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楼

2016-10-27 12:59孙天慧
戏剧之家 2016年18期
关键词:二爷桂枝

孙天慧

1.金府,夜,外

【金府院子里灯火通明热热闹闹地搭着戏台,中央密密麻麻挤满了看戏的人,最前排坐着金二爷。

丫鬟小青:老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饶了我吧老爷!

金二爷:这腌臜东西,净坏人兴致!打二十板子,拉出去十个银元卖了!

小青:我再也不敢了求求老爷别卖我……

【杨月楼一身披挂,站在台上威风凛凛连翻了十几个筋斗,正要落地,耳朵听到台下骚动,身子一晃打了个趔趄。台后音乐一顿,杨月楼利索地转身望向台下,台上的大灯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睛。台下响起零碎的叫好声,混杂着咒骂和哭声。人群的目光都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丫鬟小青。小青面前砸了一地碎瓷片,原来是不小心摔了跤,汤水洒了金二爷一身。几个下人走上前拉扯伏地哭泣的小青往门外拽。杨月楼站在台上,背后插着的旗子和披挂微微颤抖着,台后鼓点密集地敲打起来,几个小角儿翻着筋斗下了台,鼓掌声中帘幕缓缓正要合上——杨月楼站在台上伸手一指大喝一声。

杨月楼:慢着!

【台后奏乐的人吓了一跳,鼓点有些乱,随后一声惊钹,四下里鸦雀无声。

杨月楼:那丫鬟,我赎了!

2.大街,日,外

【街头拐角处,小青抽泣着两眼含泪,怀里抱着一个包袱,杨月楼把卖身契递给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给她。

杨月楼:就帮你到这儿了,去谋个好营生,嫁个好人家吧。

小青:杨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小青孤苦一人无处可去,还请公子收留,小青当效劳于公子,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杨月楼:你不要高看我了,我一个戏子,再多名头也还是下九流,留不住你。

【杨月楼说罢挥了挥手,转身离去,消失在长巷里。杨月楼返回金府,管事惨白着一张脸把他迎进来,嘴里抱怨着。

管事:在金二爷面前强人做主,不怕得罪人么!

杨月楼:怎么?金胖子有意卖人,我有钱买人,放不放人是我的事。

【杨月楼挤进人群,满脸堆笑一边打着揖一边往后台走,眼角瞥见金二爷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面色阴沉。

3.闺房,日,内

【桂枝手捧一本《西厢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洁白姣好的面庞,轻轻拿起台子上的香水小瓷瓶,瓶上细细绘着精美的画——细眉鹅蛋脸的一女子低头垂目在花丛中,瓶身书有“鸳鸯冢”。桂枝合上《西厢记》拿起香水瓶拔出塞子,在手腕上蹭了一点香水。此时楼下传来奶妈王氏的招呼。

王妈:小姐,报纸给您放堂下了!

【桂枝揣着书走下楼,桌子上放着王妈买来的糕点和报纸。桂枝拿起报纸,大标题醒目地写着《申报》两个字。桂枝仔细端详着,右上角的一块有一张戏剧台照,下面写着——金桂何如丹桂优,只为贪看杨月楼,五月十八日丹桂园承演娇红记。

桂枝:王妈,崔莺莺夜听琴这回,帮我差人再画一幅扇子,要白缎子的。

王妈:好,小姐先搁下吧。

桂枝:王妈,你跟娘说后天去丹桂园看戏。

王妈:又去呀,这不刚回来……

桂枝:娘也爱看。这次演三天,带齐了衣食再走。

王妈:哎对了,记者让我给你捎了信的……

【王妈用抹布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交予桂枝手上,桂枝露出高兴的神情来。此时,外屋门吱嘎一声,一位胡子拉碴的男人走了进来,是桂枝的叔叔韦天庆,随手摘掉了帽子扣在桌上。

桂枝:叔叔来了。

韦天庆:润梅没在家?

桂枝:母亲不在,说是有事和人商量,晚上回来。

【韦天庆皱了皱眉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手捏起一块糕点咀嚼起来。

韦天庆:就她事多,人家的媳妇自打嫁过来家里大小事都是一手抓,她呢,天天不知和些什么人打交道,丈夫不在可算是撒了欢儿啦!我这个弟弟也是,做生意做到香港去了,家里这规矩也一并跑到香港去了!

