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华中科技大学,武汉 430074)
类型学角度的“孩”研究*
张 莉
(华中科技大学,武汉 430074)
词义类型学的研究目的是发现词义扩展的变异范围,揭示词义演变背后的规律性,寻求普遍规律形成的原因,揭示人类认知的内在本质。本文探寻不同语言中“孩”的词义发展演变轨迹,尝试找出“孩”的语义发展共性。
孩;词义类型;隐喻;转喻
类型学视角的词义研究目的是通过跨语言的比较发现不同语言中词义扩展的变异范围和对这些变异施加的限制,从而揭示词义演变背后的规律性,揭示人类认知的内在本质。揭示语义的演变不是任意的,也不是有无限的可能性,而是有规律的、有限制的,它受制于人类的认知系统。
跨语言研究能够发现单一语言研究中无法发现的问题,本文选取斯瓦迪士词表中“孩”一词,从类型学的角度分析“孩”的词义发展演变是否具有普遍规律。如果在不同的语系中某种语义规律反复出现,我们就认定是语义演变的共性。
本文以英语为基础,同时收集德语、荷兰语、拉丁语、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俄语、捷克语、塞尔维亚语、立陶宛语、汉语、越南语和印尼语共16种语言(从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双语词典中选取,如德汉词典和荷汉词典等)进行类型学角度的语义比较。
通过语料收集发现“孩”可以用“各种小动物”、“枝桠、芽”来命名,也可以发展出“奴仆”、“生育”、“小”和“瞳孔”等含义。这种一词多义的发展,可以看出人类认知的组织形式。
Sweetser指出,一个词(一种形式)发展出多种含义(多功能)是有规律的,获得新意义大多是通过隐喻和转喻的途径(Sweetser 2002:18)。隐喻是人类组织概念系统的基础:隐喻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不仅在语言中,而且在我们的思维和行动中都有体现(Lakoff, Johnson 2003:3);转喻是一个概念现象、认知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比隐喻更为基本(Panther, Radden 1999:17)。Lakoff和Johnson进一步指出,隐喻不仅仅是始源域和目标域的映射,而是主观经验和感觉运动经验的并存连接激活对应神经元的连通,这种并存激活两个概念域,在两个域之间形成永久性的神经联结(Lakoff, Johnson 2003:255)。隐喻和转喻是我们对世界进行概念化的有力认知工具(Ungerer, Schmid 2008:114),人类的认知根植于生活经验,因此很多隐喻转喻模式是世界范围共有的,一个词发展出另一个含义也会出现共同的规律。
4.1 各种小动物与“孩”
动物与人类关系一直密切,用动物的名称来指称小孩就是利用两者之间的相似性。Kövecses(2010:19)总结可作为喻体的13种类型,其中之一就是动物。
英语中用小动物来表示小孩的词很多,最常见的是kid一词,词源本意是“小山羊、小羚羊”,从1590年才开始有“小孩”的意义,而现在kid的主要用法是“小孩”;colt最初的意义是“驴驹”,后来指“顽皮的小伙子、不懂事的男孩子”;calf原义为“小牛、牛犊”,后来语义变为“笨拙的男孩”;fledgling在1835年指“羽毛未丰的小鸟”,从1856年开始指“乳臭小儿”;whelp原指“幼兽”,如幼虎、幼狼和幼狮等,后指“孩童、崽子”;chick原指“小鸡、小鸟”,从1320年开始含义扩展到“孩子”; brood原指“一窝孵出的雏鸡”,现指“(一个家庭的)所有孩子”;puss原指“小猫咪”,后变为“少女、小姑娘”;pet原指“玩赏动物、宠物”,15世纪开始由“宠物”的含义扩展到“宠儿”,现指“得宠的人、宠儿、宝贝、宠坏的孩子”。
法语cocotte原义为“母鸡”,现义为“宝贝、心肝”(对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爱称);moucheron原义为“小飞虫、小蝇”,现义为“小家伙、小鬼头、孩子”;moustique原义为“蚊子、蚊虫”,现义为“小孩”;nichée原义为“同窝雏鸟、同窝幼兽”,现义为“一群孩子、人口多的家庭”。
