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

2016-10-25 09:10罗伟章
江南 2016年5期
关键词:母亲

罗伟章

上篇

刘河生下来第二天,她父亲刘文炳离家出走了。刘河落地时临近中午,刘文炳是次日早上走的,也就是说,女儿来到人世不满一天,他就匆匆忙忙弃下了这个家。他匆忙得连女儿的名字也没取。刘河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刘河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刘清,二姐叫刘溪,母亲猜想,依照那个不要天良的人的意思,这老三不论是男是女,都该叫刘河。他们住在普光镇中街,打开后门,虚楼底下就是一条河:清溪河。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婆娘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不要这个家了。

刘文炳走的那天早上,雾气从河里滚滚蒸腾,矗起数十米高的雾山,随后轰然崩塌,顷刻间,镇子被雾掩埋,也被水腥味儿和潮气掩埋。普光镇是条狗肠子街,也就是一条独街,约定俗成地分为上、中、下街,刘文炳迈着长腿,在青石板路上走,他要从中街走到下街,再走过绿的草滩和黄的沙地,才能走到河沿;他家的房子跟河挨得太近,虚楼的柱头就插在河水里,反而到不了河沿。他笨重的身躯很卖力地朝前撸,每跨出一步,晨雾就把他吞得更深些。他的两个女儿,光脚跟在后面(那时候刘清九岁,刘溪七岁),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爸爸。刘文炳说,你们各人回去。两个女儿说,爸爸,你也回去,爸爸,爸爸……她们越叫越急,“爸爸”声成了根直线;步子也越迈越快,成了小跑。但这时候刘文炳已经到了河边,从石礅上解下他家的舢板,向下游划去。

两个女儿趴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大声呼喊,眼泪和鼻涕破布一样挂在晨风里。

刘文炳只划了几桨,就看不见他人,只听见桨声。

两个女儿像是把河雾或者把桨声叫爸爸。

肚皮底下的沙地慢慢发热。雾散了,太阳出来了,空荡荡的河面,波动着烂金似的光芒。

父亲为什么出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十七年,从不露面,刘河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说法,很不一致。母亲说,那个天煞的,他早就想走了,他以为自己是条大鱼,嫌普光镇池子小,养不活他。事实上,走之前他从未透露半点风声,他的那些想法,是母亲在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摸”出来的。母亲说,婚后不满半年,她摸着的就不是刘文炳的身体,而是他的想法。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刘文炳的想法结出了果子,他站在客厅里说:燕,我走了。母亲当时正斜在床上奶孩子,听见那话,奶头吓得一哆嗦,从孩子嘴里蹦出来,淡白的奶水射了孩子一脸。你这就走了?再不回来了?他说不回来了。她正要起身,他却打开了门。她大喝一声:你回来!他没有回来。她把孩子丢开,跳下床,追到门口问他:你连三个女儿也不管了?不管了,他说。径直朝下街走去,头也没回。

每次母亲说到这里,就陷入沉默。

母亲沉默下来,刘河就用想象去填补后面的情节。其实不需要多少想象就能填补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被丈夫以这样的方式扔掉,还要独自领着三个孩子……

母亲名叫夏燕,在镇上的工作,是为兽防站一头配种牛割草。那头牛也有个名字,叫东风。夏燕的收入,大半拴在东风身上:每成功配种一次,兽防站收母牛主人三块钱,夏燕六成的工资来源,是从中提成。大河两岸的农户,半数以上窝在深山老林里,很不愿意拉着发情期的母牛,翻石窖,下陡坎,涉险滩,走那么远又那么难走的路,到兽防站给牛配种,还那么贵。但这是规定,否则以损坏公物论处。这罪名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罪名;何况人家也有道理,因为让东风配种,是给牛改良。

东风的出生地,在川陕交界的白花镇,那地方山是一般的山,水是一般的水,养的牛却不是一般的牛,特别是公牛,高大得像面山岳,天远地远的,都到白花镇买配种牛。东风是用大卡车和大货船运到普光镇来的,其时牙口刚圆,年华正好,站立时,头高高昂起,项上的肉鬃沉沉垂挂,石墙般坚实,闻到母牛的气息,它绝不像本地那些土老帽,乱蹦乱跳,仿佛全世界的喜事都给自己碰上了;它岿然不动,直待母牛近到身前,才穿山渡水地长鸣一声,后腿直立,跨上去。它太骄傲了,免去了鼻息的交融、舌头的梳理以及所有的温存。而被它骑跨的母牛,在它面前就像个孩子,一压就塌。只要连跨三次都不成,它就把家伙收起来,冷酷地望着别处。因此,能配上种的时候是那样少。在夏燕的印象里,东风成天都是在配种和配种失败当中度过,此外就是吃草。它一顿要吃六七十斤草,而割草的任务,由夏燕一人完成,只在她坐月子期间,才临时请人。

镇上哪有草让她割?河滩上长的,多是猪鼻孔和车轴草,牛不吃的。她要去山里。大河两岸,这面是老君山,对面是杨侯山,老君山林木茂密,不大长草,多数时候,她得驾着那条小舢板,渡过清溪河,去杨侯山;自从丈夫把舢板推走,她就只能沿河下行,走三里地,再过清溪河大桥。那些日子,她瘦得像是她自己的影子。

想到母亲的这些事,刘河总禁不住泪潸潸的。

可两个姐姐瞧不起她的泪水。

刘清说:“河,你信妈呀?她是在扯谎!”

刘溪说:“河,你晓得爸爸为啥子出走?”

刘清接言:“是遭妈逼走的!”

夏燕六十七岁了。

她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熟人。她的朋友和熟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慌慌忙忙死去了;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或死去,只是从她记忆里溜掉了。每天早上醒来,夏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把门打开。乡下老婆子这样做,为的是把关了一夜的鸡放出去,让它们拉屎、吃土坷垃,夏燕这样做,是要认人。

那些街坊邻舍,跟她做邻居做了几十年,她却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了。

这件事可能是相当缓慢地进行的,但很突然地让夏燕明白了这一点。

那天傍晚,中街接到通知,说要停一夜电。遇到停电,夏燕都特别恐慌。她害怕黑夜。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黑夜只针对她一个人,像追着她咬的狗。自从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她睡觉也开着灯。那天听到通知,太阳还歇在杨侯山顶的松垛上,霞光轻盈,把镇子罩起来,可夏燕觉得那霞光像块黑布,太阳也不是太阳,而是一粒充血的眼珠。她去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但没找到。好在旁边贺秋阳的店子里有卖,于是她出了门。左拐不到四十步,就是贺秋阳家的柜台。他家的柜台霸气地横着,堵住整个门面,而且那么高,个子矮的人,会感觉那是一面墙。好在夏燕是高个子,尽管驼了背,也还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看见贺秋阳光着脚板,盘腿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普光镇扩建过后,买卖都移到了下游,这段街面上的生意,就像煮了一大锅菜,却没放一粒盐。夏燕也曾在家的前厅开着个铺面,卖些杂货,进账不多,倒也能缓缓悠悠地打发日子,后来,那些“日子”只管停在她的货架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从哪里来的毛发。五年前的七月间,她闹胃烧心,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却胀鼓鼓的,喉咙到胸口,又像滚水在淋,她就把铺面关了。这一关就关老实了。

天色昏暗,贺秋阳捧着书,更像是捧着他自己的脸。他的脸跟发黄的书页一样皱巴。

毕竟是七十出头的人了。

夏燕把嘴咧了一下,想喊贺秋阳。

可她发现自己忘了贺秋阳的名字。

把整条街上的名字都忘完,也不该忘了贺秋阳。

忘了名字,她可以喊贺站长。贺秋阳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普光镇兽防站干,后来去市畜牧学校读了半年书,回来就当了站长,一直当到兽防站撤销。夏燕心里清楚,贺秋阳除名字以外还有个称呼,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可是她同样忘记了!

她连贺秋阳姓啥也想不起来。

太阳无声无息,从山顶滚进了河里。哪怕天上只有太阳的一根胡须,青石板街都像涂了釉彩,漂浮着温暖的亮光,一旦太阳被山驱赶,被河吃掉,那亮光就迅速变凉,暮色随之洇开,眨眼间天就黑了。普光镇的傍晚和黑夜是连在一起的。普光镇没有傍晚。夏燕在自己胸膛上薅了两把,薅得恶狠狠的,像贺秋阳的名字藏在她的皮肉里,这么一薅就能薅出来。结果忘得更深,更远。她分明看见那个名字在背向她奔跑。

这比黑夜还令她惶恐。

她只好拍打柜台。柜台上的玻璃装得不够瓷实,一拍乱响。贺秋阳以为遇到棒老二呢。沿河的水码头上,总少不了棒老二,那些家伙不屑于像早年的抢匪,拿根大棒在僻静处行事,他们就在街上抢,整张脸用头套蒙住,只在眼睛处开两个小洞,手执利斧或仿制手枪,来了就敲柜台,把东西抢到手,就从水上逃走。

贺秋阳两腿一弹,书飞向脑后。

待他看清柜台外面站着夏燕,脸沉下去了。夏燕给了他惊吓,他很不满。

夏燕知道他不满,说对不起,我要……蜡烛,对,是蜡烛。

贺秋阳气呼呼地抽出一捆,问要几支,夏燕说把整捆都给我吧。

“有二十支呢,又不经常停电,要这么多干啥子?”

夏燕很想说,只要今晚不来电,她就要从黑点到亮,怕不够点,所以多要。但说这些有啥意思呢?她只是付了一捆蜡烛的钱,就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家。

她是把蜡烛点上才关家门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想起贺秋阳的名字。想不起就算了,懒得想了。几十年了啊,那个人……可到底放不下。就如同心里涌起一首老歌的调子,熟得不能再熟,却就是想不起它的歌词,把调子哼过来哼过去,哼得口干舌燥,歌词也唤不出来。

这是让人相当难受的。甚至可以把一个人逼疯。夏燕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因为想不起熟悉的东西被逼疯的人,那人名叫周安,疯后鼻涕口水,又哭又笑。因为见过疯子的模样,夏燕不想疯。她决心不再去想贺秋阳的名字,她宁愿让贺秋阳的名字永远瞎在那里。

可她并没因此平静下来。她知道人的心就跟面前的蜡烛一样,瞎掉的,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而且只要蜡烛还在燃烧,就会不断瞎下去。她本是躬腰坐在沙发上,这时候像被人从后面抽了一棒,身体内部尖叫一声,使她猛然站起,左右逡巡。逡巡一会儿,才发现根本没有目标,于是绕过茶几,颠颠扑扑走到对面的电视机旁,将按钮戳了一下。电视机没理她。戳好几下也没理她。蜡烛的光焰迸跳起来,讥讽她:你这老婆子,今晚不是停电嘛!

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跟她作对,都在把她往边缘上挤。

三个女儿呢?她想到了三个女儿。女儿很久没跟她通过电话了。老幺有时还打电话回来,老大老二么,只要她不打电话去,也就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女儿不需要她,她却需要女儿,特别是在今夜。这种需要让她伤心,让她感到隐隐的屈辱。但她顾不了这么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重浊地呼吸着,开始拨女儿的电话。

她把每一个数字都按得很实沉,生怕按轻了,那号码也会瞎掉。

这天夜里,刘清、刘溪、刘河,三姐妹正聚在一起。

是又一次相聚。近一年来,她们聚了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大姐刘清召集。刘清和刘溪住在巴州市内,刘河住在竹江县城,巴州市、竹江县和普光镇,呈三角形分布,普光镇往东,沿国道可到巴州市,往北,水路直通竹江县城,竹江县城至巴州市,既通水路也通公路。三者之间,镇子离县城最近,但所用时间相差无几,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

刘清召集,自然是去市里。

聚会的目的都是同一个:寻亲,寻找她们的父亲。

去年秋天,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刘清的儿子上了大学,儿子一走,她突然觉得家里像少了七八口人,儿子在时,地板和墙壁都会说话,现在连人也不会说话了。许多时候,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刚上高中,她就为自己安了个病,办了病退手续,她把十之八九的精力,扑在儿子身上,留下十之一二给丈夫。眼下她照样那样扑,只不过把给儿子和给丈夫的比例,颠转过来。

却扑了个空。

丈夫张占军,是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他的家不在家里,是在单位、酒桌和牌桌上。对此,张占军自己很不满,常向妻子抱怨,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陪领导通夜通夜地砌了长城,还要往酒缸子里泡,好好的一副身板,活生生被败坏得奇形怪状。可刘清发现,丈夫的领导并不是天天喝酒,也不是天天打牌,特别是眼下,风声紧,领导喝酒打牌的时候,比先前少了大半。退一步说,就算跟先前一样多,也不是回回都让张占军去陪的。不让他陪,他就回家来,他开门进屋时,是那样疲乏,像把脸舒张开也要费去最后的力气,因此他闭着嘴,沉着眼皮,换鞋时还发出轻微的吁吁声,然后,他把自己往沙发上一甩,刚甩下去,就扯起了鼾声。

不知从哪天起,刘清便无法从丈夫的鼾声里判断他是否真的睡着,因为最多扯上三五声,他就把手机掏出来,眼睛翕开一条缝(他过于肥胖,眼睛差不多只剩一条缝了),在手机上划个倒三角,解了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他打电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刘清坐在他旁边也难以听清,对方是怎么听见的?短信和电话的内容倒也没啥秘密,都是问别人在干什么,若对方有事,他会再次躺下去,再次扯起鼾声。但很快,又发短信,又打电话。即使不发也不打,别人也没联系他,他照样隔两三分钟就掏出手机瞄一眼。这么折腾着,直到把人约上了,他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活人,对妻子说:“我有应酬。”出门的时候,他精神百倍。