桂枝:这回母亲是跟人家谈租楼的事情。

韦天庆:租楼?租什么楼?我怎么不知道?

桂枝:长街十号,那楼空着也是空着,母亲说租出去,也算一笔进账。

韦天庆:真是岂有此理,她说租就做了主啦?那是我韦家的楼!

【桂枝皱了皱眉头,转过身上了楼,走到一半,身后又传来叔叔拍桌子的声音。桂枝一回头,看见叔叔捏着自己那本《西厢记》,眉头紧皱。

韦天庆:净看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让你读孝经你不读,上次才烧了金瓶梅,又来这一出!王妈,拿去烧掉!

王妈:唉她伯伯呀,你……

韦天庆:烧掉!

【桂枝狠狠地瞪了叔叔一眼,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奔回了闺房,气呼呼地扔下一句话。

桂枝:长街十号是我爹娘的楼!也是我娘的楼!我娘的!

韦天庆:再敢多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4.街头,日,外

【正午,桂枝手持一封厚厚的信封,持着阳伞在川流不息的路口左右张望着。少顷,一位穿着西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匆匆赶到,脖子上挂着一只相机。男子口中唤着桂枝,桂枝惊讶地一回头,男子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了照片。

桂枝:鸿志,脚步这么慢手倒是快!还我照片来!

鸿志:下次亲自来《申报》报社取吧!怎么,又有稿件给我?

桂枝:拿去,记得给我发在大点的版面位置。

鸿志:笔名还是烈马?

桂枝:我的笔名?当然!就是烈马。

鸿志:我瞅瞅……《哀歌崔莺莺与赞美娜拉》……哎,你什么时候再写哀歌大清?《申报》嘛你也知道,重头戏都在时政,真刀真枪的。

桂枝:下次让你见见什么是真刀真枪!我得回去了,叔叔看家里没人又要开骂了,我走啦。

鸿志:慢点,等你稿子。

【鸿志目送桂枝走远,低头摆弄了一下相机,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5.丹桂园,夜,外

(戏曲《娇红记》)

杨月楼:王女娇娘,厚卿申子,天生才貌无双。心期密订,彼此系衷肠。笑把梨花掷处,拥炉语,生死情长。姻缘好,分烬断袖,风月两相将……

【桂枝睁大着眼睛注视着台上杨月楼的身影,杨月楼一身雪白披挂,唱腔中气十足,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扫过黑压压的台下,风度翩然。桂枝盯着台上,伸手摸向点心盘子,却摸了个空,仔细一看,母亲早已吃完了一盘。桂枝和母亲相视一笑。

杨月楼:为求亲间阻,天愁地恨,无计成双。更飞红暗妒,屡致参商。帅子豪华慕色,挟家势、强结鸾凰。男和女,情同铁石,并冢配鸳鸯。烈娇娘心择多情种,俏飞红妒阻真欢宠……

【桂枝拿着空盘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正好迎面对上杨月楼的目光。桂枝微微一笑。密集的鼓点声响起,杨月楼高大矫健的身影在台上转了个身,幕帘缓缓拉上,杨月楼目光炯炯的眼睛消失在了黑暗里。桂枝嘴角偷偷一笑,端着盘子转身欲挤出人群,却迎面撞上了气喘吁吁的王妈。

王妈:小姐,咱快走吧,你韦天庆叔知道你们又出来看戏,气急啦!带着人往这边赶呢!要是闹起来可就大了!

桂枝:他想怎样?要来抓人?我父亲还没开口,他哪里来的底气!

【桂枝面色铁青地向院门口张望了一下,依稀有迎客的寒暄和吵闹声传来。桂枝一咬牙摔了盘子,王妈连连相劝,桂枝挣脱了王妈向人群深处挤去,厚厚的帘幕背后闪烁着橙色的灯光。桂枝张望了一下,掀开幕帘钻了进去。几分钟之后,院子里传来砸凳子和吵闹的大叫,母亲在生气地控诉辩解,人群窃窃私语起来。

润梅:分明是无中生有,我今天一个人来看戏关你什么事!桂枝在哪,我不知道!

