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
一
冯邦友带着几只猴,扒乘火车去东莞,准备寻找丢失的孙子。
冯邦友七八岁时,家里太穷,吃不上饭,他被送到姑妈家。姑爹是个耍猴人,带着他到处耍猴卖艺。回来之后,媒婆给冯邦友介绍个婆娘。冯邦友没啥手艺,只会耍猴,就带着婆娘耍猴挣钱。虽然没挣到多少钱,但也饿不着肚子,他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没想到婆娘居然偷偷跑掉。
那次在省城耍猴,他们在黔灵山搭帐篷。婆娘让冯邦友洗锅烧水,说去买面条。结果,锅都快烧烂了,婆娘还没回来,冯邦友赶紧去找,差不多把省城的每条巷道都找遍了,硬是没看到半点踪影。冯邦友急得火烧屁股,就怕婆娘有啥三长两短。
婆娘再次出现,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那天傍晚,冯邦友挑水回来,远远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娃娃坐在门口。他以为是过路的,没有在意。没想到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婆娘回来了。冯邦友说,这些年你跑到啥地方去了?婆娘说耍猴实在太苦,她忍受不住,只能跑。
冯邦友有点生气,问她怎么又跑回来了?婆娘告诉冯邦友,她重嫁一个男人,后来病死了,她没有地方去,想到冯邦友是原配,就回来投奔。看到冯邦友挑着水桶,站在那里眨眼,婆娘说,你要是愿收留,我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就带着娃娃走。
冯邦友觉得婆娘可怜,就把她收留下来。冯邦友想跟婆娘生个娃,但不管怎么弄,婆娘的肚子硬是不见鼓起来。冯邦友简直绝望了。有天晌午,婆娘从自留地回来,说身上不舒服,想躺会儿,结果就这么死掉了。
婆娘带回来的娃叫冯贵连,这是冯邦友取的名字。冯邦友不知道他是谁的娃,只晓得他是自己婆娘所生的娃。冯邦友耍猴卖艺,吃尽苦头,想给娃挣点书本费学费,偏偏他读不进去,刚读完中学,冯贵连横竖不肯再进学校了。冯邦友带着冯贵连耍猴。只跑几次,冯贵连就被吓怕了。冯邦友见他吃不了这碗饭,索性让他出门打工。
冯贵连跑到东莞打工,后来找个四川姑娘做媳妇。那个四川姑娘给他生了个胖娃娃。那个时节,刚好吃核桃。冯贵连问他取啥名字。冯邦友说,就叫冯核桃吧。这天早上,冯贵连打电话到村公所,说冯核桃丢了。
冯邦友多年没耍猴了。他年纪大了,不想再东奔西跑,就在家守着猴儿过日子。听到这个消息,冯邦友找个编织袋,把铺盖、衣裳,还有干粮胡乱塞到里面,再次上路。按规矩,耍猴人出门之前,都要在家里烧香纸、拜财神,但冯邦友顾不上了。他领着猴,火烧火燎地赶到县城,然后从编组站扒上火车。他要去那个叫东莞的地方。他要把孙子找回来。
车厢装着许多笨重的铁块,好像是什么机器的零件。车板上垫着许多稻草,很厚实。冯邦友想躺在稻草上睡觉,但那些铁块摇摇晃晃。他怕铁块倒下来把自己砸死,只能抖开铺盖,跟猴儿一起缩在角落。
冯邦友总共有三只猴,一只公猴,一只母猴,还有一只小猴。这会儿,那只小猴正钻到他的怀里,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这只小猴习惯跟他睡,每天晚上都往他的被窝里钻。冯邦友最疼爱小猴,简直把它当成心尖上的肉。别人串门玩耍,总喜欢抱着儿孙。冯邦友串门,带的是这只小猴。小猴只有几个月,冯邦友就天天带着它。冯邦友把它搂着怀里,或者揣着口袋里。
月亮不怎么好,四周模糊,啥也看不清楚。冯邦友睡不着。想到丢失的孙子,他就再也睡不着。已经两年没看到冯核桃,不晓他变样没有,是不是胖些了。他抚摸着怀里的小猴。恍惚之中,他觉得冯核桃就躺在自己的怀里。
记得前年,冯核桃回来,拿水果糖逗猴子。猴子伸出爪爪,冯核桃突然把手缩回来。猴子又伸出爪爪,冯核桃又把手缩回来。上当几次,猴子恼了,伸起爪爪就往冯核桃的脸上抓。冯核桃的脸被抓出几条痕迹,就咧着嘴巴,哇哇地哭。冯邦友心疼,揪住那只猴,狠揍一顿。
想起孙子,冯邦友感到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憋得难受。车轮和铁轨硬碰硬,声音在车厢里回响不止。小猴受到刺激,不停叫唤。冯邦友把它搂在怀里,像抚摸小孩那样,轻轻抚摸它的脑袋。终于,小猴渐渐安静下来。
火车冲进隧道的时候,陡然产生倒抽风,车厢的热气被抽得精光,简直就像躺在冰块上,把冯邦友冷得直哆嗦。每次进隧道,冯邦友都把小猴捂到怀里避风。冯邦友抱着小猴,跟它说话。连续多年,冯邦友都是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想说话也没个对象,他只能跟猴说话。烦闷时,他就跟猴子说上几句,渐渐形成习惯了。
