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谷

2016-10-31 06:00有令峻
飞天 2016年9期
关键词:大嫂槐花

有令峻

打几年前,就从晚报上的广告里知道东边的一个县的山区有个槐花谷。每年春上,槐花盛开时,当地还举办槐花节,去那里游玩的人很多。她从小就喜欢喝槐花蜜,但长到这么大,一直生活在这座大城市里,还真不怎么认识槐树和槐花。打一开春,她忽生一念,想到槐花谷去看看。

开始准备行装。她从小就喜欢去郊游,去亲近大自然。小时候,每年春季、暑假、秋季,母亲和父亲都领她去南部山区,看梨花、看红叶、看水库,在水库边的农家乐吃新鲜的鱼虾。打自己成了家,母亲几年前已过世,父亲年纪大了不愿出门,就再也没去郊游过。自己也没陪父母去旅游过。想想真挺亏欠他们的。

收拾行装,还特意带了一床毯子,带了厚外套。她甚至想,要是在那个槐花谷里、在一棵大槐树下、在一条淙淙的小河边、在东天那一轮圆月的陪伴下,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从季节上分析,槐花谷的槐花已经开了。这个星期六,她背上沉甸甸的双肩背包,把一个女式小包斜挎在肩上,手中还拎了一个装食品水杯的布兜,出了家门。

先坐火车。一个多小时之后,火车在一个站停下。出了站,就有去槐花谷那个县的中巴车。售票员是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但脸色黑红,看上去比她大不少。她问售票员,多长时间能到槐花谷?售票女子看了她一眼,说:一个多小时到县城,要去槐花谷,你得打出租了。去那里的公交车一个小时一趟,还不大及时。她问,县城到槐花谷还有多远?售票女子说,得20多华里吧。

中巴车在山中的沥清路上跑着,不时地上人下人,但速度还不算慢。上下车的大人孩子,从穿戴长相上看,都是附近的山里人了。

这次来槐花谷,从意图上来说,主要是想出来散散心。这几年,应该说这六年的单身日子过得有点儿太寂寞、太憋闷了。自己觉得都快要得抑郁症甚至精神分裂症了。是不是现在已经得了抑郁症、精神病呢?都很有可能。电视台网络上经常报,有的大明星、大官、大富豪、大知识分子因患抑郁症跳了楼或服了毒、上了吊什么的,不知是怎么回事。再是想买几瓶真正的槐花蜜回来。从超市买的槐花蜜,虽都标着正宗,也有食品安全标志,但总觉得不怎么放心。

她在一家大型化工厂当水分析工。打大专毕业后就干水分析工,一直干到现在。在分析室,也是师傅辈的了。打一进厂,她那高挑苗条的个头、白白的椭圆脸儿,还有细眉俏眼、高高的鼻梁、周正的小红嘴儿,就引起了不少小伙子的注意。有一个阶段,以至有三个小伙子轮番上阵,对她展开或火辣辣、或甜蜜蜜的攻势。一个上午,手机上的短信能收到十几条。她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这三个小伙子,最终选中了一个。这个他,是别的车间一个本科大学生技术员。个子比她只高出两公分,人长得不英俊,但一张山里娃的脸上五官还比较端正。他给她最好的印象就是人挺老实,挺朴素的。她不想找太帅气的小伙子。那些帅气小伙子,看上去心里就有点儿不大踏实的感觉。结婚成家就是过日子。男人找个漂亮媳妇,赏心悦目,是美的享受。女人找个帅气男人,万一是个花心大萝卜呢?女友中这样的教训已经有好几例了。

婚后过了两年,倒是风调雨顺的,还算不错。他也挺上进,工作挺敬业挺负责的,跟上下左右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到婚后第三年上,他给调到了科室,开始当一般干事,又过了一年,提了个副科长。她也挺为他高兴的。但也就是到了婚后第三年上,她这个小窝里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她一直怀不上孩子。他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只他一个男孩。而且,他父亲兄弟三个,只他一个男孩。他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二叔、二婶、三叔、三婶都盼着他俩给生个儿子。如果生的是女孩,他们也很高兴。可三年过去了,她一直怀不上。四年过去了,还是没怀上。他们也去找医生看了好多次。医生每次检查,都说两个人没有问题。可为什么就是怀不上呢?

