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一旦
一旦他否认事实,我就跳起来咬他,虽然我被碾蹭的右后腿挺疼的。他可怜巴巴望着我,望着我的主人,颤声说,好像,不严重吧?我哼哼着,尽量扮演伤者,后腿抖来抖去,像患了疟疾。主人的嗓音也在发抖,听起来比他抖得厉害。你开得太快了!我明明叫你了!我明明叫你小心车子下面——他挠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应该没断腿吧你看它已经不叫了,要不,让它下地试试?于是主人将我放下。哎,你还不了解我?你养我三年,还不了解我一旦着地便全力飞奔,就算后腿真断了我也会飞奔(何况屁事没有)。我刚挨上通往停车场的水泥小径就撒起欢来,狂奔几十米才发现中计了。我掉转身,远远看见主人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男人高兴地咧开大嘴。车门敞着,你能闻见皮革味汗味臭味脏味。车也不算好车,一辆破旧的老款捷达。我低下脑袋放慢步子一路哼哼着爬向主人,尽可能让右后腿看起来相当严重。主人冷笑着,将我一把抄起,抱在她篮球那么大的乳房前面,大声说是的是的也许没断也许断了,你没瞧见它很痛苦?你开车太野啦,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男人垂下脑袋又抬起来,死死盯着我的右后腿。从最根本上说,他对犬类从不撒谎又恪守忠诚的悖论一定心里有数,他从前可能养过狗,也可能一直是个谦卑之人。这种同情心越来越罕见了,说明他不是什么单位领导,也许就是一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小科员。嗯,你说,怎么办?他胆怯地望着主人。主人说你得赔。赔多少呢?他说。你觉得赔多少?主人把皮球踢给他。我看,要不,两百?主人满脸通红,我知道她激动坏了。她绝没料到完好无损的我轻轻松松为她挣了两百。她憋着劲儿,显得无限悲伤。三百吧,她说。不能再少了。我们要做X光检查。
当然没做X光检查。我彻彻底底没事,进了家撒丫子猛跑,直到她大声叫我停下,滚回窝里呆着我才发现自己又错了。然后,我默默吃了晚餐——牛肺拌饭加半罐牛奶。我想睡一觉,夜里陪主人看两集《中年妇女的美好时代》。里头的中妇们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谁都是牛哄哄的生活大师。但是,我知道主人不太满意我今天的表现。可我尽力了,作为忠心耿耿、没有心机的犬类,还能咋样呢?我吃饱喝足,一面听着电视里的肉麻对话一面低头打盹,幸福得差不多忘了我有多幸福,这归功于我敏捷的身手和那人的及时刹车。主人忽然离开沙发,凑近我说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一旦我死了,原本答应将我葬在她墓地旁边(她去年就买下)的计划泡汤了,我总是给她惹麻烦。尤其今天,我居然像博尔特一样乱蹿,创下狗类50米短跑纪录。你为什么不学刘翔?如果你学习他大无畏的退赛精神,就不是两三百的事儿啦,千八百的绝少不了。主人的话令我羞愧,只好不断舔舐我完好的右后腿抵消这份羞愧,也证明我还疼着。我想说的是,落地狂奔完全出于犬类本能。如果上帝让我们要么倒下要么奔跑,那么,既然我能奔跑,我就绝对不可能倒下。我不知道这对犬类来说是骄傲还是悲哀。但我确实了解主人认定我智商不够、难当重任的悲哀。她让我学习刘翔,我倒觉得一条优秀犬类何必学习一个偷懒装逼的人类呢?主人拍我的脑袋,说你睡吧。然后往我夜宵里掺了东西(安眠药),我只能若无其事把一整盘牛肺稀饭吃个干净,一觉睡到次日黄昏,醒来时头晕脑涨,右后腿隐隐作痛。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奶奶的,我错过了三集《中年妇女的幸福生活》。
主人抱我的样子就像头一次抱我。我说的头一次,是我刚出生不久被她从宠物市场买回去的三年前。那时她抱着我,轻轻搔我的耳朵,告诉我她会悉心照料我,给我吃最好的狗粮,喝最好的矿泉水,每周桑拿按摩剪指甲。三年过去了,她的承诺基本泡汤。能怎么着呢,你总不能撇下她不管。是啊,三年来主人没谈恋爱没嫁人。现在她搔着我的耳朵,不许我乱叫乱动,务必像一只真正的病狗。我药劲儿还没过去,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主人在这方面一直没谱,经常吃多了安定睡过了头。她这么干让我想起犬类的杰出代表——我的老妈,她在我被卖那天流下鳄鱼的眼泪,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为从此少了一个跟她在一只饭盆里抢食的小子,她将安心和她的主人继续干配种贩卖的赚钱营生。