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

2016-10-25 09:10周李立
江南 2016年5期
关键词:泉州婆婆丈夫

周李立

我婆婆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生下了我丈夫,还是早产。阵痛来的时候,她拎着网兜自己走路去医院,八百米路走了一个小时,经过十二棵树。

“我数过的,就是十二棵。”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这样告诉我,“一到痛的时候,我就靠在树上,站着,休息一下,不走了,像马那样,因为肚子太大,蹲不下来。”

“那是什么树?”我问。在第一次听她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想不出该如何让谈话进行下去。那时我即将新婚,而我婆婆想要讨论的话题是产前阵痛?我不愿意听见这些事,从来都是。后来我发现,我婆婆是各方面都跟我完全不同的女人,我也才开始尽可能回避她。事实上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这些年里,她在南方生活,而我和丈夫都在北京。她也是北方人,只是后来去了南方。

“什么树?”她那时看上去还有些年轻,独自经历生产这件事给她带来的荣耀明显多于痛苦,她皱眉头、又摇头,如同看着稚嫩的幼儿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然后说道:“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就是,大树,很大的大树。”过了会儿,她接续起被我打断的关于生育的话题,开始讲当她终于拎着事先准备好的网兜出现在医院的时候,门口小护士快要五体伏地向她表示崇拜与敬意的样子。网兜里装着老式热水瓶,很重,搪瓷盆,也是重的,还有搪瓷杯子和大摞草纸之类的东西。

之后,她突然说:“跟那些树,没有关系。”

我婆婆在我丈夫还小的时候就去了南方。“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去。”我知道我丈夫生前,对此是有抱怨的。我婆婆是做官的女人。在这世道上,如果你想当官,就必须离乡背井,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何况,她早早就完成了生育的使命,父母双亡,没有后顾之忧,二十多岁的党员,深得组织信任,正是前途光明、一心要翻天覆地的女干部。她抱着我丈夫——那时他大约五六岁,并不适合被抱在怀里去参与一场严肃谈话,但她坚持这样做,因为“组织上找我谈话,希望我去支援南方建设,我就带着儿子去谈话,表示他已经很大了,不会成为负担”。我丈夫记得自己被放在沙发一角,在我婆婆和“组织上”的漫长谈话过程中,我丈夫在昏暗宽大的会议室靠墙的黑色沙发上沉沉睡去。他小脸正上方的墙上,有一排艳红的奖状。然后,他再度被抱起来,像只瘦猴搂着我婆婆的脖子。她热烘烘的身体让他感觉舒适。他不想睁开眼睛,直到他被抱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因为她不能带他去南方。

“那有什么好的,完全跟流放一样。”我丈夫一直不喜欢当官的,包括他的母亲。当官的人在我丈夫眼里,都是发号施令的机器,而他只需要服从他们,就够了。我婆婆让他上寄宿学校,学习“如果跳远的时候摔在沙坑里就得自己爬起来”这种事。他不是很擅长运动,但她给他选了所最擅长教授体育课程的寄宿学校。学校里全是男孩子。

“她以为男孩子全都是那种泥猴儿,下雨的时候莫名其妙兴奋,塑料袋接满雨水,拿进教室泼在同学脑袋上。”我丈夫告诉我。我怀疑他小时候也被塑料袋里的雨水淋头浇过。他苗条的身体湿漉漉地,发着抖,独自回宿舍换衣服,没有打伞。推开宿舍门之前,他将犹豫再三,因为担心门框上也悬着一满盆水,随时可能倾盆而下,砸在他头上。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并没问过他,毕竟我习惯了他忧虑的样子——他总是一副担心被门框上的水盆或别的什么东西砸中的样子。我现在再没机会告诉他这些了:我相信他所有的恐惧,不仅有来源、有出处,而且,都是真的。

这些事情,我知道,但我婆婆并不知道。她知道什么呢?除了生育,依赖十二棵树走到医院,给予我丈夫生命,其余的,她都一无所知。这些年,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八百米路程中的十二棵树。我还没有生育,也许以后也不会,所以那种阵痛我并不能理解,像母马一样靠在树上休息。时节应是秋天的深夜——这是我推算出来的,我丈夫出生于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时间是晚上十二点,然后,他死于半年以前,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我婆婆现在已经“退居二线”,所以,她完全不必再被“流放”。瘴气深重的南方,空气里都是看不见的水珠。我在抵达南方的那一刻,想起了家里洗碗池上那块陈旧的海绵,吸满肮脏的洗碗水,又将水滴慢慢释放,凝结成昏黄的泪一般的东西。我想知道自己看起来是否也像一块脏海绵。

