜，回过头来发现是一只小公鸡时，一时怒火中烧，向大红猛扑过来……大红灵活地躲开之后并没有被动逃窜，而是对黄狗发起了反扑。大红真是拼命了，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有生以来头一次向黄狗发起了进攻。更没有想到的是，黄狗也让大红啄得连连退步，一时间竟也难分上下……这时，正巧男主人辛大国从外面回来了，他大声地吓退了准备再次反扑的黄狗。

还有一回，由于连续天旱，女主人就天天用大水缸困井水浇菜园子。正在大红担心早晚要出事时，芦花因口渴难忍一头栽进了大水缸里。又是机警的大红及时地发现了万分危险中的芦花。大红学着妈妈当年挽救孩子们的方式，也是不顾一切地飞到水缸沿儿上拼命地喊叫，硬是把正在睡午觉的女主人赵喜凤给喊叫了出来。赵喜凤哈欠连天地一边往大水缸那里走一边还骂骂咧咧地训斥大红：“穷叫唤个啥呀？大中午的！”

直到她发现大水缸里挣扎得快要精疲力竭的芦花时，才真正清醒过来。赵喜凤这时还是麻利的，她一把就将芦花从大水缸里给拎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救出了一只小母鸡，赵喜凤觉得还算值个儿，没睡好午觉的她没再更多地抱怨什么，进屋接着睡午觉去了。

而刚刚经过惊心动魄、生死时速的大红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一是庆幸芦花及时得救，二是感谢好心的女主人，大红就情不自禁地又多叫了一会儿。

最后，女主人赵喜凤还是被大红叫得不怎么高兴了，她站在窗台上没好气地对大红大喊：“行了行了，咋还没完没了啦呢？你咋没掉进那大水缸里去呢？一边啦叫唤去，哪凉快哪歇着去！”

虽然遭到了女主人的谩骂和诅咒，但是大红心里还是无比幸福的。女主人哪里知道，这里面正滋润着的不仅仅是一场英雄救美式的伟大爱情啊，这可是大红以实际行动对芦花实施的最重要的一次帮助和报答啊！大红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常常说起的爱情，但大红知道这是它发自内心的对一个可爱异性最深厚、最原始的无私情感。

三个月大的时候，兄弟姐妹们已经是半大孩子了。它们渐渐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妈妈这才越来越放开了操劳的手脚。妈妈深知以后的路得靠孩子们自己去走了，所以有时发现哪个孩子不守规矩了，妈妈还是要狠狠地教训它。有一次，一个姐姐跟长辈争抢食物，妈妈啄着她的后背把她拖出队伍，让姐姐非常没面子；还有一次，一个兄弟对长辈没有礼貌，妈妈就狠狠向它头上啄了一口，那兄弟的头皮都让妈妈给啄出血了，那个兄弟再也没敢越雷池半步……

大红有时也对妈妈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些问题上，妈妈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和从前那个无微不至保护孩子的妈妈相比，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大红它们小的时候，可从来没见妈妈这样做过。

直到后来又长大一些了，大红才知道，妈妈这也是用心良苦啊！她那是在严厉地教育着她的孩子们。因为她懂得孩子现在吃点儿苦头不算啥，以后没有妈妈关照的生活道路还漫长艰险着呢。只有处处小心谨慎，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才有可能最后平安走过完整的一生啊。

5

历尽艰辛，一晃秋天来到了。当初那群小鸡崽儿最后长大的只有十七只。也就是说，当初那三十多只小鸡崽儿只有一半存活了下来。

十七只幸存者，加上主人家原有的五只大母鸡，一共是二十二只鸡。鸡群里算上大红一共有九只公鸡，其余十三只则是母鸡。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它们，从此组成了一个新的大家庭。大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这个新家庭中的普通一员。

谁也不知道秋天会不会发生鸡瘟（禽流感）。要是那样的话，这个新家庭还要继续减员，甚至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呢。大红听妈妈说，它们出生那年秋天就赶上了鸡瘟，三十多只小鸡最后仅存活下来五只。现在比过去好多了，鸡瘟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控制，不像以前规模那么大了，也不像以前气势那么凶了，但还是没有彻底根除。妈妈还说，有时直到冬天也没有鸡瘟发生，但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时，鸡瘟却突然暴发了……妈妈有一次还说到了小鸡们出生以前的事——每个小鸡来到这个世上都是非常偶然的，能被选上种蛋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小鸡们只能看到出壳之后的种种危险，出壳之前还闯过好几道鬼门关呢。单说这窝鸡崽儿吧：有妈妈翻蛋时不慎弄破坏死的，有孵化过程中忽冷忽热闪死的，还有最后没叨开蛋壳活活憋死的……最后能顺利出壳的都算命大呀！总之，妈妈说，活着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有时真是防不胜防啊！

大红好不容易才长大。只是大红还不知道，长大的公鸡更危险。

当大红它们懵懵懂懂知道公母有别之后，鸡群内部兄弟姐妹之间的残酷较量又逐渐开始了。

大红从小就喜欢芦花，现在就更加喜欢了。小时候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芦花，现在已经出落成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用人类流行的话说，芦花就是这个团队中的头号女神！芦花身体虽然丰腴，但走路的样子却非常轻盈，羞答答的小脸总是躲躲闪闪，举手投足也日渐风情万种起来。再加上芦花发出的声音又总是那么温顺柔和，其他公鸡似乎也很容易就看到了芦花的可爱之处，于是都纷纷向芦花大献殷勤。尤其是“大老白”，总是明目张胆地往芦花身边凑，大有死缠烂打之势。而芦花看上去并不喜欢“大老白”，甚至明显有些讨厌他。碍于面子，芦花总是有意躲避“大老白”，可“大老白”还是一有空儿就跑过来纠缠芦花。经常能看见的情景是：“大老白”在后面追，芦花在前面跑。有时，芦花实在没地方跑了，就往大红身边跑，用大红来把烦人的“大老白”隔离开。