她老人家至今活得很好,住的是豪华白宫版狗舍,吃的是澳大利亚进口高级狗粮(永远不会便秘),一年还有两次奢华按摩游泳桑拿的机会,这种机会可不是一般母狗能享受的,更不是遭到变卖尚未爬到高位的非成熟犬类所能想象的。我正处于这样的阶段,要么被主人无条件信赖,获得全部支持,要么遭到毁灭性的厌弃,从此一蹶不振。我原以为她挺依赖我的,但碾轧事件说明,要获得她的认可还远着呢。她浑身的失望气味我第一时间就嗅出来了,因此,当我们站在出事地点——通往停车场的水泥路边,我立即明白,昨夜她取消我陪葬资质的声明绝对动了真格。她一只手在我背上耙犁,像要把我的毛皮揭下来。路边的蓝色野花被风压得低低的。男人一定是因为欣赏野花才碾了我。他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没见过多少野花的男人。我呢,见识野花的机会也不算多,主人绝不允许我私自溜达那么远,一周顶多有一两次机会陪她出来散散心。她固执地认为人类远比犬类高级,我必须接受她的严格监护,她的命令我必须无条件服从。但是,昨天的意外不正是坚决服从的结果?她让我从小径这一头跑回那一头,我躲闪不及,仅移动0.3秒就遭到捷达的碾轧。如果按照我自己的选择(以我对速度、角度的精妙判断),我必定呆着不动,捷达车必定擦着我的尾巴驶过。好在身手矫健的我哪怕被碾轧仍安然无恙,这不就是我出类拔萃的明证?现在,我的主人在我右后腿上缠了绷带,死死按住我的脖颈,一再叮嘱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妥协了,她毕竟是主子啊。半小时后老款捷达迎着夕阳开过来,一枚钱币大小的光斑像飞舞的白蝴蝶,直到我鼻子下面才突然消失。男人下了车,主人用她颤抖的声音说,X光结果出来了……非常严重。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像一出闹剧。主人够格编写电视剧了。我就算反对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主人,而且孤苦伶仃。在寒冷的夜晚她就像疼孩子(她当然没孩子)一样疼我,我也像招人疼的孩子一样回报她;绝大多数情况下我能吃上最好的臭牛肺,喝上不错的矿泉水,面包、牛奶、安眠药也从不间断。因此当她批你骂你命令你强迫你的时候你只能受着,不能抗议,更不能对着干。如今她数落我的腿简直不像狗腿,居然毫发无伤;还数落我的智商非常低,一点也不配合她的(人类普遍的)想法;除了她,我别想找到愿意收养我的人了。我只能用哼哼作答,就算充满不屑她也听不出来。她不是一个聪明女人,从来不是。在这件事情上特别不是。她从男人手里接过一千现钞的时候浑身发抖,我立即发现这种间歇式震颤来自小腹,和性高潮非常相似。腹肌牵动肋间肌涌向双臂和脖颈。我差点蹿下地来。主人摇头,叹息,看起来疲惫而无辜。她揣好钱,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主人的颤抖直到夜里才真正平息。她把一千现钞塞进客厅的青花瓷瓶,里头差不多五六千了吧。主人并不缺钱,我不晓得她干吗不拿出点钱给我买两斤香喷喷的澳洲狗粮而不是天天烹煮肮脏的臭牛肺。难道,她不知道家里臭气熏天?这是男人们不愿上我们家来做客、相亲的原因吧,更不用说直奔她的卧室了。这不能怪我。很多人都说,养狗人家里臭烘烘的,实际上臭牛肺的气味比狗味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包括我的主人)并不清楚犬类多么热爱卫生,总是不厌其烦舔来舔去,把自己收拾得溜光水滑,为主人挣足面子。现在,我凑到卧室门口聆听她的鼾声。她是带着得意和兴奋入睡的,睡前哼着小曲剃了腿毛鼻毛。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一个家里充斥臭牛肺味儿并且鼾声如雷的女人,就连一般的犬类也很难容忍。我来到花瓶面前,想象其中的现钞换来香喷喷的澳洲上等货。也就想想而已啦。我无奈地回窝躺下,使劲舔着四腿、小腹和下身,舔着一切能舔的部位,把浑身的臭牛肺味儿尽可能消灭。她真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臭牛肺拌饭吗?难道一点也没想过来一盘澳洲狗粮?难道我百般讨好求她欢心冲她摇尾巴撒娇全白做了吗?难道我配合她完成了一次奥斯卡级别的演出却得不到一丁点好处?哎,如果你想活着,像所有犬类一样活着,唯有忍耐。这是所有犬类的宿命——不抛弃不放弃,哪怕你的主人用刀子捅你,拿石头砸你。我们可是千百年来以忠诚闻名的伟大的犬族呀。
