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今
上海开放大学
浅窥《红楼梦》之大观园的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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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中的大部分女性形象,都或多或少显示了嫉妒的特性。上至太太、小姐、姨娘,下至嬷嬷、陪房丫头,在不同的场合,都把这种妒性以不同方式表现了出来。对形象的这一普遍性的强调,既有现实的客观原因,也反映了作者对女性的看法,其实际行为带来的或消极或积极的后果,也反映了作者对妒女的复杂评价。
妒女 妒因 评价
清代的二知道人曾对红楼梦有过这样一段评论:
“大观园,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浑含者,宝钗也。醋中之活泼者,湘云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觉者,袭人也。迎春、探春、惜春,醋中之隐逸者也。至于王熙凤,诡谲以行其毒计,醋化鸠汤矣。”
同是二知道人,曾经认为大观园是宝玉眼中的理想世界桃花源,后来的俞平伯也认同这一判断,到了海外的红学家余英时那里,干脆把红楼梦划分为两个世界,一是大观园的理想世界,另一是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但是,这样的理想世界,在二知道人的眼里,却是散发着浓烈的醋味。我们细读红楼原著,发觉二知道人的判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妨说,大观园的醋海,是整个红楼醋海的缩影;大观园的妒女们,是整个红楼妒女的典型。而且,恰如二知道人所言,种种妒女,有着种种的妒相。
所谓黛玉乃“醋中尖刻者”。这样的尖刻,体现在她灵性机智的语言,敏感细腻的个性。虽醋意常含,仍不乏才情。
第七回,黛玉为周瑞家的送宫花先后之序,冷笑讽言“别人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
其实,如此之例数不胜数,可以说黛玉是伴随这特殊的人生调味料成长的,但如果将她妒和她的两个朋友兼情敌湘云、宝钗的妒合起来看,便愈发生动有趣了。
所谓宝钗乃“醋中浑含者”。浑含,体现在她传统大方的举止,求稳求忍的心计。虽有醋意,实深藏不露。
第五回,宝钗入府后,面对“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亲切随和的女子,黛玉似如临大敌,心中不忿。而宝钗却是“浑然不觉”。宝玉因为与宝钗亲密,与黛玉不知为何言语不和,黛玉更是“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后悔道歉后,才渐渐回转起来。从此处判断宝钗的出现,点燃了两人间的妒火。
第八回,黛玉见宝钗与宝玉一处聊天,笑道:“来得不巧。”宝钗不知情似,“怎么说?”“什么意思?”,退作无辜。黛玉紧跟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同回,众人在薛姨妈出起了酒性,宝玉吵嚷要喝。宝钗劝言宝玉勿饮冷酒,黛玉借此奚落:“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一笑回复,宝钗也“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也不理他。”
一个攻,一个守。宝钗的沉稳防守,还能在两人对比中找到例子。
第三十回,宝玉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态些。”宝钗羞红脸。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
除了精细沉稳的宝钗外,爽朗动人的湘云的加入,黛玉与她们之间的“醋”汇成了奇妙的支流。
第二十二回,宝玉一听“史大姑娘来了!”宝玉转身就走,黛玉询问他来自哪里,他说从宝钗家里来的。黛玉在宝玉面前艳丽的眩惑,堵气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便回了房,独自流泪。宝玉回来哄她,她说到“横竖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你。”此时的林妹妹也已经体察到来自湘云的威胁。