大红知道芦花的意思，当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芦花被野蛮粗暴的“大老白”所占有，就经常心领神会、仗义十足地横在它们中间。后来，为了避免过多地跟“大老白”正面交锋，避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大红决定和芦花尽量远离鸡群，就经常领着芦花单独到房后远方的青草地去玩。那里虽神秘，但清静；那里虽危险，但浪漫。那里曾一度成了大红和芦花的幸福乐园。时间长了，大红和芦花渐渐喜爱甚至可以说迷恋上了那个地方。只有它们才真正领略到了那片青草地的美好，其实那里一点儿也不像表面上那么阴森可怕——那里有风有雨，有悠悠飘过的白云；那里有蜂有蝶，有悄悄开放的花朵；那里有情有爱，有默默凝视的眼神；那里有鸟叫有哇鸣，还有远处惬意游走的牛羊们的轻声呼唤……那里竟然是大红和芦花梦想中的人间天堂。原来，那片神奇的青草地就是为了见证相亲相爱的它们而刻意存在着、一直等候着呀！那里不再是印象中的空旷和荒凉，那里的空旷是为它们俩精心准备的空旷，那里的荒凉也是为了谢绝第三者干扰而特意订制的荒凉……

直到有一天它们被“大老白”意外地跟踪了，大红和芦花才无限眷恋地中止了那段无比美好的幸福时光。

随着时间的延续，大红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曾经情同手足的兄弟们了。

公鸡们就像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对姐妹们越来越客气，对兄弟们却越来越显得六亲不认了。一个个变得生性好斗，火气十足，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也能于一瞬间反目成仇。公鸡们都像喝醉了酒的莽汉，脸色越来越血红，冠子越来越膨胀。随着脖子上长出金光闪闪的剑状颈羽，尾巴也越来越结实、越来越修长，如同佩带上了无数把锐利的弯刀……每天都能看到它们瞪着一双双挑衅的眼睛在你死我活地相互争斗……直到对方永远俯首称臣，终生甘拜下风。

鸡群里并不是所有的公鸡都在同一水平线上，武力出众的公鸡总是能凸显出来的。经过几轮残酷的较量之后，“贼瘸子”、“黑大腿”、“银箍头”等率先被淘汰出局，势均力敌的公鸡就剩下为数不多的五六只了。除了大红之外，有实力竞争鸡群统领的只有“大老白”、“杂毛儿”、“金脖子”和“大胡嘴”了。

此外，“傻大个儿”有时仗着一身力气心有不甘，总试图竭尽全力作最后一搏。有一天，呆若木鸡的“傻大个儿”终于鼓足勇气向几个强敌发起了挑战。经过几个回合的厮杀，终因灵活性不够和智慧性不足而被对手啄得鸡毛横飞、满面血糊……最后，“傻大个儿”不得不接受屡战屡败的悲惨结局，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它那倔强的头颅，退出了王者之争。

为了让自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大红需要不断地完善自己。不仅要有勇气和力量，还要有智慧和定力。大红渐渐知道了“木鸡养成”和“呆若木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勇气从哪里来呢？大红认为建立自信心非常重要。然后才是技术和战术。没事的时候，大红经常单腿站立，保持沉思状态。 时刻寻找“木鸡养成”境界，潜心修炼“战无不胜”神功。

有那么一段时期，鸡群秩序相当混乱，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战国时期，大家势均力敌，谁也不想轻易认输。兄弟间不断地产生争端，唇枪舌剑地相互试探，你争我夺地相互挑衅，不知疲倦地相互征讨……那才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啊。每天公鸡们都在全方位地、立体交叉式地混战着，从来没有平静过半秒钟。

直到冬天将至，大红才通过不断的努力拥有了一些“木鸡养成”的良好境界，渐渐脱颖而出并且身体里还蕴藏着巨大的攀升潜力。大红的头脑总是保持在冷静状态，打斗中经常是后发制人并完成致命一击。能与大红抗衡的公鸡不多了，大红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只剩下“大老白”和“杂毛儿”两个了。只要不被主人提前杀掉，大红就有望修成正果，登峰造极，成为鸡群最终的统帅……

6

按照以往的惯例，新年后、春节前这段时间，是公鸡被大量宰杀的极度危险时期。一般的农户家，除了母鸡之外，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只有一只或两只公鸡能够作为种鸡存活下来，其余的公鸡都要被杀掉吃肉。

美味的鸡肉不仅吸引着野猫、野狗、黄鼠狼以及老鹞鹰等外在猎手，也成了主人款待客人最实惠、最便利的选择。多数情况下，主人是舍不得杀掉母鸡来款待客人的。虽然“下蛋鸡”早已被排入民间“四大香”的第二位，但母鸡不到万不得已时还是不会被主人杀掉吃肉的。因为主人更要依靠母鸡来生产鸡蛋呢。而公鸡除了打鸣和配种之外，就别无他用了，而且公鸡的出肉率又远远高于母鸡的出肉率。有时，哪怕你是鸡群里最后的一只公鸡，也存在被主人杀掉用来待客的危险。所以，对于任何一只公鸡来说，危险都是随时随地存在着的，死亡警报一刻也得不到解除。“警钟长鸣”这个词好像就是为公鸡们创造的，“举步维艰”是每只公鸡生存境况的真实写照。

除了逢年过节，有意料之外的喜事发生，或者是主人家突然出现了迎来送往的陌生客人，都有可能是公鸡们无法逃避的灾难时段。

每当这时，鸡群都会显得高度紧张。这一次主人又要杀谁呢？说实话，谁的心里都没底，就得看看运气了。大红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叫声不要太高，动作也不要太夸张。就算再害怕，也不要没完没了地乱叫。那样做会很烦人，就算这次主人没杀你，下次也极有可能被主人优先选中。

开始时，由于不是所有的公鸡都是同时发育到位，主人总是抓那些体重大、奔跑慢的早熟者。因为它们不仅看上去已不是小鸡雏了，而且身上的肉也要相对多一些。用它们做出的菜肴招待客人也能显得丰盛大方一点。“傻大个儿”就是在彻底战败之后，满脸伤痕尚未痊愈之时被主人杀掉待客的。