“我很想你,希望你过得好。”我婆婆专程来机场接我。

一个小机场,飞机舷梯直接通往地面。我拎着箱子笨重地走下舷梯。我婆婆戴着草帽,在舷梯下仰头往上看。阳光刺着她的眼,她眯起眼睛,仿佛在笑。她的脸也是一半黑一半白。我不觉得这个大胸的老女人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毕竟那个维系我们关系的人,他已经死了。就在飞机的舷梯旁,她用力抱我的时候,我这样告诉自己。

她之前写了三封信给我,都说希望我去泉州。“你独自生活,会落下病来。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所以我知道那很不容易。”我在厨房很快读完这些信,一口气读完三封,我承认是“独自生活”这样的话打动了我。之前收到的两封信和我收到的其他全部信件,我都没有拆封。我把它们捆起来,放在洗衣机与墙之间的那道夹缝里,假装它们不存在。都是些无用的劝慰。人们都这么干的。给死者家属写煽情的卡片,悼念得郑重其事。

洗碗池上方的水龙头拧不紧,就一直滴滴答答滴水。我丈夫应该早一点换掉这个龙头的,可是他没有。他也不会再有换掉水龙头的机会了。读完我婆婆的三封信,我又去拧了一下水龙头,看自己手腕处暴起的青筋,就这样看了很长时间。有十分钟,我估计。水滴自顾自大概滴了一千下,每一下都和我的呼吸频率吻合。

好吧,那就去吧。我作出决定。我再不想忍受拧不严实的水龙头了。可是人总得忍受一些东西的,我婆婆在信上说。“关键是,你知道你还有亲人。”她实在不擅长安慰这种事。丈夫才是我的亲人,但他半年前死了。人们告诉我,他是牺牲的。我想像不出牺牲与死之间有什么区别。

看上去我婆婆目前在泉州生活得不错,因为她说要带我去吃海鲜,能吃海鲜的日子应该不会太糟糕。这是小阳春时节,满街绿树都有油亮到发黑的叶子。她雪纺的长裙上投下树叶漆黑的阴影。她不适合穿这种裙子,连衣裙,我想。但我没这么说。我称赞她的裙子、草帽和项链,直到我再也找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东西。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她问。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我们不常见面。我能记得的,是我们刚结婚时她来北京的那次。一进家门,她迅速占领了我的厨房,假装她很擅长厨房里的事。在我看来,完全相反,她擅长的是在大会上对着麦克风高声讲毫无意义的话。她用开水煮抹布,留下持续不散的气味——抹布的气味。她离开后,我用消毒水清洗厨房每道地缝。抹布和消毒水混合起来的味道熏得我泪流满面。所有陈年的蟑螂窝都被我找到了。我凶狠地剿灭那些小东西,仿佛它们是我婆婆留在家里的无数个细小分身。我满意地在消毒水气味持久不散的厨房里做饭,也许还哼了一些什么欢快的调子,那时,我总是这样等待执勤的丈夫回家。

“有几年了。”我说,心里想起那些被灭虫剂杀掉的蟑螂——仿佛又活过来了,生命力顽强的小东西,现在,我怀疑自己对它们其实还有一丁点儿的敬意。

“没那么久,葬礼上就见过。”她果断地否定我。

我想是的,葬礼上所有人都看见我们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只是,我已经选择忘掉那一切了——牺牲的警察,还有他年轻的妻子、不年轻却也不够老的单身母亲。这些东西组合起来,就是一场表演。而眼下,就算没有观众,我俩还非得把这场表演自顾自进行下去。那些葬礼上的人都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并不亲密,连熟悉都算不上。哪怕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棺材旁低头垂泪期间从开始到最后都紧靠在一起。我想那些人可能都在心里默默权衡:这两个女人到底哪一个更伤心?哪一个更应当被倾注较多的同情?我记得当时她身上散发的气味,让我十分不适。她闻起来有股尿液的味道。我怀疑她从在北京下飞机开始就没有换过内裤,毕竟,没人在乎一个中年丧子的女人是否穿了清洁的内裤。

