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的母亲

2016-10-26 14:03张全友
鹿鸣 2016年5期
关键词:二弟母亲

张全友

我和母亲最先知道父亲回来的消息,是一个村里的邻居告诉我们的。

母亲听说父亲被一架破木板车给拉了回来,她一下就慌了手脚,撒腿开始朝着村子外边跑,我紧随其后追她。那时候我很小,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已经肯定地知道,那一定不是啥好事。

父亲远远听到了我母亲的哭喊,他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竟然噔的一下,从那架木板车里给直竖竖坐立起来。父亲从小是学铁匠出生,他的性格也和铁一样刚硬。

“看看你们,哭哭啼啼个啥!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叫人家笑话。”

父亲如此大的变化,一时间弄得我们惊异无措。

母亲急忙抹掉脸上的泪珠,上前搀扶起竭力想下去自己 走路的父亲。

已是初春,那天的风很硬。当地俗话说“春风吹破琉璃瓦”,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

我父亲在母亲的搀扶下,踉跄走在回村的街道上。他甚至和村里人们还正面打着招呼,一脸的微笑。可是他焦黄的脸上,显然挂着豆粒大的汗珠,它们还在不停地吧嗒落下。但是,他却要这样坚持。我后来理解了父亲的心情,他是不想失去在乡亲们心里的硬汉形象。

我们家族,是祖辈干铁匠活儿的,在当地也算有点名气。到了我爷爷这辈儿,来在这个叫石庄的小村,一头扎下了根。

石庄村,民风淳朴,素来有颐养穷人的好习惯,周围村庄,如果哪家日子不好过了,后来都跑到这里。这个村庄还有一个好,那就是地下的红泥土,这种红泥土可以捏一种红瓦盆,烧制成型后,就是附近乃至方圆百里人们的日常用品。我还在几岁的时候,听说过一个笑话,说的就是我们村四孩卖盆的故事。那故事,后来成了一个供大家茶余饭后开心唠嗑的歇后语,即:宁看石庄卖瓦盆,也不看肖寨的烂耍孩。这典故是这样的:某年,家乡蝗灾,颗粒无收,四周临近的村庄,人们多数都来到了石庄,大家用开路车,或者是脊梁背,将石庄产的红瓦盆套上几套,去百里之外的忻县,或应县换些杂粮回来度饥荒。

我们村的先天性瘸子四孩,就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位。他平素走路都摇摇晃晃,但为了生活,别无选择地架起了一辆开路车。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是他这样一个人,推着车子,绑着几套红瓦盆,去到附近十几里的肖寨卖盆,会将大半个村庄正看耍孩剧的人们的视线抢过来……四孩人虽残疾,可良心极好,给他打过些家用铁器的我父亲,被他看做是亲兄弟。可我父亲不仅只给四孩做些小零碎营生,全村哪家没有他精心打造的铁器用具呢!

因此,我的父亲虽说病了,但他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形象不能倒,他可不能在大家面前给我爷爷丢脸啊。

父亲得了灰病,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全村。

“听说了吗?张启病了。”

“可是个好人,孩子都没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往后日子可咋过啊!”

“是啊,乡里乡亲,我们去探望探望吧!”

一时间,我们家好像成了个小集市似的。每天,有好多村里人们送来些好吃的。几枚鸡蛋,几个苹果,水果罐头,有的还把家里的母鸡宰了,煺巴干净炖成鸡汤送来,给父亲喝。

然而,父亲患的是肝癌,他的身体正在日渐萎顿。

那段日子,每到了夜深人静,父亲就把我叫到跟前。他让我给他搓脚板。窗外,明月如水,耳畔飘来野外休眠一个冬天的蛤蟆们呱呱呱的浅叫声。我一边给父亲漫不经心地搓脚心,一边听着他叨叨不迭的嘱咐。他的气息已经很弱,却说着对不起我和弟弟们的愧疚话。父亲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他多么希望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生,可惜,他做不到了。

旧历四月初三。这个日子我一生都记得清楚。

这天天色有些昏暗,仿佛要下雨的样子。

我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所有空间充斥着阴霾的日子,悄然离开了我们。

他死了。阴阳先生说他不能入坟。我们家族的坟盘在村西,这年西方的位置正好天坑。于是,他被好心的村邻抬起来,送到一个村东河沿废弃的瓜庵,临时蓬葬了。

我的母亲一身白孝。

我们五兄妹一身白孝。

那年,我十二岁,二弟十岁,三弟七岁,妹妹五岁,四弟才三岁。

没有鼓乐班子,只有些嘤嘤低泣的哭声。

天上落雨了,细小的雨点打在我们幼小的脸上,凉津津的。地皮上的羊须草,又开始吐着鹅黄,它们弱小的生命抖啊抖的,在我们走过的路边战抖擞着,像雨中战抖的我们一样……

父亲去世,我们家顷刻间像一座坍塌的大厦。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一个乡下荏弱女人,怎么可以承受得了如此大的打击?

