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成”演化考察

2016-10-25 07:23张宝
现代语文 2016年8期
关键词:语法化

摘 要:“不行”与“不成”是现代汉语的两个否定式程度补语,文章从语法化视角描述了二者的演化路径。

关键词:不行 不成 语法化

一、不行

“行”的本义是“走,行走”,“走,行走”是人类自身发出的具体动作,处于认知第一线,“行”之后所有的引申义都根基于此。

(1)两足进曰行。行,抗也,抗足而前也。(《释名·释姿容》)

(2)行,人之步趋也。(《说文·行部》)

(3)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语·述而》)

(4)素履之往,独行愿也。(《易·履》)

“行”的上述语义还保留在现代汉语中。例如:

(5)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直,人家就不能看轻咱们。(老舍《鼓书艺人》)

(6)“儿行千里母担忧呀!”齐夫人一块石头落了地,深深叹了口气,“还不快到后院看你娘去。”(刘绍棠《狼烟》)

与“行”对应,“不行”可表义为“不走、不行走”。例如:

(7)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诗经·小雅》)

(8)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周易·复》)

“行走”的结果是“到达某个目的地”,“行动”的结果是“完成某件事”。这种因果联系使得“行走”和“行动”两种事件具有认知模式的同一性,在思维的隐喻机制下,“行”由具体的狭义动作“走、行走”引申出抽象的泛化行为“做、从事”。《墨子·经上》:“行,为也。”例证:

(9)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10)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荀子·大略》)

这一语义同样保留在现代汉语中:

(11)我是说,倘若你日后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伴大度优容,我就拥戴你。(姚雪垠《李自成》)

(12)检讨不检讨倒不要紧,下回平好点,别害我们粗纱间就算是行好事了。(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与“行”对应,“不行”可表义为“不做、不从事”。如:

(13)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李宗吾《厚黑学》)

(14)哦,原来大家都说我不行善事,只行恶事!(欧阳山《苦斗》)

能力有大小,做事见高低,“行动”的结果有好也有坏。这种经常对能力和行动结果做评判的思维模式使得“行”慢慢也具有了基本评价标准的涵义,渐由抽象行为动作义“做、从事”引申出抽象评价判断义“好、不错”。例如:

(15)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老舍《骆驼祥子》)

(16)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认定吕正操这个人,行!(孙犁《风云初记》)

如果说抽象行为动作“做、从事”属于行为域,那么抽象评价判断“好、不错”业已进入认知域。人们做事总渴望成功,行动总渴望好的结果,“好、不错”不仅是对客观事物的评价,更表征了人内心的主观欲望,所以此时的“行”处在客观向主观的过渡状态。

同样,与“行”对应,“不行”也在进行着客观向主观的的词义演化,由“不做、不从事”的行为否定引申为对能力、事物的否定评价“不好、不中用”。例如:

(17)现在孩子可真不行了。(冯德英《苦菜花》)

(18)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茅盾《子夜》)

“行、不行”的词义由行为动作域过渡到性质评价域,词义演化的大门随之打开,再稍进一步,主观化发展就引申出了“可以、不可以”的“情态”义,这是认知域下词义的第一次转移——由性质域跨入情态域,词义更显抽象、虚化。例如:

(19)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老舍《骆驼祥子》)

(20)庄大鹏想了想说,行!(刘醒龙《菩提醉了》)

(21)不行不行!你快打消这样的念头,我不能跟你走!(琼瑶《烟锁重楼》)

(22)飞浦说,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门,二是为了进账,陈家老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苏童《妻妾成群》)

“得”是情态补语的标志性成分,其后多为对中心谓语的情态性描述补充成分。当“不行”出现在述补结构“V/A+得+X”中“X”的位置时,它也成为描述“V/A”的负面评述性情态补语。但因自身形式的凝练,句法位置的固化以及“V/A+得+很”等述程结构类推作用的影响,“不行”在句法、词义双重推动机制下,渐渐有了“程度”义,成为表示程度的补语担当。这是认知域下的第二次词义转移——由情态域跨入程度域,此时“不行”的词义最为抽象、虚化。例如:

(23)小顺儿一听给他派了这份差事,美得不行,马上想到要随身带根棍子。(老舍《四世同堂》)

(24)我自从听说日本打进咱中国来,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惜有力也使不上,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救国。(赵树理《李家庄的变迁》)

(25)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高行健《灵山》)

(26)从有了欢欢起,我才开始特别不满足的,想儿子了,想得不行。(六六《蜗居》)

太原方言中,述程结构“VP+得+不行”中的“不行”还能以外部屈折变化形成重叠式“不行行”。“不行行”也出现在补语位置上,与“VP+得”构成新的述程结构“VP+得+不行行”,“不行行”是由“不行”之程度内涵衍生而成的表达更高/深程度义的特殊形态。据太原人语感,“不行行”比“不行”程度更高/深,当“VP+得+不行”与“VP+得+不行行”同现时,其顺序一定是程度更高/深的“VP+得+不行行”位于“VP+得+不行”之后。如:

(27)想你想得不行行,圪蹴的地上画人人。

(28)这个娃娃可亲嘞,亲得我不行,亲得我呀真是不行行。

上述现象从句法变式角度进一步印证了居于补语位置的“不行”的确具有程度义。综上所述,在“行”的参照下纵观“不行”,我们认为它由行域向知域渐变,由客观向主观投射的演变历程符合人类由实到虚,由具体到抽象,由切身动作到泛化行为、再到性质、情态、程度的认知规律。