【桂枝叹了口气,摸了摸兜里的钱,匆匆向点着灯笼的幽深后台走去。

6.后台,夜,内

【杨月楼倚在精美的雕花柜子上,身后点着摇曳的灯笼。油彩未净的脸上若有所思,手里端着一碗茶。木门吱嘎一声开了,管事的探进来冲他一点头。

管事:金二爷发的请帖,让你再去他府上演两天。

杨月楼:放桌上吧。

管事:哎呦,你可得赶紧回话,金二爷这脾气你知道。

【杨月楼瞥了一眼管事手里的请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把茶碗扣在桌上。

杨月楼:金胖子我还不清楚?上回我赎小青的事呛了他一把,这次怕是来者不善。怎么,这回是谁过寿?

管事:咳……不是过寿,金二爷又纳了一房姨太太,要摆喜宴。

【杨月楼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走到一边拿起毛巾在脸上继续擦洗着油彩,嘴里含糊不清地斥着。

杨月楼:告诉他,不去!

管事:班主他急……

杨月楼:让师父亲自来找我!

【管事无奈地退了出去,到了走廊深处,管事四处张望了一下,从袍子下面掏出一张银票,急匆匆地折了几折,又揣回怀里走远了。那边屋里,杨月楼独自坐在偌大的房间,烛光昏暗,戏服凌乱地铺在地上,门外隐约传来觥筹交错和嬉笑声。桂枝摒住呼吸躲在门后,眼睛急慌慌地扫视四周,轻轻迈出一步——

杨月楼:谁!

【杨月楼一声惊喝,桂枝也吃了一惊,踉跄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慌张之中,桂枝拉了拉衣服,对视上杨月楼,张嘴勉强开口,努力露出淡定神色。

桂枝:杨公子,久仰大名……刚刚我赏了一笔银钱给你,可还记得?

【杨月楼微微一眯眼,打量了桂枝一番,迟疑着如何对付这不速之客。杨月楼四处寻觅了一圈,耸了耸肩。

杨月楼:小姐就是刚刚在第一桌的那位?记得……可请帖和赏钱是直接送到师父手里,我收不见。怎么,小姐前来想讨回赏钱?

桂枝:银钱赏赐于你,怎么倒落入他人之手?

【桂枝耳朵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吵闹声越来越大。桂枝手揣在兜里紧紧握着钱袋,心里盘算着从哪个门偷溜。杨月楼露出好奇的神情,看着桂枝在屋里转来转去。

杨月楼: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教我武艺唱腔,我人都是他的,何况赏钱。下九流的轶事贵小姐怕是碰不见……哎,小姐!里屋是烫戏服的地方,你有何贵干?

【桂枝推门欲入里屋,杨月楼皱了皱眉头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桂枝。桂枝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露出惊恐委屈的神情,反手一把拉住杨月楼的袖子,杨月楼吃了一惊松开了桂枝。

桂枝:帮帮我!送我出去!

7.桂枝家大堂,夜,内

【韦天庆铁青着脸在大堂踱步,润梅坐在桌子边一言不发,一碗茶扣着盖子放在那儿一晚上都没有动过。

韦天庆:桂枝到底是去了哪儿了?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东西!

王妈:唉……她伯伯呀,小姐去哪,我们也不敢问呐……

韦天庆:欠管教!给我弟弟写信,让他回来教训!你问问他,自家的女人不分黑白半夜三更净看些淫戏秽曲,整夜里夜不归宿,要得要不得!

【润梅听了,冷冷地笑了一笑,轻轻拿起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

润梅:你说谁家的女人?我么?和个寡妇没两样!

韦天庆:寡妇?好,我马上写信,叫他把你就休成寡妇!

8.马车,夜,外

【杨月楼满头大汗,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急匆匆地赶着,冲到马车前,木箱子凌乱地堆放着,杨月楼匆匆拍打着低声呼唤。

杨月楼:桂枝,桂枝!快出来!

桂枝:差点憋死我了!

【箱子吱嘎一声响,桂枝从一堆衣服棍仗里爬出来,喘着气咳嗽。杨月楼一把拉出桂枝,两人匆匆从偏门走上了楼梯。桂枝踉踉跄跄跟上,此时西院传来一声老头的呼喊。杨月楼一急,叹了口气,抄起桂枝扛起来跑进了卧房。

老头:我买的报纸,又是谁拿走了!快拿回来!

桂枝(耳语):啊呀你轻点……

杨月楼(耳语):一会儿再摔了你!