西班牙语cría原义为“崽、雏”,现义为“乳儿”;polla原义为“小母鸡”,现义为“小姑娘、小女孩”;pollo原义为“雏鸡、雏鸟、幼畜、幼兽”,现义为“幼儿、小孩”。
荷兰语veulen原义为“小马、小驴”,现义为“顽童、淘气的小孩”。
葡萄牙语cachorro原义为“(狮子、狼等动物未断奶的)幼崽、小狗、幼犬”,现义为“卑鄙的人、好闹事的男孩子、不安分的男孩子”。
捷克语pískle原义为“雏鸟”,现义为“小孩”;brouek原义为“小甲虫”,现义为“小宝贝、小宝宝”。
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mladúnac原义为“兽仔、幼兽、幼畜、幼鸟”,现义为“青少年”。
立陶宛语putytis原义为“幼兽、幼鸟”,现义为“小孩”。
黄树先(2012:59)指出,汉语“雛”指幼禽,也指幼儿,杜甫《彭衙行》诗:“众雛烂漫睡”,此谓小孩。
4.2 “枝桠、种子”与“孩”
枝桠从一个主干分支出来,“孩子”与“枝桠”的语义联系是基于相似性的隐喻。英语经常把一个家族称为family tree,孩子就是家族这个树干上的分支。“孩子”和“种子、果实”之间是相似性的语义联系,孩子就像种子一样不断生长,同时也是父亲和母亲孕育的果实。
英语scion原义为“幼枝、幼芽”,现义为“小孩、后裔”;sprig原义为“小枝、幼枝”,现义为“子孙、后代”。
法语rejeton原义为“新芽”,现义为“后代、子孙、孩子、儿子”。
拉丁语stirps原义为“(带根植物的)干茎、树干、新芽、嫩苗”,现义为“家族、后裔、子孙、根源”。
西班牙语pimpollo原义为“幼松、幼树、树苗、芽、嫩枝、新枝、玫瑰花蕾”,现义为“漂亮的小孩、美少年、美丽的少女”;hijo原义为“芽、新芽”,现义为“后裔、子孙”;vástago原义为“嫩枝、新枝”,现义为“子嗣、后代”。
意大利语rampollare原义为“涌出、喷出、(植物)发芽、抽条”;rampóllo原义为“泉水、水源、芽、嫩芽”,现义为“子孙、后裔、儿子”。
捷克语ratolest原义为“(带叶的)树枝、青枝”,现义为“小家伙、子孙、后代”。
德语Samen原义为“(植物的)种子、籽、萌芽”,现义为“后代、后裔、子孙”。
意大利语sème原义为“种子、籽”,现义为“根源、家系、后裔”。
法语 fruit原义为“果实、水果、果子”,现义为“结果、子女”。
德语Frucht原义为“水果、果实”,现义为“胎儿”。
俄语плод原义为“果实、水果”,现义为“胎儿”。
印尼语zariah原义为“种子、苗子”,现义为“后裔、子孙”;benih原义为“种子、(动、植物的)幼苗”,现义为“(人或动物的)胚胎、后代”;menunas原义为“萌芽”,现义为“子孙”。
“苗,末也”(《广雅·释诂》)。我国中原官话和西南官话中“苗苗”指幼苗、子女;东北官话“苗子”比喻传宗接代的子女(同上:28)。汉语“種”是果实、种子,可以比喻后代(同上:56)。
4.3 “奴仆”与“孩”
在英语中page指“男侍童;年轻人,男孩”;boy指“(自出生到青春期的)男孩、男青年、小伙子;家伙、男仆、男佣人、服务员”;girl指“姑娘、女孩子、女儿;女仆、女佣、女雇员”。
塞尔维亚语dèvōjka指“姑娘、少女;情人、女佣人”。
法语garçon意为“学徒、徒工、侍者、仆人、佣人;(男)儿童、男孩、小伙子、年轻人”。
西班牙语chican指“女孩子、姑娘;女佣人”;muchacho指“少年、男(女)孩;学徒、(尤指女性)佣人”。
葡萄牙语colomim指“(巴西)小伙子;男仆”;mancebo指“少年;仆人”。
印尼语budak指“儿童;奴隶、奴仆”;bujang指“小伙子;仆人(多指男仆)”;kacung指“男孩;男仆”;tambi指“弟弟、小弟(对年轻印度泰米尔人的称呼);侍童、听差”。
黄树先指出,在汉语方言里,孩子跟奴仆是同一个词(同上):“男有罪曰奴,奴曰童,女曰妾”(《说文》)。“童,男有辠曰奴,奴曰童,女曰妾”(《说文》)。裘锡圭认为,在古书中,僮仆和童子本来都用“童”字表示,“僮”是“童”的分化字。
4.4 “生育”与“孩”
在很多语言中事物的概念总是跟这个事物表示的动词联系在一起,本质上是一种概念转喻,转喻模型中各要素的凸显度成为转换的动因。Radden和Kövecses(1999:24)从施动、工具、客体、结果、方式、时间和目的7个方面对事物和行为之间的转喻关系进行描述,这7种指代关系其实就是名动转类过程中名词指代的事物和动词指代的行为之间转喻关系的描述。