一旦他闹意见、否认、耍赖,我保证蹦下来满地乱跑,告诉主人我实在演不下去啦,除非给我十公斤澳洲狗粮。然而,男人再次妥协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忍再忍?难道他爱上了她?(我的老天!)他垂着脑袋,望着皱皱巴巴、侧面开裂的黑皮鞋,无力地表达抗议,但主人的强烈要求(声讨)让其抗议完全失效。他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X光片呢?解开纱布仔细检查?他低三下四地说他给过一千了,这次能不能,少给一点,而且是最后一次?主人说医生的建议是入院治疗三周半(亏她想得出来),你自己算算嘛,一千块连针水钱都不够。男人渐渐底气不足。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最终以两千成交。再不能多了,男人说,我不是有钱人,真的,我工作很苦,我省吃俭用,要不是单位很远我才舍不得买辆二手车呢,每个月油费吓死人,够我养条狗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主人像受了侮辱,坚持说她不是和他过不去,是宠物医院和她过不去,否则很可能落下终身残疾,那她的生活彻底完了;这么些年来,要没我的陪伴一天都没法活……她说得很离谱。人类怎么可能把自己托付给一条狗呢,何况她这样的人类?男人长吁短叹,说他正在考虑是否也购买一条犬,否则他也撑不下去了。他想过很多办法,运动啦、郊游啦、图书馆啦,但没什么用。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轻飘飘的可有可无的影子,现在我和我的主人给了他某种启示,比如说——主人立马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她说她不是来听他诉苦的,天黑了,扁担开花各回各家吧。男人哆哆嗦嗦凑够两千,苦笑着说这三千块(加昨天一千)差不多是他一个月工资呢。主人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等他搭话又深深叹气说,我也没办法。这回她没有发抖。小腹的震颤消失了,似乎对谎言及其后果早有准备。她迈着昂扬、坚定的步伐抱着哼哼唧唧的我回到家,捧着我亲了又亲,把钱塞进花瓶。这回特意留了三百,说是专为我买牛肺的。我委屈地嗷嗷叫,表示我想吃澳洲狗粮,她说行行行,这就给你做饭。我告诉她我一点不饿,她装没听见或误以为我饿坏了。她从冰箱里抓起一块臭牛肺,它肮脏的黑血水洒了一地。这还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她突然颁布限制令:为避免男人撞见,我三天不许出门。我想告诉她不必操心,我一公里外就能嗅出男人的汗味葱味退避三舍。可我无法向人类阐明这一点,或者说,人类永远无法了解犬类究竟多么强大。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主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开始恨她。她转身就把限制令废除了。我又成了可耻的同谋。良心和忠诚,你怎么选?蓝色小花像狡猾的星星,风里有低沉的香味。这男人真他妈可怜,居然接受了主人的价码。三千。主人哭着说(她真哭了,滚烫的眼泪滴滴答答掉到我身上),宠物医院威胁停药;他们不单治疗我骨裂的右后腿,还查出脾脏也有问题预计住院7-8周,在此期间我还得吃一种澳洲狗粮(天呐!)……这世道,你懂的。她说。并且强调她希望是最后一次,永远没有下次了。男人使劲挠头,说他真希望是最后一次,否则只能通过司法途径——什么,打官司?主人的嗓门提高了,说医院的治疗费一共五千,考虑到他的态度和经济状况,已经打了六折。你想告我随时奉陪。主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就让法官评评理。男人乖乖掏了三千。这一回,轮到他瑟瑟发抖了。我闻见他浑身散发的恐惧和愤懑。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只能把车卖了。他使劲开着玩笑。主人果然笑了,说但愿是最后一次。她死死搂着我。男人发动汽车。突然嘭一声响,捷达一头撞了水泥墙。他跳下来,摊开手,望着我们哈哈苦笑,说他真是交了狗屎运。我想告诉他从前狗屎运可是形容好运的,狗屎绝不是坏东西。要怪就怪他苦逼的命吧。哎,人类比我想象的还蠢。如果他坚持要我下地溜圈,主人一定没理由反对,不善伪装的我必然叫他瞧出端倪。他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单身的胖女人呢?而且一次又一次?就因为她奶子大嗓门高哭起来没完?