【杨月楼气喘吁吁地把桂枝扛进自己的卧房,桂枝跳下地,忽然看到杨月楼桌上放着一份《申报》,桂枝睁大眼睛一把抢过《申报》,匆匆翻到那篇《哀歌崔莺莺与赞美娜拉》,扯出来攥成一团。

杨月楼:你这是……

桂枝:少一页人家也不会发现的,你先给那老头送报纸去。

杨月楼:你这丫头真是古怪!

【桂枝还要说话,杨月楼做了个嘘的手势,掀开床帘,示意桂枝爬进床底下藏起来。随即便匆匆离开了卧房。桂枝躺在床下,黑暗里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床板,露出了一丝笑容。

9.金府,日,内

【金二爷和韦天庆坐在院中喝着茶聊天,桌上放着一只鸟笼,金丝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金二爷:令弟在香港的生意如何?

韦天庆:咳……世道乱,粤商近些年月是越来越不行了,手里有两个钱,还是捐个官挂着好。

【金二爷一撇嘴,嘿嘿一坏笑,手指捏起碗里的坚果逗弄着金丝雀。

金二爷:什么叫粤商不行,是他不行!你也不捐个官衔?

韦天庆:以为我跟你一样?咳,我要是手里有钱早就下手了,这不,弟弟在呢。

金二爷:弟弟在香港,就你弟媳在家,她名下不是有栋楼……

韦天庆:唉不提也罢,这两个女人,犟得很!

【此时,院门进来一个管家,上前对着金二爷哈了哈腰,向门外一指——

管家:爷,三姨太的喜宴请帖备齐了,今天派吗?

金二爷:派。

【韦天庆眼珠一亮,手指点着金二爷嘿嘿笑起来。

韦天庆:老当益壮啊……娶小还摆不摆席了?

金二爷:摆。

韦天庆:还搭戏台?请哪个角儿呀?

【金二爷把手里沾着的鸟食甩了甩,拍了拍手。

金二爷:杨月楼!

10.戏院,日,内

【杨月楼挺着脖子站得纹丝不动,师父背着手走来走去,沉沉地叹了口气。

师父:你呀,真是翅膀硬了……我去回金二爷话,说你抱病,喜宴的戏让他另请高明。

杨月楼:我抱什么病?告诉他,他成亲之时,也是我大喜之日!

师父:混账!哪有戏子承娶粤商之女的事?

【杨月楼把脸扭过去不看师父,拳头握了握又松开。

杨月楼:您把我养大,连名字都是您赐的,师父养育教诲之恩我记下了。但终身大事,我只认桂枝一人!

师父:我也老了,这个戏台指望着你呐,良禽择木而栖,你怎么就不知道择人而交!你要娶谁师父不拦,但是得罪了金二爷,以后在这城里哪有人罩着!难道你还要自己闯道路不成!

杨月楼:我杨月楼不吃那套!您一句一句教我的曲词,还记得吗?

师父:游戏之词,岂可当真!

【杨月楼拿起桂枝送来的庚帖摩挲着,秀气的笔迹写着她的生辰八字。杨月楼抬起眼睛瞪住师父,口气决绝。

杨月楼:岂能是游戏之词!我偏要当真!青同铁石,并冢陪鸳鸯,我娶定桂枝了!

11.桂枝家大堂,日,内

【桌上摆着一张大红信封装着的庚帖,韦天庆脸色铁青,看罢咚的一拳砸在桌上骂起来。

韦天庆:反了她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润梅你给我滚出来!

王妈:您消消气,润梅刚带人去整嫁妆了,现在在阁楼,您还是……

【韦天庆正要往楼上走,迟疑了一下又退回来,拿了纸笔,摊在桌上气急败坏地写了起来,写罢塞给王妈。

韦天庆:这信寄给我弟,让他休了这扫把星!