老怀不上孩子,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两个人的关系。加上他的父母又老从乡下来问这事儿,就更加深了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以至他的80多岁的爷爷奶奶还要来看看,他们的孙子媳妇为什么怀不上他们的重孙子。他的父母甚至流露出,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儿子离了再找一个。他们全家,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生一个孙子。他们认为,他们找儿媳妇就是给他们这个大家族传宗接代的。对此,她很纠结。本来,我没问题嘛!我嫁给你们儿子之前,也没有必须给你们生孙子这一个条件。如果有那么一个条件,我就不嫁给他了。我又不是找不上了。生不出儿子来,你们全怨我吗?他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婆婆甚至找算命先生算了卦。那个算卦大师说他们俩八字不合。

有一次,她曾对他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分手吧,你再找一个能给你生孩子的,趁两个人现在都年轻。可他坚决不同意,甚至都急了。他说,既然到医院检查了十几次,两个人都没问题,那咱们就再努力一下。为此,他好几年都戒了酒,去赴宴也不喝。而且,尽量不去赴宴。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一年之后,他给借调到了市公司帮助工作。也就在他到了市公司半年多的时候,家庭比较平静的池水起了波澜。是他提出离婚的。他说他母亲见他们老怀不上孩子,以死相逼。他实在没有办法。

面对这种情况,她的心也软了,放了手。但一年之后,她从一个女友那里偶然知道,他在他们离婚三个月后,就跟一个女孩子结了婚。这个女孩子比她小六七岁,长相个头都不如她,但却是副市长的女儿。不知他是怎么追上了副市长的女儿,也不知副市长的女儿为什么看上了他。他在二婚不久后就调到市政府的一个什么部门当了副处长,过了三年又当了处长。而他结婚一年后,他的第二任妻子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估计他们老家的那个大家族,该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鸣放鞭炮、摆上十桌酒席了。而他的奶奶和妈妈该跪在菩萨像前一个劲儿地磕头,感谢神仙的大恩大德了。

而她呢?在离了之后,情况却不怎么乐观。本来,她也以为,虽说离过婚,但没有孩子,凭自己的个头、长相、文凭、职业,找个比较理想的男人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但亲戚朋友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她全都没看中。也不是眼高手低,就是一个中意的也没有。有的开始谈谈还可以,但交往上几次就觉得不合适了、不得劲儿了。有一个大龄王老五还就是看上她了,一个劲儿追她。可她在心里就是喜欢不上人家。这么拖来拖去,不知不觉六年过去了。年龄渐渐逼近了不惑,花容月貌也无可奈何地失去了不少。每当秋季来临、变黄了的杨树叶子哗哗啦啦往下落的时候,她的心上就感到一阵阵的凄凉。她甚至想,这辈子不考虑这件事了。到了这个年龄,找王老五不好办了,只能找离了婚的或丧了偶的了,而且年龄都得比自己大七八岁,以至十几岁。跟了那样的男人,过日子就复杂多了、麻烦多了。

只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老打扰她。这个同学在大学里时老追她,但她对他没什么感觉。后来,这个同学不知听谁说她离了婚,也不知从哪儿问到的她的手机号,老给她发短信打电话,说要跟她见个面。她问他,你离婚了吗?他说没有。她说那你老找我干吗?他说就是想你了,想见见你。她说那就没有必要了。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老给她发短信。她给他打过去,说你这么死皮赖脸地干嘛?他嘻嘻哈哈地说,不干嘛,就是想你,初恋的情人嘛。她说,真无聊!我准备换手机号了。他说,你换了号我也能找到你,我是克格勃。又说,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哈哈!

你滚!

不过,这个赖皮同学的话倒提醒了她。

她突然想到,自己如果下决心不再找了,是不是去社会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最好是领养一个比较健康、长得比较好看的女孩,让这个女孩陪伴自己的后半生。自己本来就挺喜欢孩子的,看见同事和朋友的娃娃,都要抱过来亲热上一番。但想归想,一直也没去采取行动。

这次来槐花谷,就是想让自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静静地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中巴车进了县城汽车站。下了车,她打了一辆黑出租车,去槐花谷。在车上,她就问那个50多岁的司机,车子能一直开到槐花谷里边吗?不料老司机说,开不进去。车子只能开到谷口。山谷里没有公路,只有小路。要进山,必须得步行。

步行?得走多远?