后来，随着公鸡数量的减少，而且公鸡们也都相继发育成熟了，主人就不怎么刻意挑选哪只大哪只小了。哪只容易得手，主人就抓哪只来杀，反正最后随便剩下一只公鸡留做种鸡就是了。

每次主人来抓鸡，公鸡们都要各显神通表演一番。那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啊。除了反应机敏，还要看谁跳得高，看谁跑得快，看谁飞得远……真有点儿像人类的大型运动会。几乎每次主人抓鸡，鸡群都要把农家小院弄得暴土扬尘、乌烟瘴气，大有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味道。

相当于全能运动员的大红虽然身手敏捷，但是有一次，还是让女主人赵喜凤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抓到了手里。大红还在疑惑不解：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意外的喜事发生，更没看见有什么客人来家里呀？怎么“好巴央儿”地就来抓我了呢？大红后来才知道，是女主人赵喜凤要给小宝过生日。小宝以前过生日只是煮几个鸡蛋吃，可这次怎么突然又改成杀鸡了呢？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女主人赵喜凤的临时创意。对了，大红想起来了，赵喜凤大清早起来时就已经透露信息了：“儿子已经六岁了，从来都没给我宝贝儿子过一回像样的生日呢……”

大红这个后悔呀，不停地在心里埋怨自己：“大红啊大红，你那机灵劲儿哪里去了？多么明显的信号啊，你咋就没走走心呢？”

女主人赵喜凤正喂鸡时就出其不意地把大红拎在手里掂量起来了，还喊男主人辛大国过来看：“辛大国，你过来！你看看，这只红公鸡看上去并不胖，你来摸摸，它身上的肉还挺实沉呢，羽毛长得也挺密实的。”

“都说养个红公鸡，日子会过得吉祥。这只红公鸡还真挺精神的，咱留着做种鸡好不好？我看咱们还是换一只来杀吧。”善良的辛大国和小宝一样，都对大红有着某种特殊的好感似的。

女主人赵喜凤犹豫了好半天，才不大情愿地放掉了大红。一边放还一边说：“这只红公鸡可机灵了，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它看上去好像挺瘦，其实浑身都是肉，分量还不轻呢。”说着，赵喜凤一撒手的同时就又扑向了离她最近的“大老白”。

“大老白”同样机灵，早已有了警觉的它“咯咯咯”一路尖叫，扑打着翅膀一下就飞出去十几米开外。“大老白”的尖叫声引起了整个鸡群的骚动不安，害得赵喜凤抓了好半天也没再抓到一只公鸡。赵喜凤一度非常生气，就骂辛大国：“尽他妈多管闲事，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老爷们……”

最后“大老白”的一只腿意外地夹到了榆木垛的缝隙里，才被赵喜凤很偶然地抓住了。更让赵喜凤生气的是，在她跨上榆木垛时，不小心把自己的膝盖碰破了一块皮。

赵喜凤拎着“大老白”从榆木垛上下来时脸都气青了，气哄哄地又向辛大国抱怨起来：“不都是公鸡吗？杀哪只不一样啊？非要换！你看看啊，把我的膝盖都整秃噜皮了！依我看，过生日杀只红公鸡才吉祥，那只红公鸡就是该杀，换什么换哪？什么红的白的，就不够你得瑟的啦！”说着，赵喜凤重重地将“大老白”塞给了辛大国，弄得“大老白”又是没好声地惨叫起来。接着，赵喜凤还向大红恶狠狠地指了一下，“都怪你这个扫帚星！害得我受这皮肉之苦。你他妈给我好好等着，下一次非杀了你不可！”

大红可不希望惹赵喜凤生气，恨不能去和女主人解释：怎么能怪我呀？要怪你也得去怪“大老白”呀！是“大老白”不让抓你才受伤的啊，这跟我大红有什么关系呢？

女主人赵喜凤总是这样怪怪的，莫名其妙，不讲道理。大红读不懂她，大红想男主人辛大国也不一定能读得懂她。好在男主人辛大国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啊。大红心中暗自庆幸：哎，万幸啊，好歹这次遇上辛大国这个大贵人了，总算是躲过一劫呀！

大红远远地躲开，真的有些后怕。因为每逢杀鸡，多数情况下都是由赵喜凤来抓。辛大国要是在家，就由辛大国来杀；辛大国要是不在家，就由赵喜凤自己来杀。好在辛大国今天在家呀，如果今天辛大国不在家的话，那可就真的坏了。就算辛大国杀得好、杀得利索，那也是挨杀呀！

这次辛大国仍然是在干草垛旁边杀的“大老白”，大红虽躲得很远，但还是看得真切——

辛大国事先准备了半碗水，把菜刀在盘子底儿上杠了几下，麻利地将鸡头折到鸡脖子上，随着“大老白”喉管处几撮白色羽毛的飘落，辛大国手中的菜刀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任务放到了水碗边上了。若不是刀刃上沾着新鲜的鸡血，大红还以为菜刀没派上用场呢。辛大国刚才拎着菜刀的手现在正向上扯起“大老白”的双腿，如注的鸡血就流到了那事先准备好的水碗里了……

整个过程真是出神入化呀！几乎没再听到“大老白”的叫声，“大老白”死得一点都不痛苦。当然，公鸡生命力都是很顽强的，“大老白”血放净之后在干草垛底下蹬腿的机会总是有的。

辛大国杀鸡的高超技艺把大红和鸡群都看呆了。鸡们好久才缓过神来，几只胆小的母鸡象征性地低音惊叫了几声，似乎在相互安慰着：“啊，死是这么轻松吗？啊，死是这么容易啊！啊，死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呀……”