12.桂枝闺房,夜,内

【桂枝用背抵着门,双手牢牢把住门插,靠着门深深地叹了口气。母亲坐在桌前,拿着桂枝的梳子默默无语地抚摸着,抬手轻轻梳了下头,松松垂下一把青丝,竟夹着几根白发。母亲对着烛光隐隐掉下泪珠来。

桂枝:娘啊,你一哭,我心就慌了。

【母亲抬手抹了抹眼角,指着梳子苦笑起来。

润梅:我当初出嫁从娘家带来的梳子簪子,你用着还喜欢吗?喜欢就给你带走吧。

桂枝:喜欢。

润梅:你姥姥给我的时候,我也喜欢。那年我才十五岁。你姥姥问我,想不想嫁,我说不想,我要跟娘过日子。但是没辙呀,你姥爷欠了你爷爷好一笔钱还不上,我就嫁给你爹了。

【桂枝摸着母亲递给的银簪子,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看到上面刻着一些凌乱而模糊的字迹。

母亲:刻的是一首诗,我给忘记了,小时候姥姥拿刀子给刮花了……趁你爹还没回来,你戴着走吧。杨公子是你选的,你就带着嫁妆跟他走,娘答应了。

【门外传来匆忙拍门的声音,桂枝一脸恼怒地使劲用后背抵住。门外传来焦急的声音。

王妈:是我,你叔走了,小姐开开门吧。

润梅:让王妈进来,我有话跟她讲。

13.街头路口,日,外

【杨月楼身着红马褂,身后跟着一群拿着家伙的人,牵着几匹马躲在岔路口处,马头上缀着铃铛和红花。杨月楼踱来踱去,手心汗津津的,不停地在绸缎裤子上擦着。王妈跟在杨月楼身边,一边神色紧张地不时张望,一边安慰他。

王妈:杨公子别急,夫人嘱咐黄昏动手抢亲,我出来的时候,小姐大红嫁衣都穿上了,不多久就到。

杨月楼:桂枝呀,你可一定要来啊。

【黄昏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路上行人稀少起来。杨月楼紧紧地盯着拐角,隐隐约约,一抹明亮的红色出现了,在黄昏里格外扎眼。杨月楼一挥手,身后人冲了出去。

杨月楼:快,抢桂枝走!

【桂枝笑着奔上前来,一行人把披着红布的嫁妆木箱捆上马背,桂枝跳上一匹枣红马,杨月楼伸手牵住枣红马的辔头,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面若桃李娇羞动人的新娘桂枝。

杨月楼:你这匹烈马也被我驯服得住啊!

【桂枝又惊又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杨月楼笑嘻嘻地一拉马缰,两匹马嘚嘚地向远处奔去。

杨月楼:我早就看得出来,烈马的文章就是出自你之手。我早先订报,就是为了读你呀……

14.官府,日,内

【韦天庆、金二爷和马县令坐在旁厅,屋里没有旁人,门关着,韦天庆敲着桌子咬牙切齿。

韦天庆:听清楚,定杨月楼一个拐盗之罪!

马县令:可毕竟是亲生母亲允下的亲事……

韦天庆:自古良贱不婚,岂有坏了礼法的道理!违律为婚,当离之正之!他杨月楼一籍倡优贱民,有辱我粤商门风!

【金二爷一撇嘴,撂下茶碗,对韦天庆使了个眼色。

韦天庆:况且……我已经给家弟去了信,润梅自打嫁入我韦家,多有不逊,为人妻母之事一概不知,我劝家弟休她回娘家。母亲既不算数,就当由父亲做主婚事。现在杨月楼带着桂枝流窜,卷了两箱财物,一拐一盗,定罪确凿!

金二爷:县太爷有所不知,这杨月楼自视甚高,身为戏子之流敢公然叫板,先是强赎我家仆在先,我这刚摆完的喜宴,我请他唱戏,杨月楼先诺后反,白白拿了我一笔订金……

马县令:呵!我向来最厌恶这下九流的人物,贼头鼠脑,最认的就是钱。这回倒也不意外,偏偏缠上个商家千金。

韦天庆:还望县太爷明察!

【两人的车马停在官府门外,一副来头不小的模样,台阶下面已然聚集了好奇的一群人,几个随从不耐烦地往外轰着看热闹的人。鸿志脖子上挂着相机匆匆走过,目光被面前的场景吸引了,抽身挤了进去。

鸿志: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位爷要告官?

甲:可不是,听说是件花案……他一个侄女,一个叫桂枝的丫头,让人拐走啦!