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犬类像鱼类一样容易失眠)。我趴在窝里,听着几百米外的风吹草动。如果你静下心来,月亮上的声音也能听个清清楚楚。我听见晚风低啸,云彩像魔术师一样变化无穷。有脚步声远远传来。我支楞着耳朵。他走进单元门,踩上楼梯。是他,我听出来了。犬类的洞察力无人能及。他磨磨蹭蹭往上走,在三楼停顿十几秒后继续向上。很快响起节制的敲门声,我大叫着冲进主人卧室唤她起来。她拽拽我的耳朵走到门口。谁呀?无人回答。主人开了门,然后呆住,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她死了十八年的父亲又活了。你,你。她说。然后她满面通红呵斥我滚回窝里呆着,但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于是一把将我抄在胸前。男人瞧着她,又瞧瞧我,说他是通过物管找到我们的,他们对每一户养狗人都记录在案。你的狗,他说,我看它好好的。主人说,不不,内伤哪瞧得出来?需要恢复。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是啊,男人说完这两个字就不说了。白痴也看得出来我好好的。没进医院,没有纱布。主人焦躁地辩解、无趣地反驳、可耻地掩饰。男人摇摇头,说我能进来喝杯水吗?她没法拒绝,花瓶里还藏着人家六千呐。她又抖起来了,从小腹到胸口,像蛇一样呼呼发颤。男人低头喝水——连热水都没有,她给他端了杯凉的。你一个人吗?他说。是,主人说。我也一个人,他说。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我的家在17栋,他说,17栋3单元。我这里6栋,主人说。我知道,他说。又是长长的沉默。人类真奇怪,没话说就不要说呗。男人的手在杯子上敲打,像敲一面小鼓。他看着主人,又看着我,再看看我们的家。他笑了笑,说,我姓王,你贵姓?主人使劲摇头。男人继续看她。主人瞧着地板。算了,算了。男人说。那么,你的狗——主人突然说它是我的宝贝唯一的宝贝我养了它整整三年零九个月零十九天你不能——男人咧嘴笑了,说我什么也没说嘛。我就问一下,它什么品种。主人呼呼喘着,像个傻子:边牧。边牧?男人说。边境牧羊犬,主人说。哦,男人说,边牧。然后起身告辞,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他看了看我的眼睛,似乎要从我这犬类的眼中找到安慰。我满足了他——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真诚的温柔。他摸摸我的耳朵,说你家里的气味很特别。主人说是的,是牛肺的香味,当然也有狗味。他说我说的不是狗味……好吧,那就是狗味。我觉得,他说。我觉得我也该养一条像它一样的狗。他继续在我背上抚摸。主人说是的你可以试试。一个人过日子,可以养一条试试,因为——男人用微笑打断她,郑重其事地说,我能抱抱它吗?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全世界所有善良的犬类。似乎我正是他生命中苦苦寻找的支点。哎,我,不过是撒谎者的帮凶。主人犹豫着。我再也顾不上那么多,挣脱她的大胸脯向男人跳去,他在半空中稳稳接住了我,我闻见浓烈的汗味葱味大蒜味。他抱住我,紧紧抱着。边牧,边牧。他说。多好的狗啊。
当他轻轻放下我并微笑道别,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我和主人都清楚: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过分的话。他知道他们多么相像。一个老男人,一个老女人,各自守着空荡荡的家。他也一定知道,家里只有臭牛肺和狗是远远不够的。可他对此也没什么要说。他在门口站了站,挠着头,望着我的主人说,他的水——凉水,还没喝完。他径直走回来。主人有些慌乱。接下来的事情我毫无准备,作为忠诚的边牧,我能做些什么呢?——他一气喝光,冲我笑了。我原以为他想要回他的钱,可他擦擦嘴,猛然抓住主人用力吻了她。主人吓得连连后退紧贴着墙。然后男人扔下她,像小偷一样夺路而逃。门乒乓响,楼道里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想象着破皮鞋裂开一条条口子。主人一手叉腰,一手捂着被人强吻的嘴唇。我听见水龙头的滴滴答答,还听见蓝色野花正趴下身子。之后她冲进洗手间一面呕吐一面大哭。这样一来我也哭了。我不太清楚我为什么哭。主人很少哭(除了上次装哭之外),她从来不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况且单身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停下了。