刘清觉得,自己在丈夫眼里,只是一件陈旧的家具,一直在用它,却没注意过它,甚至没正眼瞧过它。遇到别的女人,即使不把怨气发在明处,也要把守活寡的哀怨挂在脸上。但刘清从不。她是个知事的女人,明白巴州市六百多万人口,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却只有一个。她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是故意把她撇在一边,而是在为这个家受苦。丈夫受苦,她担寂寞,她觉得天经地义。只要当家的有个一官半职,哪个女人又能不寂寞?所有寂寞,刘清都自己了结。儿子走后,她养过一条贵宾犬,别人送的,只养了半个月就卖了;接着养猫,一只纯种波斯猫,也是别人送的,但很快也卖了。倒不是贪那点小钱,而是她对宠物过敏:打喷嚏,打得骨头稀软。她既不跳舞,也不打牌(她觉得女人动不动就往牌桌上钻,有损丈夫的名誉),宠物又不能养,确实想不出多少法子打发时间。幸亏有电视。她成天都开着电视。但有一回,她在电影频道看了部老片子,对里面的女主人公极其厌恶,便恨屋及乌,连别的节目也少看了。

日长无事,她想到了父亲刘文炳。

其实也并非无事才想到父亲。她一直想着。

父亲是她心里一块沉睡的伤口,现在那块伤口醒过来了。刘清的内脏痛起来,胃痛,肝痛,心痛。潜伏了三十七年的伤口一旦醒来,就是为了咬人的。

这么痛了几天,她给二妹去了电话,让二妹赶紧来她家里,有要事相商。

刘溪住在城南,与大姐所住的城西,有个垂直的拐角,路程倒不远,不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只是刘溪出门不是太方便——她跟丈夫的关系不那么顺。

若干年来,巴州城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格局:东边住穷人,西边住贵人,南边住富人,北边住怪人。这种概括不一定适合所有个体,但用在刘溪夫妇身上是准确的。刘溪的丈夫王成江,年纪轻轻就炒股,很短的时间内赚了一大笔钱,后来跟妻子合伙炒房,赚了更大一笔钱。这两大笔钱,让他们有理由坐享其成,且把女儿送到了澳洲读高中。而今他们在南城傍湿地公园的地方购了别墅,买卖也见好就收。可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四十出头的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否则无聊起来,真是要命。人这辈子,可怕的不是穷,而是无聊。不过这只是王成江的想法。刘溪不怕无聊,因为她从没无聊过,她对每一种生活都满怀热情,比如几年前,她去南海边玩了一趟,捡了个蚌壳回来,就经常把蚌壳贴在耳边,听海啸的声音。

她越这样,王成江越觉无聊,于是又开始了折腾:忙着联系开饭馆、开酒吧。奔了二三十天,饭馆和酒吧都没开起来。其实他不是真要干这事,可当他明白自己想干的事没干成,就更加恐慌。这类同于那些老烟鬼,在某一个时刻,并不是真想抽烟,但当他发现烟盒里一支烟也没有,烟瘾就会像点燃了的汽油桶。

王成江折腾的时候,刘溪也没闲着。刘溪这人,豁达,爱笑,笑起来哪怕只眯一下眼睛,也像浑身都在笑,因此人缘好,朋友多。她就去找朋友们玩。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巴州市的玩法基本上是打麻将,刘溪和王成江以前都不怎么打,现在刘溪仿佛突然知道了麻将的好处,离不得。正是在麻将上瘾过后,她才感觉到自己也怕无聊。没人约,她就怕,就主动往茶馆里钻。巴州市的茶馆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陆上有,水上也有。市外的那条河,名叫州河,属嘉陵江水系,接纳前河及中河跟后河汇成的清溪河,水势浩大,河面密布着彩船,白天乱旗招展,入夜灯火通明;每艘船都有两三层,一层是餐厅,二层打麻将,如果还有三层,就搞按摩。刘溪的脚步频繁地在陆地和水上游走。

没干成想干的事,王成江哀声叹气,刘溪便拉他也去打麻将。他就是不肯。她的瘾越大,他越不肯,连以前的偶尔为之也赌气戒掉了。王成江是个多疑的人,也是惯于把什么事都夸大的人,他把没开成餐馆酒吧,当成了某种警示,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成功的时候了。他哪有心思去打麻将?

有天后半夜,王成江突然摇着刘溪的肩,悲怆地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刘溪那时候正做梦:她张开双臂在空中飞,累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感觉马上就要坠入深谷,而后面追她的人却步步紧逼。最近这段时间,她老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景象阴风惨惨,那个追逐者长啥样,她从没看清过。那天夜里听了丈夫的话,她还以为是追她的人在说话。“未必是个死人在追我?”刘溪肩膀一抖,发出模糊而绵长的惨叫。

这声惨叫成了王成江的证据。王成江觉得,妻子在梦中一定想着别的男人——在他们日子过得最顺、夫妻关系最好的时候,他就这样怀疑过,妻子是在为那个男人痛苦。刘溪清醒后,王成江忘记了自己的苦恼,而是追问妻子刚才在想谁。刘溪把梦告诉他,重复三遍,他也不信,刘溪恼怒地说:“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连想想别人也不行?”

语言也是物质,一旦出口,就像某件东西摆在那里;跟东西不同的是,东西可以扔掉,而它扔不掉,你越想扔,它越抓你的心。从那以后,王成江和刘溪就别扭起来。王成江像突然衰老了似的,雄心没有了,啥事也不想做。刘溪看他可怜,为消除他的疑虑,只要不是牌客约她,别的任何人,哪怕是先前再好的朋友约她,她都尽量推掉。

可既然姐姐有要事相商,她不能不去。

那天刘清把二妹迎进屋,焦躁地说:“溪,我们是从小就没爸爸的人呐!”

对没有父亲的日子,刘溪早就习惯了,但习惯的只是表层,经姐姐这么一说,表层的泡沫被捋开,露出了皮里的烂肉。她生动地回想起了自己和姐姐趴在沙地上望着父亲被河雾吞蚀的景象,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眼下所过的墓地一般的日子。

“也不晓得爸爸咋样了……”

刘清赶紧说:“我叫你来,就是想把爸爸找回来。”

“找?都三十多年了!”

“你说是三十多年,我说只有一天。”

刘溪无言以对。因为发现自己跟姐姐对爸爸的感情重量不等,她很是愧疚。

于是她模仿着姐姐的忧伤,说:“能找回来就好了……咋找呢?”

“我也不晓得,”刘清抹了把脸,“所以才找你来商量。”

她们商量了很久,想了许多办法,觉得都不可行,便又找了刘河。

刘河在县职高教语文。职高是从中师改过来的,最近几年,虽说职高不太愁生源,但跟先前的中师相比,那种落寞几乎可说是惊心动魄。刘河身上就带着落寞的气息。只要不在课堂上,她很少说话。但她脑瓜子灵,这一点两个姐姐都承认。

刘河去了市里,听了姐姐的意思,很不解:“为啥要找他?”

尽管每次召集她都去,但每次她都要这样问。

这天夜里——普光镇上的母亲去贺秋阳店里买了蜡烛的这天夜里,她还是这样问。

自然,她又被两个姐姐狠狠数落了一通,说她没心肝。

刘河不服,说真正没心肝的,是他。

说到父亲刘文炳的时候,刘河都不叫爸爸,而是叫“他”;她从小就没叫过爸爸,现在怎么努力也叫不出口。她倒是能很顺溜地把公公叫爸爸。她认定了自己只有公公这样一个爸爸。但两个姐姐提醒她,把公公叫爸爸,是因为有座桥,丈夫就是那座桥,没有那座桥,你那个宽皮大脸爱逗乐取笑的公公,就是你的陌生人。你需要的是一个血肉相连的爸爸。我们趴在沙地上看着远去的那个爸爸,才是我们血肉相连的爸爸。

每当听姐姐们这样说,刘河都心生嫉妒。人以为一生很长,可懵里懵懂的,就到了回顾往事的年纪,而姐妹三人最重要的往事,她却不能参与。许多时候,她有种古怪的感觉:怀疑自己跟清和溪不是亲姐妹。这种古怪的感觉常常转化为怒气。她说:“你们当然喽,你们见过爸爸,我没见过!我生下来不满一天他就走了,总不能说我见过他!你们说的那个血肉相连的爸爸,对我来说就好比空气,我总不能把空气叫爸爸!”

老大跟老二对视一眼,然后喝了口水,又喝了口水,给自己添水之前,给老三添上了——算是原谅了老三的怒气。放下水壶,老大把椅子朝老三挪近了些,柔声说:“河,就是晓得你不能把空气叫爸爸,我们才要去把爸爸找回来呀。”

刘河的眼眶湿润了。唯她自己清楚,姐妹三人,最想找回爸爸的是她。她们都知道自己有爸爸,她不知道,她要让那个被称为爸爸的人,站到她面前,承认她是他的女儿,然后像父亲搂抱女儿那样,把她抱进怀里……

刘溪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刘河,刘河接过来擦眼睛的时候,坤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打来的。

刘河的手机里没存“妈妈”,存的是“夏燕”。现在的不法分子,偷了你手机,还要寻你手机里的联系人,对他们实施诈骗,比如说你亲人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火速汇几万块钱到某账户。妈妈接到这样的电话,必定想也不想,就往储蓄所跑。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她有好多年没领过工资。兽防站撤销后,除站领导,别的人都停发了工资。直到五年前,又才给他们落实政策,停发的工资不再补,但从今往后,每月可领八百块。要不然,那年妈妈再害胃烧心,货架上的东西再是积灰长霉,也不敢关了铺面。有这笔收入之前,刘河和两个姐姐,每人每月给妈妈五百块,现在再给那么多没有必要,由五百降为了三百。一千多块钱,无非也就是生活费。妈妈塞不住骗子的牙缝,只能借。最方便的借处,便是她的邻居贺秋阳。

贺秋阳,那个被姐姐们说成伙同妈妈把爸爸逼走的人。

几十年前的事了,可姐姐们说起来,就像发生在上个星期。有的事情正在发生,却什么事也没有,有的事情早已过去,却一直尾随在你身后。妈妈夏燕与贺秋阳之间的事,属于后者。但真正说起来,又简单得很,简单到语焉不详。那家兽防站,那间牛棚,就是制造和隐藏全部秘密的处所。刘河懂得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兽防站已经不存在了,改作了酒厂,原是牛棚的地方,也砌成砖房,作了酒厂的职工宿舍。至于那头名叫东风的种牛,早就蜕变成另一种物质。在镇上念中学的几年里,刘河有空就朝酒厂方向去。若不是因为盖了顶棚,简直可以说那是个露天酒厂,当年的若干房间被拆除,整块地面打通了,备料、选料、粉碎、入库、蒸馏,全套程序,都在这没有遮拦的空间里完成,栗黑的酒糟堆积在门口,堆成了山,等着赶场天让乡下人来把这座山搬走。乡下人把酒糟买回去喂猪。刘河到这里,眼睛几乎派不上用场。越是敞亮的地方,眼睛越是派不上用场。她只是闻。

酒的气味。酒糟的气味。

把这气味往前推,是田野的气味。

再往前推,是粮食的气味。

玉米的气味。小麦的气味。豆子的气味。

那时候,也就是母亲为种牛东风割草的时候,普遍缺粮。但兽防站比别处好些。这全仰仗了东风。为保证它的产精量,给它配了专用口粮,玉米、麸皮和豆粕,每月三十斤。贺秋阳把这三十斤粮,分成两份,每份各半,一半拿回家,一半给东风。后来他重新分配,依然是两份,一份二十斤,一份十斤,二十斤的给自己,十斤的给东风。再后来,十斤的给了夏燕。刘河听两个姐姐说,妈妈拿回那些粮食,给他们做粑粑吃。但爸爸不吃。爸爸是烟叶收购员,掌上的烟油有半寸厚,手不管伸向哪里,就把那里的东西粘住,因此他的手掌上随时响起撕裂之声。他把撕下来的东西扔开,说:“人要讲良心。”这话当然是说给他妻子听的。他妻子听了,自己也不吃,背上花篮出了门。尽管老是配种失败,但东风所做的,到底是损元气的事,东风的饲料被她拿了,东风沾不到饲料,整个身躯,就是一副骨架子,往它身上一摸,硌手,肉鬃也变薄了,像片干肉。夏燕一去就好几个钟头才回来。她用自己的劳苦,为吃了牛饲料赎罪。

可刘文炳的那句话,却不单纯指这个。

母亲应该听得懂他的意思,但她装着不懂。

她照旧在月尾的时候,拿回十斤粮食。

她把粮食放进草花篮,仔细掩了,再背回家。但这瞒不过镇上人的眼睛。其实是瞒不过他们的鼻子。饥荒年月,人和动物,鼻子别无一用,就为闻食物的气味。镇上早有传言,说东风的饲料被贺秋阳吃了,因为贺秋阳也要跟东风做同样的事。贺秋阳倒是比东风有情义,东风只顾自己,贺秋阳还要顾母的。

父亲就是这样被逼走的吗?