现在,半年过去了,她看上去和闻上去都是香的,香水和连衣裙让她至少看起来已经振作。

“看见你就像看见他一样。”她低声说,伸手扶了扶巨大的草帽檐,又仰头看半空摇摆的树叶。

我也抬头看,觉得每片树叶都像手掌,在召唤着什么。

我们下了出租车,去酒店还需要步行一段。这段步行道,窄小得车辆都无法通过。道路两旁的树枝就那样公然在半空中握手。“他上次也来过,也住这家酒店。”她指的是我丈夫一年前来泉州的那次,那次我拒绝与他同行,因为我不愿和他大嗓门的母亲去参加什么退休欢送会。那时她五十五岁,在异乡退休,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一些仕途上的朋友,于是她邀请我们出面,见证她“最后的荣耀”。退休,这事情算得上荣耀么?最终我丈夫独自来到泉州。后来他也再没提过那次为期两天的泉州之行,而他们母子一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也没问过他。因为他回北京不久,就发生了那些事。

“别说这些。”我学着让自己和她一样,在对方说话的时候果断打断。那的确不是我想谈论的东西。我没有戴帽子,又低估了南方的湿热程度与阳光穿刺云层普照人间的实力。我沿树荫铺下的阴影走,很慢,因为不时需要调整行李箱的方向。每当行李箱的小轮子在凸起的地砖上咯噔跳跃的时候,我都感到心脏也那么突然跳了一下。

“我不应该提起他。”她说。她当年也是这样,沿有树荫的路走到医院,走得很慢,因为那种我没有体验过的疼痛。而那个给她带来疼痛的小生命,在多年之后会成为我的丈夫。她需不时停下来,靠在树上,等待疼痛过去。一小时后,她进入产房,母子平安。每当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会说这个,为让我意识到我所有的幸福全都依赖于她坚强走完了那段有十二棵树的路。但现在,我猜她也许不会说了,因为我丈夫死了。她最值得炫耀的生育,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就像复杂的四则运算,无论过程多么曲折,得数也终究是零。

“他那次来,觉得泉州还是个不错的地方,天气没这么热,有小雨,很舒服。”然而她微笑着,继续谈论我丈夫。他们短暂相处过两天,在我陌生的城市。现在,这足够成为她的话题,也许也是她能和我谈论的唯一话题。

她说他们去了安平桥,在桥上他看上去有点紧张。“那座桥很古老,简直太老了,石板间的缝隙稍大一点,他就先一只脚踩踩,才敢放心踏上去。我当时心想,他这么小的胆子,居然做了警察。”

“是交警。”我纠正她。

“对,是交警。”

我说:“他一直很谨慎,我也是。我觉得这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虽然交警的工作没那么危险,但谨慎一点总可以保证……安全吧?”我意识到自己错了——他那么谨慎,也还是牺牲了。这工作其实一点儿也不安全。

“我上次还问过他,喜不喜欢这工作,如果不喜欢,就换一个。”她适当接过我说了一半的话,这让我对她还有些感激。“我们这代人都没什么选择的机会,你们这代人就不一样了。”她二十多岁就到泉州工作,直到退休也没回北方——我不知道她当初是不是这样设想的?

“他怎么说?”我问她。其实我知道,他喜欢警察的工作。寄宿学校的那些日子,让他只能过一种整齐划一的集体生活。他没什么创造性,最喜欢的就是按规则办事,哪怕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也要对号入座,也绝对不会在红灯时过马路。适合他的工作不会太多,警校专科的学历在这社会上并不好用,哪怕他有一个正处级职位退休的母亲。

“他说工作么,就是工作。”她模仿他的语气。我不知道她竟能惟妙惟肖再现他的语气,“工作么,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所有人都得工作”,就是他的想法和语言,甚至声音也近似他。我愣了片刻。

“他没跟我说过,你们在泉州那两天。”后来我如实相告。我看她去推酒店的转门。大红的丝绒,包在玻璃门四周,门动起来,静悄悄地。她转了进去,我还在门外没动,看她转身回来朝我招手,似乎又要再进转门出来接我。那瞬间,我觉得我跟她在两个世界,而我丈夫,我此前一直以为和我一起站在门外的那个人,现在却和她站在门内。他们一起向我招手。他们在泉州经历了什么?站在旋转门外的我,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也是那同时,我意识到,这也许才是我到泉州来的唯一理由。我想重复他的旅程,假装这是我们共同进行的一样,我希望这是一种补偿,为我当初没能与他同行的补偿。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拉杆箱的位置,挤进不大的玻璃转门。