二、不成

最早的“不成”是一个充当谓语成分的偏正词组——由否定副词“不”与单音节动词“成”所组构,该非词结构表义多样。

1.表“不能成熟”义

(29)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尚书·洪范》)

2.表“没有成年”义

(30)齐燕姬生子,不成而死。(《春秋左氏传·哀公》)

3.表“不能完成”义

(31)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

4.表“不能成就”义

(32)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5.表“不能成为”义

(33)不君灵公,不成其子也。(《春秋公羊传·昭公》)

作为非词结构表“不能成为”义的“不成”在现代汉语中仍在使用。例如:

(34)在事后,我觉得泄气,不成体统,可是没有办法。(老舍《阳光》)

(35)听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阿大,又转脸去看四大娘背后的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宝。(茅盾《残冬》)

(36)堂妹夫说世上有种“法”,一种是成文法一种是不成文法。(王蒙《坚硬的稀粥》)

(37)他的短促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莫言《红树林》)

的确,“不成”在现代汉语中也是个动词,但出于《现代汉语词典》标注的考虑,我们仍将其视为状中结构的偏正词组。

古汉语中的偏正词组“不成”由于句法位置固定、结构关系改变,诱使其原本词义不断虚化,从而走上语法化进程——其中一条路子是经词汇化演变为反诘副词,再由反诘副词演变为语气助词。

《八百词》第94页:[助词]用在句末,表示反问的语气。前面有“难道、莫非”等副词呼应。可用“吗”字替代。例如:难道我怕你~[吗]?|莫非他不来,咱们就得呆着~?

对此,前人多有著述阐释梳理,请参见钟兆华(1991)、徐时仪(1993、1999、2000)、孙锡信(1999)、杨永龙(2000)、谢一、曾传禄(2015)等。

本文所关注的是“不成”语法化的另一条路子——由偏正词组经词汇化演变为否定副词,再由否定副词泛用为否定形容词,最后在述程结构中充当否定式程度补语。

当“不”与“成”组构的偏正词组出现在另一个实义动词之前时,相比后者,“不成”的动作性就大大下降,从唯一谓语中心下降为次要谓语中心,其作为词组的本义也走向虚化,“不能成熟/成年/完成/成就/成为”的含义逐渐出现脱落,只剩下“不/未能、不可以”之义,成为一个表否定语义的副词,作状语修饰其后动词。例如:

(38)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杜甫《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

(39)灯笼两行照飞阁,珠帷怨卧不成眠。(李贺《十二月乐辞》)

(40)彼国人来问君知礼否,不成说不知礼也。(程颢、程颐《二程集》)

(41)因论三国形势,曰:“曹操合下便知据河北可以为取天下之资,既被袁绍先说了,他又不成出其下,故为大言以诳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

“不成”在上述用例中作为表否定义“不/未能、不可以”的副词,其主观性凸显。当然,由于“不能、不可以”等后来者的挤压,“不成”作为否定副词的用法没有延续下去,但其泛用为否定形容词的现象在现代汉语却有体现。例如:

(42)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曹禺《雷雨》)

(43)他们确也有苦衷,大爷太不成,不得不护以金银钞票,大姑娘太傻不会挑选姑爷,老太爷老太太只好亲身出马了。(俞平伯《贤明的聪明的父母》)

(44)毕竟时代不同了,你不承认利器的作用,真不成。(高洪波《买球拍记》)

(45)一般来说,道观的门前也用不到上马石,但是鱼玄机可不是一般的女道士,来往的全是公子王孙,没有上马石还真不成。(王晓波《寻找无双》)

与“不行”一样,当“不成”出现在述补结构“V/A+得+X”中“X”的位置时,它也成为了描述“V/A”的负面评述性情态补语。但因自身形式的凝练,句法位置的固化以及“V/A+得+很”等述程结构类推作用的影响,“不成”在句法、词义双重推动机制下,渐渐有了“程度”义,成为表示程度的补语担当,由情态域跨入程度域。例如:

(46)他实在困得不成,连着两宿半夜就动身赶沙城去卖果子,来回六十里不打紧,要过两趟河呢。(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47)香蕉真是个好吃食,小杜只吃过一根皮全冻黑的,那滋味都美得不成。(毕淑敏《雉羽》)

(48)粗砺的心也一下子汤汤水水起来,柔软得不成。(谢宗玉《巫性豆娘》)

(49)我想去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他来的信,可又胆怯得不成,好像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肖华《往事悠悠》)

Paul J.Hopper On some principles of grammaticalization一文指出:一种语法功能可以同时由几种语法形式来表示,能表达同一语法功能的多种并存形式经过筛选和淘汰,最后缩减为一、二种。这是语法化规律中形成互补的并存原则和择一原则。与在状语位置受到“不能、不可以”挤压导致否定副词的用法没有延续下去的宿命相同,“不成”在普通话中做程度补语的用法由于“不行”的挤压也未能推广开来。最终,其“用在句末,表示反问语气”的语气助词用法成为其显赫的语法库藏——句法应用的安身之所。

参考文献:

[1]陆丙甫.汉语的认知心理研究——结构 范畴 方法[M].北京:商

务印书馆,2010.

[2]石毓智.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张宝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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