往常,刘河看到“夏燕”两个字,不经任何过渡,就自然而然地反应出那是妈妈。妈妈就是夏燕,夏燕就是妈妈。可这天夜里,她觉得夏燕和妈妈之间,似乎并不能画等号。夏燕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妈妈是生养她的女人。这是两个女人。

她现在从手机里看到的,是把父亲逼走的那个女人。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姐姐们一样,轻视那个女人。

刘河的手机响之前,清和溪的都响过,还不止响一次。她们看了一眼,都没接。刘清是寂寞着并且害怕寂寞的人,她奇怪丈夫有事无事把手机摸出来看,其实她自己也是这样,三姐妹这么商量着寻找父亲,她也忙里偷闲,将沉默的手机看了七八回。虽然跟她联系的人并不多,但有人来电话,她是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妈妈打来的,她不可能不接。刘溪正跟丈夫闹别扭,生怕丈夫查问,要是王成江来电话,她不仅要马上接听,还要故意让丈夫知道她现在是跟姐姐和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说,那电话不是王成江打来的。也肯定不是牌友打来的。刘溪没接听的电话,只可能同样是妈妈打来的。

想到这一层,刘河心里有些酸。

她觉得妈妈对大女和二女比对幺女好。不是现在才感觉到,是从小就有这感觉。别人家有了好吃好喝,都是先给老幺,老幺最弱,多受些照顾理所当然;而妈妈总是先给老大老二。轮到给老幺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迟疑,也有一丝怜悯的味道。小时候的刘河,倒是希望看到妈妈那种眼神,这证明有好东西吃,比如面条里埋个荷包蛋——那是当年最常见的好东西。长大了,刘河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委屈。而妈妈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没读懂。但这天夜里,她猜出妈妈给老大老二打了好几个电话,老大老二都不接,才想到给她打,她便发现妈妈那眼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不爱她,无非就是觉得她不如前两个女儿重要。

以前妈妈来电话,除非在上课,刘河没有不接的,今天她不仅没接,还把手机关了。

三姐妹又回到正题上。

刘清说:“爸爸推着那条小船,从清溪河到州河,州河下去是渠江,渠江下去是嘉陵江,嘉陵江下去是长江,长江下去是东海。三十七年啦,还不够他走到海上去吗?说不定他早就成了海里的野人了……河,你比我们灵光,你得想个办法。”

没等刘河回话,刘溪突然想到中央电视台有个寻亲节目,不如……

“你比我还笨,”一口茶水刚进嘴里,刘清就打断她。茶水没包住,往下滴了一串。

“老球了!”刘清解嘲地说,扯了纸巾先擦嘴,再擦地板。

刘溪笑起来。刘清拍了刘溪一掌,自己却比她笑得更响。

为这件小事开心了好一阵,刘清才解释为什么说刘溪比她还笨:“那些去电视上寻亲的,都是走掉的亲人找不到家在哪里,我们爸爸是他个人不愿意回来,你上电视有屁用!”

这话在理,但刘清真正的顾虑在于:如果上电视,爸爸多半看不到(要是他到了海上,更看不到),却很可能被熟人看到。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有那样一个爸爸。普光镇的老辈人当然知道,但后生知道的不多,县城和市里更是无人知晓。不管怎样,这都是丑事。如果遇到好事者,不仅关心她们爸爸为啥出走,还要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就是更大的丑事。她们丈夫都不是很清楚呢。但刘清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她又转过脸,盯住刘河。

大姐的话提醒了刘河,让她想起念大学时读过的两篇小说。一篇是美国人写的,说有个男人,某天突然心神不宁,便离家出走。他走了很多年,他的妻子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因为他并没走远,他就在邻街,只是再没有回家的勇气了。另一篇是巴西人写的,这篇跟“他”更像:一个本分的父亲突然划走一条小船,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流的岁月,其实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附近的河里划来划去,只是从不上岸。

刘河把这两篇小说讲给姐姐们听,但没说是小说,只说有过这样的事。“他”也可能这样。“你们想,”刘河说,“他的那条破船——照你们说起来,那条船不仅小,还破,稍微大些的浪头子就能把它打散,能走多远?清溪河和州河倒还算平稳,渠江你们是去过的,渠江里流的不是水,是浪,全是浪,他的那条破船,穿不过那些一浪高过一浪的浪!”

中 篇

刘河回了普光镇。

这是个星期五,她下午上完两节课,家都没回,就去坐船。到普光镇已是黄昏。普光镇连傍晚也没有,别说黄昏,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刘河回了镇子。船停在下街码头,她去码头斜上方的摊子上买了几份熟肉,拎着往中街走。

而今的普光镇,依然是条狗肠子街,但朝下游延伸了数倍。延伸部分称为新街。十多年前新街建成,又着手改造老街,老街全是陈旧不堪的板房。然而,刚拆了上街的半间,就被紧急叫停,说普光镇是巴国故都,那些老房子是文物,里面可以继续住人,但不许损坏和拆建。当然已经搬到新街的镇政府除外,镇政府原在老街尽头,砌了四丈多高的堡坎,盖的又是青砖瓦房,并不在文物之列。现在的老街两头,各立了块刻着“巴人街”的石礅,且给每个住户编了号:巴人街1号、巴人街2号……但巴人街只是官方的叫法,民间对石礅和号牌视而不见,都把这段青石板街叫老街,上了些岁数的,还固执地保留着老街上中下街的区分。政治经济中心捆绑下移,加上巴人街的强制性保护,使老街除了变得更老,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叫得五花八门:刘河、河、三妹、大炮。每个称呼都是她的一段人生。“大炮”是她念小学五年级时班主任给封的,是因为那时候,她很有些不负春光、野蛮生长的味道,手脚浑圆,还特别爱说,而且啥话都敢说。后来苗条了,也不爱说了。并不是落寞的职高让她的嘴皮子也落寞下去的,上初中过后她就不爱说了。她真像河流,以前说到河流,会自然而然想到奔腾和喧嚣,而今那样的河流越来越少。

刘河听着别人叫她,如同穿行在她自己的丛林里,刚走进花骨朵满枝的初春,又一脚踏进了炎热的盛夏,纳凉的扇子刚摇开,微风又送来秋天的气息。三十七岁的女人哪。她的岁数太好记了,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二十年了,她就是二十岁;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三十七年了,她就是三十七岁。

刘河发现,别人叫她河、三妹和大炮的时候,她都会涌起莫名的羞愧。唯有叫她刘河,她才心安理得。她已经不习惯亲热。就连跟丈夫和女儿也是。女儿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亲热。女儿在县中读书,操心的事全由她爸鲜春做了。鲜春是天底下的头号暖爸,从没训斥过女儿,更没骂过、打过;不仅如此,当女儿还是个系着羊角辫的小学生时,他跟她说话就脸红。人言,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真像。这种联想更加败坏了刘河的心情。如果那句话成立,她就是个被抛弃的情人,一个出世不满一天就被抛弃的情人。

真不该去找他!

而她这次回来,就带着找他的任务……

不知不觉,到了贺秋阳的柜台前。天完全黑下来了,贺秋阳却没开灯,窝在那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刘河三姐妹都遗传了父母的高个子,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一张茶几,一个方凳,一把藤椅,再就是藤椅里黑乎乎像是炭化了的人。如果贺秋阳长的不是猫的眼睛,不可能看清书上的字。他事实上没有看书。即使在看,也肯定不是看捧在眼前的书。他看的书,写在跟风一样流逝的时光里。那书上除了有他本人,一定还有夏燕,同样少不了周安。

当年,周安跟贺秋阳是最好的朋友,两人也都是镇上有名的读书人,只是贺秋阳没有周安身上那股读书人的香气。周安的那股香气,让下街的冉芹吃了大亏。冉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好看,也利用自己的好看,对某个男子本来毫无感觉,也故意两眼虚虚地跟人家说话,临别时再用力看对方一眼,像有无限情意。男子被看得发酥,再去找她,找到的却是一块冰。但那可怜人已丢了魂,按上街张中医的说法,是丢了幽精,幽精一丢,人就着了迷道,得不到回应,便只能躲到某个角落,悲苦地去害相思病。这些人中,包括贺秋阳。只是贺秋阳跟别人不同,相思越苦,他越要做出谁也不配我喜欢的样子,那段时间,满场镇都听见他的说笑声。街坊私下谈论,说要是冉芹不能嫁到县城,镇上怕是没人配娶她了,因为贺秋阳家境好,人又能干,还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底下的关公眼,英气逼人。谁能料到冉芹中意的是周安?周安除了书读得好,可说一无是处,穷、矮、黑,三个字就把他说尽了。桃李丰润的冉芹,却为他水米不进,紧跟着发癔症,说胡话。句句胡话都离不了周安。

这事传出去,镇上很多姑娘撇嘴,认为冉芹是装的:她假装说胡话,其实是想别人知道她的心。没有人怀疑冉芹也对周安丢过眉眼,看来周安没接招。周安可能是迷进书里去了,或者以为冉芹在他面前,无非只是习惯性地卖弄风情,再或者,是忌惮贺秋阳。贺秋阳行事霸道,说出去的话就从不收回,却对冉芹的拒绝隐忍,是因为他正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终有一天,他会成为普光镇的地头蛇。作为朋友,周安比别人把他看得更透些。不管怎样,周安不理冉芹,让别的姑娘高兴。她们也对周安身上的香气着迷。

獐子因为香气而被猎杀,周安也必须付出代价。镇上谁都清楚,是贺秋阳设绊子,把周安当成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那牛棚本是专供种牛东风躺卧,但那些天,东风搬进了天井。

周安在里面不能看书,不能听广播,也无任何人交流。刘河听母亲说,当时由她负责给周安送水送饭,可有人提早打招呼:不许停留,不许出声……其实谁愿意在里面停留呢,那正是三伏天气,太阳烤,河水蒸,普光镇成为火炉,而牛棚是火炉的中心,盈尺厚的牛粪,又臭又烫;不光牛粪,还有人粪,周安只能像牛一样在里面拉屎拉尿,且不给他手纸。此外还有蚊虫,黑压压的,飞起来比河水还响。周安似乎不怕蚊虫,他光着膀子,在牛棚里踱过来,踱过去,想他看过的书报,不仅在心里想,还大声说出来,相当于背诵。

有天中午,他丢了饭碗,开始背曹操手下的战将,照《三国演义》的出场顺序,依次往下背,背到第二十四个,突然忘了是谁。怎么可能呢?他不信,但那是事实。第二十四个名字瞎掉了。他从头再来,每次背到第二十四个,都卡了壳。连续两天,夏燕给他送饭,都听到他在重复前二十三个名字,被卡住之后,他急得颈项上青筋暴起,双手在身上乱抓。他那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一抓一条槽,槽口结满熟葡萄似的血珠子。夏燕想对他说:你背这个有啥用呢?记不住第二十四个,不可以从第二十五个开始吗?但旁边住着看守,她不敢说。她也想过找人查一查书,把那第二十四个名字写在纸上,将纸条埋进饭里。但那比直接告诉他更加危险,还会连累了帮忙查书的人。何况,自从忘了那个名字,周安就连饭碗也没瞧过一眼了。

又过去一天,黑屋子里响起非凡的动静,先是碗被砸烂的声音,接着是拳头猛击板壁的声音。一群小将冲了过来,边跑边解腰带。但贺秋阳出现了,贺秋阳向小将们求情,说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这群嘴上无毛的娃娃,本就受贺秋阳调度,于是按兵不动,任周安去砸。碗就那么两只,一只装水,一只盛饭,都是龇牙咧嘴的土碗,砸了就砸了;牛棚是砸不烂的,关东风的时候就固若壁垒,把周安关进去后,又在板缝处打了补丁(主要是挡住天光)。

周安砸了几袋烟工夫,停了,又开始背曹操的战将,背到第二十四个,有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传来抓扯自己的怒吼,怒吼一阵,又从头再来。

背到第五天中午,周安疯了。几天以来,他没吃过,也没大睡过,此刻又哭又笑,抓起苍蝇盖面的饭菜,却不是往口里塞,而是拍成饼,捏成团,藏进又深又脏的头发里。

一个疯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周安死后,镇上人悄悄说,贺秋阳治周安的那一招,毒啊,杀人不见血啊,如果当时贺秋阳让小将们把周安揪出来,哪怕是揪出来暴打一顿,周安就跟外界有了联系,就会从那个自设的迷宫里逃走,就不会疯,也不会死。

但这些都是假设,周安疯了,也死了。几十年来,他成为普光镇的传说,传的都是他对书本的痴狂和过目成诵,最多再说到漂亮的冉芹为他憔悴,没有谁再提起他被关了牛棚,更没有谁提起他在牛棚里的遭遇。世事早就教会了普光镇人选择性遗忘的本领。那些难堪的历史,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没必要记住。再说周安早死了,他的家人也悉数迁到了外地,而贺秋阳还活着,且一直住在老地方,说那些事,讨不了周安的好,却得罪了贺秋阳,实在犯不着。

不知道贺秋阳自己是怎样想的。

刘河总觉得,当他在黑暗里“看”书的时候,其实很希望别人能分担他的记忆。

幺女快到家门时,夏燕正拿出手机,又准备给女儿拨电话。

近些天来,她能记住的事越发稀薄了,但给女儿打电话这件事,她记得牢牢的。打过去,有时候通了,有时候没通,有时候接了,有时候没接——多数时候是没接。但不管怎样,她都要打。这是她与外界最可靠的通道。

此刻,她把手机盖翻开,却发现自己把女儿的号码忘了。她不会存电话,也不会从手机上查找电话,女儿的号码她是往心里记,也可以说,女儿的号码是长在她身上的——竟然也忘了!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被割走了。几天前她就有预感,怕忘,将三个女儿的电话从心里腾出来,记在一张广告纸上,但那张纸放在哪里,完全想不起来。她不仅被割了器官,还丢了魂。是电灯不够亮么?她连忙抽出没用完的蜡烛点上,而且一次点了两支。

但蜡烛也不能帮她。

她进了里屋,一阵乱翻。

门虚掩着,刘河推门进去,看不到母亲,只见客厅里亮着电灯,却又在茶几上燃着两根蜡烛。这让她大惑不解。蜡烛的光焰一耸一耸的,不像燃烧,像发射,因此反而让屋子里呈现出弯曲的暗影。挂在西墙上的一面小圆镜,反射出双倍的暗影。

“妈!”