“哦,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她带我往前台的方向走,一边这样解释为什么她的儿子对自己的妻子避而不谈他们母子之间仅有的相处。“一直都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过了会儿,她又补充道。

“我不觉得,我觉得他喜欢说话。”我低头心不在焉地仿佛在找身份证,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反驳她。我想,要不要告诉她——我丈夫认为他的胆怯、疑虑、谨慎,还有别的什么算不上毛病的性格弱点,都因为他有个一心只想做官才抛下他远走高飞了的母亲。这也让我对她不免怨恨。他最后的日子经历的那些,惶恐和不安,我以为,都是因为他被抛弃的童年。

“是吗?因为你们很般配,他喜欢跟你说话。”她点头微笑,说完就探身去看前台服务生面前的电脑,“哦,其实我看不见,没戴老花镜。”她又回头冲我解释。

我知道,我们的确很般配。我只是愤怒她从前从没讲过这样的话。如果她说过,我也许会对她好一些,比如让她到北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丈夫上次来泉州参加她的退休欢送会前,向我表示出这样的愿望——“她在泉州呆了一辈子,现在退休了,也许可以过来,和我们一块儿住?”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想法还是她的要求。我只是抢在他讲完这些话之前,就迅速跑进了厨房,把自己关起来,仿佛厨房才是我需要守卫的全部世界。

他在厨房外,不断敲门,我不理会。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从未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女人——仅仅是生育了他而已——会让他那么在乎?他固然缺少母爱。每次看他小巧可怜的身子前倾着,趴在交警的摩托车上骑行的时候,我都会这样想,然后内心就充满了尽可能去爱他的愿望。但他的妈妈和我们一起生活,这种事,跟我爱他的愿望其实是两码事。

“谢谢!我们确实很般配。”我苦笑着,也苦苦思索着她的意图,我相信她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平白无故的。

她说,“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我刚意识到,这不是太合适。”

“你不了解我们的生活。”我抢先接过服务生双手递来的房卡。

我进房间就钻进了被子。雪白的被单像裹尸布一般毫无生气。我用被单裹紧脑袋,闻到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湿漉漉的床单好像长满了毛茸茸的苔藓。

一年前,我丈夫只能在被子蒙住全身的时候才肯与我做爱。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我俩都裹得紧紧的。

从前他不是这样。他解释说,因为有人在监视他,“有无人机一直跟着我飞,晚上,无人机就停在窗外。”

“没事,我们有窗帘。”我抱紧他。他总是让我怜惜。我们的窗帘有两层,都是深绿色的棉布,密不透光。但他说,“那都没用,他们的摄像头可以透过窗帘,就像X光机一样。”说完,他疲沓地压在我身上,颓丧又无力,像一床旧棉花做的被子。我被失败的性爱压得喘不过气。

我在泉州酒店的被子里想到这些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我婆婆。她要我十分钟后就下楼,“去吃饭,快一些,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我丈夫一年前也住在这家酒店,不知道我婆婆是不是也这样,等在前台,把电话打到房间,命令他立刻跟她去吃饭,告诉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要做。我知道他会服从她。他永远需要别人来告诉他应当如何行事,他需要被命令。对警察来说,这是优秀的品质,所以他也是一名优秀的警察。

这次我也选择听凭我婆婆安排,因为我丈夫也是这么做的,虽然她曾经拼命想要摆脱他,把他送进寄宿学校,让自己不必承担母亲的责任。

我在重复他的经历,我要看他见过的景象,要吃他吃过的食物。这一切,都像他冥冥中的旨意。我意识到,也许来泉州并不是如我婆婆说的那般,是为让我和她可以“互相做个伴儿”。她认为因他的牺牲而伤心的人在这世界上不只我一个。而我既然不欢迎她去北京,就只好邀请我来泉州了。“看见了才踏实些。”这是她信上的原话。我怀疑做官太久的人都只擅长写信,他们口中说出的话总没有写下来的东西动人。

“她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眼巴巴要去把她接过来?”那时,我问我的丈夫,这也确实是我不能理解的部分。

