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公爵夫人》中“陌生化”手法分析

赵雨菡

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我的前公爵夫人》中“陌生化”手法分析

赵雨菡

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在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戏剧独白诗《我的前公爵夫人》中，诗人巧妙地将陌生化手法融入其中，创造性地运用了戏剧独白这种诗歌形式，在人物形象塑造和独白诗情节发展方面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就，“自动化”的反动之魅力在诗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本文拟用陌生化理论解读布朗宁的独白诗《我的前公爵夫人》，通过对其作品形式的解读，打开通向诗歌深层意义的大门，分析陌生化手法在其诗歌中无所不在的魅力和深刻意义。

《我的前公爵夫人》陌生化 戏剧独白诗 形象塑造

“陌生化”作为艺术创作的一种技巧，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创作中早已被有意无意地运用；而陌生化理论最早由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明确提出，在《艺术作为手法》一文中，他认为“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了感觉的困难和实践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①根据什克洛夫斯基的理论，日常行为惯性与传统会带来人们思维的自动性，而改变惯性与传统，使寻常事物变得不寻常，从而使人们在打破常规中获得新鲜感和独特的审美，这正是“陌生化”作为艺术手法的奇妙之处。

英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布朗宁的代表作 《我的前公爵夫人》享誉世界，中外的文学评论家也对其推崇备至，然而对其的文学研究主要集中在美学分析、女性主义和话语控制等领域，较少涉及该独白诗人物塑造的精巧构思中诗人对陌生化手法的运用以及策略，而笔者认为，《我的前公爵夫人》的独到成就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作者对陌生化理论的融合运用，构思精巧，巧妙地运用戏剧独白的诗歌形式，反其道而行之，仅通过公爵的一人独白，便将公爵和前公爵夫人两个一明一暗的人物形象丰满地塑造出来，独具匠心的创作手法使其成为世界诗坛不可多得的精品之作。

一、叙述视角的“陌生化”

所谓戏剧独白诗即以假设人物口吻所写的第一人称诗歌，而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罗伯特·布朗宁对英国诗歌最具独创性的成就就在于他成功地发展了“戏剧独白”体裁。布朗宁曾经自我评价道喜欢“揭开灵魂的面纱”，相对于人物的外在形象塑造，布朗宁更着重于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剖析，通过戏剧性的场景设计、独白的形式、沉默得似乎不存在的听者、富有个体特色语言等诗歌技巧，从戏剧独白中慢慢揭示人物灵魂的面纱，塑造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真实的人物内心。在其《我的前公爵夫人》中，布朗宁创造性地运用戏剧独白的诗歌形式，实现了叙述视角的陌生化，以独白的方式让公爵夫人的形象从公爵口中道出，诗歌叙述方式紧密而严谨，将陌生化的表达技巧融合于诗歌情节的层层发展中。

在戏剧独白诗《我的前公爵夫人》中，公爵对于其前任夫人的描述不是出自与客人的亲切攀谈，也不是出自公爵情不自禁的怀念，而是出自公爵有目的地揭开公爵夫人的画幕开始，“墙上的这幅画是我的前公爵夫人，看起来就像她活着一样”。布朗宁让公爵以一种主人介绍其收藏画作的形式来对自己的前公爵夫人进行介绍，别出心裁且饱有深意，陌生化的独白视角更鲜活地表现了公爵将自己视为画作收藏家和鉴赏家的夸耀和自豪，而前公爵夫人则从一开始，便似被打上公爵“私人物品”的烙印。

接着，公爵随性提到“你愿坐下看看她吗？”，对宾客看似慷慨和尊重，却在没有得到宾客任何回复的情况下紧接着自信道，“因为外来的生客（例如你），凡是见了画中描绘的面容、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没有一个不转向我（因为除我外再没有别人把画上的帘幕拉开）。”此时诗歌并没有对公爵及其前公爵夫人生活相处的场景作一字描绘，然而公爵夫人被凝视、被占有、被剥夺话语权的他者地位已然明晰。在独白诗甚至还未发展到公爵对其前任夫人性情秉性的细致描述之前，布朗宁已通过简洁的寥寥数笔将公爵与其前公爵夫人“主人”和“被占有”的关系打下基调，也为独白诗独具匠心的情节发展奠定了基础，陌生化的独特魅力已然可见一斑。

而公爵对其前任夫人的回忆，是从画作中“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开始，看似是陷入了怀念和宽恕，然而在那怀念与宽恕中却暗藏着指责与不满，而整首诗歌的情节正是在公爵似怀念实指责的独白中不断发展。“先生，不仅仅是她丈夫，使公爵夫人面带欢荣……先生，她对什么都一样！”前公爵夫人那眼神中的平等相待的热情和感恩，却成为了公爵口中的“轻浮举止”，而公爵的独白将诗歌情节发展一步步推向高潮，面对前公爵夫人“慷慨的微笑”的不满，公爵选择不作一丝一毫解释、或其口中称为“训诫”的行为，因为“谁愿意，屈尊去谴责这种轻浮举止？”，“我也觉得这会有失身份，所以我选，绝不屈尊”；相反地，公爵直接明了地 “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暴君的方式扼杀了前任夫人，而前公爵夫人“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在此突然结束和消失。诗歌情节在公爵的独白下逐步发展，在这里突然达到高潮，而这高潮看似成就得出乎意料，却实则早已层层埋下伏笔。公爵对其前任夫人“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傲慢的展示和随意的斥责，而这斥责又包裹着“九百年门第”的高贵，因此公爵选择绝不屈尊，哪怕是屈尊去谴责，而前公爵夫人被这样一种突然的命令而导致离世的结局绝非突然和偶然，而是步步推进和必然之果。

