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每一个文学工作者都有自己最熟悉的写作领域、或者叫“领地”。
就此来说,我的“领地”在平原,是生活着几千万人口的大平原。这里一马平川,四季分明,平均气温16.8摄氏度,植物丰茂,可以说“插根棍子都可以发芽”,是历史上中华民族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中原腹地、也是儒家文化浸润最深的一块土地。这里鸡犬相闻、人口密集,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是被后人修饰过的,已经没有原始的东西了。在这块地域生活的人们可以用十二个字概括: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生生不息。
作家是离不开时代生活的。多年来,我一直在平原上行走。下过乡、当过知青、生产队长、也在县里挂过职等。特别是搞专业创作之后,我每年都会下去走走、看看。不是为了寻找素材,而是补充对生活的认识和感觉,也可以说是在研究平原。平原是我的家乡。在文学创作上,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原”,就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可以说,我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我的“亲人”,当我写他们的时候,我是有疼感的。所以,我一直是把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当作我的写作方向。我是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当作“植物”来写的,写“土地与植物(人)”的关系和生命状态等。我曾经把自己数十年对这块土地的认知与探索写在了我的十部长篇和一些中短篇小说里(如“平原三部曲”:《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等等灵魂》等作品)。
但是,自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高速旋转式的变化常常让人目不暇接、甚至是目瞪口呆。思考在大变革、甚至大迁徙中的中原人的生存状态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就像是前方突然失去了目标。比如,三十年了,中国取消农业税后,土地的承包方式发生了变化(由原有的一家一户的承包制转向租赁制、或正向大户集中),由于农民一批批地流入城市,农民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变化,乡村已不再是原有意义上的“乡村”了。尤其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飞速发展,原始意义上的农耕社会正在土崩瓦解。在平原,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已逐渐演变为流动着、迁徙中的一个个“背着土地行走的人”。他们或个体、或家族、或群体,在大变革的潮流中被挟裹着朝东、西、南、北四处奔突,从方方面面改变着旧有的生活方式。比如:杭州、深圳有中原农民群体组成的出租车司机群落(我出差时了解,他们多数是豫东平原上走出的“周口帮”。一问就说:周口的)。比如:北京有经营蔬菜的乡帮(他们多来自豫北)、当保姆的乡帮(她们多来自豫南,一问就是:驻马店的等)、搞建筑的乡帮等(他们多是豫北、豫东,一问说:林州的);往西,新疆有大批从拾棉花开始,而留下的(过去号称“盲流”,现在成为小商贩群体和承包土地河南乡帮……他们过的是一个带一家,一家带一族,一族带一村,以村为群体的、先漂泊后定居的“复制、印染式”的生活方式。这是连根拔起的一种生活。是疼痛与憧憬并存的一种生活。
我所居住的城市郑州三十年来一直在大拆大建,路每天都在变化,常常从外地出差回来,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每当我看见坐在马路牙子上端着大碗吃饭的民工时,心里就疼,我就觉得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就像伊朗剧作家阿巴斯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作家,当“车轮滚滚向前时,我们仍要关心那些趴在铁轨上鼾睡的蝴蝶”。
对中国乡村来说,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是方方面面的。一种是走出去的。另一种则是由生产方式的改革而走向城镇化的。比如,前不久我又去信阳看了一个名叫郝堂的村子。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这里的一切都按自然形态发展的,山村、瓦舍、荷塘、稻田……现在已成了全省有名的旅游景点。当地政府的一个乡长讲了一个很好的观点,那就是郝堂的发展:要尊重自然环境;尊重村庄的原始肌理;尊重群众的意愿。郝堂村的建设,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对中国乡村重新认识的新的视角,也是一个真正关注民生民意的视角。
中国在变化中,中国的农民在变化中,中国的乡村在变化中,在城市化进程中,一部分农民虽然进了城,但仍然是精神上的流浪者、漂泊者。一部分留守者也已丧失了再造精神家园的可能。在这样一个时期里,文学是时代的声音,也是人类生活的先导,是民族灵魂的灯,时代在呼唤文学的洪钟大吕。作家更应该顺应时代的发展,贴近生活、贴近人民,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然而,这又是一个变化中的时代,是一个多元的、无序的、行进中的时代,是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时代,是高歌猛进而又物欲横流的时代,陌生化已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可我们被时代挟裹着,被互联网挟裹着,我们就像是背着土地行走,却步履艰难。看见了高山,可我们丢失了“金色的麦田”,我们自己的麦田。这一切正是我们要重新思考的。
总之,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期里,我更愿意踏踏实实做一个坚守文学品格和文学创新精神的探索者,做一个为人民写作的“精神家园”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