我听见洗脸声刷牙声唾骂声一遍又一遍。之后她走出来,看我的眼神既不凄凉也不绝望。我早已在无数个单调的日日夜夜无数次地见识过了。换句话说,她的眼神与男人来之前没什么区别。想吃狗粮吗?她说。我一声不吭。现在就给你买。澳洲狗粮。对,现在。我本该高兴的,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再也高兴不起来。等得太久啦。她最终的努力毋宁是某种试探——安慰我,维系我们即将毁掉的东西。仿佛我亲眼目睹了一桩罪行。一旦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就没救了。她出门之前没有碰我,然后大步下楼,就像再也不会回来。我听见厨房下水道里的喧哗与骚动,听见楼下蛐蛐的叫嚷盖住了孩子们的尖叫声。我走向花瓶,轻而易举打碎了它。之后,我叼起钞票,推开虚掩的门。汗味葱味蒜味带着丝丝发酵的蛋白质气息无处不在。我全速奔跑。我将去往一个新家,再不回头。我受够了孤独和愚蠢,可身为犬类总得活命。至于忠诚嘛,随遇而安才是犬族数千年来立于不败的秘密。我穿过金雀花丛,一模一样的单元门大敞着,闪亮的台阶就在那里。
然而,不能按时回家了。二环快速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头。前方传来消息,发生两起重大事故:桥面塌方、15车追尾。电视记者正跑步赶来。他点了一支烟,没抽两口又掐灭,随手扔到左侧爱丽舍车下。刘盐的电话来了,问他快到了吧,今晚有他最爱的青椒火腿和鱼头豆腐汤。他说堵得死死的,你先吃,别等我。他想起科塔萨尔著名的《南方高速公路》:连续数日的大塞车差点炮制了爱情。不,我的小说不讲爱情。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想找点吃的。副驾位置的小抽屉,后座,后备厢,哪都没有。窗外没完没了的车流让他想起好又来的全麦馒头。他晕头转向。总不至于下车讨要吧。半小时后,车流出现松动,他回电刘盐,好了,往前走呢。刘盐说没事,我等你。这话让他温暖。也许是今天听到的最温暖的告白。爱丽舍缓慢跟上,与他并肩。开车的姑娘像鲨鱼一般看他,似乎他是塞车的罪魁祸首。他想拼命忘掉饥饿,也许挺一阵子就好。车流大概每分钟前进十米,不会更快。右侧,一辆雪佛兰跟上来,开车的男人大声抱怨说他妈的狗屁市政府连交通堵塞都解决不了还能解决什么?他冲他笑笑,对方也冲他笑笑,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三辆车并行来到肇事地点——二环桥上出现巨大坑洞,两车先后坠落。直线距离超过百米,谁也无从得知伤亡情况。交警的疏导和拍来拍去的电视记者造成第一波大堵塞。然而,是不可能调头的,唯一办法只能依次通过。由于尚不知晓桥面的承受力,每一辆绕过坑洞的汽车如履薄冰。轮到他时他让爱丽舍先走,不料,她坚决地摇摇头。他转向雪佛兰,男人又做了一个OK,启动,加速,飞快冲过桥面。交警大喊一声,伸手抓住帽子。该他上场了,他没想好加速还是降速。也许雪佛兰是对的。然而,他以20迈左右速度缓慢通过,抵达雪佛兰后部时,手心里全是汗。爱丽舍跟上来。他们再次默契地横向排列,雪佛兰男人咧开嘴巴大笑(他听不到声音),爱丽舍女人还是一脸冰冷但好歹眯眼看了看他。他偷偷瞧了她好一阵。新的堵塞来了。车流以每秒一厘米速度推进,像一场便秘。雪佛兰大声说这么下去凌晨也休想到家,他问他住哪,对方语焉不详,他也不便再问。爱丽舍还是酷酷地沉默着。他问她饿吗?她没反应。之后车流停滞了,雪佛兰拽开车门跳下来,两手叉腰。很多人接二连三下了车,站着,眺望,抱怨,大骂。他饿过了头,不仅食欲全无,还有点恶心。这是人体的补偿机制,他想,大塞车也该有补偿机制,比如,街道拓宽变形,汽车像直升机一样起飞。雪佛兰走过来,递给他一袋小小的豆腐干,他十分感动。雪佛兰又问他要不要来根烟,他表示自己不抽烟。吃豆腐干的时候他向右转,小心避开爱丽舍。不吃则已,一吃溜走的饥饿感像老虎一样窜出来了。他望着雪佛兰,可是,对方也望着他,抬起空空两手。夕阳正从后视镜内落下,爱丽舍忽然送来一根巧克力,他略感羞涩地接过去了,连连道谢;她又递来一根,让他交给雪佛兰。后者大声道谢,听起来格外煽情。巧克力的滋味让他暂时忘了眼下的困境,很想下车和这个酷酷的姑娘聊聊天。然而,车流再次挪动,速度渐渐加快,10迈,20迈,30迈,当三人组合即将拆解,堵塞又开始了。真好,他们仍在一条横线上。雪佛兰探出脑袋,要他问一下爱丽舍是否还有多余的巧克力,以及,家住哪里。爱丽舍于是又掏出一根让他转交。她仍不说话。不过,已经冲他释放了一个微笑。在他看来,这个微笑美极了。他问她电话号码,他猜她会说的,至少写下来。