冯邦友说,早些年耍猴,我把挣到的钱,全都寄给冯贵连,让他给冯核桃买好吃的,好穿的,过年的时候,冯贵连好歹会带着冯核桃回来看看。小猴搂着他的脖颈,仿佛在安慰。冯邦友叹气说,这两年,他们不再回来了。小猴在磨牙,咯噌咯噌地响。冯邦友说,我想冯核桃,打电话唠叨几次,冯贵连都说工作忙走不开,后来,他们总算寄来张相片。
车轮磨着铁轨,咣吱咣吱的响声,凶猛地灌进他的耳朵。冯邦友说,前些天我在村口晒太阳,结果碰到王文章,就是那个小学校长,他跟我打招呼,他问我是不是很孤独,我朝他笑,我没说话。这样说时,他用几根粗硬的手指捏着猴毛。
月光从高处淌来,浇灌车厢。冯邦友接着说,王文章说你看你,跟你说话哩,你尽笑,我就说,你问些不明不白的话。小猴趴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温驯。冯邦友说,王文章说你一个人,你不难受呀,我给他说,可不是一个,我还有猴哩。
小猴有两只圆溜的眼睛,眨眼的时候,眼皮就呱叽呱叽响。其实他没看到,也没听到,他只是这么觉得。冯邦友挪挪屁股说,你看他说话怪模怪样的。小猴没吭声。冯邦友叹息说,前几年,冯贵连还没出门,他们就不会说这种话。
冯邦友感到猴毛软软的,很光滑,他说,我原来带着冯贵连到处卖艺赚钱,经常被保安逮住,有时被罚款,有时会挨打,我就想,我吃了一辈子苦头,不能再让冯贵连走这条路了。小猴半天没动弹,也许它在打瞌睡。
冯邦友说,后来有一次扒火车,冯贵连没踩稳,突然滑下去,要不是我顺手把他揪住,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残废。小猴确实睡着了,它撅着屁股,睡得很舒坦。冯邦友说,从那以后,我就不让他耍猴了,我让他出去打工,我啥都不怕,就担心他有啥三长两短,要是弄出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他死去娘交待嘛。
月亮隐匿在云块后面,天上黑压压的。冯邦友感到非常疲倦,眼睛快要睁不开了。起先,他怕铁块倒下来砸在身上,不敢躺下睡觉。后来实在撑不住,就顺着铁板溜下去,慢慢睡着了。
天快亮时,火车进站,把冯邦友摇醒。冯邦友爬起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还没看清车站的名字,就被一个铁路工看到了。那个铁路工跑过来说,你是干啥的?冯邦友紧张地说,我是耍猴的。前些年扒火车,他没少挨揍。他以为这次又要挨揍。没想到,那个铁路工说,你好好坐着,莫乱翻车上的东西。
冯邦友坐在车厢里,伸手抹冷汗。他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敢躲在角落喘气。以前冯邦友扒火车,曾被保安发现。那些保安捡起枕石,朝车厢乱砸,硬是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二
三天之后,冯邦友终于抵达东莞。那时太阳正慢慢落下来,像个蛋黄似的戳在楼顶上。冯贵连跑来接他。几年前,冯贵连还两腿是泥。现在冯贵连变得花里胡哨,不仅染起头发,衣服也穿得花花绿绿。冯邦友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像看着别人的儿子。
冯邦友有点生气,他说,你看你。冯贵连说,我没招惹你。冯邦友说,好端端的头发,你要弄成这个鬼样子。冯贵连说,你啥都想管。冯邦友说,过年也不晓得回家。冯贵连说,工作忙,脱不开身。冯邦友挖苦说,怕你是想在这里安家了。冯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
街道很宽,汽车像豌豆那样滚来滚去。
冯邦友说,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
冯贵连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上的肉慢慢扭着、抖动着,他连揪着头发说,我怎么不着急,我几天没吃饭,我简直不想活了,我真想找个地方跳下去。冯邦友说,看你啥事也没有。冯贵连痛苦地说,娃娃丢了,我的魂也丢了,我做啥都提不起劲,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我的肋骨就快断了。
冯邦友嘀咕说,你还忙着上班。冯贵连说,我不好受,但只能硬挺着,我要是垮掉,这个家就算完了。冯邦友说,那你不去找。冯贵连说,我怎么没找,我脚都快断了。冯邦友说,娃娃都能弄丢,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冯贵连说,我总不能把他拴在裤带上。冯邦友埋怨说,弄成这样,你满意了。