在忙乱中听到喊声,夏燕还以为是写在那张纸上的电话号码在喊她。她循着声音,转过头,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一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确切地说,在夏燕心里,是三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可她分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她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屁股一拍走了。唯有这件事清晰得刺目。人世间的所有事,最终都会反映到眼睛里,哪怕那件事已经朽了,眼睛已经瞎了。而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却叫不出来,证明这个人要来到她眼里,还有一段路程。或许是一段遥远的路程。

刘河再次看到了母亲的迟疑,就像小时候母亲给她递好吃的。只是没有怜悯了。母亲的眼神迟疑而空漠。此刻是在母亲卧室里。刘河往客厅走,母亲也跟着走。进母亲的卧室之前,刘河吹熄了茶几上的蜡烛,这时候母亲又去点上,很慌乱的样子。窗外有风路过,几缕被秋天染成青灰色的夜风,斜着身子探进来,撩动得烛光跟母亲一样慌乱。

这景象似曾相识。

那是发生在时光背面的景象。那时候兽防站还在,周安还活着,刘文炳也没出走。那时候尽管也有蜡烛,但能点蜡烛的人家屈指可数,绝大多数只能点桐油灯。大河两岸的山里,盛产桐子。如豆的灯盏闪闪烁烁,在高山长河间显得格外魅气,格外孤独。那时候刘河还没出生,可她真的觉得对那景象似曾相识。她并不认为是自己翻过地方志的缘故,也不认为是来自于老人们的回忆,而是坚定地相信,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存在”。

当年的普光镇老停电,可有段时间,家家户户接到指令:夜里不许黑灯瞎火。原因是美国卫星到了普光镇上空,不能让美国人知道我们连灯都点不起。于是通夜灯烟缭绕。这与其说是需要,不如说是象征。老实巴交的普光镇人,在那个年代学会了理解象征,甚至学会了制造象征。比如贺秋阳,就是制造象征的高手,他觉得自己这本事无用武之地,就找到了周安。在贺秋阳看来,既然周安是他最好的朋友,就一定乐意配合他。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周安以想不起曹操第二十四名战将就发疯的方式,向世人宣示作为朋友能够达到的绝对境界,但同时,又谦卑而傲慢地暗示了谁才是货真价实的高手。的确,要说制造象征,周安比贺秋阳高明多了,贺秋阳以为他胜了,其实真正的胜者,是那个表面上败下阵来的人。周安不仅胜了,还用死亡把胜利带走,贺秋阳再想跟他比试,已经没有了机会。

那么母亲呢?刘河想,母亲同样是高手,她不用任何言语,只是隔段时间拿回十斤牛饲料,就成功地把一个男人逼走了。

刘河很想再去吹熄蜡烛,可在大姐家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泛起:她面对的,不是生养她的女人,而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

或许是用力过猛,将弹簧拉过了的缘故,夏燕开初虽然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一个女儿,毕竟知道是她女儿,但很快连这个也忘了。就像沙漠还在继续沙漠化。

刘河任她坐在跳动的烛光前,自个儿进厨房做饭去了。肉是熟肉,冰箱里又有半碗莴笋汤,刘河只需要压饭。不到十分钟,饭菜就上了桌。

吃饭的过程无非也就是进食的过程。

夏燕很快吃完。她丢了筷子,出声地清点桌上的菜品。她叫不出牛头皮、烟熏鸭、蚕丝兔、猪耳朵这些名字,便数1、2、3、4,然后把大腿一拍,喊叫着说:“嗨呀背时婆娘,你疯球啦,你啥时候学会这样子糟蹋的?你疯啦!”言毕站起身,进了厨房,摩挲一阵,拿只食品袋出来,走到餐桌边,把空袋子抖搂几下,端起烟熏鸭就往里倾。她以为自己是在餐馆吃饭,不然哪来这么多菜?装了烟熏鸭,又去端牛头皮。

可这时候,她的眼神咯吱一闪,盯住了对面的女人。

她拿不准这些菜是她的,还是对面那个女人的。

对面的女人垮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来,是她的了?

夏燕又模糊地骂了一声,是怪罪自己怎么能把别人的菜拿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袋子,离开了餐桌。旁边茶几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两股惊慌失措的青烟,追随她进了卧室。

刘河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母亲闭了卧室的门,她觉得,母亲是在装精作怪。反正不喜欢我,就想以这种方式,把我像逼“他”一样逼走。我巴不得走,今晚没船,明天清早就有;我甚至可以不睡,让今夜和明晨连在一起,也就不算我在这家里过了一夜。

话虽如此,洗罢碗,刘河就关了客厅的灯,推开了左边的卧室。家里就两间卧室,母亲睡右边,她和姐姐们睡左边。以前是三姐妹挤一床,当她读到小学三年级,大姐就去外地念书了,读到五年级,二姐又去外地念书了,因此在刘河的印象里,她在这床上睡的时间最长;事实上也是,自从参加了工作,特别是结了婚,她回来的时候最多。

站在卧室门口,她伸手到板壁里侧去摁开关。伸两次都没摁着。以前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也能一摸一个准。她心里一沉,仿佛这才明白,自己有好长时间没回来看过母亲了。在高一点、低一点、长一点和短一点之间,丈量出的是地老天荒的距离。但毕竟,开关就在傍门的壁子上,多摸几次总是能摸到的。灯亮的一刹那,刘河被晃得抬手一挡。不是被光线,而是被房间里的整洁。她每次回来,房间都是这样整洁,地板纤尘不染,床垫和被褥,厚薄应时而变,枕头平平展展地横着,被盖折一半摊一半,像是在等她。有好几次,包括这次,她回来之前都没跟母亲说。看来,自从不开店,母亲每天的事务,除了照管自己的吃喝,就是收拾女儿的房间和床铺,然后等着女儿回来睡这床铺。

母亲是在为她长时间不回来生气吗?刘河不知道,她只感觉累得慌。

把父亲逼走的女人,生养她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她心里打架。

可是,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只有母亲。

刘河记得,她大学刚毕业,母亲的背就驼了。母亲说,她的背早该驼了,但一直为三个女儿留着,现在幺女也出息了,因此她的背可以驼了。果然就驼了。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母亲是凭什么不仅把三个女儿养大,还让她们读了书?刘河不愿去细想。

走进卧室,坐到床上去,她将摊开半边的被子扯过来,搭住膝盖。并不是冷,秋老虎才刚刚过去,河里的水才泛蓝,天上的云才吐穗,两岸山崖上的岩鹰,才把绒毛褪掉勉强成熟的幼崽赶出领地。刘河把被子扯到身上,只是想跟被子合为一体。被面爽脆,手一碰就沙沙响。那是蓄在被面上的阳光的声音。随着那响声,阳光的气息弥漫开。

为啥要找他呢!刘河想。

就像一个地方痛,或者痒,只要想着,就证明是真痛,真痒。

她是个被抛弃的人,而抛弃她的人她却不认识。如果是被丈夫抛弃,或者被母亲和姐姐们抛弃,她都知道抛弃她的人长啥样,都觉得好受些,而她是被虚空抛弃,被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抛弃,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心里念着那个人,却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整洁和舒适,刘河觉得很可耻,断然地站起身,关了卧室的灯,让自己看不到那整洁,也不许眼睛被舒适诱惑。

这种自欺欺人让她觉得更加可耻,于是走出卧室,提张竹凳,去了虚楼。

拉开虚楼沉重的木门,首先感觉到的,是对面黑魆魆的山峰,峰顶一颗淡星,从横天褐云里深远地露出影儿,水和水生物的气息,在夜色里浮动,也在虚楼上浮动。虚楼很窄,削薄的木板,踩上去如踩在行船上,一波一波地漾。虚楼底下就是河,但不必担心掉下去,与时光偕老的杉木板虽然薄,却韧性十足,而且外沿装了半人高的栏杆。这栏杆是母亲装上去的,在刘河满地爬的时候。母亲说,清和溪都很“芷雅”,只有河“千烦”,不满九个月,爬起来就一阵风,“比儿娃子还能爬”,贺秋阳的小儿子比河还大半个多月,也爬不赢她。虚楼和正屋之间,卧着半尺高的门槛,母亲说,只要虚楼门忘了关,或者酷暑天热得不敢关,打个喷嚏的工夫,河就爬到了门口,屁股一撅,人就翻过去了。怕出意外,母亲就装了栏杆。每颗钉子每根木条,都是母亲从当时下街的家具厂捡来的废弃物。

“芷雅”是方言,文静的意思。小时候文静的清和溪,长大了却风风火火。刘溪且不说,美院毕业直接就去波峰浪谷的楼盘里混;现在她出门打牌,电话一接,就能把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化妆、拎包、穿鞋等等一系列动作,变成一个动作。刘清读的是卫校,学护理,病人的呻唤,在别的护士听来,如同在铁匠铺里听到叮当声,因为习惯,早已麻木,而刘清却能从呻唤里听出病人的需要,她就为那些需要奔忙,刚在这个床前吸了痰,转眼又在那个床前导尿。当时她是市二医院最好的护士,可惜早早地办了病退。

不过也没啥可惜,正如她丈夫张占军,还是个毛头小伙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三十岁刚过,就是全市公认的“一把刀”,且有多篇论文在国家级医学杂志上发表,因成绩突出,他被调离一线,坐了办公室。有些老专家觉得可惜,但张占军自己不觉得。坐了办公室的张占军跟手术台前的他,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肥胖,也变得平庸。可这同样是别人的说法,张占军自己特别享受坐办公室的滋味,也似乎特别享受平庸的滋味。

他不是变了个人,只是跟所有人一样,身体里埋着很多个“分人”。光阴不止催人老,还要挖出每个人的分人。挖出这个分人的同时,另一个分人要么被放逐,要么被斩首,所以人总是在不断地处死自己的某一部分。刘河想象不出自己野蛮生长的岁月,更想象不出“比儿娃子还能爬”的岁月,现在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比两个姐姐慢几拍。她们掉过来了。这一掉,使她们有了不同的境遇。命运不是由个人的性格决定的,而是比个人更小的分人。一生中的关键时期由哪个分人出场,才真正决定着你的命运。

比如冉芹,在那些据说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霸占在她体内的分人,狂热地追逐周安身上读书人的香气。她说胡话没多久,周安就被关起来了。对此她并不知晓。周安死后,贺秋阳去她家里,沉痛地告诉了她这一消息。贺秋阳说周安是搭急病死的,但话音未落,冉芹就吐了他一口。冉家父母吓得面如土色,接着父亲猛扇女儿几个耳光,以此来向贺秋阳道歉。贺秋阳却没跟她计较,当天晚上就着人去提亲。可就在那天后半夜,冉芹从普光镇消失了。她是偷跑的。跑出去嫁过四次人,最终落脚在长江边的万州。她每弃下一个男人,都是嫌那男人穷(不知道是否还要加上矮和黑)。也就是说,她体内被读书人的香气迷住的分人,在她第一次嫁人后,就毅然退场。刘河读大一那年寒假,冉芹回了镇子,这是她跑掉后第一次回来,在形如枯槁的父母家,住了整整五天。恰好那五天里刘清和刘溪也回来了,三姐妹都目睹了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其实是惨不忍睹。要说,虽然老了,还是能见出她脸上的每个器官都长得好看,但合在一处,就如松散的皮影。贺秋阳特意去见了她。贺秋阳显得很随和,随和到亲切的程度。她回应着他的亲切。贺秋阳离开时,给了她一千块钱,她把钱接过去,捂在脸上抽泣。

再比如他,那个名叫刘文炳的人,在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体内发生了一场战争,渴望尊严的分人,所向披靡,强迫他抛弃妻女,走向河沿,走向雾的深处,走向不归路。他不归,是因为归路被他自己切断了。即便到某一个时候,那个强蛮的分人死去,另一个懦弱的分人继位,懦弱的分人想回到家的怀抱,也因为懦弱而不敢回来。

深入骨髓的怜悯,让刘河心头一震。

对他,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情。

母亲屋里亮着灯,一直亮着,从格子窗漏出的灯光太近,反而使脚下的河水更黑。河水激荡和冲撞柱头的响声,同样是黑色的。河心倒是有一小片亮光,那是别人家的灯光逃进了河里。

夜已深,没睡的不止刘河一人。

她以为母亲也没睡,其实母亲早睡了。往天,到半夜夏燕都睡不着,今天很奇怪,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就安详地进入了梦乡。她在梦里记起了今天回来的是她幺女,她在梦里跟幺女摆龙门阵,说她近来突然老了,老得轰的一声,紧跟着精神不济,眨个眼睛就忘事。忘事不怕,忘人可怕,分明是熟得稀烂的面孔,却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连面孔也记不住,对面走过,也不晓得打招呼,人家招呼你,你却接不上话头。这多得罪人!就是怕得罪人,除了去菜市场,平时她连门都不敢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不悲伤,只是笑,她笑着对女儿说:“要是某一天,我把你跟你姐姐们都忘了,就该死得了。”此话一出,她确实悲伤了,她在梦里抹眼睛,把一只叮在眼袋上、因吃得过饱反应迟钝的蚊子,抹得粉身碎骨。