这槐花谷,有十五六里路长。你要是走到头,再走回来,得两三天吧……

两三天?那,里边有住的地方吗?

有,有农民开的小旅店,也叫农家乐。

农家乐?住一晚上多少钱?

这个价钱对你们城里人来说不算贵。住宿,一天也就三四十块钱。吃饭,那就看你想吃啥了。要是吃香菇炖土鸡,一只鸡三四十块。不过,一只鸡三四斤,你一个人吃不了呀!那农家乐,做的槐花炒山鸡蛋,也是很好吃的。

喔,这么便宜啊。她在心里说。

老司机又说,你要想进谷,可以在谷口上雇一个背山工,让他给你背着背包,你跟着走,这样不太累。要是你背着这个大包,再爬山越岭,那就太使(累)得慌了。特别是你这城里姑娘。再说,你又不认路,走迷了就麻烦了。

啊,山里有狼吗?

没有。在早有。

噢,大叔,背山工给背一天,得多少钱?

七八十块就差不多。

那,谢大叔了。

老司机又说,找背山工的时候,挑个老实巴交的。有的老油子,走到半路上又让你给加钱。

啊……她心想,这山谷里,草深林密的,这背山工别半路上图谋不轨……

老司机好像猜出了她的担心,说,这山里人都挺本分的。山里边挺安全,从来也没出过事。

啊,她这才放了心。

果然,车子到了谷口一侧停下,她刚一下车,就围上来四五个壮汉,问要不要背山工。

她看了看这几个人,认上了一个脸膛黑红身材壮实看上去挺老实的中年男子,说,那就是你吧!

众男人们“噢”了一声,好像是说你这伙计挺走运啊!

黑脸男子接过她的双肩包背在身上,又去接她手中那个装食物的袋子。她说,我拎着吧。

男子说,还是给我吧,远路无轻载。

她跟着他,朝山谷里走去。

她这才看清,槐花谷谷口像一道山门,两边是高高的黑黑的悬崖,崖壁上长了不少挂着白花的槐树。

刚一进谷口,就有一股子清新的槐花香气扑面而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顿时感到全身上下都挺清爽的。

她走在前边,他就在她身后跟着。只见山谷两边的石崖上、土坡上,全是长得密密匝匝的槐树,还有从石缝中斜斜地长出来的。树枝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穗子。白花上边是翠绿的嫩绿的显示着勃勃生机的叶子。

有的树长得挺高,那枝梢的白花就像一串串的风铃儿。有的树的树干又粗又壮,虽不太高,但树冠很大,就像一把大伞。

凑近一枝还没开的槐花去看,一根翠绿的叶茎上,挂了几十个豆瓣样的花骨朵,花萼是绿的,花蕾是白的,还朝一边弯弯地翘着。

再看一穗开了的花,每一朵都是上边的一个大花瓣翻上去,下边的中间有一个小花瓣,两边各有一个张开的花瓣。整朵花,就像一盏洁白的小灯笼。贴上去闻闻,香气浓郁,沁人心肺。哎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最让她感到惬意的还是那槐花的香气。香气浓浓的、醇醇的,让人感到如沐浴在香水的海洋之中。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开来,去呼吸这大自然最纯净的香气,把身体内部的一些废气全都置换掉了。她把手和手腕放在鼻子下边闻闻,手和手腕也全是槐花的香气。以前用过的任何香水都无法跟这香气相比。她在心中说,哎呀,我也成了槐花公主了。

山路曲曲弯弯,折来拐去。山路两边,除了槐树,还杂生着一些别的树。她问他那些树是什么树,背山工说这是菠萝树、那是荆棵、这是马尾松、那是橡子树。她又指问路边开着黄色、白色、蓝色小花的野花叫什么名字,背山工说,开黄花的是苦菜、开白花的是野菊,开蓝花的叫米布袋。

他的话极少、她不问他时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只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路。

谷底的路,有的是石阶,有的是弯弯曲曲的小路,再有的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松软松的,还有一些弹性。不知这叶子落了多少年才积存了这么厚呢。

她看看他,一头像猪鬃一样密密的、黑黑的、短短的头发。眼角有了一些浅浅的皱纹。猜测他的年龄,大概比自己大个两三岁、三四岁。他叫自己大姐,也是为了好称呼吧?