“但她是我妈啊。”我可怜的交警丈夫,在厨房门外为自己解释。

“她只是生了你而已。”我平静下来,打开厨房门,看他穿着黑色的制服,戴着大檐帽,站得笔直,仿佛时刻准备打出一个“靠边停车”的手势。

“是的,她生我生得不容易。”他说。

“但是她把你送到寄宿学校了。”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无力,但总算是个理由。

“是的,她对我不好,但那是她的事。”他说。

“不行。”我说。

于是我赢了,我丈夫放弃了接我婆婆来北京的想法。他去了泉州,参加她的退休欢送会,给我带回来一些泉州特产的小食品,仿佛他只不过完成了一项必须去履行的工作。

我和我婆婆再次沿步行道走,去主干道乘车。太阳倾斜了些,路面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变得更宽阔。有粘滞的风笨重吹过,树叶东倒西歪,显出星星点点的红色——不知道是花,还是果实?

“是刺桐。”我婆婆告诉我。

“什么?”我没明白。

“刺桐,泉州的市树,以前,泉州也不叫泉州,就叫刺桐……”她又说了一些几千年前的事,听上去她很熟悉那些陈旧的历史。她多年的工作就是这些事——把一座古城的历史整理成档案,弄成容易看懂的通俗读本。她不擅长文字工作,她只负责这些事里的行政事务部分,所以她从不被重视,仕途也没有按她年轻时的设想那般发展。这都因为她其实没读过什么书,因为老早就下乡当了知青。知青的最大愿望从来不是读书,而是回城。她也是,为了回城她做了牺牲,也许不能算牺牲,因为她“牺牲”自己换来的,是一个没人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她一个人走路去医院生孩子,在那个年代这种行为更加不容易。但这个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也终于让她离开农村,来到这温润适宜的南方古城工作——她用了些手段,也得偿所愿。而她的孩子,也因为完成了使命不再被重视,她随便找了所寄宿学校就把这孩子打发了——我相信这些传言都是真的。

我对她说的那些几千年前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抬头看那些血红的花,线状的花瓣攒在枝条上,像鲜血从大树上方滴落,自然形成的轨迹。

“他也不知道刺桐。他问我,我告诉他这些,他觉得很有意思。”她说。

“他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东西。”我说。我想起有几次和他散步,他都远远躲开绿化带的灌木丛、花枝,还有路边所有枝干密集的树,他说那里会藏着人、那些威胁他的人。

“哦,是吗?我很喜欢刺桐树,我喜欢所有的树。但是,为什么我们对他的印象,这么不一样?”她伸手去摸刺桐的树干,让我担心她马上会把去医院生孩子路上靠在十二棵树上休息的事再讲一遍。

我也去摸并不粗壮的树干,那就像我丈夫一样瘦弱,毛发茂密的头顶渗出血,流淌成花朵的样子。我和我婆婆的手,在树皮上并排靠在一起,像在进行一种古怪的仪式。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因为仪式,比如婚礼、葬礼。而我们眼下的见面,也不过是一种仪式。

“你没和他真正生活过,我是说成年以后,你当然不会了解他。”我冷冷讲出这样的话,尽管我并不想释放出恶意。一年以前,我阻扰了他们母子共同生活的最后可能,因为我不愿二人世界的理想生活被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陌生人打破。他牺牲后,我对此感到愧疚,仿佛我所有的决定和行为在他的死亡发生后,都被放大了,我想要摸索出每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与死亡的联系,然后让自己承担全部的责任。

她愣住了,缓缓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她发烫的手心湿乎乎的,都是汗水。她说:“你说得对,所以,我想更了解他一些,你能多告诉我一些他的事么?”