对此,刘河一无所知。她被河心的那束亮光吸引了。

与水面接触之前,光线只是苍茫的粉尘,一旦跟水拥抱,就亮如星子。那是两个秘密的拥抱。刘河盯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光点,好长时间也不把眼睛移开,仿佛这么一直看下去,就真的会有个精灵古怪的秘密从水里蹦出来。那是关于河水的秘密,关于两岸山野的秘密,也是关于镇子的秘密;据说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居于秘密的中心。

但什么也没有。被亮光罩住的河水,固体般纹丝不动。

夜风从柱头底下的黑暗里升起,吹着浅浅的哨音,穿过虚楼的板缝,钻进刘河的裙子。裙子被惊醒,扑地一声扇开,待知道是风,又想回来,但风越来越盛,回不来了。

这其实不是夜风,是晨风了。每年春秋二季,只要不起河雾,都会吹一阵晨风。

天光在远处,晨风把天光吹到镇上。

这样一来,刘河就真的一夜没睡。

她搓了搓眼睛,起身进屋,把前门打开。反正都回来了,她想,还是去街上看看吧,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那个美国作家写的,就躲在家附近的某间房子里。

与此同时,她的两个姐姐也在收拾,准备去江上寻找父亲。

姐妹俩头天就出发了。

出发之前,两人再次碰头,点点滴滴地回忆,确认父亲当年驾着那条破船,是朝河的下游划去的。可是所谓确认,或许只是一个缈远而固执的错误。

姐妹俩碰头,不用说,又是在刘清家里。刘溪住着别墅,房子又宽敞,又豪华,但刘清通常不愿意去。她是老大,不能随便动步往老二家走,特别是有事情商量的时候;另一方面,只比刘溪大两岁的刘清,像是大了二十岁,甚至四十岁,觉得挣钱只能“凭本事”,她认为炒股也好,炒房也好,都算不上本事,不凭本事,别说挣套别墅,就是挣一座王宫,她也不羡慕。不羡慕的意思并非心平气和,而是鄙薄,只因是自家妹子,不好把鄙薄的话说出口罢了。她就在心里这么想,让自己安慰,也让自己生气。她曾经到过二妹家两次,一次是二妹从香港旅游回来,下机时崴了脚,又给她买了很多礼品,她去看望,顺便把礼品提回来;第二次是外甥女要去澳洲上学,她去送行。每次去了都吵头痛。

在她自己家,她就神清气爽了。姐妹俩说到三

十七年前那个清早,她眼圈发红,等到居然拿不准父亲去的是哪个方向,她呼吸急促,明显是缺氧的样子,却也不头痛。

那是夜里,刘溪把王成江带来了,张占军也暂时在家,这两老挑平时就很少交流,现在也是菩萨似的窝在沙发上,当然比菩萨忙:张占军翻手机,王成江看电视。刘清姐妹坐在沙发的背后。那座虎背熊腰的皮沙发将客厅隔出了两个单元,正面的作客厅,背面的叫憩岛,是一种很古也很时兴的叫法,如果你嫌客厅吵,去里屋又嫌寂寞,就可去岛上休息或假寐,那里照样有茶几,有软凳,还有张通上电就能帮你按摩的摇椅。姐妹俩就是坐在岛上的。当为父亲的去向纠缠不清时,刘清转过头,面朝两个男人的后脑,着急地说:“你们也帮忙想一下呀!”

两个男人如从梦中惊醒,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就没听清两个女人说什么。

听清了也帮不上忙。

两老挑都不是竹江县人,对岳父,只是从情理推断应该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事实上却并不存在。关于数十年前普光镇的那场大雾、那个清晨和那条舢板船,刘清和刘溪或隐或显地给自己丈夫提起过——刘清说的是当时家里缺吃的,爸爸出去找吃的,再没回来;刘溪说的是爸爸心血来潮,想出门闯世界,结果世界把他扣留了。两个男人像听古老的故事,听了也就听了。没想到妻子要去把他们的岳父找回来。这事他们最近才听说。

张占军觉得很荒谬,几十年又不是几天,没一点线索,上哪里去找?说不定那人早就死了。可他更觉得是个好主意,尽管刘清从不管他三闲,毕竟背后留着双眼睛,儿子上大学后,那双眼睛仿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住他的脊背,她有了事情做,他的脊背就松快了。

王成江跟张占军的想法完全相反,他没有事情,也不想妻子有事情。他觉得妻子有事他没事,就是妻子对他的背叛。可妻子总是比他的事情多,这让他难过。他很清楚,并非妻子比他的事情多(真比他多出来的事,无非是打牌),而是妻子比他的朋友多。她本来就有很多朋友,现如今又把朋友圈从陆上扩到了水上。她陆上的朋友王成江认识一些,水上的一个也不认识,这加剧着他的不安。最近这些天,他开始限制妻子出门。事实上也限制不了,但他能让妻子不愉快地出门。如此,两人之间像绷紧的皮筋,空气里也能听到“紧”的声音。他觉得总有一天,皮筋要绷断的,为此他深怀恐惧,但他红了眼,也只能顾到眼前。他的“眼前”就是:当有人给妻子来电话,妻子急着出门的时候,他要想尽办法,延宕妻子的脚步,把出门这个简单的动作,演变为一场艰难的斗争。

现在妻子要去找父亲,这让他无话可说,但心里照样起疙瘩。刘溪知道他有疙瘩,请他一块儿去,他又不愿意。他既不愿去,也不关心。除了约束妻子,他眼下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女儿在澳洲读完高中,想继续留在那边念大学,征求他的意见,他两个字就打发了:“随便。”此刻他正看的电视,是讲如何培植巧克力味的草莓,他更不可能感兴趣。这证明他眼睛盯着电视,其实并没看。他跟老挑面面相觑过后,老挑把脖子扭到背后,意思是要刘清再说一遍,而他已经又盯着电视了。

知道男人帮不上忙,刘清没再重复,朝张占军挥了下手,又跟二妹从头回忆:那天早上,母亲追到门口,问父亲是不是连女儿也不管,父亲作了肯定的回答,母亲返身回来,冲进姐妹俩的房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她们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丢,说快去追你们爸爸,你们爸爸跑了!是的,说的就是个“跑”字。这个字在普光镇有特殊用法,意思里面有放弃的无奈,也有抛弃的决绝,总之是不要这个家了。九岁的清和七岁的溪,都懂这个字,听了母亲的话,脑门心嗡的一声,鞋都没穿,拔腿就追。

她们以前只听说过“跑”的人(最常听到的是说某家的媳妇跑了),从未见过,没想到“跑”的人竟是那样从容。爸爸的两条长腿虽是很卖力地朝前撸,可他平时就这样走路。他的步态跟平常没啥两样。这让姐妹俩更加恐惧,翻着脚板,越追越快。想起来了,跟着追去的,不止她俩,还有一条狗。那是贺秋阳家的狗。那时候贺秋阳家养着一条土花狗,就叫花儿,花儿的四条腿,像是安着弹簧,但它只跟姐妹俩平行追赶,绝不越位。追到河边,姐妹俩趴在沙地上,花儿坐着,朝钻进雾里的舢板吠叫,吠得像哭,又像劝说和指责。再后,它朝舢板消失的方向奔了一程,过一会儿回来,粘了满身的苍耳子……

这就对了!普光镇外的河岸,无芦苇野蒿之类的高秆植物,只在下街下游百米开外,才有一小片跟狗身差不多高的苍耳子。

没有错,父亲就是向下游划去的。

确定过后,更大的难度又来了。

下游的战线实在太长,正像刘清说过的,清溪河下面是州河,州河下面是渠江,渠江下面是嘉陵江,嘉陵江下面是长江,长江下面是东海。东海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呢!

但刘河说得对,爸爸走不了那么远,他那条破船,穿不透渠江一浪高过一浪的浪。也就是说,渠江是他能走的最远的路。而且还不是渠江的全部,最多走到渠江中游,过了中游的东林县城再往上,便如老三峡,好多新制的大船,也在那里三下五除二,土崩瓦解。

他会不会连渠江也没进,只在州河或者清溪河,甚至像刘河说的那样,只在家的附近划来划去?这不可能。那两条河流程短,她们也很熟悉;至于家的附近,更不可能,普光镇外的河道,既无高秆植物遮挡,河心也无沙洲,一眼就能望透。

如果爸爸真的飘荡在江河上,就该是在渠江上游了。

姐妹俩决定,先坐汽车去东林县城,然后坐船往上游走,这样既找人,又回家。

出了市区就是盘山路,翻过绵延的、风光旖旎的两座大山,一条深长峡谷的远处,隐隐露出块状白光,那就是东林县城。近了才知,东林县城并没在峡谷里,而是步步高似的依山而建。渠江放荡不羁,十年中有六七年闹水荒,把峡谷变成河床,县城低处也多被扫荡。这让当地苦不堪言,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国家发放的救灾款,远远多于遭受的损失。由于此,遇到没发大水的年份,县里上下都要骂龙王爷的祖宗八代,然后想方设法自残,把某些烂尾楼推倒,再从江里抽水,同时发动成千上万人去江里挑水,一齐往街面上倾倒,街面很脏,大水一冲,浊流滚滚。为做得逼真,还把家具扔进水里。谁家扔了,扔了什么,都有记录,事后把旧的当成新的补贴。且调来若干活猪活牛,投进波涛,让它们挣扎鸣叫。诸般景象,当地电视台会录成带子,送了省台,再送中央台,播放之后,领导下来走走(就是防这一招,不然将往年的带子稍作剪辑送去就可以了),大笔救灾款便接踵而至。

涨大水通常是在七八月份,也就是说,刘清姐妹到来时,不管是真涨水还是假涨水,都过去了。世界太平,她们不会受到惊吓和打搅。

按张占军的意思,他给东林县卫生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安排一下,但刘清不肯。市里有几位领导夫人,因为贪,也因为虚荣,支使丈夫做这样,要那样,结果把丈夫推下了悬崖。刘清觉得那些夫人连爱玛都不如。爱玛,就是她曾在电影频道看的那部老片子的女主人公。那个艳丽的女人,被欲望燃烧,让刘清厌恶到极点。刘清当然不是厌恶她的艳丽,甚至也不是厌恶她的欲望,而是觉得,她跟自己一样闲。爱玛是闲出来的欲望。这无异于是对她刘清的羞辱。但爱玛的欲望,是烧掉自己,附带才烧掉了丈夫和女儿,那些夫人的欲望,首先就把丈夫烧毁了。有些当丈夫的,至仁至义,要么先让夫人带着儿女去国外,要么就说,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夫人概不知情,待他进了监狱甚至下了地狱,夫人便另寻新欢了。

刘清宁愿丈夫平庸(她只是不承认丈夫后来的平庸),也不要他冒险。她首先从自己做起,丈夫请下属单位安排一下这样的小事,她也不要他做。在她最忙的时候,家里也不请保姆。她把丈夫和儿子打扮得像她的丈夫、像她的儿子,而她自己,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也舍不得丢,衣服起了线球,用带颗粒的塑胶手套一抹,就看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证明走出市区的刘清同样俭省。

她们到东林县城时,是下午五点半刚过,不可能马上坐船往回走,需住一夜,当刘溪说住来阳宾馆刘清却要住万象酒店的时候,刘溪暗暗吃了一惊。万象酒店比来阳宾馆贵两倍多,来之前刘溪就在网上查过,也把价格告诉过姐姐。但既然姐姐这样说了,刘溪便依从,而且抢在姐姐之前付了费。其实刘清根本就没打算跟她争。

进房间收拾了一下,姐妹俩出去吃饭。汽车坐得太久,又是在山路上跑,五脏六腑都还悬吊吊的,想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装,便只在酒店二十三层的露天旋转观光台吃点心,喝饮料。万象酒店位于县城中段,也就是半山腰,直直地耸上去二十三层,最顶端的街道也可俯视。傍晚时分,人如蚁聚。刘清不知是累了,还是对明天的旅程怀着过于深切的期待,只吃喝,不说话。吃喝也是懒心无肠的。这简直是对刘溪的折磨。往天这时候,她正坐在牌桌上,无论王成江怎样阻拦,她都在牌桌上,而此时此刻,却住在陌生的县城里。渠江她们走过,东林县城却从没来过,姐姐可能新鲜,她不新鲜!自从迷上打牌,没有麻将声的环境都让她闷。同时,对明天的行程她也没有期待。不仅没有期待,还暗自觉得可笑。她只是跟着姐姐而已。

哑巴似的清坐一会儿,刘溪说:“姐,我们去逛逛街吧。”

刘清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至少五分钟过去,她才突然问:“你记得么?”

刘溪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正等着刘溪的回答呢。

“记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东林来的。”

是有人这么说过。好多年前听说的。据老辈人讲,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东林去了。当时东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学上称为三河流域——最穷,被称为“稀饭县”,说他们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都能听到。凡在当地混不下去的,就往东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谓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刘清说。

刘溪不答话。周安一家并没搬进县城,按他们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搬进县城(再是“稀饭县”,县城也比普光镇好),你到哪里去“见”?就算在县城,常住人口也有几十万!

更大的问题在于:你见他们干啥子呢?

刘溪本来从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过于微妙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也感觉到,姐姐是生活在远处的人。那个远处已经过去。很可能早就过去了,在张占军不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就过去了;最晚,在她离开医院,回家当起全职太太的时候就过去了。

“姐,你说妈为啥对河比对我们疏远些?”

“谁说的?”