独白诗情节发展至此，已然达到出其不意的高潮，然而接下来公爵却话锋一转，“请你起身，客人们在楼下等待。我再重复一声：你的主人——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足以充分保证：我对嫁妆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拒绝”使读者惊讶，原来公爵的所有独白对象竟是伯爵先生——其下任夫人之父——的使者。独白诗的听者出人意表，而对着其下任夫人家族派来讨论婚事的使者大肆谈论自己已故的前公爵夫人本就惊奇，然而公爵没有悲伤与悼念，有的只是不满指责、甚至是警示，而诗人布朗宁有意选择在此时，才告知读者独白的听者是何人，且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公爵对其下任夫人家族使者进行炫耀与警告，陌生化的叙述视角给诗歌情节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张力，对诗歌情节的跌宕发展有着别出心裁的掌控力。

二、人物形象塑造的“陌生化”

欧洲爵位分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而一般只有皇室的至亲才可获得公爵勋衔，而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的《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独白者，正是一位有着九百年门第、血统极为高贵的公爵，而高贵的出身和血统除了带给公爵与生俱来的高傲，也带来了公爵习以为常的、仿佛融化进血液般自然的贵族式的傲慢，和为了维持其贵族形象而潜意识中进行的伪装。

作为戏剧独白诗大师，布朗宁笔下的主人公一方面精心地扮演着表面的自我，另一方面却可以透过主人公精心扮演的表面自我来揭示其真实的本质，而对戏剧独白诗的理解就像是剥洋葱，透过主人公一层层表象的分析才能看到真正的人物形象。在戏剧独白诗《我的前公爵夫人》中，通过公爵的独白，“高贵的公爵”和“轻浮的公爵夫人”的形象似是跃然纸上，然而，透过公爵明晰的叙述，读者却逐渐看到隐藏在公爵独白之下的、与之描述截然相反的公爵与公爵夫人的秉性形象，看似简洁的戏剧独白却匠心独运，陌生化的人物形象塑造方式将两位主人公一明一暗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更为立体和饱满。

从公爵有目的地揭开其前任夫人画作的帘幕开始，公爵便宣称了对其前任夫人的“所有权”。而对于前任夫人“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公爵则略带指责地叙述“先生，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能够使公爵夫人面带欢容”，“这种无聊话，却被她当成好意，也足以唤起她的欢心”，对着伯爵先生的使者，公爵心目中其前任夫人那略带轻浮的形象已然通过独白跃然纸上。然而，公爵对其前任夫人的不满绝不仅限于她的“面带欢容”，“她那颗心——怎么说好呢？——要取悦容易得很，也太易感动。她看到什么都喜欢，而她的目光又偏爱到处观看”，此时，公爵提及已故的前任夫人不满之意溢于言表，却骄傲地因为自己九百年的贵族血统不肯也不屑于直接表达出来，而是选择去指责公爵夫人那容易取悦的轻浮和欢乐；然而，透过公爵单方面的不满，公爵的自傲和狭隘的心胸此时却隐隐欲现，相反地，失语的公爵夫人“那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却似乎更为动人。

公爵接下来的独白相较之前，则更为直白和明确，“她感激人，好的！但她的感激（我说不上怎么搞的），仿佛把我赐她的九百年的门第，与任何人的赠品并列”，在这里，公爵直白地表示对前任夫人不重视自己高贵血统和望族身份的不满。在公爵自矜身份高贵、教养极好、且指责前任夫人轻浮随意的表面，公爵虚伪自傲、心胸狭隘的真正形象慢慢浮出水面，渐渐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前公爵夫人活泼感性、追求自由平等的美好秉性也逐渐更为清晰和明朗，这种一明一暗的相反形象正是引人入胜之处。更令人意外的是，公爵绝不愿意将他的不满对前任夫人透露一星半点，因为他坚信“这会有失身份，所以我选绝不屈尊”，反而是直接 “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公爵简单粗暴、以近乎残忍的方式终结了前任夫人的微笑、自由和生命。而在这里，公爵与其前任夫人在公爵口中的表面形象、与其真正的秉性形象均已明确清晰，公爵的高贵与自傲，狭隘与独裁，表面高尚雅量，实则残暴冷酷、等级观念和占有欲极强，其一明一暗形象新鲜丰满起来，而公爵夫人所谓轻浮，实则热情开朗、亲切可人，其一明一暗的形象也更为立体和丰富，这种陌生化的明暗结合人物形象塑造方式看似矛盾，实则将公爵和其前任夫人的本质形象打磨得更为深刻立体和引人入胜。