湘云乃醋中活泼者。活泼,流露于她直率坦诚的谈笑,单纯豪放的行神。虽醋味甚浓,却憨直动人。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辰点戏,湘云说黛玉与那戏子模样相似,宝玉忙给她使颜色,怕黛玉多心。湘云当夜就命翠缕打点行装,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安慰不及,她摔其手道:“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
黛玉攻,宝钗守。有了湘云,倒有了三足鼎立的架势。她处在钗黛二人之间,控制不了对宝玉的热情,掩饰不了对黛玉的嫉妒,模仿不了宝钗的故作超然。天真的介于黛钗的攻守之间。
除开上述三位小姐外,二知道人还提点了两位在红楼之中地位特殊的丫鬟:晴雯和袭人。晴雯和袭人历来被看作对立的一组人物形象,一个纯真自尊,一个藏奸乖巧。
所谓晴雯乃“醋中爽利者”。爽利,凸显于她心直口快的言词,娇媚高傲的品性。虽醋劲十足,持婀娜之美。
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前,宝玉,因联想到黛玉与自己的误会,不免神伤。恰她把扇子跌坏了,便叹气责骂两句,谁知单纯敏感的丫头与主子间发生了这么一段有趣的顶撞。
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看。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得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有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
听到袭人的劝说中,把自己和宝玉称为“我们”,她又是醋意大增,该奴才说的不该奴才说的都大吐为快了。
所谓袭人乃“醋中乖觉者”。乖觉,浮现在她乖巧顺从的举止,柔奸奴性的心计。虽醋情动人,仍难掩虚伪。第二十一回,袭人见宝玉总和姐妹们鬼魂,欲用柔情警之。夹杂醋味的目的,还是出于做个卖乖家奴的本性。比如她说的那一番话:“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就过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得鸡生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晴雯和袭人,一个爱在明,一个喜在暗,在宝玉身边形成了一股妒的对流,包围成下层丫头妒的中心圈。
宝玉三个姐妹,迎春、探春、惜春,被二知道人归为醋中隐逸者也。
引用第六十五回,身为奴才的兴儿对尤二姐如此描述四位贾府小姐:
迎春的隐逸在于懦弱的个性,探春的隐逸出于庶出的尴尬。而惜春的隐逸大概是年龄偏小,尚不及展开吧?
二知道人把王熙凤视为是诡谲以行其毒计,醋化鸠汤矣。凤姐在大观园里头,可以说是“妒妇”的代表,“醋中之最。”她逼死尤二姐的事情,正是所言醋化为鸠汤的表现。
二知道人提到大观园为醋海,举出了黛玉、湘云、凤姐等九人。事实上,贾府中女性不时发醋劲的,远不止这些人。赵姨娘、宝蟾、秋桐、李嬷嬷、秋纹、碧痕等等,都曾在作者笔下显露出他们各自的醋意。哪怕是那些不知名的老婆子,他们在王夫人面前添醋加油的诋毁晴雯,也显示出他们对晴雯在宝玉面前得宠的醋意。
嫉妒的女子虽然表现方式各异,但起因不外乎两种,一是功利的,另一是非功利的。
功利目的主要指妻妾谋求稳固家族内的地位,或是婢奴企图获得更高的利益。非功利则较多由感情而生发。
红楼女子,或为经济地位而妒,或为儿女情长生妒。水如般脆弱的女流之辈,随贾府的盛衰,演绎着一个又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她们抑或狠毒报复,抑或孤独痛苦,抑或把仇恨发泄到别人身上,抑或自我压抑为求贤妇之名。红楼女子妒之因不同,妒之相各异,妒之果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哀叹。
功利层面的妒,出身家庭上层的夫人姑娘,为了保全自己地位,为了经济原因,可以费劲心计铲除眼中钉,出身府中下层的姨娘嬷嬷丫鬟等,为了博得主子宠爱,为了一日上位,能够绞尽脑汁拔去肉中刺。
但有时候,功利与非功利,对有些人而言又似乎很难截然分开。