爱丽舍蹙起眉头,从副驾位置的坤包里(他猜想)找到纸笔;与此同时,雪佛兰递来两瓶矿泉水。爱丽舍又笑了,鼻翼两侧的细纹一清二楚,看起来十分性感。然而事故来得很突然,它中止了爱丽舍的所有举动——被一辆大众狠狠追尾。砰的响声格外清晰。他困惑极了:大众怎么可能在大塞车的情况下开那么快呢?姑娘发出短促的尖叫,仿佛被撞的是她本人而不是她的后保险杠。车速渐行渐快。无从判断爱丽舍的损失。他和雪佛兰都停不下来了,车流在后面催促着他们,引来一阵阵锐利的鸣笛。他们各自驶去。爱丽舍在他后视镜内下了车,站在夕阳下查看损失——非常之快,苗条的她消失了。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名字。什么也没有。雪佛兰也将消失。他速度太快,而他的车速还没提起来。同时,他发现自己驶过了第一个交流道口。顾不上冲雪佛兰挥舞的手做点什么了。黑暗即将抵达,残阳的反光躺在山上,二环路又宽又直,此前的堵塞仿佛假象。他迷路了,如果一直开,很可能通往云南东北部。但拿不准。他给刘盐打了电话,解释说他错过了路口,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第二个或第三个。为什么?刘盐说。什么为什么?他说。你错过路口,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经过多车相撞地点时,车速再次迫降。先前的消息是错的,一共9车追尾。它们全退到路边缓速带上等着,几个车主掏出手机拍来拍去。天色的黑暗程度就像黑暗早就等候多时,猛地从空中扑下。道路已经是正儿八经的高速路了,忽然变得空泛,宽阔,像一个大大的结婚礼堂。车速已高达110迈。他不是故意开这么快的。一切都很陌生。不是郊区就是郊县。大约半小时后仍未发现出口,也没有路标指示牌。他放慢速度,很快遭到两辆轿车的赶超。
大约8点,路边出现一家小型加油站的火红色尖顶。他向右驶入。只有一个女人,隐约有些豁嘴——小时候大概做过矫正,说话时有些漏风。这是哪里?他说。金马山,女人说。他问金马山离昆明多远,女人哈哈大笑,说你认为有多远就有多远。在他周围,碎石子铺地,顶棚十分破旧。女人操起油枪,为他灌满93号汽油,他说我没让你加啊。女人反问,不加油你开进来干吗?再说,你回昆明大概需要两箱油。他说,我来问路,怎么回昆明。两箱油?他不太明白。女人收了他的钱。他再问一遍。女人豁起嘴巴窃笑,头顶的灯光很脏。到底咋走?他说。我看见你的钱包了,女人说。你有500元。他没说话。女人凑近,身上的深蓝色制服和灰色高领毛衣让他想起冬天的篱笆。她身上有烟味,还有淡淡的酒味。指路费,500元,她说。可是,他说。女人从他副驾座上拿了钱包,掏空500元。往前一公里,右拐,交流道出去,调头,直走,大概可以回昆明。大概?他迷惑地说。女人将瘪瘪的钱包扔还他,劝他快走,否则天更黑了。他上了车,开得不快不慢。后视镜里的女人站着不动,直至消失。然而没有任何车辆进去加油。好在他的油箱满满的。有油就能回家。他给刘盐打电话,一再表示快回家了,虽然他也不知道金马山是什么鬼地方。刘盐说,她也从未听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小,似乎缺乏足够的移动信号。也许,她也很饿。她说满桌的好菜全凉了。他赶紧道歉,怀着某种悲愤放慢车速。一排山岩在右侧前方跳出来,荆棘闪闪发亮。几只夜鸟蹿得很高,车灯下的翅膀仿佛透明的。那个很小的交流道口出现了,柏油路面很快变成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碎石子、土坷垃像蝗虫一般砰砰敲打底盘。几分钟后,他不得不下车检视路况车况,然而道路像黑暗一样没有尽头,像长长的指甲划进夜里。他调亮大灯,发现路况比想象的还差,坑洼之多之大就像几十年没有汽车通行了。他一筹莫展。调头也不可能。他上了车,窗外响起蟋蟀的呱噪。荆棘和灌木反复出现。再这么下去,他的菲亚特就快完蛋了。它剧烈咳嗽,颤抖,底盘重重磕在地上,像挨揍的醉汉饱受折磨。转过岬角,车底以一个小小的狐步舞般的滑行触到柏油路面,柔顺平整的感觉终于回来了,菲亚特置身一级公路上。然而没有一辆车,前后左右都没有。他知道自己置身荒野,点点星光升上来,但无法照亮任何东西。山丘、树丛凝滞不动。他稳稳开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出口,一个U字形缓坡将他推入高速公路。车速很快提至100迈。他摇下车窗,夜风猛烈亲吻着他。之后,远方出现一片灯火的海洋,从距离上判断顶多六七十公里。那里应该就是昆明。温暖的家,饭菜的香气,刘盐的温柔,就在那里。当火红色加油站屋顶出现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灯光下的女人格外清晰。深蓝色制服、高领毛衣、补过的豁嘴。她似乎一直站在原地等他。像母亲一样整夜都在等他。