然而，到这里公爵并不满足，他话锋一转，以夸赞“伯爵先生闻名的大方”的方式，提出“我对嫁妆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会遭拒绝”的实质，暴露了求取嫁妆和财务的贪婪嘴脸，且不忘粉饰道“他美貌的小姐才是我追求的目标”，公爵对自己高贵的血统保持着骄傲，然而贪婪和虚伪的嘴脸一览无遗，到这里，公爵的本质形象真正做到了活灵活现。而最令读者意外的是，诗歌的结尾是一句看似与《我的前公爵夫人》没有丝毫关系的独白，“请看这海神尼普顿在驯服海马，这是件珍贵的收藏，是克劳斯为我特制的青铜铸像”，这句看似无关的独白却更为深刻地揭示了公爵的本质秉性，在高傲地炫耀自己珍贵收藏的同时，公爵又暗指夫人是自己驯服和操纵的听话对象，看似无关且多余，实则匠心独运。

在布朗宁的笔下，透过公爵的独白，抽丝剥茧，公爵心目中的自己和前任夫人及本质的自己和前任夫人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一明一暗，一表象一本质，如此层层递进、逐步分析的人物塑造之法，为独白诗人物形象的理解带来了独特的陌生化之美。

三、“自动化”的反动与“陌生化”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主张去除文学创作中的“自动化”，摆脱“自动化”困境，使用“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延长读者理解文学作品的时间、增加文学作品的理解难度，造成读者感觉的“陌生化”和奇特感。正如中国文艺学理论大师童庆炳所认为，“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事物的感觉”，合理运用“自动化”的反动，陌生化，很大程度上可能会成为决定文学作品优劣的关键因素。

《我的前公爵夫人》以公爵拉开前任夫人画作的帘幕作为开端，开始了对带有“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的前任夫人进行描述。作为丧妻并未太久的丈夫而言，对前任妻子的怀念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高贵的公爵，更要在客人面前保持得体的礼仪和对逝去亲人的追念，然而在整首独白诗中，公爵并未展现出对前任夫人实质上哪怕是一丝的不舍和悼念，相反，公爵表面上对前任夫人的“轻浮”和“随性”保有雅量，心存宽恕，实则字字暗藏不满和冷酷，将其刻意维持的、高贵公爵的优雅风度抛之不见。诗人布朗宁如此将公爵与世人常情进行对比，正是实现了“自动化”的反动，更为丰满深刻地将公爵与前公爵夫人表面和本质的人物形象塑造出来。

同样，诗歌独特的叙述视角，戏剧独白，将诗歌的情节发展一步步带入高潮，公爵轻描淡写地用一句“发展至此，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来揭示其霸道残忍地扼杀前任夫人的事实，公爵浑不在意的语言与其实质上冷酷残暴的行为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仿佛扼杀一位不合自己心意的妻子只是和换一件收藏品一样简单的事情，鲜明的冲突和对比将诗歌推向高潮，也将读者带向了异乎寻常的感官体验。而公爵与其前任夫人的形象也通过读者从公爵的独白中去伪存真，一层层得以探析主人公的本质心灵，二人一表象一实质、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也逐渐清晰可见，诗人布朗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改变了读者思维的惯性与传统，化平凡为神奇。

独白诗的魅力就在于读者需要在独白者精心营造的表面事实和外在形象中抽丝剥茧，慢慢探究，而沿着表象探究和赏析的过程无疑增加了读者感觉的困难，使寻常事物变得不寻常，打破了读者“自动化”的思维模式，实现“自动化”的反动——陌生化，达到了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延长艺术中的感觉行为的目的”，使人们在打破常规中获得了新鲜感和独特的审美。

四、结语

陌生化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核心观点，打破习惯和传统的束缚，使寻常事物变得不寻常且有魅力，给读者营造出新鲜且惊奇的体验，正是陌生化的奇妙之所在。在诗歌《我的前公爵夫人》中，诗人罗伯特.布朗宁将叙述视角和叙述结构进行巧妙的艺术安排，采用独白诗这一别具一格的诗歌形式，巧妙构思情节发展，人物形象明暗结合，打破了读者思维的传统与惯性，使读者体会到新鲜感和惊奇感，从而感受独白诗独特的魅力和艺术美。

注释

①BB.什克洛夫斯基.艺术即手法［A］//童庆炳.文学理论新编［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44.

［1］BB.什克洛夫斯基，李辉凡.艺术即手法［J］.外国文学评论，1989（1）.

［2］黄驰.失语的他者——从《我的前公爵夫人》看女性处境［J］.现代语文，2009（22）.

［3］童庆炳.文学理论新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肖明翰.英美文学中的戏剧性独白传统［J］.外国文学评论，2004（4）.

［5］徐虹.内心之“戏剧”——论布朗宁的戏剧独白诗［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6］徐义云.《老人与海》中“陌生化”的叙述手法分析［J］.短篇小说（原创版），2014（3）.

［7］杨向荣.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M］.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09.

［8］张鹂.陌生化理论在中西诗论中［J］.文艺理论研究，19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