次年,母亲改嫁了。她的走,道理其实简单,她大概想改变这种局面。因此,她想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办法:招婚。

母亲是想,现在这样的家庭还怎么过日子?家里没了一点收入,孩子们必定会受苦啊!于是她想采取哪怕让她付出一切代价的事,只要孩子们不受苦就好。

一个男人来了,他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他做了我们的继父。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会按照人的意志来,我母亲美好的愿望,最终以失败告终,他们的那种拼合,与日俱增的冷漠,让我爷爷率先站出来提出抗议。

于是,我的母亲只有自己一个人离开,去另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

母亲临走,原本想把最小的弟弟带走,但性格倔强的爷爷坚决不同意。爷爷说,咱爷孙几个就是死,也不会再分开!

我的母亲,泪眼涟涟,她对我说,孩子,家里你是最大,往后就靠你了。你二兄弟人最实诚,他怕日后会吃亏,你要处处多睁个眼睛我频频点头,说,我知道了。

那天一院儿的阳光乱颤着。已经是盛夏,正午天气热,像是在一个熬锅里。我的母亲,孑身一人走了。

我们看着她越走越远,一个给我们温暖的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走在了我们的外围。

家庭里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作为家里孩子的长兄,第一件事就是辍学。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落下来,辍个学,那也是自然而然的。还好,当时刚好赶上村里的铁匠炉缺一个拉风箱的小伙计,那时候的村子,叫生产队,书记姓徐。我爷爷去找了徐书记,他很痛快,答应下了要我去做那个小伙计。

铁匠炉距离学校不远,我们做营生的时候,远远飘来的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我多么羡慕他们,可是,我已经不能和他们一样了。

也许是一种冥冥的造化,在我偏好胡乱思考的时候,喜欢上了读书。我从一个生产队会计的家淘到半本《野火春风斗古城》。那书早没了两个封皮,从四十几页开始,后边是二百零几页,四角发毛,像狗啃过似的,连作者是谁也不知道。但我竟能看得心旌摇弋,把师傅都快要成型了的一个铁铡,给彻底烧坏……

我清楚记得,我的后脑勺那个一拃长的干疤,正是那次师傅大发雷霆后,用一个米数长的拨火棍修理我的。他把我好不容易借来的书,一把夺去丢到了燃得正旺的炉火里,随后腕子一硬,就给我的记忆里种下了最难忘的疼痛。我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暗下决心,自己虽说没有去读书的机会了,但还有那些弟弟。我要让他们完成父亲留下的嘱愿,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

可他们并不就范我的意思,因为,虽说长兄为父,可长兄到底不是父亲。果然,我的这些弟妹们里边,已经显现出了抵抗的端倪。

他是我二弟,别人,我可以不管他。我母亲临走的时候说:你二兄弟人最实诚,他怕日后会吃亏……但他最不该做的是逃学。逃学就相当于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逃兵形象,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一日,我在生产队的一间茅草房里,把他逮个正着。

我紧紧拉着他,执意要往学校的方向去。而顽固的二弟,四蹄似乎抓了地似的死活不干。当我把他拖到一个主席台前时,已经浑身乏力。他却用脚后跟死劲扒住主席台的石基,令我再也无法拖动他半步。

我终于撒开了手,指着毛主席高高扬在空中的手臂说:“你今天对着毛主席发誓,是去读书上学?还是去打扫厕所?”

二弟显然发现我有溃退的迹象,他不假思索,毅然决然地说:“打扫厕所!”