他下了车。我回来了?他说。你说呢?她说。为什么我他妈回来了?他说。这得问你,开车的人是你,她说。我操,他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每一个问路的都会回来的,她说。他浑身颤抖。女人坐下来,坐在加油台子上望着他。只有一条路,明明只有一条路,他说。哈哈,所以你回来啦。女人说。补过的豁嘴仿佛具有某种特权。你没钱了,她说。想喝水也不行了,因为你没钱买我的矿泉水。她哈哈大笑,两手垂在地上。他真的口渴,于是撇下她走进后面的收银间。屋内有两排货架,架子上有饼干和矿泉水。他抓起它们回到灯光下。必须付钱,女人说。我会付的,他说。你拿什么付?女人说。他的钱包空了,只有两三张角票。女人嘻嘻笑着,突然伸手握他的手。他往后躲,用力挣脱她。给我,女人说,我要它。女人指着他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不行,这是婚戒,他说。他和刘盐的无名指上各有一只。谁能把婚戒给人呢,再说——她打断他,你看着办,她说,如果你还想回家,还想找你老婆。他表示,总有别的路口,只要往前开,一直往前。那你试试,女人说。我会的,他说。先付钱,她说。我没钱,他说。那就给我戒指,她说。我要是不给呢?他说。女人笑了,摇摇头。那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回到这里了,她说。你试试看。她又说,不论这枚戒指是真是假(他当即表示是真的),有人为了重新回家,付出的远比这个多得多呢。是吗?他说。女人笑而不答。他赌气似地上了车,开出不到百米就停住了。后退时轮子摩擦碎石的尖叫声仿佛一种羞辱,然而他不能不领受它。我咋相信你?他说。你已经骗了我一次。他从车窗上望着她补过的豁嘴。我发誓,她说。没有下次了。我发誓,她说。他费了很大劲才褪下戒指。女人笑着将它戴在无名指上,稍稍大了些,却也相当合适。是的,她说,你说对了,她翘起手指端详。你过第一个交流道口,继续往前。三公里后有新的出口,你开下去,然后,哈哈——她祝他好运。他决定,就是死也不愿再见这张补过的豁嘴和她脸上深深的皱纹了(也许没那么老)。
这次开得相当慢,先后被一辆吉普、一辆捷达和一辆QQ超过。第四个电话是刘盐打来的,她不相信他还在路上。然而他手机就快没电了。回不来?她说。走错了?我也不知道。他说。他妈的,我真不知道。他想说的是,这是一场莫名奇妙的麻烦,就像一场阴谋。他望着左手无名指,或许,买一只新的就能蒙混过关。刘盐说快十点了,他要不想回来可以不用回来。他说我当然想回来,问题是——她冷笑着挂了电话。他听见公路下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黑暗在此背景上一点点加深,加深。山后面的零星灯光无助于看清方向;心中的悲凉已近似一种嘲讽。第一个交流道口过去了,第二个果然在三公里外出现。他开过去,上一小段斜坡,再往下,平整的一级柏油路面两边是宽阔的玉米地,叶子像女人头巾一样耷拉着。转出山坳,迎面是巨大的之字形垭口,路基躺在月光下,让他想起被骗走的钻石戒指。然后是更大的弯,更陡峭的山地——又上山了,爬升至山腰后向左急转,山涧的溪流像融化的碎银。偶尔出现模糊的鸟影,甚至狼一般的四脚动物。他执拗地认为那是低血糖引发的幻觉。他加快速度,一条平坦的二级路将他送达另一个山坡。他下了车撒了泡尿。夜晚的空气像下过雨一样毛茸茸的。之后,从一个更大的垭口穿过,终于来到高速公路口,路边有蓝色标志牌:昆明,174公里。整整174公里。明确无误。他向右转,沿途没有一辆车,无论是对头车还是前后方向。他时快时慢,担心错过什么,也害怕被假象欺骗。当火红色顶棚出现时,他觉得要么是个赝品,要么是个玩笑。然而车速降至10迈,比他的脚步慢多了。灯光下,她的豁嘴和灰色高领毛衣咄咄逼人,就像穿制服的女纳粹。他大叫一声,踩下油门向前冲去。高速公路是他曾经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第一个道口。第二个道口。他屈辱地喊着,声音空旷凄凉。他知道自己没法再往下开——远处那么黑,也没有一辆车。他靠边停下。马达嗡嗡响。他摸了摸眼睛,瞧着自己的手,瞧着挡风玻璃。仪表盘发出绿莹莹的光。油表显示,油不多了。往右走,把走过一遍的山路再走一遍。他在撒过尿的山坡停下,站在冰凉的月光下望着尿迹——还没有干透,下面是细细的泛白的沙。手机失去了信号,最后的电量也在耗尽。他重新上车往前开。油码表很快报警了。他连连拍打方向盘,恶狠狠地骂着,直到自己也为自己的骂声惊惧不已。昆明,174公里。右转,高速,他以最快速度往前开。加油站。女人。女人,加油站。操他娘的。这次他告诉女人没油了,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给她。女人拍着手说,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他下了车,冷冷地说,先给我加满。