王熙凤对待鲍二家的大法醋劲,似乎是出于情感,而对待尤二姐痛下杀手,似乎是出于担忧自己的地位被取代。但对于夏金贵之嫉妒香菱来说,似乎是两者兼而有之的。因为香菱人不但漂亮,且知书达理,又先于她而收在薛蟠屋里,所以金桂担心在薛蟠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及不过香菱,这种担心既有感情上的,也有地位上的。
袭人早已经被定宝玉的“屋里人”,她地位比别的丫头高。却始终不忘卖乖献媚,与其说她的心里只有宝玉,不如说她的心里只有地位。她的妒只为伪装成一个十全十美为主的奴才。上面例子提到的二十一回,她娇嗔劝宝玉,难掩她为贾府之奴的“忠心”。后来这种“忠心”在王夫人面前完美表现。她的献计献策,亲历亲为,把晴雯,芳官一等撵出了宝玉身边。甚至没有半点同情可惜。她的卑劣奴性,使其连妒都与利益,阿谀紧密联系着。
非功利层面的妒,缠绵悱恻的情、难以割舍的纯,是至真至美的表达。有的混杂在对丈夫复杂的爱恨中,转眼即逝;有的直露于对爱人炽热的痴怨里,容不下半点暇疵。
黛玉对宝玉的情感炽热,对世间的抗争坚决。细微感情上出于爱的流露,出于绵绵妒意。她的妒意,早已经超越了功名与地位等,只是一种对感情的要求,是以感情来点燃感情。
日本的心理学家诧摩武俊把女性的嫉妒归为了“她们的生活是被动的”。他认为,在对待男女关系中,大部分女性的生活依靠男人,并且经济与地位常常受到男人的保护制约。为了排除威胁自己地位的障碍,嫉妒成为了一种必须的手段,也可以用来牵制丈夫的行动。所谓女人的嫉妒,可以说因为女人依靠男人为生的而又不甚安定,所不得已的自我防卫心理的表露。这种心理的普遍性,其实与传统社会男尊女卑以及妻妾制度相切合。
从功利角度分析,社会等级制也引发了处在下一等级的人向上攀升,或者自己的位置避免被别人所挤去。同样,妻妾婢的等级制也并非铁板一块、一成不变的。红楼女子大多经济地位低下,靠府里发放的月钱度日。妻妾奴婢共生,女性的敏感会不时地拿自己与别人做比较,无法解脱。妻脑海里担心丈夫背叛所导致的“冷休”。妾思索着不受妻的迫害,提高地位。婢想从奴变主的心思的也大有人在。丈夫可以休妻再娶,可以纳婢为妾,女子们也各怀心思,地位的转变一方面给了下层丫鬟机会,一方面提点上层奶奶姨娘警惕。相互猜疑、相互嫉妒,甚至相互陷害,孱弱的女儿家沾染了男子的腥臭,不知不觉在“妒”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她们是这个封建而闭塞的家族的祭奠品,“妒”理解成对于社会婚姻的反抗,理解成对于生存的妥协,反抗与妥协背后,女性仍旧没能摆脱可怕的悲剧。
从感情这方面言,感情的排他性必然会导致女性妒嫉,也必然与一夫多妻制相冲突。所以,尽管传统礼教在维护男女不平等的制度时,把女性之妒视为恶德,但是,也确实有一些学者,发现了其中的不合理,如清代的俞正燮,就提出了“妒非女子恶德”的观点。
就红楼梦的作者来说,其塑造一系列妒女形象的同时,对他们的态度是相当复杂的。
王熙凤的妒嫉、夏金桂的妒嫉,都导致了可怕的后果,但是,黛玉的醋意,也显示了积极的一面。
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逐渐从两小无猜到坚贞不渝,若不是黛玉的醋,黛玉的妒,恐怕很难收服宝玉好色的、博爱众女子的心。每次因妒嫉引发的争吵,似乎让两人都肝肠寸断,但争吵平复下去后,却使得两人对彼此的感情更加了解,也使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更为专一。她的醋,细腻地触痛爱人,有积极的“灵丹妙药”的一面。
虽然宝黛之情仍免不了悲剧收场,可若不是黛玉小肚饥肠,敏感含酸,也没了这木石姻缘、坚如磐石的真情真心。
走过了大观园,走遍了红楼这片醋海汪洋,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妒女”。欣赏也好,厌恶也罢,探完了她们心底的酸味,明了了各式的酸因,消极的结局也好,积极的一面也罢。“曾几何时,死者长眠,生者短梦,亦徒播其酸风耳。”
[1]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M].中国书店,2003.
[2]刘嘉陵.明清小说中的妒妇形象[J].社会科学辑刊,1996(5).
[3]诧摩武军.嫉妒心理学[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陶今,女,上海人,现任职于上海开放大学课程资源中心,硕士,研究方向:远程教育、课程资源开发与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