刘清目光凌厉,让刘溪垂下了眼,又低下头。

她本以为,这件事她和姐姐早已心照不宣,她只是想利用跟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挑明了说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怕姐姐,从小就怕。父亲出走过后,母亲坐不成月子,父亲出走的当天上午,她就出门干活去了,整个白天,她几乎都不在家,有时要天黑许久才回,回来后的母亲,从头到脚只挂着一个字:累。刘河需定时和不定时地喂奶,母亲出门总是带着她,要么放进草花篮,要么用布条扎在胸前,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了刘清。刘清要打扫屋子,要做饭,要领二妹上学,要督促二妹完成作业,时候一到,要催二妹躺到床上去。虽然刘溪只比姐姐小两岁,但小一天也是小,何况父亲走后,姐姐就没有了童年,迅速成了个行事果决的大人;姐姐是她俩之间的绝对权威,稍有忤逆,巴掌上身。刘溪怕她,却也依赖她。从某种程度说,她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那几年里,母亲只是刘河的母亲,刘溪的母亲是姐姐刘清。

照理说,母亲该对刘河更加亲密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

刘溪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为啥。

她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而已。

涛声壮阔。这时候,姐妹俩在小火轮上。她们出了舱室,爬上顶棚,扶着栏杆望水。浪头子疯狗似的,追着船狂吠,两岸山崖上的树叶,被枝条抛弃,一片,一片,在空中无奈地挣扎一番,终被白色的漩涡含进口里。刘清觉得,每个漩涡都长着牙齿,别说树叶,就是石头,也能嘎嘣嘎嘣嚼碎。这局面令人尴尬,你把头抬起来,看到的就是山,还有山间零落的房舍,房舍周围一律见不到人,却偶尔能看到一只拴在树丛中的羊子;你把头低下去,看到的就是水,还有水的大口,水的牙齿。

就是没有古老的小舢板。

刘清以问话的方式回答二妹过后,叹了口气,离开栏杆,走到中间部位。那里有张长条木椅,船员放上的,他们有时要上来抽烟,椅腿底下,躺着几个踩扁了的烟头。刘清坐上去,刘溪傍她坐下。其实刘溪不想坐,可既然姐姐坐了,她便照办。这种屈从的感觉并不愉快。上大学过后,刘溪在姐姐面前就意识到了这种感觉。她很难说清自己毕业后不照所学专业找工作,是不是对那种感觉的反抗。她学的是工艺美术,工作是比较好找的,至少在巴州市好找,姐姐也表示要为她寻去处,但她自作主张,没等姐姐把去处找好,就去城南“阳光地产”上班了。她也很难说清,自己那几年兴致勃勃且卓有成效,究竟是找对了路子,还是挣脱控制的渴望和喜悦,帮她由藤长成了树。她知道姐姐看不起她,有次姐夫问她丢了专业可不可惜,她还没回答,姐姐就甩出一句:“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说啥可惜不可惜!”在姐姐眼里,她不是树,连鱼也不是,她就是虾。她跟王成江结婚,姐姐更看不起。“两个无业游民!”这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姐姐脸上。至今还写在脸上。

无言无语坐了几分钟,刘溪正要说风太大,不如进舱室里去,刘清却先于她开了口。

“你说,河像哪个?”

这把刘溪问住了。

姐妹仨,都称得上漂亮,最漂亮的是刘河,但要说她像哪个,真说不出来。

“还是像妈……”刘溪期期艾艾。

“像妈哪里?”

又把刘溪问住了。妈跟她们姐妹俩一样,是圆脸,而刘河是瓜子脸;妈也跟她们姐妹俩一样,眼皮是内双,而刘河的双眼皮,宽得像条路。

河不像妈,可能像爸,刘溪想。然而,爸爸没留下过一张照片,爸爸的样子,比浑水里的月亮还花。

“河是油皮子。”刘清说。

是的,刘河显黑。在刘溪看来,如果说皮肤黑算缺点的话,这是三妹身上唯一的缺点。

“河的上嘴唇儿比较的短一点,”刘清又说,“不说话的时候,也会露点牙齿出来。”

同样没错。刘溪吃吃笑。她可能会这样去观察别人,从不会这样观察家里人。

刘清没笑。她把被江风撩乱的头发抿到耳后,抿过去又吹前来,如此三四回,她才不再管它,透过栏杆的缝隙,望着江里涌动的水脊,挑拣着词句说话。说她做护士的时候,遇到过一件蹊跷事,当时是在产科,产科差人手,她临时去顶班。这期间,一个姓宋的女人生出个娃娃,竟是红鬈毛,娃娃的爹妈都不是这种头发。后来她听说,宋是从国外回来的,好像是比利时。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那孩子在国外就怀上了。当时她也这样想,结果根本不是,宋已回来两年多,一年前才跟杨结了婚。本来就没啥问题了,可杨不依,逼问孩子的头发咋回事。宋既惊讶又惊慌,答不上来。待她仔细看了娃娃,脸色变青了,反过来逼问杨:孩子的鼻子咋回事?娃娃长的是尖鼻头,而杨和宋,都是圆鼻头。夫妻二人没有得子的喜悦,而是反复争吵。从他们的争吵当中刘清听出来,宋在国外有个相好,长的就是红鬈毛,杨之前也有个相好,长的就是尖鼻头。娃娃确实是他们俩的,但在制造这娃娃的时候,他们各人想的是各人的相好,娃娃顺从父母的心愿,就把两人的相好都长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说完,刘清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二妹一眼。

如果不是盯这一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刘溪,还不会往深处想。现在她不得不想。她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周安,一个是冉芹。周安皮肤黑,冉芹的上嘴唇比较的短一点。周安的黑,她是听老辈人讲的,而冉芹的样子,是冉芹那年回镇上时她亲眼见过的。

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刘溪接着往下想。这一想让她无限哀伤。姐姐无非是说,母亲当年跟镇上的众多姑娘一样,暗恋周安,而贺秋阳渴念的是冉芹,母亲跟贺秋阳私通,生出了刘河。这完全没父亲什么事了。父亲比那个姓杨的人还惨。姐姐的意思还要说,母亲之所以对刘河疏远些,或者说不喜欢些,就因为她跟贺秋阳私通,贺秋阳想的却不是她,她就把对贺秋阳的怨,转移到了刘河身上。刘溪觉得姐姐太过分了。尽管母亲逼走了父亲,但还不至于无耻到这地步——她想着别人,却不许别人想别人。何况如果母亲真的跟过贺秋阳,也是为了十斤牛饲料,用不着去计较贺秋阳想不想别人。再说了,按姐姐的意思,要是母亲一直暗恋周安,她们姐妹身上就该都有周安的一部分。在老辈人口里,周安最重要的特征,一是聪慧过人,二是穷、矮、黑,而她跟姐姐只能说不笨,绝对说不上聪慧,并且个子高,肤色白。

刘溪空空地咽着唾沫。是在暗自鼓气,把她想说的话,老实不客气地对姐姐说出来。

但她没机会了。刘清根本没征求她的意见,就站起身,走向舱口。

让她去吧,我还要坐一会儿,刘溪想。

可这想法还没成形,她也跟着下去了。

虽如此,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改变了。

下 篇

“你这小姑娘,是啥时候来的呀?”

小姑娘学着夏燕:“你这小姑娘,是啥时候来的呀?”

“快坐快坐。”

小姑娘又要学她,但夏燕忙着把沙发上的一个靠枕拿开,去拉小姑娘。

却拉了个空,小姑娘不见了。

夏燕迷惑地左顾右盼,终于又看见了。

“你这背时女子,还跟我藏猫呢。”

“你这背时女子,还跟我藏猫呢。”

“哎呀你为啥尽学我!”夏燕挥了挥手,笑起来。

小姑娘也挥了挥手,也笑起来。

“你越长越乖了……不准学我!”

小姑娘很调皮,又要学,夏燕连忙打断她:“你爹妈在做啥子?”

这回小姑娘没再调皮了,苦着脸回答:“我爸抽调到老君山何家嘴炼钢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我妈……”说到这里停住了,抽泣起来。

“你妈咋啦?”

“她在大食堂打杂,昨天,她偷了食堂半把绿豆,遭捉住了。”

小姑娘咧开嘴,放出哭声。

“这样啊……后来呢?”

“食堂罚我们一天不准吃饭。听说这事传到了何家嘴,那里也要罚我爸饿一天。”

夏燕抹着眼睛,把手都抹湿了。但她劝小姑娘:“别哭,哭起来更饿。你莫怕,我还留了半碗,是给我二姑留的,她去羊角弯砸碎石还没回来,我端来你先吃了。”

“不要不要,”小姑娘连忙阻止,“我爸妈没吃,我吃不下去。”

“你吃一半,留一半给你妈带回去。”

小姑娘摇着头:“带回去我妈也不会吃,因为我爸吃不成。”

夏燕怔怔的,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因为饿,才没去上学?今天是礼拜二呀。”

小姑娘哭得更厉害了。

夏燕知道,小姑娘特别喜欢读书,成绩非常优秀,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全班第一。她没去上学,很可能不只是因为饿。

“你说,是不是因为你妈那件事,学校不要你了?”

小姑娘点着头,每点一下头,泪水就落一串。

夏燕伸出双手,去抱她。

她抱住的是自己。

她是站在客厅西墙的镜子前面,跟自己说话。

从那天起,夏燕就每天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自己的那些事情,她不仅没忘,还比刚发生时更清楚。她从自己当小姑娘的时候,一直往下说,说到她长成了大姑娘,去兽防站上班,说到周安被关了牛棚,说到她嫁给刘文炳,说到刘文炳怀疑她,打她。

说到这个地方,她像陷进了漩涡,接连转了好些天。

刘文炳手上的烟油啊,既能把布条木器粘住,也能把肉粘住。有天她提回一条鱼,刚进屋,刘文炳也进了屋,刘文炳把鱼夺过去,朝屋外扔,却被粘住了,他便抠住鳃撕,欻拉一声,鱼被撕开,血殷殷的,小半在他左手上,大半在他右手上。那鱼的眼睛是用纸屑蒙住的,蒙住眼睛的鱼,离水一两个钟头也不会死,刘文炳撕它的时候,它还活着;她看见,被撕开后,留在刘文炳右手上的鱼尾还在弹动。刘文炳怀疑这鱼是贺秋阳给的。确实是。贺秋阳从渔夫那里买了两条,把小的这条给了她。那时候,清才两个多月,她的奶子就成空袋子了,清咀着她的奶头,咀几口就哭,哭几声又咀,两个多月的孩子,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把奶头咀出血来。清就舔着那血。她也想活命,就顾不得妈了。当妈的想用这鱼发奶,刘文炳却用粘着鱼尸的手,左右开弓打她,鱼刺扎进她的脸。然后他把鱼从手上刮下来,跑到虚楼上,扔进了河里。

他疑心她跟贺秋阳上过床,其实没有。是说那时候没有。那时候她恨贺秋阳,恨他对周安的毒。她承认自己喜欢周安,喜欢他那么能读书。她觉得周安本身就是书。贺秋阳把周安逼疯了,逼死了,等于是把书逼疯了,也逼死了。所以她后来含辛茹苦的,也要让女儿读书,是要让她从小就喜欢的书活过来。

后来她跟贺秋阳上床了。她是主动的。当时就很朦胧,而今更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主动。贺秋阳不是她想的、也不是人们说的那样坏。他的心确实毒,但不是对所有人。他对她的穷,对她女儿的瘦,对她经常遭丈夫毒打(他并不知道原因),很是同情,才给她鱼,偶尔还给她一些别的东西,后来还给她牛饲料。他的毒,只对他的竞争对手。周安不仅是他爱情的竞争对手,更是他各方面的竞争对手。许多时候,她觉得贺秋阳简直是可怜的。她跟他的第一次,他还哭了。她知道他这是在为冉芹哭。那一刻,她只为他伤心,觉得冉芹不知好歹,甚至不要天良。他很可能还在为周安哭,这就越加不可挽回了。

然而,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她还是想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主动跟贺秋阳上床的理由。上面的话构不成理由。她说:“你刘文炳那样对我,我偏要做给你看!”

这更不像话了。

“你哪是那么心狠又那么不要脸的人啊。”

但她接着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镜子里的人也骂她:“真不要脸!”

被骂了,她要辩解。“我晓得,”她说,“你是没得办法,那年头,日子虽不像你当姑娘的时候紧张,可也只是有了不紧张的气象,其实还是紧张的。他挣不了几个钱,你更挣不了几个钱,没娃娃还好说,可你是有娃娃的人,你总不能让娃娃饿死。”

说到这里,她和镜子里的人都被感动了。为她作出的牺牲。

可真是这样简单吗?当时你不那样做,孩子真的就会饿死吗?刘溪出生后,你几年没怀,日子也一天天好转,你为啥还是跟贺秋阳搅在一起?

