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涧跳菜:桌边的狂欢舞蹈

2016-10-27 02:02王永虹
大理文化 2016年6期
关键词:南涧新郎彝族

●王永虹



南涧跳菜:桌边的狂欢舞蹈

●王永虹

大理南端的无量山里,高搭的青棚下,松毛铺满一地,彝族婚礼最闹热的场面即将上演。几个托举菜肴的汉子跳出一场蹁跹的阳刚舞蹈,这舞里有嬉笑嗔怒,有逗乐调侃,更有杂耍般艺高人胆大。

跳着舞蹈来上菜,是为抬菜舞,彝族人纷飞的脚步已在这里跳了上千年。盛唐时,跳菜跳进宫廷,伴奏的是唐朝14部乐礼之一的《南诏奉圣乐》,“舞者奉盘或托盘起舞,舞袖旋转,姿态蹁跹”。精致的宫廷舞流落民间,被贯入乡土气,而后有了兴味。

来往彝家多次,跳菜闹热的场面我已多见。现在我不会再像第一次见到跳菜那般惊讶地问:

“他们在干嘛?”

“吾切!”(跳菜!)彝族朋友咯咯地笑。

做客无量山

“高耸入云不可跻,面大不可丈量”,谓之无量。无量山以此得名,让人想见其莽莽苍苍、绵延高耸的大山形象。地处云南景东彝族自治县西部,这座大山南北横亘近90公里,东西纵横50公里,是横断山脉云岭的余脉。清代诗人戴家政在《望无量山》里说它是雄关,“高莫高于无量山”,有一点蜀道难的意味。马帮的当当铃铛声曾在这里清脆响动,公子段誉就跟着普洱茶商马五德进入无量山,在石洞内练成凌波微步。金庸先生的笔下,无量山山明水静,有奇花异草、怒涛汹涌,更有龙状飞瀑倾泻,景色魅人。

家住无量山中的大胡子阿本枝,是跳菜艺人中倍受尊敬的一位。同几乎所有的当地男人一样,阿本枝有一张被日头晒黑的脸,面目善良而粗犷,大耳环下是雀跃的铜铃,笑声爽朗开怀。受邀于他,我们得以参加他的女儿阿芳姑娘的婚礼。清晨,我们乘车往阿本枝家中去,车行无量山,像闯进画卷——万亩连片的泡核桃林郁郁葱葱;樱花茶山上,齐整的茶园夹着一树繁花的冬樱花林,画卷深处有人家;阳光穿透薄纱般的云雾照下来,底下的树木与樱花明亮好看。

阿本枝老师住的是传统的彝家四合院。我曾见过彝族人家墙头上的虎头画,灰黑色的线条勾勒,虎头浮现在云层里,眼睛静默地注视一切,带着神灵的敬畏感。现在的许多彝族人依旧称自己是罗罗——虎的后代,他们过虎节,用虎历,祭虎祖。

现在,阿老师的院里红绸飘舞,耳房窗沿上挂着松枝,地上也已撒满青翠的松毛,葫芦垂在屋檐下,装点出亲人朋友对新人的祝福。院里、院外忙忙碌碌的是街邻,屋外的土灶一字排开,上头的大锅里,红红的酱汁翻滚,大红肉正煮得沸腾。彝家人待客的八大碗正紧张准备,“大红肉、酥肉、糖醋鱼、芹菜炒肉、豆腐……”各有象征,一点也马虎不得。红红火火、生活富足、铮铮傲骨……对日子的祈愿大抵如此。

总理(即主事人)告诉我们,南涧当地红白喜事宴请亲朋好友一般起落三天,彝家人以“母虎日历”十二生肖称呼这三天:第一天为“丑席”,也称“相帮天”,意为要像牛一样任劳任怨;第二天为“寅席”,也称“正席”,山中虎最大,正是彝家人对虎的崇拜;第三天为“卯席”,也称“谢相帮”,卯兔跑得快,借以表达相帮的人归家心切。许是对热闹喜事的加温,跳菜诞生了。它是南涧彝族待客的最高礼节,热情诙谐,宾至如归。吃着舞着快乐着,跳菜逗乐了一方百姓,也把人生最美的日子带到快乐的顶峰。

今天正是正席,跳菜分两场,上午宴席一般在11时左右,下午宴席则在16时左右。按照传统,主人家的庭院里,用松枝和黑布搭出青棚,在棚的尊位上悬挂“三星”(福、禄、寿)圣像,棚内摆放8或者10桌席,每桌只摆3条长凳,以供跳菜之用,称为“三方席”。这些旧时的习惯大多都在,但这几年搭棚已经少见。