走了一个多小时,只见山谷两边的槐树伸出的枝条交叉在了一起,如一顶天棚,把山路上方几乎全遮了起来。

她的步子比较快。全身出了汗,人也累得张口喘气。但与在大城市不同的是,人虽喘,嗓子却不干。这里空气是湿润的,还有浓浓的槐花的香气。

路两边的树叶上、草叶上、山花上,还挂着许多亮晶晶的露珠。

她坐在石台阶上,取出保温杯喝水。杯子里是一大早冲上的茉莉花茶。她问,你带着水了吗?我背包里有一瓶矿泉水。他拍拍一个挎包,说带着呢。又说,不渴。

又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山坡上,有一户放蜂的,是两口子,有40多岁,扎了一个帆布帐篷。草坡上摆了几十个蜂箱。眼前的蜜蜂也多了起来。背山工见她有点儿害怕,说,不要紧。你不惹它,它不螫你。放蜂的女子招呼她说,大妹子,买蜜吧?俺这可是纯天然的槐花蜜。俺兄弟媳妇喝俺的槐花蜜喝得生了一对龙凤胎呢。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就想买。他说,下山的时候再买就行。现在买,是背石头上山。她说唔,对。

又走了一段路,离那几十个蜂箱越来越远了,眼前蜜蜂也不见了。

他很少说话。她不问时,他不主动说话。

她问,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说,一个老婆两个孩子。

她说,不是两个老婆一个孩子?

他笑了,有点儿嗫嚅着说,两个老婆,那不打起来了?再说,谁能养活了俩老婆?

他说,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14岁了,上初中。小的是儿子,七岁,刚上一年级。因父母妻子身体都不太好,上边还有个80多岁的老奶奶,他要照顾家庭,前几年外出打工,近几年就没出去。每年收入就是几亩山地,夏收麦子,秋收玉米。还有少量的豆子、芝麻。有几棵梨树,每年也就卖个千把块钱。平时,有农户家盖房子的,叫去帮帮忙,每个月能拿个四五百块。

她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他对这个家还是挺满意的。特别是一说到女儿、儿子,眼睛闪光,眉毛耸动,很幸福的样子。

再往前走,她注意到,山崖上槐树的树干全是黑黢黢的,如铁打的一般。树皮表面有一些皱褶,显然是风吹雨打形成的。最让她惊奇的是,石坡上有好多裸露出来的树根,有的如弯弓,有的如虬龙,都是那么的坚韧。有一棵树看来是因山洪冲刷歪倒了,粗根全部露了出来。但那些根仍然如一只苍劲的大手插入石缝中,紧紧地抓住石崖,树冠上依然是叶繁花茂。

背山工见她去抚摸一根粗壮的树根,说,这些根有的是自己扎出来的,有的是山水给冲刷出来的。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问,槐树是靠什么繁育小树的呢?

背山工说,是种子。

种子?

对,这槐花开过以后,会结出一种跟芸豆一样的种子,是翠绿色的。俺们叫它槐当郎。豆荚里边有种子,成熟了的时候是黑色的。俺小时候,常把半成熟的槐当郎够下来,在石板上砸碎,团成一个蛋蛋,捏在一根高粱梢秆上,做成箭,再用别的树条做成弓。这种箭能射得老高,再头朝下掉下来。那时候,农村孩子哪有玩具呀?就自己做玩具玩。

啊。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农村孩子有这种玩具。

那时候,俺娘还把槐当郎泡了以后腌咸菜吃呢。现在想想,吃槐郎豆挺危险的,这槐郎豆有毒。

噢。

还有,我听村里的老人说,在早八路军在俺这里住的工夫,染布做军装没有染料,都是用槐当郎染。

那染的布好看吗?

知不道,没见过。那布也是粗布。背山工又说,这槐树繁育小树,还有一个方式是根生的,你看!