【鸿志睁大了眼睛,惊讶万分。此时,大门里走出一个衙役来,对韦天庆和金二爷作了个揖,伸手一请。

衙役:两位爷,路上慢走。

【两个人带着一行随从走远,鸿志举起相机“咔嚓”拍了一张照片,人群窃窃私语起来。

15.大街,日,外

【一行衙役和几个租界内工部局的巡捕在街上匆匆走着,粗壮的衙役之间赫然钳着身着大红嫁衣的桂枝,桂枝红妆粉面,却止不住呜呜的哭泣,嘴里叫骂着拼命挣扎。一边的囚车里,披挂新郎马褂的杨月楼死死扒住铁栏杆,对桂枝不停地呼唤。一群人身后急急忙忙地跟着几个记者,其中就有戴眼镜的鸿志。拐进官府,衙役派人和租界的巡捕交涉解释,桂枝和杨月楼则被押送到堂上听审。马县令面色威严端坐在上,两人被压在地下,桂枝和杨月楼对视了一下,杨月楼做了一个宽慰的表情示意桂枝擦干眼泪。桂枝赶紧抹抹眼睛,抬头盯上马县令。

马县令:叫杨月楼的,犯下强拐良女盗窃财物之罪,你认不认?

杨月楼:真是无中生有,我俩身穿喜服明媒正娶,拜堂的时候被你抓到这地方,倒是你坏了喜事!

桂枝:县令不要冤枉贤良,我们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堂成亲,何罪之有?

马县令:多嘴!良贱不分,还有什么规矩?你父亲常年在外,母亲一人做主,成什么体统!被休也是情理之中,既然你父亲休妻,哪能做主女儿婚事?我问这姓杨的——这拐盗之罪,你认不认?

杨月楼:我无罪!

马县令:让你吃点苦头就知道伏法了!来人,打他胫骨五百,看你身子有多硬,以后还唱得了戏不成!

【马县令一挥手,几个衙役就拿着绳索走了上来,一把揪住杨月楼双手,一根细绳把杨月楼两个拇指勒住,杨月楼疼得呲牙咧嘴,随后衙役一拉绳子,杨月楼登时被吊了起来悬在堂上。桂枝哭着扑上去拉扯,被衙役拖拽着拉了回去。

桂枝: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有不从之理!老爷您糊涂!

马县令:给我掌嘴!

【门外,鸿志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人堆里,双手哆嗦着拍了几张照片。

16.《申报》报社,日,内

【鸿志呆坐在椅子上,笔搁在一边。少顷,鸿志疲惫地扯掉眼镜,揉搓着脸。

甲:哎,杨月楼那件新闻,你拍的那几张照片倒是过瘾,选哪张好?

鸿志:都选,全都贴上去。

【甲从怀里抽出报纸草稿放在桌上。

甲:你看这版行不行?行我就让人油印去了。

鸿志:呵,占了整整一版?

甲:可不是么,大新闻啊!这边来稿的真不少,有骂的有叫好的,这两拨人平常就打得欢,这不,新派旧派又要骂战起来了。

鸿志:我不是选了个年轻校长的文章吗,你给他说把骂句删掉,我们这不是儿戏的报纸。

甲:好嘞……哎对了,你那《中西文化评论》的版面也给挤了,先等两回再说吧。不过我一直奇怪,你怎么不用真名发表?偏选个什么笔名……烈马?我看你还是用真名好些。

【鸿志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双手抱着头,缓缓滑到了椅子里。

17.牢狱,日,内

【杨月楼脸上蹭着斑斑血迹,头发凌乱地披着,两眼朦胧,歪着靠在牢房里的墙壁上。监狱走廊里灯光昏暗,响着令人眩晕的嗡嗡声。此时,走廊尽头的灯光忽然暗了一下,有一个人影晃动。杨月楼眨了眨眼,人影渐渐走近了,杨月楼吃了一惊。

杨月楼:雪雁!

雪雁:杨公子身体有伤,不要乱动。雪雁来看你了。

杨月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来干嘛?

【雪雁向走廊尽头张望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杨月楼拿出袋子里的糕点狼吞虎咽起来。袋子里还有一卷《申报》。

雪雁:你不知道,外面都在热议你和桂枝小姐的事,我看报上写的知道你受刑,着急过来看你。给狱卒行贿了银子,这才放我进来。

杨月楼:你现在可还好?谋了什么营生?

【雪雁低头不语,蹲在走廊外的地上,表情藏在阴影里。她忽然抬起头,把手伸进铁栏里拉住杨月楼。

雪雁:杨公子相救之恩,雪雁无以为报,这次杨公子落难,雪雁报恩公子义不容辞!我从狱卒口里打听了,马县令处了你流放,这个案子正要往松江府王知府手上传,但你拒不认罪,明天还要行杖刑于你!