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欢快的唢呐迎亲调跃入耳中,这感觉悠久而亲切,叫人怦然心动。

跳菜艺人的“华山论剑”

这是快乐最简单最直接的诠释,酒杯在桌上哐当当,溢出的酒顺着桌腿流进土地,快乐让这片大地也喝迷了眼,愉悦地发出一声叹息。

新郎同迎亲的人来了,院里的气氛热烈非常。总理敲响大锣,高喊:“顺路!”师傅们端起盘子敬四方神灵,吹师伴奏:大菜骨、小菜骨、金牛丝、银牛丝、金排骨、银排骨、点饭、大开门。跳菜开始了。

此番来跳菜的,皆为跳菜界的高人:周国忠、李贵华、鲁发琨、字凤高……个个都是跳出来的好口碑,同台演出比舞,更像是跳菜艺人的华山论剑。引菜人挥舞毛巾,做出进退逗引的姿势,眉飞色舞,脸上的表情最是丰富夸张。手托八碗的抬菜人跟在后头,身着彝族传统服饰,耳上挂上大耳环。过去气候不比现在暖和,跳菜人都穿着出毛极好的黑色羊皮,冬天反穿,可御寒。

这些皮肤黝黑的汉子跳起抬菜舞来,脚步忽高忽低、忽急忽缓,身子轻盈得很。他们的各招各式皆为拟态,“苍蝇搓脚”、“公羊打架”、“猛龙过江”、“野鸡吃水”……舞步歪来复去又轻松连贯。最叫人屏气凝息的,是托盘里的饭菜。此刻李贵华师傅头顶托盘,双手十指伸开,每只手分别托起平摆在托盘中的4碗菜,双脚踢踏着节拍、合着鼓乐上场。他的两位搭档则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保驾护航。他怡然自如,重叠在一起的菜碗在他双手里忽上忽下,看得人心惊,却始终稳稳当当,连汤汁也不见外溢一星半点。

李贵华师徒以“空手叠塔跳”退场,周国忠师徒表演起“步步高升”,二者皆为颇有难度的跳菜招式,但更难的似乎是口功送菜的绝活——年轻气盛的鲁发琨用牙咬着方桌,菜肴在上头摆放,所有重量全靠鲁发琨的嘴咬着,悬空的方桌与菜肴随同鲁发琨的脚步一起跃动,他撑开的双手还托着两碗菜肴。

周围爆发的欢呼喝彩声把我也卷入欢乐的浪潮,菜被引到客人桌边,是摆成单、双梅花状,还是单、双柿花状,亦或单周莲花状,下菜的师傅心中有数。上好四碗菜,客人方可动筷,剩下的时间就是边吃边赏跳菜大师们嬉戏诙谐的表演。

时至今日,我还能忆起那个快乐的画面。挥舞的毛巾后头是起起伏伏的菜肴,跳菜师傅有节律的舞步,咧开嘴笑的汉子,风里充满爽朗粗犷的笑声。小孩子雀跃,老人眯着眼角的笑纹,空气里还残留饭菜香味和兹兹的喝酒声。

花好月圆日

“打歌要打三跺脚,跳起黄灰做得药,啊苏啧呢瞧者!”古朴悠远的打歌调穿透夜色,像不急不慢的浪潮渐渐荡开去。

新娘子出门,要行花红礼。新娘的大伯一边给新人簪花挂红,一边讲吉利话祝福新人,“戴花戴花,男宜室女宜家。戴上新郎花,富贵常在家。戴上新娘花,金藤结玉瓜。”我们跟着新娘子出门,到新郎家,一张铺满松针的八仙桌挡住去路,桌子正中摆放装满粮食的升,上面插着红鸾天喜的牌位,前面的两个小碗里,一碗是水,一碗盛满饭和肉。新娘的大伯悄悄告诉我,新娘进门前还要“退喜神”,由礼仪先生点燃火把,带领新郎与新娘向红鸾喜神牌位行礼,礼毕,新娘才嫁入夫家,正式成为新郎家的成员。

月亮升起来,无量山里夜色正好。月光照在某片山头,投出一片清亮的光影。几朵云飘浮,耳畔响起虫鸣。新郎家的跳菜喜宴已经结束,等着我们的是通宵的打歌。作为婚礼上的助兴方式,打歌又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场合。我偏爱这样的方式,恋爱带着初始的羞怯与浪漫。

