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草编儿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八九岁的时候，跟在母亲后面，也学会了编草编儿。草编儿就是一种用草编织的草垫子，食品公司装鸡蛋用的。放一层鸡蛋，放一个草编儿，那样鸡蛋就不会碰碎。那时钱还很值钱，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九分钱，草编儿三厘钱一个，如果一个晚上编三十个。就相当于一个壮劳力的工钱啊，那时不是每个人家里都能编草编儿，得有关系，因我父亲那时就在食品公司下属的门市部工作，所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家就可以编草编儿，挣点儿钱补贴家用。，

草编儿是长方形的，刚编时十几分钟一个，后来编快了，几分钟就能编一个。那时主要是母亲和外婆编；每当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她们就在我旁边“借光”编草编儿，有时我做完作业，也会帮助母亲编几个草编儿，母亲总是说，明天还要上学呢，早点儿睡吧。我就听话地睡了，有时一觉醒来，发现母亲还在灯光下编草编儿，稻草像听话的孩子，在她的手指间乖乖的柔柔的，又像一缕缕金色的丝线在她手间不断地缠绕变化着，一会儿就能编一个草编儿。月光从墙缝里透进来，洒在母亲身上是细细的柔柔的，在月光下劳作的母亲很是漂亮。

听母亲说，刚收上场的稻草麦秆不太好编草编儿，像一个还不太懂事的乡间女子，性子烈身子有些脆，也容易折断。稻草麦秆要经过一冬风霜雨雪的浸润后，性子才会慢慢变得柔绵软和温顺，编出来的草编儿，也才经久耐用些。虽然过了一冬，但稻草麦秆儿的清香还在，那清香味儿柔和而温润，那带着泥土的清香让人嗅了十分舒服。整个浮躁的心灵好像也经过阳光雨水的滋润，变得十分轻松和熨贴。

那时我的学习用品，几乎都是靠母亲编草编儿换来的。我的文具盒里不但有铅笔、橡皮、蜡笔、有机玻璃的塑料尺子，还有一支“英雄”牌的铱金笔，那时机关干部都不一定用得起钢笔，所以让儿时的伙伴十分羡慕。我那时除了作文写得好点儿，学习成绩一般。儿时贪玩。特别喜欢打乒乓球。那时没有钱，只能用光板儿，后来有了几毛钱，就买来胶皮和胶水，自己做成皮板儿。我就是拿着这样的皮板儿，在学校乒乓球比赛中，拿了年级第一名，为班里争了光，老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母亲发誓要给我买一个正规的乒乓球拍子，买一套运动服和一双球鞋，让儿子在学校里风光风光。我也想要，但从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要买这些，那母亲得编多少草编儿，才能换来这些钱。但我那时又特别爱虚荣，父亲曾给过我一个军用裤带，我却常常系在罩衫外面显摆。挎着黄色的帆布书包，真有点儿红小兵的样子。

母亲的手，由于长期编草编儿，手指被稻草麦秆儿割开了一个个小口子，鲜红的血就从手指里溢出来，一碰到麦秆就钻心般疼痛，那时没有创口贴，母亲的手指上就缠满了胶布，一年做下来，母亲的手指都变形了，有时母亲的手指被麦秆划破了，鲜红的血珠子一滴滴，滴在草编上，像一朵朵鲜艳的梅花，我见了十分心疼。母亲总要笑着说，手碰破点儿皮，有什么了不起，等磨成老茧就好了。说完，把手指放到手里吮吮，又继续干活，草编儿就像一个刚长个子的小孩儿一样，在母亲身后越窜越高。家里的角角落落也堆满了草编儿。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和母亲将编好的几千只草编儿送到城里去，那时没有电话，跟城里的父亲联系不上，如果用村里的拖拉机往城里送，不但要付柴油钱，还要给驾驶员管饭，母亲实在舍不得，就向村口的张大爷借了一辆手推的板车，装满草编儿推着向城里走去。我们所在的乡村离县城不远，空手人走路一般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推着板车走，最多一个小时准能到，这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农民有的是时间，就是时间最不值钱。

等装完车，虽不是很重，但却有一人多高，车子很不好把握。我没拉过板车，只有跟在后面推，一开始走得很轻松，就像玩儿似的，想到到城里见到父亲就有大米粥和白馍吃，心里一高兴，还唱了歌，我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母亲唱《映山红》、《北京的金山上》，母亲拉着车，唱出的声音不是很高，但在空旷的原野，是那样圆润甜美，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歌，母亲拉着车，齐耳的短发在晚风中飘，很是宁静优美。像一幅乡村的风俗画，深藏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走了还没一半路，天就快黑了，四野无人，苍茫灰暗的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说加把劲，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城里，不然停留在荒野中，麻烦就大了，不说被野兽吃掉，冻也会冻死，但天完全黑下来了，雪也越下越大，我们是又冷又饿，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母亲拿出煎饼让我吃，我实在是饿，连味道还没品出，几口就吃完了，一想母亲还没吃，还要费力拉车，心里就有些难过。母亲却说，只要你吃饱，不挨饿不挨冻，我就放心了。我是大人，什么苦都能抗得住，再说一到城里就有馍吃，我也饿不着，你就放心吧。

又走了一些路，都快看到县城温暖的灯光了，但在上一个陡坡时，怎么也翻不过去，我们试了几次，都是快推到坡顶又滑了下来，但四野无人，又无一个帮忙的人可怎么办呢？要是父亲在身边就好了，但父亲去哪里了呢？你知道我们正在受罪吗？我们歇了好一会儿，母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我用肩顶着拖车，用手使劲儿拉着车轮和辐条，终于一鼓作气拉上了山坡？。但在下坡时，由于路滑没控制住，车翻倒了，母亲也跌倒在一边，爬起来的母亲全身酸疼，却关心的是草编儿，在装车时，发现有几个草编儿浸了几个泥点子。怕卖不出好价钱，就特别心疼，直怪自己没用。我不再言语，心里十分酸楚。

快到家门时，父亲才看到我们，接过母亲的板车拖把，一步步拉回了家，到家后，我发现母亲穿的内衣和外面的褂子全都湿透了。进屋后用水洗了洗就坐到床上，父亲端来大米粥白面馍时，母亲已歪倒在床上睡了，并且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

小时候总想为母亲做很多事：

等我工作以后，

要给母亲做一件漂亮的衣服；

等我赚到钱以后

要给母亲买很多好吃的；

等我发达成功之后

要让母亲坐趟飞机去北京……

每次都想来日方长，每次都没落到实处。

母亲去世都快五年了，想起母亲，总感到母亲为我们付出了很多，而我们为母亲却做得很少。每当想起这些，心里就很不安。有次回老家，在整理母亲房间的旧物时，却发现母亲编的草编儿，拿在手里很轻，心里却十分沉重。我把那些草编儿放在母亲的坟头烧了，但愿母亲不再辛苦，在另一个世界也能享受到人世间的真情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