他指着一条粗壮的裸露的树根,树根上长了好几束翠绿的小树。

他又说,这槐树叶子,牛和羊,还有兔子,可爱吃了!这叶子发苦,但家畜它不怕。

快到中午时,前边出现了一个小村庄。村庄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看上去挺古朴。村头上有一棵粗大的老槐树。

小路上,有一座石桥通到那棵大槐树下边。石桥下,清清的山泉水哗哗流淌。

她走过石桥,来到那棵老槐树下看看,粗粗的树干得三四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冠像一把大伞撑开,直径有十几米。开了一树繁花,就像一位老太太戴了一头洁白的珠串,焕发了青春。

这老槐树,得有几百岁上千岁了吧?黄梅戏《天仙配》中,老槐树还是媒人呢。

这时背山工说,大姐,你要是饿了,我领你去村里吃顿农家饭。你要是自己带着饭,咱就在这儿吃点儿,歇一会儿就得往回返了。这样,五点多还有回县城的车。要是太晚了,就没有了。

她说,我今天不回县城,我想在山里住一晚上。又在心里说,我想当一回山里的女人。

那,你得住农家乐了?

对。你有熟悉的比较干净的农家乐吗?

有。

那好,走吧。她又问,哎,你还没说一天多少钱呢。

你看着给吧。

不不,我不了解行情,还是你说吧。

今天上午十点我才接的活,就60块钱吧!明天,如果中午回到谷口,是40块钱。

你们干一天80块钱?

嗯。

那,我今天给你80块吧!你晚上住店的钱也由我出。

啊,那谢谢了!

他领她进了一户农家。家中只有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农家妇女。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

背山工叫了她一声嫂子。看来他们认识。

征求了一番她的意见后,农家大嫂很快端上来了一盘香椿芽炒山鸡蛋、油煎槐花饼子、炸得焦黄的知了狗、黑黑的洋姜咸菜,还有一盆荠菜面疙瘩汤。主食是葱花油饼。

她坐下来,拿起筷子刚要吃时,才发现背山工不见了。

哎,大嫂,他上哪儿去了?

你别管他了,他到村里找人玩去了。这些背山工都不跟着客人吃饭,他们的饭量撑死牛!一个人能啃上半个猪头,吃上一锅面条。

一顿午餐,吃得可口极了。跟大嫂聊了聊,大嫂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了,还有了个一岁的男孩。儿子在广州上大学。丈夫在城里打工,一周回来一趟。

大嫂给她安排的房间是北屋的东间,收拾得干干净净,铺着方格子床单,红布枕头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她想,当初我如果嫁到这山里来,天天吃五谷杂粮、喝山泉水,也能生一个女儿加一个儿子,或许还能一次生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呢!那个走了的他,生了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下午不用他给背着包了,他只拎着她的一个装着水杯的小包,在前边带路。刚走了一段路,手机来了个短信。她看了一下,是那个赖皮男同学发来的,全是胡说八道。真讨厌!她索性把手机关了。

山里边也有一些来游玩的人。

在山里转了两个多小时,两个人就回来了。大嫂给他安排住在小西屋里。

大嫂炖了一只老母鸡。鸡是清汤炖的,没放酱油,但香气弥散在小院里,很好闻,让人直想喝上一大碗。

晚饭照例是她自己吃的。小桌上,摆了油煎槐花饼子、炸得焦黄的山蝎子、香椿芽咸菜,还有一锅小米稀饭。主食是小米面煎饼。

大嫂说,这是最好的小米熬的稀饭。这稀饭,产妇喝了可下奶了。

她忍不住笑了。她又喝鸡汤,又吃槐花饼子,吃蝎子,吃煎饼。她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吃得肚子鼓鼓的。

吃完饭,大嫂已烧好了开水,让她洗脸洗脚。那水里,还放了一种中药,散发着一种挺好闻的香气。大嫂给她一只暖壶,让她不时地给盆里加点儿热水,好多烫烫脚。

大嫂说,要是夏天,用这种香草泡的水洗个澡,那香气三天五天都跑不了。俺这里以前住外嫁闺女的工夫,都让新娘子使这香草泡上两个钟头。新媳妇身上那个香啊,能把新郎官熏晕了。咯咯!