杨月楼:随他打去!我无罪!

雪雁:你不知道,有背后强人要加害于你,嘱咐了马县令,用刑的时候当庭打死你!

【雪雁急得声音里出了哭腔,杨月楼听罢头皮发麻,呼吸急促起来。

雪雁:雪雁有办法相救!雪雁用银子买通了一个狱卒,他把刑具调换一下,铁头锯下来换上木头,明天照原样往死里打,你就佯装断气,验尸的狱卒也是他,我叫他把你运出来,公子与我……就此远走高飞没人拦得住!只不过,还得请公子弃了与桂枝的婚约。

杨月楼:不、不不……我办不来!我和桂枝婚约已定,明媒正娶两情相悦。要说认罪,折磨我至今没有低头,要说背弃桂枝,我宁死不可!

【雪雁叹息了一声,双手握住铁栏垂头低语起来。

雪雁:杨公子就……从来没想过留住雪雁么?如今雪雁想留住公子,也不肯么?

杨月楼:你走吧,我杨月楼命里该此,躲避不过。

雪雁:杨公子为人光明磊落,雪雁佩服。

杨月楼:我赎你自由,什么都不图你的,如今你穿戴光鲜,怕是早就得幸富贵人家了吧?雪雁相助于我出手阔绰,无奈辜负了雪雁一片善意,对不住了。

雪雁:公子既赎了雪雁自由,不肯赎雪雁终身么?

杨月楼:在下对不住了。

【雪雁叹了口气,轻轻站起来,转过去背对着杨月楼。似乎欲言又止地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向门外走去,消失在了亮光里。杨月楼把头靠回了冰冷的墙壁,眼睛转向了黑暗潮湿的牢房。

18. 桂枝家院,日,外

【鸿志穿着一身灰色西装,紧张地把眼镜摘了下来,打量着面前阔气的宅子,敲了敲红木大门。不多时,门吱嘎一声开了,王妈手里拿着笤帚,探出身子来。

王妈:哪位?有何贵干?

鸿志:我是……我是桂枝的朋友……听说桂枝给关回家里来了,看这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我来拜访拜访,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是记者。

【鸿志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相机。王妈听罢,面色灰白地摆了摆手。

王妈:你回去吧,帮不上忙了。

鸿志:话不能说死,我是记者,万一……

王妈:桂枝死了!

【鸿志一愣,脸色瞬间惨白了,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王妈靠在大门上,两眼泛红,随即落下泪来。

王妈:桂枝被抓回家来,她叔叔看报纸上闹大了,就急着要把桂枝嫁出去,订了个广东做货船的富老头子,要给人做小去!小姐想不开,我们劝了几天还是哭。转天早上我去敲门的时候,小姐已经在房梁上吊死了!

【王妈看见面前的陌生男人竟然也落下了眼泪,有些意外。看看他手里的纸笔和相机,王妈抹了抹眼泪继续说起来。

王妈:你要是能帮,就帮帮杨公子吧。我那天替她叔叔给马县令送信去,信里抱着两万银票呢!我不识字,但是……猜也能猜得出来……

鸿志:怎、怎么?

王妈:报纸上新旧两派打得厉害,骂粤商的人也加进来凑数,她叔叔是怕坏了粤商的生意,着急了解这案子。那银票,怕是要买杨月楼的命呀……

19.松江府,日,内

【王知府满面红光地在旁屋会客,对着三两个衣着考究的人举杯碰盏,嘴里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王知府:这不马县令刚送上来杨月楼的案子嘛,烫手得很,估计这姓马的早就看我不顺眼,想烫我一烫!

【旁人一阵哄笑,有人放下酒杯好奇地询问起来。

甲:可不是,这案子引的动静太大了,《中西答问》你们订了没有?洋人思想是怪,一个个都同情这对糊涂男女,还讲什么“天赋自由,不可侵犯”真是笑煞人也!我那天读《申报》,说是有人出银两万,要治死杨月楼,此言可虚?

王知府:啧……报上怎么写的?拿来我看看。

【旁人掏出报纸递了过去,王知府边读边嗤笑起来,连连摇头。

王知府:……在粤人以为大快人心,在旁人以为大惨人目……究竟执何例以办?你听听,他县令办得不痛快,复审又要我办,就是按法治他!