女人笑着,拖出油枪为他满上。他顺势揪住女人的高领毛衣,油味香味烟味酒味强烈刺鼻。除了一张补过的豁嘴,她倒也不算难看,只不过年纪稍大,也许四十,也许五十。怎么走?他说,你他妈告诉我到底怎么走!放开我。女人仍然笑着,巧妙摆脱了他。随便走,走得越远,越有可能回昆明,她说。他想往这张光滑的老脸上啐唾沫。你疯了,他说。你明明发过誓不再骗我。是你疯了,她说,我好好的。我知道你好好的,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说,我死之前保证弄死你。这次免费,她说,你的钻戒很值钱呀。她抬了抬手。他看见自己的婚戒在她无名指上闪光。告诉我怎么回家,告诉我,他说。别着急,男人就爱着急,油钱可以不要,但是指路费不能不收,她说。你他妈真疯了,他用力搡她。女人趔趔趄趄一屁股坐地,扬起脸哈哈大笑。你想杀我?来,试试看。他垂下脑袋,眼里噙满泪水。想回家吗?想回家你就杀不了我。女人起身说,何况,你没胆子杀人。你必须回家,你老婆孩子还在等你。我没孩子。他大声说。女人嘎嘎笑着,将手上的沙子拍掉,补过的豁嘴像邪恶又聪慧的标志。那你完蛋了,你要是让你老婆知道你的婚戒——她抬起左手,手指来回晃动。他忍住泪水,央求她告诉自己正确的回家路线。就快十二点了。他的妻子仍在等他,他不能不回家。何必呢?不回家的男人多的是。她说。我必须回家,我每天都回家。他说。女人又笑了。我还能回家吗?他说。钱,女人说。他仔细看才发现,她补过的豁嘴像一个“Z”,大概象征着佐罗的狭义心肠。可是你没钱。有钱,才能回家。她说。是的,我他妈没钱了。他说。这是问题所在。谁还没个家呢?她说。我要回家!他大声说。她又笑了,然后严肃地望着他。要么,留下车。要么——她的眼神是他见过最淫荡无耻的。如果留下车,他将永远回不了家。他看着她。看着她补过的豁嘴。我要是都不选呢?他说。你可以走,或者在车里呆着。没有吃的,我也不给你水喝。明天晚上有人换班,我们会把你拴起来,像拴一条狗一样。如果你饿死了,就扔到后面山上。她说。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他说。你试试看。她说。我可以照直开。总有路口。总能回家。他说。那你试试看。她说。沉默间他听见飞蛾围绕灯泡飞动的砰砰声。我怎么相信你?他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女人又笑啦。爱信不信,这回我不发誓了。人不能随随便便发誓。我绝不把车留给你。他说。我知道。她说。我咋相信你不会告诉我妻子?他说。你真傻。她说。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他挥了挥手。于是,女人带他穿过空旷的加油站,去到仅有两排货架的小屋。他关上门,认真检查了门锁,还看了看有无别的装置,别的家具。他们在唯一的桌子上躺下来。这是一张老桌子,你能闻见刺鼻的木头味,像是正在腐败。他掀起高领毛衣盖住她的脸,她的豁嘴。她严厉制止了他。他只好把毛衣往下拉,盖住她下垂的乳房。她按住他的手,再次把衣服往上拽去,把小口袋似的乳房亮出来。他闭上眼睛。完事后女人抓起一瓶矿泉水扔给他。看我对你多好。她说。你走吧。怎么走?往前走。此前他居然有火烧火燎的强烈快感。他想躲开又想撕烂她补过的豁嘴。她想凑上来亲他呢,他躲开了。女人哈哈大笑。快说,咋走。他说。我说了男人不能心急。她说。凌晨一点啦。他说。反正已经凌晨一点了。她说。他拽开门,走到外面。灯光照着一地的碎石子,雾气从后山飘下来。你不洗洗?她说。他回头看了看她,拧开矿泉水瓶。之后,将剩下的水灌进喉咙。你会记住我吗?她说。他背对她站着,一声不吭。你会记住的。是我让你顺顺当当回家的。她说。你该感谢我。他望着灯光后面。那里很黑,像刷了厚厚的油漆。女人让他一路小心,别再走错路。他说到底往哪走?女人走出来,打开院子另一侧的灯。一条酷似铅笔的公路在加油站后方出现了,在月光下散射着牛奶的光泽。她指了指。这回,他相信是真正的回家之路。月光照亮她的眼睛和肉牙色豁嘴,也照亮了她铁黑色的头发和那件不值一提的高领毛衣。他钻进汽车,发动,驶向干干净净的柏油路面。昆明就在远方。然而,他并不知道离家究竟多远,还有多少山地要过,还有多少弯路要走,更不知道是否又将回来,回到火红色的屋顶之下,回到过期木头的腐臭之中。然而,毕竟是一条路,也许是唯一的,而且那么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