“大老白”一直是大红最强劲的对手，它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僵化，甚至是敌对。尤其在芦花的归属权这个问题上，它们就是彼此的劲敌。如果“大老白”活着，它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大老白”一直在和大红较着劲，每当大红走近芦花时，“大老白”都会跑过来干扰；相反，每次“大老白”围着芦花献殷勤时，大红也会跑过去冲散他们。已经有好几次了，它们先是长时间地对视，然后试探性地相互进行了有所保留的局部进攻。虽然双方目前都没有伤筋动骨呢，但最后大规模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一场你死我活的终极恶战一直在等待着它们，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但现在这场战争因“大老白”的意外死亡而突然被取消了，大红心中一下子就少了那种心惊肉跳、轰轰烈烈的期待，一时间竟感觉英雄没了用武之地，有些空空落落……

虽然是情敌，但在看到“大老白”突然替自己被主人杀掉时，大红心里还是非常不好受。大红想，应该在“大老白”死前战胜它，也好让它心服口服地上路。可是没有办法啊，残酷的生存法则和生存空间不允许大红想得更多。对大红来说，眼下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侥幸、很知足了。只有还活着，才是最硬最硬的道理啊！

侥幸活下来的公鸡更要好好表现。大红每天早晨都要按时打鸣，但又不能没完没了地打，因为主人尤其是女主人赵喜凤最喜欢睡早觉。大红从来不犯那些低级错误，什么爱出风头地半夜鸡叫啦，什么没时没晌地引吭高歌啦，什么大惊小怪地通风报信啦，还有什么自作多情地站脚助威啦……这些错误大红都一概不会犯了。同时，大红也时常告诫群里的其他成员，大家千万不要再犯那些小儿科的错误了。尤其是中午和半夜时分，绝不可以乱喊乱叫惊扰主人。到那时可怪不得别人动狠了，那可真叫活腻歪了。

没有了“大老白”，鸡群相对安静了许多。算上大红，鸡群里虽然还有四只公鸡。但除了“杂毛儿”有时心怀鬼胎之外，“金脖子”、“大胡嘴”实际上都早已放弃了对鸡群统治权的争夺。

鸡群不同于狮群，更不同于狼群。鸡群允许多只公鸡同时存在，统领鸡群的公鸡并不能完全剥夺其他公鸡的交配权，只是尽可能使它们边缘化。一般情况下，最出色的那一两只母鸡总是要属于统领鸡群的那只公鸡，其他的普通母鸡往往是群雄共享的。

公鸡还有一个特点——经过格斗，一旦战败，永远称臣。胜者对已经臣服了的公鸡也不再攻击，只需在它面前把头低下。胜者拥有优先交配权，败者就只能到旁边伺机拣剩了。母鸡对公鸡有时也是很挑剔的，尤其是那些形象出色的女神级母鸡，它们更是挑剔，通常并不向落魄中的公鸡示好，更不会轻而易举地向它们就范。

7

没事的时候，大红总是想鸡如何与人和平共处的问题，可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看来，人类杀鸡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对鸡来说，这个人杀不杀鸡已经不是衡量他好与不好的标准了，好人和坏人都是有权利杀鸡的。对鸡来说，不仅坏人可以经常做残忍的事，好人也一样可以经常做残忍的事。

鸡只有考虑如何死得靠后、如何死得体面、如何死得不痛苦的权利。像男主人辛大国杀“大老白”，干净利落，只一刀就结束了，“大老白”就死得挺舒服、挺体面。而要是换了表面看上去胆小怕事、缩手缩脚的女主人赵喜凤去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也许会战战兢兢一直拎着大菜刀，“大老白”的喉管还没割断她可能就会收手，“大老白”就会死得相当遭罪，垂死挣扎的场面也会相当难看……

大红一直没想出个子午卯酉来，就觉得想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大红就说服自己，不要再往深想了。总之，自己和身边的公鸡们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最后要是能死在辛大国手上就算自己有造化、有福气了。

大红曾在人类的报纸上看过一张漫画——一只被杀的公鸡在痛苦地哀求：“请别用锯拉我啦，求求你们了，赶快换把刀来吧！”但漫画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现实生活中还是有很多鸡死得非常遭罪。

大红还看过邻居的两个小孩子杀公鸡，一个抻腿，一个执刀。那鸡杀的，那可真叫鸡犬不宁啊！落了一地鸡毛不说，两个孩子舞舞扎扎老半天，并没有割中公鸡的要害。他们只放出一半鸡血，就战战兢兢地松开小手将公鸡扔到了地上。虽然那红色的大鸡冠子已经变得苍白，但公鸡还是晃晃悠悠、无比顽强地站了起来，赤裸着血淋淋的喉管儿，开始惊惶失措地四处飞窜……能让所有人想到人类常说的一个成语——血雨腥风。

大红听说，在养鸡场的流水线上，鸡们死得痛快，死得步调一致，死得整齐划一。连鸡的零部件都被摆放得井然有序、一丝不苟。但得知那些看上去体形很大、实际上都只是出壳仅仅四五十天的小鸡崽儿时，大红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就不敢再去细想了。

大红还听说，南国的一些城市发生了禽流感，竟然传染给了人类，导致有些地方竟然盲目地倡议全城杀鸡。好在后来又有人怀疑真正的元凶是果子狸，鸡们才得以避免遭到更大规模的屠杀。否则，那些城市可就变成鸡的悲惨世界了……

大红只有暗自庆幸的份儿。好在自己没落入那两个小孩子手里，好在自己没出生在养鸡场，好在自己生活在北国的普通乡村……

总的来看，大红对人类是既感恩又怨恨，真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啊！人类辛辛苦苦地把自己养大，最后自己又注定还要被人类杀掉吃肉。鸡的命运就和猪的命运有些相似，人类每天也在杀猪，但总是有猪可杀。鸡也一样，只要人在，鸡会永存。

大红深知，生命历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猪、猫、狗斗，与黄鼠狼斗，哪怕是与同类斗，都是暂时的，而与女主人赵喜凤一个人的周旋，才是终生的。

大红对女主人赵喜凤也不是一点好印象也没有。有一次，邻居水花家的大黑猫正值哺乳期，一连叼走了好几只小鸡，赵喜凤疯子似的去追打那只大黑猫时，还是给大红留下了挺深的印象。只是赵喜凤类似的举动不太多。更多的时候，大红对赵喜凤只能保持一种最合适的姿态，那就是敬而远之。