没办法。我撒开手了。

看来人生冥冥间,确实有一种东西注定着什么,譬如二弟。

第二天,我拴了一条笨拙的皮鞭,把他交给一个老羊倌,让二弟做了他手下的打拌子。

二弟还真是个做这样活儿的料,他就连我用“苦肉计”现身说法教育一下其他弟妹的机会都不给。他每回到家,干裂的嘴唇都开了血口子,咕咚半瓢冷水,完毕就是一副憨笑劲,笑过,嘴角耷拉下几股水柱子,气得我去他屁股踢两脚,不哭,还是笑。

这个人,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爷爷却说,这样好,二子忠诚,不劳动都去上学,谁来养活咱们?爷爷说得极是,家里光靠我一个人的劳动收入,实在难以为继

五年学徒,转眼就过去。我已经能给车把式打造骡马笼头上的抽鼻子,和打扫帚时用的圈子了。

我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有就是,我再也不想在整天唠叨的师傅手下做了。

我想拉杆子另起炉灶。

我想起来一个人:李叔。

父亲生前有一好友,姓李,这人多年在邻村做大队书记,后来被公社派到一个叫“井渠”的水管站当站长。据说人很义气,不嫌穷爱富。我的心里豁然一亮。我想,要离开师傅,只有去找李叔碰碰运气。

已经是隆冬十月。那年冬天大雪疯了似的下,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我选择这样的天气去“井渠”,是打听好了的,因为雪大,那里被封了路。

“井渠”距离我们村二十几里,深藏在茫茫原始森林,没有一条像样的路,遇到这样的大雪,那里的人想必早被整个儿窝住出不来了,我去,正好来个全窝端。

我买下一包“大天鹅”香烟,嘎吱踏雪一上午,去到那个全公社人都向往的“井渠”。李叔确实是个仗义的人,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并且不仅是我一个,而是连同我二弟两个。我高兴极了!逢人就散烟,一包“大天鹅”,很快就瘪了。

回来的路上已是黄昏,我手舞足蹈,在厚厚的雪被上打滚。

雪山升起了红太阳……

我就唱这个歌。

白雪,灌进我肚子里,我不在乎。几只雪狐,野狸和兔子闪烁出没,我不怕它。我带着无比的兴奋和对未来生活充满希望的激情,朝着远处的村庄走去。那仿佛是我一生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天。

回村后,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天空像个倒扣的血盆子,把淤积了一天的血肆意泼洒到苍白的雪面上。顷时间,那雪,像被燃着了一样,红艳艳得刺眼。

我出村去走动,下意识地这样走。

我知道,我是第一次,也必然是最后一次在迎接我的做绊子羊倌的二弟去了。

远远,一团和那雪融为一体的羊群,徐徐地走过来。雪,晚霞下燃着了,羊群,好像也燃着了。

二弟已经长高。我似乎才发现,他确实已经是个大人样子了。

我心里暗搬指头。是啊,都五年过去了。

“回来了?”我问他。

“回来啦。”他说。

五年,我为二弟拴的那柄放羊鞭,杆子早被他的一双手摩擦得滚光溜滑。试想,在我们这个方圆十几里面积的乡塘,那些草滩、树林、水库、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哪怕是一处背风的矮土埂下,烽火台边,哪一处没有刻上他浅浅的龟缩缩的弱小影子……

我一把揪过来那把鞭子,眼眶热盈着些模糊的泪水,啪嚓一下!去膝盖拦腰折断了它。

二弟竖着猪八戒似的烂兔皮帽子,愣着看我。

我嘀咕着:“明天不去放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听我这样说过,还手黑黑地摸了下一只羊的犄角。

他是留恋啊。那些绵羊们朝夕和他相处,仿佛已经深深嵌入他的那段生命,成为他最为亲切和紧密的伴侣了。

那一夜,二弟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我问他:“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他说:“呜呜——”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一个劲地哭。

我不去管他了,自己早进入另一个奇幻的世界,那是多么美好?让我无比向往……

第二天,我们俩兄弟卷巴了两卷棉絮行李,朝井渠进发。从此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

“井渠”是个好地方,它四面被苍茫的原始树林环抱,夏季百鸟啾鸣,冬季却又是猎户们狩猎的好去处。一句话:这地方原始,安静,天高皇帝远。这三年,对于我们俩弟兄可称得上是上苍恩赐的三年。三年里,我们悠闲,愉悦,充满了浪漫。

“井渠”的工作,就是开闸放水,电闸一合,万事大吉。我们把双腿的裤脚挽起,进到清泠泠的井水中,仰面看着天空徐徐游走的白云,偶或也采些杂色野花,编成一个个花篮,或者小小的草船,让它们顺流而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会忽然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中年的妇人。我好几次了,看到她一忽一闪,仿佛是在跟踪着我?晚上,我问二弟,他说他也遇到过这个女人,可就是没有看清她的脸。她会是谁呢?她要做什么?所有疑团,在我的心里久久萦绕,促使我去闹清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然而,当有一天我发现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走在外围的母亲的时候,我的腿一软,跌坐在一片盛开着丛丛野花的草坪之上。我一时间失去了知觉,天色都好像黑了下来。母亲老多了,头发也开始灰白,她是来给我们送点衣裳,和带了点好吃的……她其实到底还是想来看看我们……

夜色下,我和二弟仰躺在月光里,我问二弟:老二,你想妈吗?他好久都不说话,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知道了,谁能不想自己的母亲?