为什么要跟她分享我最珍贵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没有。我仰头,看见些血红的花。阳关倏尔穿过树冠间隙,刺痛眼睛。我可以凭借频繁地眨眼让泪水不流出来,这是半年来我学会的最有用的本事。

“这是你想要的吗?把我叫来,说是安慰我,事实上你只是想要了解你的儿子?”我抽出手,用力太大,手心在树皮上划出三道不明显的口子,有粉红的液体渗出。我看了一眼,觉得那不是血,因为我一点也不痛。

“是的,不,我是说,不是……”她着急解释。

我转身往前走,前面就是主干道,可以看见那些车辆隔着几乎相等的距离驶过。这是我丈夫喜欢的部分,所有的车和人都遵守规则。可是现实并非如此。在认为自己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按照规则去向上级报告。上级认为他只是工作太辛苦了,才会出现幻觉。

“他们不相信我。我应该怎么办?”临睡前,他低声、神秘地问我。床头灯被他关上了。窗帘拉得死死的。电视声音开到最大。他靠近我耳朵说话,嘴里热乎乎的气息带着酸涩,让我难受。

“哦,你需要休假了。”那时我以为自己总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你也不相信我?”他的声音突然大起来,随即似乎又意识到不能高声说话,自己又拼命把声音压回去。这过程大概不容易,黑暗中我觉得他仿佛在强迫自己咽下一整块骨头。

“我当然相信你。所以你才需要休假。”

“但我不能休假,年假用完了,去泉州的那次,我就用完了年假。”

“只是休息一阵而已,没那么严重,所有通情达理的领导都会同意的。不过,如果你不想请假,我想我们应该向你们单位申请那种特殊的保护?”我说。我知道电影里都是这么做的,如果犯罪分子对警察提出了威胁,就会有很多警察去保护他,还有他的家人。

“保护?我们没有这样的规定。”他说,“确实没有。”

我意识到我不再能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了。那段时间他的恐慌和忧虑,已经耗尽了我的耐心,自从他去处理那辆无人认领的汽车开始。

那辆普通的黑色轿车,没有牌照,在停车场停了几个月,灰尘就像冬衣般让汽车都胖了一圈。运营停车场的公司希望交警能处理这辆车,“占了停车位,也不见车主出现,我们怎么办?”他们把电话打到交警大队,被我丈夫接到。

我丈夫按规则处理这件事,安排拖车拖走无主车辆,又通过发动机号找线索。最后查出那是辆被报失窃的车。他试图联系车主,但对方留的电话和地址都是假的。他努力去查找原车主的信息,“不然这件事没法办。”他告诉我,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去处理那辆车。

然后他就认为自己受到了威胁,总有几个鬼祟的人跟踪他回家。他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些事,但他直觉所有跟他回家的人、监听他电话的人,还有他头顶那些不易察觉的无人机的操控者,都是冲着那辆无人认领的黑色汽车来的。他告诉我:“那车的后备厢里,有疑似海洛因的东西,只是,交警大队管不了贩毒的事,得送到缉毒部门。”但是几天后,那些作为证物的海洛因,被盗失窃了。那些人有内线。

“你能不能不要去管那辆车了,如果你认为全部的事都是因为那辆车才发生的话?”我说。其实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受不了所有有始无终的事。但我只是想倒头睡去,不愿再讨论那些跟踪与暗杀的阴谋。我认为那不会是真的,他只是因为从小缺乏安全感,才难免会在事情不按规则发展的时候感到恐惧。我还惊恐地联想起,他存心把我们的生活放置进不安定的潮水里,让恐惧和不安把我们淹没,而这都是因为,我拒绝和他妈妈共同生活。

“你如果是因为我不同意她来和我们一起住的话,可以用别的方式报复我,不要这样。”我说出困扰我的问题,以为开诚布公至少可以缓解越来越深重的紧张情绪。

“不,不是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冷静地解释,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黑暗里,我隐约感觉他下了床,先埋头在地上找拖鞋,然后悄声走出卧室。电视的声音突然没有了。他会在客厅做什么呢?我这样想着,然后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我看见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没有扣上,胡乱披着。被我弄出的细微声音惊醒后,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努力朝我张大眼睛,我觉得那里面黑糊糊地全是阴影。他向我抱歉,说应该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已,“没什么事了,放心。”

“嗯,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我说。我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问他能不能放弃那辆车,“不要去管了。”那么多汽车都有问题,失窃、贩毒、拐卖人口,还有走私、洗钱甚至凶杀,不是每个问题都能被一个循规蹈矩的小交警解决掉的。

他机械地点头,却说出在我听来含义完全相反的话。“我做我应该做的事。那些人希望我放弃,但那是他们的事。”

我走了一段,回头看我婆婆。她正好也眼巴巴看着我,似乎知道我肯定会转身。于是我又走回去,“走吧?”我问她。

“嗯,我们去吃海鲜,还有面线糊、土笋冻。上次他来的时候,都吃过的。”她急着讨好我。

“他喜欢吃清淡的东西。”我说。

“他小时候从没吃过鱼,我们在乡下,第一次吃鱼,是他四岁的时候,吓得跟什么一样,死活也不吃。”我婆婆说,之前她从没跟我讲过这些,他们在乡下怎么吃鱼。

“北方那边,很难吃到新鲜的鱼吧?”我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丈夫对鱼是否也有特别的恐惧?