已往的经验告诉大红，除了对女主人赵喜凤要处处小心，对于公鸡来说，肥胖是另一个最可怕的敌人。肥胖的公鸡总能勾起人类的食欲，就算主人不杀你，路过的外人也会贪婪地多看上你几眼的。

春、夏、秋三季还好办，为了让自己不致肥胖，大红可以不惜体力地去与其他公鸡战斗，为母鸡们刨食，给母鸡们踩蛋。尤其是还有可爱的芦花，大红可以更多地和它缠绵。就算女主人讨厌大红的这种勤奋，大红也得坚持住。

不过，当着女主人的面，大红总要收敛许多。因为女主人最讨厌花心的男人，同样也会讨厌花心公鸡的。

而冬季则是大红最难熬也最危险的季节。母鸡产蛋进入冬歇期，生殖欲望也随之骤然减退。很多公鸡都在母鸡这个性欲减退期而食欲大增，肥胖的它们很容易引起主人杀掉吃肉的想法。已经有了经验的大红，绝不能让自己在这个季节肥胖起来。怎么办哪？只好严格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尽量饿肚子、少吃食。

人类最重要的节日也正好集中在这一时期：圣诞、元旦、除夕、十五、二月二……如何安然无恙地混过多事的冬天，总是大红面对的最沉重的生存课题。

而春天从来都是鸡瘟的高发期，还不知道开春时能否赶上鸡瘟呢。整个冬天，大红总是无法控制地处于烦躁状态，内心深处常常掠过时浓时淡的莫名忧伤……

8

由于大红的日渐出色，越来越吸引母鸡们的目光……

大红最喜欢的母鸡当然是芦花，就希望和芦花生出更多的孩子。一天的绝大多时光，大红都是和芦花厮守在一起的。当然了，二美人“黑里俏”、浪妹子“小白鸽”和假清高“花孔雀”等也愿意和最好的公鸡大红纠缠在一起，也前呼后拥地不离大红左右。大红一度就显得十分忙碌，常常有种妻妾成群的君王感觉。由于大红身边的母鸡越聚越多，大红渐渐地就成了鸡群的核心。

趁大红无暇兼顾时，“杂毛儿”、“金脖子”和“大胡嘴”它们也本能地追逐着最外围的母鸡要求配种，也总能心有余悸偶尔得手。大红虽然不太高兴，但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地隐忍着了。大红也正忙着，只能等腾出手来再去教训它们了。不过，有时大红也设身处地地为那哥几个着想过，大家不都是公鸡吗？自己吃饱了，也不能让兄弟们太饿呀！这样想着的时候，大红也就宽容了许多。

说来也怪，大红最烦的并不是时常偷腥的那哥几个，而是那只又蠢又胖的大花母鸡。大花母鸡既不美丽也不善良，总是仗势以大欺小，大红从小就烦她。而女主人赵喜凤则希望得到大花母鸡和大红的种蛋，就强迫大红去给大花母鸡踩蛋。她明知道大红心里不愿意，还是把大红和大花母鸡单独关在栅栏里一个上午。赵喜凤就坐在一边，像个监工似的看着它们。

大红暂时被女主人赵喜凤隔离起来，可给了“杂毛儿”、“金脖子”和“大胡嘴”等公鸡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直压抑、久经煎熬的它们决定抓住时机，实现梦想。

它们先是向二美人“黑里俏”、浪妹子“小白鸽”和假清高“花孔雀”等几只平时靠不上前的上等母鸡发起了进攻。它们穷追不舍、强行霸占……先后得手之后，它们又一齐扑向了最高傲、最圣洁的女神芦花。因为芦花的死命坚守和兄弟间的相互野蛮干扰，最终导致大好城池久攻不下。三只公鸡只好暂时放下眼前的进攻目标，决定相互间先比试一番，优胜者才拥有对芦花的进攻权。

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最后“杂毛儿”以微弱优势免强胜出，才得到全力进攻芦花的宝贵机会。只见“杂毛儿”像个老色鬼一样围着芦花团团转，不断地用尖嘴千住芦花那美丽的脖子。眼看芦花就要坚守不住了，大红在栅栏里高声向“杂毛儿”发出了警告。“杂毛儿”只是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但还是抗拒不了美丽芦花的强大吸引力，“杂毛儿”终于牢牢啄住了芦花粉红的冠子，就是不松口。久久地僵持着，芦花随时都有被攻陷的危险……

实在没办法了，大红只好跳到大花母鸡肥厚的背上去，完成了那件不想完成的任务。早已经出离愤怒的大红不停地咆哮，这才得以被女主人赵喜凤从栅栏里释放出来。

怒不可扼的大红一下就飞到了“杂毛儿”的背上，同时狠狠地啄住了它的大冠子。冷眼看上去，有人会以为一只公鸡要给另一只公鸡踩蛋呢。

正要得手的“杂毛儿”瞬间被大红啄瞎了一只眼睛，鲜血直流的“杂毛儿”没好声地叫着躲到远处去了……

今天差一点儿就让“杂毛儿”得手啊！大红想想都后怕。以后的日子里，大红就更加珍爱芦花了，它们俩几乎是形影不离了。

“杂毛儿”因瞎了一只眼睛而被主人预定为下一个宰杀目标。任凭它如何闪转腾挪，如何上下翻飞，也没能逃过五月节的家人宴会。都已经拎在主人的手里了，“杂毛儿”还在没命地叫着。还叫唤啥呀？大红就挺为“杂毛儿”脸红的。大红心想，叫声是苍白的，嚎叫有什么用啊？主人想杀你，你是永远逃不掉的。此时若换成是自己，一定会选择安静。

后来，“金脖子”和“大胡嘴”也相继成了主人的刀下菜，主人的鸡群里终于只剩下大红一只公鸡了。大红在自家的鸡群里不再有任何敌人了，大红的日常生活也因此平静了一段时期。