她说不明白了。

转了好几天都说不明白,只好跳过去,接着说刘文炳的出走。

哪是她给女儿们讲的那样啊!河生下来(跟清和溪一样,河生在家里,连个接生婆也没找),脐带还没剪,刘文炳就给了她一拳。她生怕他打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话,一巴掌就会要了婴儿的命。但他没有。他这人,心到底是善的。他说婴儿像贺秋阳,后来河长大了,哪一点又像贺秋阳?那个不长眼睛也不长良心的!他打了她,床上的血都不帮她收拾,就不见了。她身子虚,又累又饿,也没人管她。她爬起来,找剪刀剪孩子的脐带,却怎么也找不到,就用牙咬。她的牙齿比肉还软,不是咬,是磨,像磨了几个时辰才磨断。

他是天快黑才回来的,回来后木登登的,一声不吭。

过了好些天她才听说,那天中午,他先去河边坐了几个钟头,连班也没去上,然后他袖着一块石头,去了兽防站,在天井找到贺秋阳,当着几个人的面,直截了当地问贺秋阳是不是睡了他婆娘。他准备等贺秋阳狡辩一声,就把石头砸在那张标致的脸上。他打死也没想到贺秋阳会那样回答。贺秋阳说:“是啊,全镇人都在传这事,我以为你早就晓得呢。”说完,贺秋阳瞄了一眼他笼在袖筒里的手。贺秋阳猜出那手里握着石头。他等着那块石头。

可是,刘文炳听了他的话,被彻底击倒了。

那块石头落到地上,蹦跳着,蹦到了贺秋阳脚边。

贺秋阳弯腰捡起来,递还给他,说:“自家的婆娘,好好待。”

说完贺秋阳就去了牛棚。那时候正有人拉母牛来配种,贺秋阳要去帮助东风,让它把事情做得顺利,免得连跨三次都不成,它又把家伙收起来。

刘文炳梦游似的走出了兽防站。他不记得自己从贺秋阳手里接过了石头,也不记得石头还被他握住。有人看见,出兽防站没几步,石头掉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脚背上。

他回到家里,枯坐着。是她这个刚产了孩子的女人,去生火做了饭。她把饭碗往他手上递,心里想的是挨一拳,再破只碗、损失一碗饭。可奇怪的是,他几乎是温柔地把碗接过去了。接过去并没吃,放在桌子上。然后继续枯坐,坐了整整一夜。

天刚亮,他说:“燕,我走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而她一句也没说,后来她给女儿们讲的“连三个女儿也不管”之类的话,是她添上去的。她听见他那样说,感觉那个“走”字非同寻常,接着又听见门响,门就是平时那样响,可她也觉得非同寻常,便惊惊慌慌下床来,追到门口。他已消失在雾里。她知道自己追去无济于事,就去把两个女儿抓起来。结果女儿也没能把他留住。

她问镜子里的人:“不管三个女儿的话,既然他没说,你为啥要给女儿那样讲?”

镜子里的人回答:“他不是最终也没管么。”

“管没管是一回事,可他并没说。”

她无言了。但她心里清楚,她那样做,是想激起女儿们对他的恨。她嫉妒那个一走了之的人!随着女儿们逐渐长大,她发现,女儿——特别是大女和二女——跟她越来越远,跟那个一走了之的人却越来越近。她们把所有责任都归了她,觉得只有自己才在想那个人,她没有。如果她真没有,她就不会在感情上去亏欠幺女。她很明白自己在感情上亏欠了幺女,这让她心里痛,但她没有办法;她认为正是幺女的出生,才把他逼走了。

自他出走后,她就再没跟贺秋阳上过床。她重新恨他了。是他的霸道把她的男人轰出了她的生活。贺秋阳倒也没为难她,该给她的,照样一宗不少地给她。为此,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感。那个强蛮一世的家伙,心里一辈子装的是冉芹。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那么爱冉芹,如果周安不是他各方面的竞争对手,十个冉芹去爱周安,他恐怕也不会对周安下毒手。但冉芹吐了他一口。当时冉芹的姨妈在场,多年以后,也就是冉芹回到镇上,贺秋阳给了她一千块钱过后,她姨妈才把这事讲出来,意思是夸贺秋阳为人大度,又重情义。她不知道贺秋阳看重的,是冉芹给他的伤害。对唯我独尊的贺秋阳来说,挨一泡口水,是多么大的伤害,他就把那伤害养在心里。那个强蛮一世的家伙呀,原来强蛮也只是表面的。

现在连表面也不能维持了。

她想起那回去找贺秋阳买蜡烛,她敲着柜台,竟把他吓一大跳。

“老了。他也老了……”对着镜子,她怅然地说。

都老了。那个人也该老了。可留在她记忆里的,却始终是他出走之前的模样。那是个可怜人,打小就没了爹妈,硬是靠着牲口一样的倔强活了下来。后来有了她,他就把全部的爱给她。可是他不会爱,越想爱,越不会爱,终于把爱变成了毒。她饮不下那毒,才起了外心。但这并不证明她不在乎他,他走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现在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门,开始她自己都以为是要认街上的人,后来发现不是,那些人与她有啥关系?忘了就忘了。她是看他是不是站在门口。她窝在家里不出去,也是怕他回来过后,见门锁着。可是他没回来,也不会回来了。他多半是中途上岸,找了另一个女人。

再后来的事情,她想不起来了。离得越近的,越忘。

这让她犯了难。她本来以为可以无穷无尽地说下去,结果现在没得说了。

于是她从头再来:“你这小姑娘……”

后来她简直离不开镜子了。一旦离开,那个跟她说话的人就不见了。电视里的人多,但那些人只顾自己说话,或者只跟电视里别的人说话,不跟她说话;只有镜子里的这个人,才愿意时时刻刻跟她说话。

因此她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捧在手里,睡觉也不丢开。

再后来,跟镜子的须臾分离也让她无法忍受,比如她总不能拿着镜子扫地,拿着镜子做饭,而不拿着,就没人跟她说话。

又一个清晨来临时,她决定就这样捧着镜子,躺在床上,不再起来了。

这一天恰好是冬至。

在三河流域,冬至这天要吃羊肉;也不止三河流域,很多地方都有这风俗。据说冬至节吃羊肉,最能养生。这天从凌晨到子夜,沿江沿河的大小寺庙,诵经声浮于涛声和市声之上,是僧人们在为成千上万的羊子超度。那些草地上柔弱的性命,为人类奉献了健康和狂欢,愿它们死后进入天堂。但这样的风俗,其实也就是城里有,乡村和镇上都没有。乡村里的冬至,只是提醒农人施好腊肥,防止霜冻,镇上则几乎记不住这节日,能记住的老辈人,也无非是说两句“清爽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清爽年”之类的谚语。

冬至这天是星期五,刘河的女儿中午在学校吃,丈夫鲜春便煮了面条,两口子简单吃些,等女儿放晚学回来,一家人再去羊肉馆。

刘河不能跟丈夫和女儿亲近,但在家里,她其实是受到很多照顾的,鲜春只要有空,就绝不让她下厨房,许多时候还是把碗递到她手上。凡吃面条,鲜春都会在她碗里加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放在面上,要埋在碗底。他是偶然发现妻子这一喜好的,那天他无意间那样做了,妻子吃出荷包蛋来,诧异地停住,然后很香地吃下去。以前他也这样做过,只是把蛋放在了面上,妻子就没吃这么香。下一回煮面,他又把蛋埋起来,妻子仿佛猜出了什么,接碗的时候,下力地看他。他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他不光对女儿说话才脸红,对谁都一样。他有害羞的毛病。这毛病限制了他的发展,在天然气公司工作多年,连个股长也没当上,但也让他过得自在。他恐怕永远也猜不出妻子为什么会那样看他。她是看他眼神里是否有迟疑和怜悯。

这天,当鲜春又把碗递给她,照例的,她又下力地看他。丈夫害羞的笑,让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暖过来。她的心冷得太久了,从那次回普光镇找父亲开始冷,一直冷到现在。

——那个秋天的清早,她从母亲家里出来,站在阶沿上张望,下游的新街倒是有了出没的人影和隐约的人声,老街上却唯有一只猫,若有所思地从上街那边游过来。扁窄的街道上,撒着路灯朦胧的黄光,朦胧到浑浊,像是灯光浸泡在泪光里。

如果“他”就在家的附近,只可能住在老街。大姐就是这样交代的,大姐说:“河,我跟溪在这边想办法,你回镇上去,把老街挨门挨户查问一下。”听见这话,刘河很惊讶。未必大姐把她转述的故事,当成了父亲的现实?故事是与现实竞争的手段,但现实如铁,从没在竞争中输过,作为曾经见惯生死的护士,大姐应该比谁都清楚。刘河觉得,大姐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但也怪不了大姐,刘河自己同样需要这样的仪式,否则就不会说“他”也可能像故事里那样,更不会真的回普光镇找“他”。

那只迎面而来的猫,明显不欢迎她,更不信任她,还有十米远,就站住了,然后脊背一躬,前脚一撇,消失得无影无踪。刘河的眼里,只留下它被灯光放大的影子。她一直走到上街尽头。更东边是狭长的河岸,岸上青草尨茸,但现在看去,还只是起伏的暗黑。对面横卧的大山,像是没睡够,被晨光冒犯,很生气,把晨光撵回去了,天地反而不如在虚楼上见到的明亮。老镇政府遗下的堡坎,雄踞于黑暗之中,使黑暗岩石船坚硬。

刘河就站在那里等。等天亮。

仿佛等了一生一世,天也迟迟不亮。刘河感觉到凉意,想回屋。这时候,她似乎忘记了是出来找父亲的,只想到还没跟母亲好好说几句话。可是,母亲开着灯,却又点两支蜡烛,是啥意思?是祭祀还是诅咒?若是祭祀,祭祀谁?那个……被你逼走的男人吗?若是诅咒,那个男人早就自己诅咒了自己。他把自己的根都斩断了。母亲又为啥不理我,还做出那些古怪举动?就算对老大老二偏心,总不至于偏心到连老幺认都不认,老幺饭都没吃完,你就要把菜收走!

刘河曾经以为,自己被母亲抛弃,比被父亲抛弃更好受些,现在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像是真的被母亲抛弃了,伤心得想哭。

回县城去好了,那里才有我的家……她转过身,快步往中街走。

街灯已上完夜班,闭了眼睛歇息,街面暗了一瞬,紧接着,天光从青石板上浮起来。

天真的亮了,码头上的船要开了。

吱呀一声,右手边开了扇门。那门上贴着红纸,看上去不是门开了,而是红纸在朝门后躲。红纸躲开的同时,一个身躯庞大的高个子老人堵在门口。他实在太胖,阻挡了天光的降临,使他身后的屋子黑得像是没有屋子。刘河瞥过去,发现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昨天回来时,听到一片声的招呼,就以为满老街的人她都熟悉,结果大清早碰到的第一个,就是没见过的。正是这念头,让她打了个激灵。在姐姐们的回忆里,“他”就是个又高又胖的人。在那个年代,他几乎是普光镇唯一的胖子,就连贺秋阳,一月吃掉二十斤牛饲料,也瘦成根竹竿,而他很少吃过饱饭,却长出一身泡胙肉。老人就是这样的,他穿着长袖汗衫,但能明显看出胸脯和肚皮在汗衫里肥硕地垂着。老人的脸,几乎只有脸的形状,裂得很开的皱纹,使他满脸都长着嘴。

刘河停下来,看了老人好几眼,却啥话没说,就离开了。

她从没想过抛弃她的人是这副模样。如果真是他,她会很失望。

她很清楚,这不可能是他。这条街上藏不下一个数十年的秘密。

但实在的,她真希望是他!她要让他知道,任何一种对世俗情感的蔑视,都需付出代价,她要让他付出代价!你女儿站在你面前,却不跟你说一句话,就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想法并没给刘河带来好心情,因为老人也没跟她说话。老人无言无语,像个古人。包括母亲,同样像个古人。很可能是巴人街害的。别看他们口头上不承认巴人街,但巴人街是个概念,概念是个口袋,一旦张开,人就被吸进去。大多数时候是主动钻进去。没有牢笼,就自设牢笼。周安当年也是这样。他嫌贺秋阳给他的牢笼太宽敞,便自己动手,扭紧螺丝;强迫自己背出曹操的第二十四名战将,就是他自设的小牢笼。还有姐姐,还有母亲,包括她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刘河浑身冰凉。

从秋天凉到了冬天。

此刻,丈夫羞涩的笑,像为她拆除了栅栏,透进来的阳光,让她暖和。她盯着丈夫,却没接丈夫递过来的碗,而是抱住了他的臂膀。

鲜春不防,碗摔在地上。荷包蛋从面条的网里挣扎出来,朝一边滚出老远。

她根本不管,站起身,扑在丈夫肩上。鲜春很惊慌:“啥事啊?你这是啥事啊?”她不管,拥着丈夫进了卧室。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鲜春面皮羞涩,对房事却要求很强,每次她都依他,像一根木头依从一个人。鲜春从没怪过她。今天,她要好好跟丈夫做一次。

刘河一家走进羊肉馆的时候,刘清跟张占军也开饭了。

这顿饭吃得张占军百感交集。

从渠江回来后,刘清像是受到了神秘的打击,变得有些神思恍惚。张占军觉得,这只是寻亲未果的暂时性反应。虽是暂时性反应,他还是不能理解。在他看来,以那样的方式,去找一个失踪快四十年的人,找不到是自然的。妻子跟她二妹的那趟行程,说成旅游更合适,陆路和水路,沿途都风光绝美,特别是陆路,绵延山体上的奇峰异石和大叶杜鹃,在天下名山里也难见到;市里几年前就计划打隧道修高速路,正是舍不得那些风光,才迟迟没有动工。分明是旅游,妻子非要说是去找父亲,在张占军听来既荒唐,又矫情。没找到还神思恍惚,就更不像话了。但张占军没多加过问。他是故意避开了不问,免得妻子把心思又转移到他身上。

十余天后的一个下午,张占军去参加市政府召开的卫生系统会议,从双顺街路过,意外地看到刘清在那条街上。她在那条街上并不意外,可她蹲在花台旁边,跟一个仰卧在花台上的流浪汉说话。那流浪汉傲慢地把脸掉向一边,并不理她,她却神情恭顺,越凑越拢。张占军眉头一皱,下车去查看。原来,她是觉得这个流浪汉像她父亲。简直疯了!那人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怎么会是你父亲?张占军当然不知道,在妻子心目中,就如同在岳母心目中一样,那个名叫刘文炳的人,永远都定格在了三十多岁。

张占军是从不呵斥妻子的,但这天他呵斥了她,说她无聊。鉴于开会时间快到,他呵斥几声,气冲冲地离开了。那天晚上,又有人请酒,且是两台,他喝过酒回去,已是子夜过后。他本来早已忘了那件事,但进屋时,见到处亮着灯,刘清在一间屋子里忙碌。那间屋一直没住过人,床铺上堆了许多杂物,刘清已将杂物清理出去,正在拖地。张占军的酒醒了大半,问这是干啥?她快乐地说,她已找到父亲了,她要把父亲接回家来住。

五雷轰顶。

她当真把那流浪汉当成父亲了吗?她要把那流浪汉接回家来住吗?如果这事传出去,将成为比天还大的笑话……在场合上,张占军总是以自己老婆自豪,自豪的是她从不管他,他的同事和朋友也知道刘清的好处,说像刘清这样的老婆,给五个都不嫌多。又说:叫刘清开个培训班,主题就是如何做老婆,让我们的老婆都去班上学习几天。这下好了,她要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养在家里!