“是的,我下乡那地方太穷,什么吃的都没有。”她说,“所以我才一心要回城,有什么办法?”

“你后来还是回城了,虽然是到这里来。”我说。

“是的,虽然——是到这里来。”她陷入沉思,又问我:“你知道刺桐,就是这种树,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油橄榄吗?”

“油橄榄?”

“可以用来榨油。”

“我不知道。”

“这些树当然不会被用来榨油了,它们种在这里,就是给我们看的。”

“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过来?”我问。我一点也不关心油橄榄,或者刺桐。

“你不了解,这不是你应该问的。”她似乎生气了。

“那我不问。”

“油橄榄就是刺桐,两个名字,其实是一个东西。”她说。

我丈夫和她儿子,其实是同一个人,虽然我们对这个人的记忆大相径庭,而且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这让我们无法在悲伤中相互支持。哪怕我们眼下正以这种支持为名义呆在一起。

我们各自含着怨气坐上出租车,抢着付车费的争执让怨气更甚,以至于在餐厅面对两张空椅子的时候,我们都不愿坐下去,仿佛共进晚餐将是对彼此的最大侮辱。餐厅喧闹,几十张塑料桌整齐排开。我不认识的海生动物在门前的大水缸里自在游弋。一切都是蓬勃的,啤酒被打开、瓶盖在湿乎乎的地面欢快弹跳,直到滚出很远。

“放松些,好吗?”是她先坐下,看着对面的空椅子说道。

我也坐下,问我丈夫上次吃过什么?她没答话,只默默在菜单上用铅笔圈出要点的菜式。有人在我们旁边的桌上猜拳,喜气洋洋的声音只让我昏昏欲睡。

“你问我那时候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泉州?”她说,“我现在告诉你,这是我最后悔的事。如果我带他一起来,看他长大,我会更了解他,他也不会那么恨我。他很多年都不想见我,我其实只和他一起呆了两天。就两天。”

我没法提供她需要的安慰。只听她接着说:“我想要的太多了,我想你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事,如果这让你不好受,那……不过,至少和你在这里呆两天,就像和他呆两天一样,我也满足了。”

“那为什么呢?”我问。我想这样的交换很公平,我们互相告诉对方想知道的东西。

“什么?”

“为什么要抛弃他?”

“他让我难过。你不理解,他是没有爸爸的私生子,他让我难过。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儿子。”

“谢谢你这么坦诚。”我希望她不必再说下去了。桌面上已经摆满了虾蟹,水生动物鲜红的尸体让我毫无食欲。有一种果冻状的点心,半透明,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吃的东西,就夹了一个塞满自己的嘴。

“这是土笋冻,我猜你会喜欢。”她也吃了一个。

现在,我得回报她的坦诚,于是我告诉她,“我们有些计划,都写在便条上,存在一个纸盒里。遇到高兴的时候,就拿一张出来,去实现它。比如去哪个餐厅吃饭,或者买个小电器。”

她笑了,“很有想法,也很浪漫。”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特别明显,也特别像我丈夫。这让我对她感到亲切。

“那个纸盒,我留着了。便条上写的那些计划,我得一个个去实现。”

“哦,如果可能,你可以分我一些便条,或者,让我和你一起去实现?”她开始喝杯子里的啤酒,我注意到她小心翼翼没有流露出的兴奋。

“是的,我想是的。”我强迫自己开始吃海鲜。

“多吃点。”她又夹了一个土笋冻给我。

“这是什么做的?”我正让自己放松下来。

“哦,一种海里的虫。”她说。

“什么?”