大红第一次迎来了生命中的幸福时光。在鸡的世界里，大红一度成了妻妾成群的国王。它曾独自拥有过一大群母鸡，最多时有二十几只。重要的是鸡群中还有一个它最宠爱的芦花；而更重要的是，大红再也不必担心自己疏忽时会有其他公鸡去骚扰芦花了，随时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睡上一小觉。

除了大花母鸡老气横秋、东施效颦似的“咯咯哒”叫声，母鸡们下蛋后幸福而满足的歌唱都会令大红陶醉不已。尤其是芦花每次下完蛋兴奋无比的、相当于人类女中音的歌唱更是让大红倍感幸福。有时，大红真想与她一同大声歌唱。歌唱它们美妙的缘分，歌唱它们伟大的爱情，歌唱它们心爱的宝贝……但碍于面子，大红却始终站出很威严的样子，只能在心里偷偷跟着芦花的节拍默默地吟唱……

有很长一段时期，大红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得、从容不迫，啥叫有质量的生活呀？啥叫有尊严地活着呀？这才叫有质量的生活，这才叫有尊严地活着。

大红并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迷恋美色、过度纵欲的君主。其他都是尽义务，大红真正喜欢的母鸡只有芦花一个。只要能够永远和芦花在一起，大红就觉得很知足了。而在鸡的世界里，情感是公开的，爱恨情仇也都是公开的。对谁好，对谁不好，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这样，就难免有些鸡会产生嫉妒心理。不受待见的大花母鸡就经常欺负芦花，也经常怂恿其他的母鸡合伙来孤立芦花、打击芦花，还给芦花制造各种障碍，编造各种绯闻……

连女主人赵喜凤有时都很嫉妒芦花。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把芦花扣进花篓里，不让大红和芦花接触。赵喜凤不仅嫉妒芦花，同时也嫉妒大红。女主人有时就像个半疯儿，大红除了忍耐，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大红觉得男主人辛大国的注目不像是嫉妒，而更像是羡慕。一天早晨，鸡群刚从鸡舍放出来，大红就跑向在树下独自觅食的芦花，想把憋了一夜的能量都释放出来。这时，大红发现男主人辛大国正注视着自己，就想，他会不会也嫉妒自己呢？大红不得不放缓了奔赴的脚步。因为就在前一天，辛大国还因多看了几眼漂亮的邻居水花被赵喜凤骂了好半天呢。

但芦花的强大终究还是无法让大红终止自己的行动，只慢走了几步的大红还是加快速度跑向了心爱的芦花。很快，大红就矫健地飞到了芦花那温润、柔美的脊背上去了……

辛大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红给芦花踩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嫉妒，而更多的是兴奋。辛大国眼睛眯起来了，是一脸羡慕的表情。就在这次完事后，辛大国好像是在鼓励大红，竟把手里正吃着的一大把瓜子扔给了大红。

望着辛大国羡慕的表情，大红有时就想，辛大国也够可怜的。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自己真的比辛大国幸福多了。辛大国就赵喜凤那么一个母夜叉式的女人，既不温柔也不善良更不漂亮。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赵喜凤哪儿也比不上邻居水花好看啊！再说水花多有女人味呀，不仅年轻漂亮，而且温柔善良。而辛大国却只能和赵喜凤搅在一起，每天忍气吞声地和赵喜凤一个人过着毫无激情的日子。大红一直想不明白，水花和辛大国挺般配的，可她为啥要嫁给粗糙的二虎呢？辛大国为啥要娶这个并不可爱的赵喜凤当媳妇呢？大红不喜欢爱喝大酒爱吃烧鸡的二虎，总觉得二虎和赵喜凤应该是一家的。

还有一天，美丽的水花来借大红为她家的母鸡踩蛋。水花弯着杏眼说：“就借大红用几天，踩完蛋儿就送回来。”说她家要新抱一窝小鸡崽儿，还说她家的大公鸡铁将军如何如何受伤了，暂时不能踩蛋了什么的……大红没太听清楚。

大红一度很兴奋，还隔着木栅栏向水花家望了好几眼。其实大红早就注意到了，水花家的鸡群里有好几只年轻漂亮的母鸡呢。竟然还有一只长相酷似芦花的年轻母鸡！据说叫“雪花”，是铁将军的至爱。去和如花似玉的它们生一大群孩子，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可它们一向都是属于铁将军的呀！大红怎么会有机会呢？只能隔着木栅栏想想而已，难道真要有梦想成真的事情发生吗？欲望让大红胆子突然大了起来，竟连对铁将军的忌惮也不知何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大红只剩下对美好未来兴奋的憧憬了，那“雪花”真的不错……

没想到，事情竟坏在了好心的男主人辛大国身上。水花来借大红时，辛大国看上去比大红都兴奋。跑前跑后的，平时话语不多的辛大国却一下子变成了话唠。细心的赵喜凤不想感觉都能感觉得到，不想生气都无法避免。

“大红真行啊！大红也太有福啦！竟能踩上水花家的那群鲜花盛开的母鸡。大红真是太有艳福啦……”辛大国一遍遍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你是不是看人家水花长得好看呀？”强撑笑脸刚送走了水花，赵喜凤就把辛大国重重地推进了屋里。

“这是哪跟哪呀？大红是去踩……踩那群母鸡，又不是去踩水花。”辛大国本来嘴就笨，着急时嘴就更笨了。无奈，只好笨嘴拙舌地解释。

“是不是你想去呀？我看你想去！”赵喜凤狠狠地掐了辛大国一把。

“我啥时候说我想去了，你咋不讲理呢？人家是来借大红的，又不是来借我的。”憨厚的辛大国强忍疼痛仍笨嘴拙舌地解释着。

“告诉她，不借！我就是不借，我就让她干闲着！”赵喜凤又上来不讲理的劲头来。

赵喜凤说啥也不同意借大红，喊着说：“家里有这么多好母鸡陪着就够它神仙的了，还想到外面拈花惹草去？美的它！吃着锅里的，还要望着盆里的，看它敢出去得瑟，不掐折它的腿算我没说！小样的……”