张占军觉得事态严重了,当夜他让她忙,第二天他请了假,说老婆病了,要送医院。他并没送她去医院,而是请来巴州师范学院一个教授,那教授是教传播学的,但也是心理咨询师,跟张占军有过一面之缘,彼此留了电话。巴州师院本身离市区有三公里路,加上心理咨询师职业道德的约束,张占军不担心他会说出去。刘清可能是头天夜里太过劳累的缘故,躺在床上睡,张占军不想惊动她(怕她起床后就去请她“父亲”),将妻子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给教授听。教授先没谈意见,而是狠批某些人对心理医生的轻蔑,说什么心理咨询将价值疑难和信仰危机,完全简化为技术,是对人生深刻问题的逃避和扭曲,教授说,那些人根本认识不到心理咨询正是探寻那些复杂问题的钥匙;问题大(就如房间大),钥匙小,而钥匙却能把房间打开。此外还说了很多,且提到一大串外国佬的名字。张占军听得云里雾里,最后才听到关键性的话:他的老婆刘清,得了孤独症,是抑郁症的一种。

她孤独?张占军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仿佛这结论既离谱,又中肯。

教授接着说:“嫂夫人大概从她父亲消失后就孤独了,虽然她有母亲,有妹妹。作为女儿,她认为父亲是天,父亲不在,天就塌了。在她必须自我承担的时候,可以无所畏惧,雷厉风行,一旦不需要她承担什么,就会陷入焦虑和颓唐,并因此孤独无依。”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占军不得不信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把那个流浪汉赶走。不需他赶,那人已经不在巴州城了。其次他觉得,他再不能像往常那样逍遥了。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失去她,他无法想象她因为抑郁症而有个三长两短。别的事再痛苦,也比不上失去她的痛苦。

从那时起,张占军每天下班就回家。为避免诱惑,回家后,他把手机放得远远的,手痒得心慌,也不过去翻看,更不主动给别人打电话,别人打来,只要不是领导吩咐有什么急事处理,他都要么不接,要么说脱不开身。他办公的地方离家有四站路,以前都是坐车,现在步行,他气喘吁吁地跨着大步,用体力的消耗来清除心头的杂念。这样两个月下来,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呼吸畅快了许多,自然,妻子也高兴了许多。以前他没觉得妻子不高兴,现在才发现了女人高兴和不高兴的区别,不高兴的女人很独立,高兴的女人有依赖。妻子依赖他了,如果他应该到家却还没到家,她就会打电话——以前从不这样。

冬至这天张占军比哪天都忙,近些年来,食品安全问题频发,卫生局要负责监管。他忙到六点过才结束,叫刘清出去吃羊肉,刘清却说她早就做好了,外面做的不放心,不如自己做。其实是她舍不得钱。她做的是小火锅,煨在餐桌上吃。刘清的脸红扑扑的,这是她少有的脸色。

张占军长舒一口气。

她终于缓过来了,这太好了。

让她再养一阵,他想,等翻年过去,就给她找个事情做……

或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再加上食物过于可口,张占军实在想喝酒,实在怀念跟朋友们聚会的日子。只要她有了事情做,他又可以过那种日子了。

清、溪、河三姐妹,只有刘溪没跟丈夫一起。

上午九点多钟,刘溪出了门。那时候王成江还在睡觉。其实他没睡着,可他也没阻止妻子出门。他现在连这个也没兴趣了。刘溪到了州河北门,北门是水门,泊着“云天号”等几艘大船,刘溪上了“云天”,直奔二楼的“月明阁”,那里有三个牌客在等她。牌打到中午,就散了。另三个牌客不想散,说在船上随便吃点,继续战斗。是刘溪要散。刘溪说,今天是冬至节,要跟家人一起吃饭。另三个说:“冬至节算个屁节呀!”其中一个烫着鬈发、比刘溪年长几岁的妇人,对现在节日的繁多颇为不满,说那都是商家搞出的噱头,无非是想把你包里的钱吸出来。刘溪边清账,边笑笑地应,应着的同时,已起了身。

她没回家,而是去了仁华街。这是城北一条相对冷僻的小街。仁华街中段,有家“胖姐餐厅”,这餐厅只有一个包间,那包间里又有个人在等刘溪。

这人名叫孙小光,巴州市矿务局的,比刘溪大八岁,五十出头了。面相上倒是看不出来,头发黑黝黝的,脸很紧致,特别是,说话肝精火旺,听着就让人振奋。

刘溪就跟孙小光过节,吃干萝卜卷炖羊肉。

吃过了,刘溪先走。走之前孙小光给了她一张卡。房卡。来之前,孙小光就在他铁哥们儿经营的惠东宾馆开好了房。因为去得密集,服务生都熟悉了刘溪,尽管从来没说过话。

这事情,在刘溪从渠江上回来不久就发生了。

但她不愿去回想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只是感觉到,每次往宾馆走,她都焦虑不安,而越有这种感觉,她的步子迈得越急,如果坐在车上,就嫌车子太慢;每次泡在宾馆里,她都无比快乐,快乐到忘记一切;每次结束后离开,她都无比沮丧,沮丧到想起一切。今天尤其沮丧。孙小光比她先离开,她冲完澡,衣服还没穿好,就有牌客来电话。接着来了无数个电话。她一个也没接,可电话的声音让她恐惧。不知道为什么,每响一声都让她恐惧。她只想尽快离开房间,离开宾馆,她觉得只要离开了宾馆,她就安全了。但越着急,越没了先前的麻利劲儿,靴子的拉链拉了几次,都卡在半中央。

好不容易走出宾馆大门,心慌意乱的感觉却并没减轻。在巴州城的格局里,北边住怪人,可她觉得别人都正常得很,只有她怪,怪到街景在她眼里,全都变形。她无端地忆起前段时间经常做的那个梦:阴风惨惨地被人追逐的梦。现在她不做那梦了,因为那梦已经显形,来到了她的生活当中。

早上出门,晚上才回去,对她而言是常事,可今天才下午两点过,她就焦急地盼车来。她出门打牌,很少自己开车,大多是坐出租,跟孙小光好上过后,就从不自己开车了:兴之所至,他们会喝两杯。城里的出租据说每年增加数百辆,可这数百辆就如一把沙子投入州河。终于来了辆空车,她怕被别人抢了,迎着车跑过去。

“南城,沁香华庭。”刚开了车门,还没坐上去,她就对司机说。

沁香华庭是她住的地方,是湿地公园旁边的连排别墅。

以往回去得再晚,她也没想过要给王成江解释,王成江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今天她觉得,尽管他不需要,她也应该解释一下。还没想好怎样解释,已打开了门。

“成江。”

没人应。

又喊一声,还是没应。

往天她是不会喊的,今天喊了,却不答应。

不过这倒让她心里轻松了些,想他可能转路去了。

她突然感到很累,走进卧室,外套和靴子也不脱,就往床上一横,腿掉在床外,只扯了被子搭住胸口。

等她头晕脑胀地睁开眼睛,见外面暗沉沉的,一看时间,已是六点过!

她的腿又冷又麻,麻得站都站不起来,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下地。

王成江还是没回来。

手机里有无数个未接电话,都是牌客的,没有王成江的。

她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给王成江拨电话。“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拨数次,都是机器发出的同一个声音。机器把暂时变成了永久。他是把我设了呼入限制吗?孙小光跟我在一起时,就会把老婆的电话设成呼入限制,王成江也这样吗?不会的,我又不像孙小光的老婆那样,动不动就过问丈夫。我从不过问。

空虚。空虚得比那个梦境还要沉重。她不丢手地给王成江拨电话,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会不会就在家里,故意这样气我?肯定在家里,平时他都是窝在家里。

房子有三层,她上下跑,上下查看。房间看过了,又去花台,去阳台。都没有。她这才发现,丈夫平时是否全窝在家里,她其实是不知道的。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特别是近段时间。因此,她想出门找他,也完全没有方向。

人没找到,却在二层的阳台上,看到了她从南海边捡回的那个蚌壳。以前她经常把蚌壳贴在耳边,听海啸的声音,好久没那样过了,蚌壳上落满灰尘。她小心翼翼,像捉一枚炸弹似的,把蚌壳捉在手里,将口子周围的灰尘拂了两把,往耳朵上贴。

还没贴近,轰隆一声,海啸声就奔涌而来,吓得她赶紧扔掉。

她回到底层的客厅,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就那样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

其间,她多次联系丈夫,全是无法接通。而每次给丈夫拨电话时,总有个人影跳到前台。那是孙小光。这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最想联系的人,不是丈夫,而是孙小光。到夜里九点过,她忍不住了,要给孙小光打个电话。刚摁下两个键(她没存孙小光的电话,只把号码记在心里),却又停住了。第一次,孙小光就对她说,她跟他联系,只能在他上班期间。当时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是自尊心让她这样做的。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堵得慌,非常难受。他俩是在牌桌上认识的,有个周末,牌打到很晚,孙小光非要送她回家。那天他开着车,她坐在副驾上,他一只手伸过来,抚住她的腰,她把腰挺起来,挺得硬硬的,但他还是那样抚住。她逮住他的袖子,想把他的手拉开,而那手却用力地将她一抱。那种不可一世,让她屈服。她的腰软了。第二天,他们就去开了房。你勾引了我,而你……不许我在你下班后给你电话,你可以给我打,我并没有那样的规定。不来电话,至少来个短信。然而没有。此前一直都这样,她没觉得什么,可是今天,她仿佛才看清了这当中的无耻。

又是两个多钟头过去,王成江依然没回来,电话也依然无法接通。

肚子很饿,可她不想弄东西吃。她一直关注着她的手机。而她的手机除牌客让它响过(她同样一个都没接),就一直沉默。屋里漆黑,窗外不远处的桉树林里,有乌鸦在耸动翅膀。乌鸦让她害怕,可只有乌鸦陪她。乌鸦比孙小光贴心!然而,谁又说过孙小光要跟你贴心的?第一次开房,孙小光就告诉你:“我们都只满足需要,别动真情。”孙小光一眼就把你看穿了,知道你同样需要。不同的是,你需要的不是性,而是要让自己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姐姐越是看不起妈妈那样的人,你越是要成为那样的人!你比孙小光都不如,孙小光并没利用你,而你利用了他。你在利用他的时候动了真情,那是你自己的事……

“妈妈。”她轻轻叫了一声。

今天是冬至节呐,怎么不给妈妈打个电话?

她慌慌忙忙在手机里调“妈妈”。“妈妈”藏得很深,像那个蚌壳,也像她的整个家,被灰尘蒙住了。当“妈妈”现身,她甩了甩头,把披散的长发甩到背后去,才摁下绿键。

通了,却无人接听。拨了七八次都无人接听。

她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她觉得自己过得一点儿也不幸福。

她的妈妈夏燕,是听见手机响的,但手机放在客厅里,而她躺在床上。从早上起,她就下了决心,从此跟镜子待在一起,不再起床了。

同时想到妈妈的,还有刘河。

刘河跟家人围住热气腾腾的汤锅,她把最好的肉块,给女儿夹了,又给丈夫夹。女儿异样地看着母亲,打着抿笑。在她心里,母亲一直很严肃,严肃到冷。可今天的母亲目光柔和,满怀深情。她心里乐。她想要这样的母亲。看着女儿快乐的样子,刘河的心思回了普光镇,回了自己念中学时的光景。那时候,她的母亲不能让她快乐,是因为母亲自己也不快乐。女儿不快乐,母亲会更不快乐。现在的母亲依然不快乐,是女儿没给她快乐吗?……

她似乎完全理解了、更不去计较母亲对她的“装精作怪”,想现在就给母亲打个电话。从镇上回来后,她还没主动给母亲打过电话呢。

可是太吵了。羊肉馆门口,密密麻麻倒挂着砍成半边的羊子,刚取下一扇,又一扇立即补了上去,正如刚空了一桌,另一桌人立即填了进来。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声音。

干脆再等些日子吧,刘河想,到腊月二十几,回去把母亲接来,让她在县城过个春节。春节后她还想住的话,随便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事情她还没跟丈夫和女儿商量,但她知道,丈夫和女儿不仅不会说二话,还会很高兴。

这么想着,刘河对前来续茶的店小二说:“再来半斤羊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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