我于是进入似梦非梦的回想之中。那会儿,我尝试着从黄土里抓起一把酸涩的文字,看看能否完成对母亲的描述?然而,我没有这个能力!

那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秋风把地上的树叶吹拂起来,连同母亲两鬓秋草似的枯发。她真的老了,和黄土一样苍老。

在回忆的巷道,我试图寻找一帧关于母亲的画册。然而,没有找到。我的母亲用不起!那些占用孩子时间的瞬间,太奢侈,她不忍消费。

我又回到童年的河浜,想捡拾片只梦迹。大约记得,我的母亲当年常常会来这里,她的孩子们太调皮,她不放心。每到了傍晚时分,她都要招呼我们回家,给我们洗去一身贪玩的泥尘。可是如今,那河浜早就是一片荒草凄凉了。

我又来到母亲年轻时候的一个路口。当年,她是那么喜欢去看戏,一听说姥姥家要唱戏了,她就会高兴地像过节一样,领上我,去我的姥姥家看得直到结束……那吃不尽的酥麻糖……那乡戏里面悠扬的嗨嗨腔……现在,这些早已成了路旁的树影,昨日的云烟。

最难忘的,是父亲病后。母亲去寻找六月雪似的,为他问医寻药,求仙拜佛。她跪倒了三山,哭坍了五岳,踏穿了故道,是冰川也已被她用执着的热体捂化。但,母亲没能挽留住父亲,她立在父亲的坟头,身后站着我们,任由暴雨淋泣……

我的母亲,她为了采到更加鲜嫩的野菜,敢于上到最陡峭的山坡。为了孩子的肚皮不会挨饿,她甚至去偷挖生产队的土豆。为了把我们拉扯成人,她终于又嫁了他人。她太草率太执著,本想用自己的身体借人之力,走完与父亲未了的前程。然而,母亲错了,这世界的路上太多荆棘,刺得她遍体鳞伤。那个男人并不太坏,可那毕竟是另一个男人。我的母亲终于挥泪走了,走在了我的外围。

清涩的春天,她回来。把一些东西偷偷塞到我的屋角……炎热的盛夏,她回来。把一些东西偷偷塞到我的屋角……萧飒的秋天,她回来。把一些东西偷偷塞到我的屋角……凌厉的冬天,她回来。把一些东西偷偷塞到我的屋角……

母亲无奈,她只能靠偷偷摸摸来周济着自己的儿女。她就是这样过去了她的后半生。她偶尔,又会从裤腰里,变魔术似的摸出几张钱来,然后,硬塞到我们的手里。有时候,我说,我们现在一切都好,也该我们来关照你了,你还是多去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她却一笑,并不言语。

我知道,这世界有惯性一词,可不能理解的是:我的母亲,她容颜日渐衰老,行动都开始不便,却依然要把我当做昨日的孩子……

就在今年的二月二十四日,农历正月十七。那天天空昏暗,我的母亲,就选择这个黄沙漫漫的日子,永远地走了。她是一位最普通的母亲,但临终却没能和我早逝的父亲合葬,因为,她不忍我们为了她的后事和继父闹出事端,就以牺牲自己的归属,最后换来孩子们的太平。我为此心如刀绞。命运让她选择了崎岖蜿蜒的生程和末路……

母亲一生勤劳,她活着想得最多的是她的孩子,即便是在她就要悄然离去的那天,她用尚未失去意识的眼神乞怜地看着迟归的儿女,依然和面前的医生们说:我的孩子都有出息,他们忙啊!这个是我的二子,他最忠诚老实。二弟见母亲这样说,就低下来头,像做错什么似的不声不响……

母亲自是慈祥地笑了。

我们也随着她笑了,笑着去看外面漫天的黄沙。而泪影中每一粒坠入我眼角的沙粒,都像是一个母亲佝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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