大红觉得赵喜凤话里话外更多的是在暗示辛大国。

大红最终还是空欢喜了一场，想想也罢，冷静下来甚至觉得有些后怕。要是那样，日后也不好面对铁将军哪，更不好面对心爱的芦花呀！

日子久了，大红发现辛大国真正喜欢的确实是邻居水花，只是辛大国不好在赵喜凤面前公开表现出来而已。就像自己真心喜欢芦花，而不喜欢大花母鸡一样。大红不明白辛大国为什么不趁赵喜凤不在的时候去找找水花呢？为什么要一味地守着自己并不喜欢的赵喜凤呢？就算不和赵喜凤分手，辛大国为啥不趁二虎外出打工之机偷着去会会水花呢？要是换了自己，肯定要去的。人类的极其不合逻辑的性情世界，大红实在是看不太懂。

总之，大红觉得男主人辛大国也很不容易，起码在爱情方面还不如自己这样的一只普通的公鸡呢。大红就多多少少滋生出一些满足感，也就多多少少有些怜悯起辛大国来了。

有时大红就想：死，其实并不可怕。既然最后都得死，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大红觉得自己已经活得相当满足了。同样是雄性，不和别人比，就和男主人辛大国比吧，大红就觉得自己活得太成功了，太有优越感了，太不白活一回了。每每想到这些，大红就更加释然了，马上赴死它都知足。

9

隔着高高的木栅栏，大红时常能看见邻居水花家那只黑色大公鸡——铁将军。它和大红一样，也统领着一大群母鸡。别看铁将军凶巴巴地望着大红，但它看芦花、二美人、小白鸽等母鸡时，眼神里却流淌着春水一样的柔情。

显而易见，铁将军是大红目前最强劲的潜在敌人。好在有高高的木栅栏阻挡着啊，如果有一天铁将军能飞越过来，大红肯定不是铁将军的对手。

关于铁将军的事迹，大红早已耳熟能详。它可真是一只难得一见的威武雄鸡呀！在大红心目中，能称得上“雄鸡”的公鸡并不多，铁将军绝对能算上一个。铁将军真的就像人类的电视广告中说的那样，绝对是“公鸡中的战斗鸡”。

铁将军天生一对强健的翅膀、一双粗壮的爪子、一柄锋利的尖喙，又黑又亮绸缎一样的羽毛也好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可以说，铁将军就应该没有对手。因为其他的公鸡与它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大红至今仍清晰地记着：铁将军最后那个强劲对手是被它生生啄瞎双眼而毙命的“大金翅”，那是大红有生以来看到的雄鸡之间最惨烈的肉搏，是大红隔着高高的木栅栏亲眼看见的。

除了担心铁将军，平常的日子里大红并不是一点隐患也没有。大红明显觉察到一个问题：同样是观看大红给母鸡们踩蛋，赵喜凤观看和辛大国观看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赵喜凤似乎希望大红把每个母鸡踩上一遍，好让每只鸡蛋都能卖上种蛋的价钱。见大红总是围着芦花打转转时，赵喜凤就生气地骂：“人好色，养的公鸡也好色，总围着一个美女转，一见着那个美女就他妈走不动道了！”赵喜凤骂大红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捎带着也骂辛大国。

有一天，赵喜凤为了让大红给其他母鸡踩蛋，竟把芦花扣在了花篓里，她自己却出去打了一大天的麻将。让大红一天没碰着芦花不说，还把芦花饿了一整天。弄得大红很上火，没事就去狠啄那只大花母鸡。

更可恨的是，一天夜里，由于赵喜凤疏忽大意，忘记了关闭鸡舍的门，导致一只穷凶极恶的黄鼠狼窜进了鸡舍。所有的鸡都处于“雀蒙眼”状态下，被黄鼠狼吓得不敢动弹。大红虽勇敢，但毕竟也是鸡，夜色中视力同样模糊不清，对身边行动迅速的黄鼠狼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咯咯鸣叫，大红顾不得这已是半夜时分，边给主人报信边与黄鼠狼对峙。可是就在主人赶来前，可恨的黄鼠狼偏偏咬住了芦花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大红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胡乱地朝黄鼠狼的身体狠狠啄了一口。大红这突然一击使黄鼠狼暂时松开了口，过了一会儿，发现偌大鸡群中反抗的只有一只公鸡时，它又壮起胆子，张牙舞爪地向芦花猛扑过去。眼看着芦花脖颈上的一大片羽毛被黄鼠狼撕下来了，伤口处已有血在往出流……“雀蒙眼”状态下的大红根本使不上劲，只能没命地叫喊。好在这时，男主人辛大国听到大红的叫喊及时赶来了。黄鼠狼见势不妙，扔下芦花，仓惶逃走。大红不仅救了芦花一命，同时也让鸡群完好无损。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否极泰来？大红竟从此因祸得福了。

听了辛大国对大红的夸奖，赵喜凤曾一度对大红表现出了相当的好感。很长一段时间，赵喜凤没再找大红的麻烦，也没再把芦花扣进花篓，更没再把大红和大花母鸡单独圈到栅栏里。

六一儿童节那天，赵喜凤还给大红和小宝一口气照了好几十张照片。赵喜凤说大红公鸡越来越好看了，越来越精神了，选大红和小宝合影就是取红火吉祥健美之意。大红也从小宝的照片里看到了好看的自己：火红的鸡冠，黑亮的双眼，金黄的尖喙和强劲的利爪，还有浑身遍体以红色为基调光闪闪、亮晶晶、绸缎一样华丽的羽毛……

赵喜凤的这一举动，就像给大红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近期生命有保障了，不会出现生命危险了。

10

天有不测风云，再好的日子也难免会有风雨。尤其公鸡这种战斗角色，就更得时刻面对挑战。

终于有一天，大红一直担心的隐患爆发了。高大威猛的铁将军不知怎么就飞越了那道高高的木栅栏，它太傲慢了，好像根本就无视大红的存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奔着芦花扑了过去。