路边种着许多树,枝叶茂盛。路上有很多残疾人在乞讨,但他们没理会,只顾往前走。这里的残疾人实在太多了,全都缺胳膊断腿,每隔不远,地上就趴着一个。仿佛世上所有的残疾人,统统跑到东莞来了。
冯邦友忽然停住脚步说,我要找警察。冯贵连张着眼窝说,你找警察做啥?冯邦友说,我去看看情况。冯贵连说,我跑过好多次了。冯邦友说,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问。冯邦友执意要找警察,没有办法,冯贵连只能把他带到派出所。
看到冯邦友拉着猴子钻进来,里面的警察立即把眼睛鼓圆了。几个警察跑过来问有什么事?他们看着猴子,满脸兴奋。冯邦友说,我找冯核桃。警察说,谁是冯核桃?冯邦友说,他是我孙子。警察说,我们这里没有冯核桃,你可能弄错了。冯邦友说,我晓得你们这里没有冯核桃,他前几天弄丢了。
听完冯邦友的叙述后,警察说,噢,噢噢。冯邦友见他们只顾逗猴子,没专心听自己讲话,他有点不满,他说,我就来问问,现在有没有音讯?警察说,如果有消息,我们肯定会通知家属的。他们把几瓶饮料扔在地上,被猴子麻利地捡起来。他们感到很有趣。
冯邦友焦急地说,你们快点帮忙找,我只有这么个独孙子呀。警察劝慰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急不来。这时候,猴子在拧瓶盖。横竖拧不开,它们索性抱着乱咬。冯邦友说,哎呀,我在谈要紧的事哩。警察说,你说,我们听着。
噗哧几声,猴子居然把饮料咬开了。警察无比兴奋,以前很少看到这种东西,他们觉得实在好玩极了。冯邦友不满地说,我让你们帮忙找冯核桃,你们看猴儿。警察说,找嘛,当然要找。冯邦友说,那就赶紧,要是出啥意外,哪个负责?警察说,这里流动人口多,这种事情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冯邦友急忙说,都找回来了?警察说,有的找回来的,也有的找不回来。冯邦友跺脚说,那你们快点想法子。
警察看到猴子歪着脖颈,把饮料吸得滋滋响,他们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冯邦友没办法,只能拉着猴子离开派出所。他跟冯贵连回去吃饭。冯贵连租住的房间很窄,还没有公共厕所宽敞。里面放着一张床,几张折叠桌椅。锅碗瓢盆摆得到处都是。冯贵连的媳妇忙着做饭,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红得像两粒熟透的荔枝。
冯邦友跟冯贵连并排坐着。冯邦友说,这只小猴身段好,也聪明,我走到啥地方它都跟着。冯贵连说,它今年多大?冯邦友说,只有一岁多点。冯贵连说,我记得有只公猴很凶,以前经常乱咬。冯邦友说,我手上的几个伤疤就是它咬的。冯贵连说,它现在还凶?冯邦友说,还凶,稍不遂意就耍泼。
冯贵连说,你都几年没耍猴了。冯邦友说,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走南闯北的,扒火车危险。冯贵连说,实在不行,就把猴儿卖掉,好歹能卖几个钱。冯邦友瞪眼说,你看你。冯贵连说,我怎么?冯邦友说,这些猴儿是我亲手带大的,你说把它们卖掉。冯贵连说,我只是顺嘴这样说。
冯邦友说,你尽打鬼主意。冯贵连说,既然不耍猴卖艺,留着做啥,还要喂养,需要不少开销。冯邦友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们吃的,总不会饿死。冯贵连说,听说现在猴儿很值钱,一只能卖上万块,这可不是小钱。冯邦友说,我就晓得你盯着它们。冯贵连说,我只是这么说,卖不卖是你的事。
冯邦友冒火地说,你想卖猴,还不如把我也卖掉。冯贵连说,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冯邦友说,这几只猴是我从小养大的,它们就是我的儿孙。冯贵连说,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你说它们是你的儿孙。冯邦友说,儿女有屁用,猴儿好歹还能给我做伴。冯贵连说,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冯邦友说,你说你能?冯贵连说,我总要挣钱吃饭。冯邦友说,回家没饭吃?冯贵连说,我可不愿回去,粮食不值钱,累死累活苦干一年,最后屁都没捞着。冯邦友说,莫非你想一辈子在外边打工?冯贵连说,总比深山旮旯好。冯邦友说,要是在农村,就不会出这种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