甲:我看过上面报道——有势力者请于邑尊,务须将杨月楼置之死地,以雪同人之怒,若果能杀杨,则贿以二万银数?

王知府:呵!荒唐!若真有此事,我如何不知?

【王知府继续向下读着报纸——

或系奸民风传,想我今县尊断乎不会出此手段也。报道:鸿志。

王知府鼻子里哼了一声,合上报纸丢在桌上,若无其事地拿起茶碗抿了一口。

王知府:倒是狡猾。

20. 妓院,夜,内

【妓院昏红的灯火通明,小小的阁楼里,雪雁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雪雁修长洁白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刀尖,然后轻轻抬起来,绞了一下自己额头前的刘海,注视着镜中娇艳的面庞。背后的床帏半拉着,床上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似乎是醉了酒,嘴里嘟嘟囔囔。

雪雁:老爷别急,我来了。

【雪雁垂下眼睛,把剪刀吞进了袖子,起身走向床铺拉开床帏——躺在床上的,正是烂醉如泥的金二爷。

金二爷:花名叫什么?来让爷亲亲……

雪雁:我叫雪雁。

金二爷:雪……

【雪雁抽出剪刀,狠狠向金二爷的心窝扎了下去。床上鲜血喷涌的金二爷双目圆睁,喘息声中,门外却传来敲门声。

甲:金爷玩的可好?我手里这丫头面相糙得很,不如金爷大方大方,把你怀里那个借我玩玩?

【话音未落,门外人就推门而入,也是脚步摇晃酩酊大醉的样子,一个身穿红衣的妓女使劲儿扶着他。雪雁拨开床帏,看到来人正是桂枝的叔叔——韦天庆。韦天庆脸上呵呵地笑着,甩开红衣女子,一把搂上雪雁的肩膀。

韦天庆:把金二爷伺候得高不高兴?嗯?

【韦天庆往床上顺势一坐,正压在金二爷身上,韦天庆一回头,大惊失色,未等惊呼出口,雪雁挥刀又狠狠刺入了韦天庆胸膛,韦天庆挣扎了两下,滚落在地上,红衣女子尖叫起来。雪雁擦了擦剪刀,扭头对红衣姐妹微微笑了笑,目送红衣姐妹踉跄着逃出阁楼。

21.牢狱,日,内

【杨月楼衣衫褴褛憔悴万分,两只手被卡在枷号里,狱卒大声呵斥着把他推出了监狱。

杨月楼:罪名终于坐实了?可以上路了?

狱卒:少废话,马上叫你上路!

【杨月楼猛然走进门外的阳光里,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只觉得狱卒揪着自己的枷锁摆弄,“咔”一下地打开了。

狱卒:今天是什么年月?光绪年啦!

【杨月楼迷惑不解地看着周围,没有囚车,只有零星几个同样被解下枷锁的犯人。一位身着官服的官员手捧诏书,利索地抖开,宣念起了光绪登基大赦诏书。杨月楼站在那听着,露出了苦笑,抬头望天,慢慢举起手试图挡住刺眼的阳光。

22. 大街,日,外

【杨月楼脸上的胡子已经纠结成一团,蓬头垢面地窝在街角,面前摆了一只碗。杨月楼眯起眼睛注视街面上大门紧闭贴着封条的戏院,曾经灯火辉煌的戏院,如今人马早已不知所踪。此时忽然有人停了下来往他面前的碗里丢了个铜板,桄榔一声,碗差点砸翻。杨月楼好奇地睁大眼睛,发现碗里不是铜板,竟然是一只小瓷瓶。

杨月楼:哎……

【未等杨月楼说话,来人已经挤进人流消失了,背影似乎是个老太太。杨月楼仔细回忆,仿佛有些熟悉。拿起碗里的小瓷瓶——细细地绘着细眉鹅蛋脸的一位女子低头垂目在花丛中,瓶身书有“鸳鸯冢”三个字。杨月楼嘴唇哆嗦起来,颤抖着拔出瓷瓶的塞子,一股熟悉的扑鼻香气氤氲。杨月楼的泪水忽地涌满了眼眶,模糊中看到瓷瓶里塞着一缕细细的、桂枝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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