芦花没命地在前面全速奔跑，铁将军威武雄壮地在后面紧追不舍……

眼看着铁将军庞大的身躯就要跳到芦花那美妙绝伦的后背上了，大红来不及寻找最佳时机了，只能别无选择地扑向铁将军。

铁将军被突然杀出的大红惊扰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铁将军多少还是表现出一些不耐烦来，像似在说：原来是一只不自量力的小红公鸡呀，真想找不自在，难道是活够了不成？

距离铁将军近在咫尺了，这回大红看得更真切。铁将军真的比自己高大多了，也强壮多了，要比自己整整大上一号。铁将军肌肉发达，行动敏捷，奔跑起来就像一道黑色闪电；就算它站在那里不动，周围似乎都轰鸣着巨大的磁场……那层次分明的颈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尤其是那错落有致的尾羽，更是在大地的衬托下傲然耸立、剑拔弩张……那可真是一只矫健无比的巨大雄鸡啊！

表面上看，大红和铁将军没有什么可比性。与铁将军对抗无异于人类的拿鸡蛋碰石头，换了谁都会明智地选择避让。大红之所以选择对抗，也实属无奈之举，只能说，大红非凡无比的勇气来源于内心深处那个至爱——美丽善良的芦花。

铁将军明显没把大红当成真正的对手。虽然暂时耽搁了到手的好事，但铁将军也还很有大将风度。铁将军回过身来威风十足地站定，居高临下地斜视着大红。

大红这才有了思考一下的机会。大红毕竟一向追求那种“木鸡养成”的境界，既然铁将军没有马上行动，自己更不能贸然行事，大红也停止了进一步的行动。大红旋即决定：就像以往那样，以不变应万变。

大红边与铁将军对峙边告诫自己：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英雄自古肝胆悬。既然选择了进攻，那就只能勇往直前。大红于一瞬间竟冷静到了极致——光凭体力，十个大红也未必是铁将军的对手，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大红绝不能轻易出手，必须瞅准时机，命中要害，一招致胜。

可以说，铁将军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给了大红一个思考的机会。

接着，铁将军试探性地啄了几下大红的天灵盖，大红头上的羽毛被啄掉了好几根，好像也出了一些血，但大红忍住了疼痛，一动没动。

“小样，不过如此罢了。”正当铁将军心里有了这样的结论、多多少少有些麻痹大意之时，大红发动了突然袭击，它死死地叨住了铁将军咽喉处肥厚“下坠儿”的根部。

这是轻敌的铁将军所犯的第二个错误，也是致命的错误。

铁将军就像一条大蟒蛇被抓住了七寸，任凭它那锋利的尖喙如何转动，都啄不到矫健的大红。眼看着利喙无法派上用场，铁将军只能拼命地用粗壮的爪子向大红的身体猛烈弹击了，大红也只好悬在空中用爪子胡乱地蹬踹抓挠……

四只鸡爪横空出世，令人眼花缭乱。爪到之处，就有带着皮肉的红色和黑色鸡毛纷纷飞落，同时地上不断产生新鲜的血色印迹……

任凭铁将军怎么奋勇蹬踹，任凭铁将军如何凶猛抓挠，孤注一掷的大红就是坚决不撒口……

这哪里是两只公鸡在战斗？更像是两个摔跤选手在近身缠斗。短兵相接的两只公鸡滚作一团，弄得满地都是沾血的尘土和带肉的鸡毛，铁将军一辈子也没看过、更没打过这么独特的仗。这仗打得也太埋汰了！有点像人类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是一场纠缠不清的艰苦巷战。这里根本用不上机枪和大炮，甚至连刀子都没有，只能徒手肉搏……连大红自己也觉得太埋汰了，但这是相对弱小的大红战胜强悍对手的唯一方式。

好像经历了整整一个下午，两只一直合为一体的公鸡终于分开了。它们虽已竭尽全力，但仍然愤怒地对视着，大红把铁将军的整个“下坠儿”全部撕扯下来了，并且仍然叼在嘴里；铁将军虽高昂着不屈的头颅，但整个喉管都血肉模糊地暴露在外了，鲜血仍然不停地往出流淌着……

为了芦花，大红和铁将军真的斗成了你死我活。公鸡咋都这么好斗啊？围观的人们当然无法知道大红和铁将军是为什么而战，实际上它们为芦花而战，和人类著名的特洛伊战争是为了美女海伦而战是一样的。

铁将军由于失血过多，看上去很难活过当天晚上了。又正好赶上二虎回来探亲，看着实在太遭罪，最后时刻，水花只好让二虎给铁将军再补上一刀。这样，铁将军就铮铮铁骨地成了二虎当晚酒桌上的意外大餐。

大红也遍体鳞伤，几近丧命。好在女主人赵喜凤待它正好着，也好在主人家里目前尚没有多余的公鸡，更好在男主人辛大国没一起回来探亲，浑身是血的大红竟然没有被杀掉吃肉……

休养了好久好久，大红才恢复了一些元气。自己怎么会是铁将军的对手呢？事后大红想起来都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铁将军的死让大红复杂的心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公鸡中的骄傲，铁将军应该是所向披靡的，应该是战无不胜的才是啊！任何一只公鸡沦为铁将军的对手都应该是不幸的，战败乃至死亡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啊！铁将军这样百年不遇的优秀公鸡怎么会死在普普通通的大红前面呢？世间的事有时真是太奇怪了。深受重创的大红对铁将军竟然一点也恨不起来，更多的是对罹难英雄的惋惜与悲悯……

11

因为大红才没有了优秀的铁将军，水花为了再抱一窝小鸡，就又来借大红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辛大国不再表现出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些话他就故意反着说：“水花家现在可大不如从前了，不像咱家有这么多的好母鸡。她家鸡群虽大，可哪有个像样的好母鸡呀？我看都是些老弱病残，咱家大红可不趟那浑水、遭那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