“对,这种虫含有胶质,融化之后就凝结了……”她细心解释,没注意到我按紧了肚子不让自己吐出来。我不确定是什么让我作呕,酒精、虫子,还是别的东西。

后来我不再碰那种虫子做的食物。我告诉她:“他一直胆子很小,你知道,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要么胆小,要么鲁莽,他是前一种。”

“哦,这我意料到了。”她说,神情黯然,我希望她为此自责,不是么?为他的死而自我谴责的人,不能只有我一个。

“因为胆子很小,所以他其实是被自己吓死的。”我从来没这样描述过我丈夫的死,虽然我一直这么理解。

“他不是执勤时牺牲的么?”她问。关于他的死亡,我们在追悼会上都听陌生人用播音员的语气描述过。他的同事和领导在悼词中用光了世界上最伟大和光荣的词语。“勤勤恳恳的超负荷工作让他体力不支,在修车厂为一桩车祸事故调查取证时,跌落进汽车维修用的暗道,不幸牺牲,因公殉职。”

“他害怕,那半年,他一直认为有人跟踪和恐吓他,他失眠,吃不下东西。哦,那是段糟糕的时间。”

“为什么?”

“你知道那辆藏毒的车么?都因为那辆车,他穷追不舍,遭到了报复。但是也不一定,没人知道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但我相信他,他确实被威胁了。”

“我听过一些,在葬礼上。你为什么说他被自己吓死?”

我咽下一杯酒,又做了深呼吸,看我婆婆在我面前变成重重交叠的几个影子,“那天他是去修车厂取证了。工作完成后,他突然慌张,跑起来。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因为他以为那些人跟踪他、要杀他,所以他跑起来,跑得太慌张,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没注意面前是修车工用的那种暗道,几米深,他掉进去,头磕在暗道的水泥边上,后脑勺碰上的,就这样,当场死亡。120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了。”

我大哭起来。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我想让她难过,让她为我丈夫的死分担一部分责任。但说完这些后,我只感到自己的荒谬,不管我丈夫的疑虑软弱是否因我婆婆而起,不管那些恐吓与追杀是否真的发生过,无论如何,他都是死了。

她没有安慰我,只是在我们的杯子里都倒满了酒。我们的见面是一场失败的表演,却是真实的。我趴在暖烘烘的、有食物气味的桌子上,想他是否也坐过这个座位。他是否也在春天的夜晚,酒足饭饱之后,告诉自己要努力原谅桌子对面的妇人。她的长发很干涩,卷曲着盖满后背,额头上满是星星点点不明显的暗疮,嘴唇薄得更像一道伤口。

深夜,我们走出餐馆,准备回酒店。她坚持要先送我,再回家。那段步行道两旁的刺桐树,在黑夜中显出真正狰狞的面目。绿叶红花都穿上暗沉的夜行衣,在咸湿的风里窸窸窣窣响动,犹如潜伏的刺客在树冠与树冠之间轻快跳跃。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我希望他在一年前走过这段不够明亮的夜路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

我婆婆毫无必要地搀扶我走过这段路。她认为我喝醉了,其实我没有。我像孩子一般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胳臂上,这样我感到轻松。

“事实上,我们谁也安慰不了谁。”我说。

她用力支撑着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因为我听见她的语气疲倦而微弱,“是的,我们,只能这样。”

“但是我们可以原谅,对吗?”我说。

我不确定她是否在抽泣,其实我怀疑自己也并不确定这个夜晚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听见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细,她对我说:“孩子,原谅自己吧。”

我们在电梯口分开,她一直等着电梯门缓慢闭合才转身离开。我上三楼,打开房门,看见服务生提前铺好的被子,掀开小小的一角。床头灯橘黄的光芒像此刻的城市一般宁静、安稳。我去关窗帘的时候,透过酒店各个房间映出的微弱灯光,我看见窗外楼下若隐若现的身影,那是我婆婆。她走在步行道上,白色裙摆很显眼地慌张飘起来。

我看见我婆婆靠着一棵树,慢慢蹲下来。我知道这是人们忍受疼痛的姿势。我犹豫着是否要下楼去陪她,虽然,我无法给予她安慰。这时,我看见她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她进入树荫下,我无法看见她了。又过了很久,她重新出现。这次,她走到下一棵树下,继续慢慢地蜷缩起身体、蹲下去。就这样,我看见她在每棵树下蹲下来,靠在树上,保持静止,又过很久再起身,接着走往下一棵树。

这段不长的步行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我不会再问她“那是什么树”的蠢问题了,因为我知道,这都是刺桐树,也叫油橄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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