“打歌要打三跺脚,跳起黄灰做得药……啊苏啧呢瞧者”古朴悠远的打歌调穿透夜色,像不急不慢的浪潮渐渐荡开去。布棚下打歌的夫妻在庭院里旋转,男女老幼竞相加入,打歌的圈子越转越大,气氛越来越高。芦笙、笛子伴着打歌调,底下的人翩翩起舞,携手踏歌。不知为何,芦笙与笛子之音总让我想起月光,就像今晚,月光透过布棚的缝隙倾泻下来,与头顶橘黄色的灯光汇合,伴着这快乐的歌声,怎样都让我觉得温暖。

打歌并不是青年人的专利,老人也会参与,大多为祝福年轻人所唱。我曾跟着阿本枝老师去寻访婚礼上的香堂调,那是一种古老的彝族民间曲调,在南涧也只有少数地域可以听见。离南涧县城80多公里的空心树村,是个只有43户人家的小村落,村子里几位80多岁的老人能唱香堂调。婚礼那晚待年轻人热情洋溢的歌声过去,老人们手挽手肩并肩唱起来,以一说一唱的方式应和着,声音极悠远,像古老的诉说。这些宛如天籁的调子我没有一句听懂,但那歌声在逐渐安静的夜色下回响起来,是我认为最触动人心的一刻。

打歌到了深夜,新郎家端出羊肉稀饭当做夜宵,味美,温暖。

跳菜艺人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婚礼的地方就是跳菜人的江湖。

跳菜因为与生活连接紧密,所以跳菜艺人数量极多。光南涧一带就有六百多人,还不算上小湾白彝一带的艺人。十里八乡,不大的聚集地跳菜高手却从来不缺。他们从小看跳菜长大,跳菜的一招一式就像这乡间的泥土草木,从小就闻着这味,喜欢。

跳菜的江湖同武侠的江湖一样,分派系有高手,却无掌门。无量派与小湾派各有主张,前者粗犷后者温婉,你要说谁是无量派和小湾派的掌门人,还真难定夺。跳菜艺人们有各自的风格,是为“招式”,比舞的终极目标,是让人快乐。

新娘家的火塘噼啪冒着火星,我们从新郎家过来,阿本枝老师招呼我们啜饮一杯浓浓的罐罐茶。他和我们坐在一起,开始讲他的跳菜故事。

阿本枝的父亲是誉满哀牢山上段的“歌郎头”(即彝族打歌的领舞者),阿本枝打小就被父亲背着去打歌,耳濡目染下他也喜欢上“文艺”。火把节是他第一次参加打歌,夜幕下篝火燃烧,芦笙吹起,人们手挽手,“梆、梆”的脚步踏地声传出老远,唱的打歌调正是今晚的“三跺脚”。那一年是1979年,他17岁,第一次打歌,也是第一次知道彝族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彝族是火、虎的崇拜者,大地的敬仰者,歌舞的伴随者。

当他也成为歌郎头,他不仅能单手持笙边吹边跳,还能将笙管对地,反吹芦笙,指挥全场打歌。“阿式”动作夸张幽默,他的跳菜绝技也让他名声渐远。意气风华的阿本枝搅动了跳菜的江湖,声名传到高手云集的村子下朵扎里,有人要一试他身手。那场冬天的婚礼,阿本枝托着十六碗豆腐,用一个个小颠步飞跃下朵扎人为考验他放置的凳子,表演出“苍蝇搓脚”、“狂猴追风”等动作,流畅连贯,让人目不暇接。

下朵扎人从此心服口服,阿本枝行走跳菜江湖的脚步也越发稳健。听这些故事让人觉得生动有趣,因为真实,你看见这些耿直可爱的人互相较真,有为难也有握手言和的大度。这便是跳菜的江湖,为快乐而生,也为快乐而“战”。

我在彝族乡里来去多回,往来跳菜的艺人也识得一二。阿本枝老师不用说,是我遇见极爽朗的一个人,大胡子底下总有爽朗的笑;字正鸿不多言,眉宇间总若有所思,他的儿子年轻英俊,在跳菜舞台上跳得酣畅;鲁朝金则一头长发,满目柔情。

阿本枝跳菜

老的艺人终有休憩的一天,跳菜江湖里也就出现了许多小辈。把跳菜带出大山,这样的祈愿催生了舞台跳菜的诞生。2008年南涧跳菜跳进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跳菜艺人们都很骄傲。我私下去看师傅们教授跳菜的过程,打着节奏,“一二三四”探脚,“五六七八”转圈,舞步再加上手的动作,而后是用空碗练习,磨练久了才用上真实的菜肴。灰黑屋檐下,整洁的院子里,老跳菜艺人给学习的孩子做示范,旁边学习的孩子摇摇晃晃地模仿,动作稚气不稳当,眼神却很认真。这样的画面真动人,因为传承让你相信跳菜既不会与你渐离渐远,也永远不会只剩舞台上的表演以致曲高和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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