躺在床上时,只觉得全身如浸泡在槐花的香气酿成的美酒中。在这里,没有互联网了,有也不上了。打开手机看了看,又关上了。什么QQ、微信都不管它了。我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古朴山村的静谧之夜。屋外,有什么鸟儿叫了几声,又不叫了。谁家的狗叫了几声,也不叫了。山村里静极了。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躺在深深的土洞里的老鼠,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她想,以后自己得换个一楼,住在一楼太接地气了。而自己住的那个十六楼,就像一只风筝悬挂在云彩上。

梦中,在开满槐花的山路上走着,突然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从远方朝她跑过来。小女孩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儿、戴了一个槐花编成的花冠,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张着小红嘴儿,边跑边叫妈妈、妈妈!她惊喜万分地迎上去要抱那个小女孩,但那个小女孩离她不近不远地跑着,却总也抱不着。她又加了加速,往前跑着,不防一脚踩空,掉下了山崖……

她醒了,才发觉自己掉到了床下。

又上了床,躺下来时,只见淡淡的月光照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满院子都是银色的月光。

小女娃娃的叫声还在耳边响着:“妈妈!妈妈……”妈妈?如果自己打婚后一年多有个娃娃,现在得有十岁了。自己的几个女同学的孩子,都七八岁、八九岁、十一二岁了。也就在这时,一个火花突然在眼前“叭”地一闪。对呀!今天晚上,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呀!这真是天赐良机呀!而自己的身体,这几天正是极易怀娃娃的时间。我就在这大山深处怀上一个娃娃,回去好好养着。最好是女孩,但如果是男孩,也很好。

又想了想,牙一咬,下了决心。

她迅速穿上衣服,拎起小包,轻轻地拉开门闩,走出去,踩着小院里的月光,去敲小西屋的门。

不料,刚一敲,他在里边就低声问,谁?

是我。

大姐,有事吗?

有。

有啥事?

你开开门。

过了也就两分钟,门开了,但屋里没有开灯。

他挡在门口,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大姐,你怎么?一个人在那个屋里害怕?没事儿,这山里没鬼。

不是。你让开,我有点儿事对你说。

就这样说吧。

你让开!

他犹豫了一下,闪开身子,她走了进去。

第二天天亮了的时候,她打开小包,把里边所有的大票都拿出来,数了数,留了几张作为回去的路费,其余的都放在了他面前。

这些,你先拿着。我回去之后,如果怀上了,我再给你寄三万来。三万行不行?你给我留个地址和姓名。

他怔怔地看了看那一叠钱,说这些就不少了,行了。按说,这些我也不该要。谢谢你了。他又说,这些够我挣半年的了。而且,这槐花谷的背山工,也就干这一个月。槐花谢了,也就很少有人来了。

他坚持不留名字、地址和电话。

她说,你不留地址和姓名,是不是怕我以后找你的麻烦?你相信我,不会的。我不会领着孩子来找你认爸爸的,更不会跟你来要抚养费的。我的工资,养活我们娘儿俩足够了。只是,你还得跟我在这里住两天。只这一晚上,能不能怀上,我不放心。

吃饭时,她不让他去别处吃了。并说,你尽管放开饭量吃,想吃什么就让大嫂给做什么。

晚上,她让他背上她的背包,两个人来到了村头的那棵大槐树下,过了好长时间,才又回到了那个小院。

第三天晚上,她又让他背上她的背包,两个人来到石桥下的小河边,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在哗哗啦啦流淌的河水边,过了好长时间,才又回到了那个小院。

第四天早上,她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朝槐花谷外边走去。那个背包里有两大瓶他给她买的槐花蜜、一包从大嫂家买的小米,还有一大包他给采的槐花。他说,这槐花带回去放在冰箱里,可以吃好几天,还可以送人一些。她看看他,再回头看看那被一大片洁白的槐花罩在里边的石头房子,暗想,在这里呆的这三天,即使怀不上娃娃,也很值了。

两年以后,当又一个槐花节到来的时候,她从她居住的那座城市打了辆出租车,带上一岁的女儿和一个小家政,又来到了槐花谷的谷口。她的包里装了三捆粉红色的大票。她在谷口上一个一个看那些脸膛黑红的背山工,却没有那个他的影子。她又从包里取出她用手机给他拍的那张照片,让背山工们辨认。但背山工一个个都摇头说不认识。连几个年长的背山工,也说自己在这里背山背了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咦,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女儿小槐花的父亲——那个黑红脸膛的背山工,那一年的那一天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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