英语bairn一词主要用于苏格兰语的书面语,表示“幼儿、小孩”,是从动词bear表示“承载、生育”的意义转变而来。古英语bearn指“小孩、后裔”,是一个日耳曼语系共有的词,如哥特语barn来自古英语动词beran“生育”。Byre在古英语中指“孩子、儿子、后裔、年轻人”,仅仅出现在诗歌中,与古英语byrd(出生、负担)有关。
意大利语figliare意为“(畜生)生(幼崽)、下(幼畜)”;figliata意为“(畜生)一胎生下的幼畜”;fìglio意为“儿子、孩子(老年人、年长者对青年男子的昵称、神甫对教徒的称呼)、子孙、后裔”。
塞尔维亚语br⊇me意为“负荷物、背(驮,装载)的东西”,后引申为“负担、重担、重负、累赘”,再后又喻指“(在母亲肚里的)小孩、胎儿”。
西班牙语criar意为“生育、繁殖”;criatura意为“婴儿、胎儿”。
黄树先(2012:30)认为,汉语中“子”有一个近义词“仔”,意为“负载物”,如“佛时仔肩”(《诗·周颂·敬之》)。郑玄用“任”(承载)来解释“仔”。“任”与“妊娠”的“妊”同。
4.5 “小”与“孩”
Jurafsky(1996:433)指出,在很多语言中“孩子”是历时和语义上比“小”早出现的词,表示“小”的词缀和结构都来源于“孩子”,在以下语言中都得以印证。例如:
希腊语pauros指“少的、小的”,pais指“小孩”。
意大利语piccino指“小的、矮小的;年纪小的;(思想)狭窄的、小气的;小孩、婴儿;小动物”,pìccolo指“小的、矮小的;少的、少量的;年幼的、幼小的;小孩、儿童;仔、崽”。
汉语“儿”本意是“幼儿”,又可用作名词后缀,表示“小”,如“盆儿”、“棍儿”。
4.6 “孩”与“瞳孔”
从瞳孔中可以看见小小的人像,Blank(2003:53)引用意大利语言学家 Carlo Tagliavini“瞳孔的命名”一文,通过调查一百多种语言,发现 9 种命名“瞳孔”的主要方式。这9种源域包括“球/鸡蛋/苹果”、“黑色”、“中心”、“星星/光”、“坚果仁/小核籽/珍珠”、“镜子”、“看/瞧”、“小孩/女孩/男孩/木偶”和“儿语的音节重复”。由此能看出命名“瞳孔”既不存在唯一的词汇化方式,也不存在无限的命名方式,并且在这 9 种命名中可以划出一个层级: 最容易使用的命名是“小孩/女孩/男孩/木偶”。
英语pupil一词原义是“孤儿、未成年人”。1560年出现“学徒、学生”的含义,1660年间出现“瞳孔”的含义。
拉丁语pùpa指“小女孩”;pùpilla指“孤女;瞳孔,瞳仁”;pūpillus指“孤儿;男童;未成年的孩子”;pūpula指“小女孩;娃娃;瞳孔,瞳仁”。pūpus指“男孩;童孩”。
希腊语kóρη(kore)意为“少女、处女、姑娘;瞳孔,瞳人”。
西班牙语ninfa指“(山林水泽的)仙女;少女、姑娘、美女”;nia指“瞳孔、瞳人、眼珠”;nieta指“瞳孔、瞳人、眼珠”;nio指“儿童、孩子”。
葡萄牙语menina意为“女孩子、未婚少女”;menina do olho意为“瞳孔”;olho意为“眼睛”,葡萄牙语“瞳孔”直译就是“眼睛里的女孩子”。
意大利语pupillare意为“瞳孔的,未成年孤儿的”;pupilla意为“瞳孔”;pupillo意为“未成年的孤儿、受保护者、受宠者”。
法语pupille意为“瞳孔,受监护的未成年孤儿”。
捷克语panenka意为“姑娘,女郎,少女;洋娃娃;瞳孔,瞳人”。
越南语con ngu’ò’i意为“人、人类”;con ngu’o’i意为“瞳、眼珠”;Ngu’ò’i意为“你;瞳人(=ngu’ò’imt,con ngu’ò’i)”。
汉语中的例子更多,在汉语中“童”通“瞳”,“童,与瞳通”(《正字通·立部》)。“童子白黑分明”(《晋书·文苑传·赵至》)。古汉语称眼珠为“瞳”,“瞳,目珠子也”(《玉篇》)。“舜四瞳子也”(《大传》),字或作“童”,“项羽有重童子”(《汉书·项籍传》)。王力认为,“童僮瞳”同音。瞳孔中有人像,故称子。眼珠又称“瞳人”、“瞳仁”、“瞳子”,“人(仁)”的来源跟“瞳”相同,区别是一指人,一指小人(儿童)。
词义类型学的任务就是探寻和建立多语言中反复出现的词义演变规律。本文考察“孩”在不同语言中的语义演变,发现即使在非亲属语系中,“孩”都可以用“小动物”、“苗/枝”和“种子”来表示,同时孩子也可以演变出“奴仆”、“生育”和“小的”等含义。通过类型学角度的词义研究可以建立起一系列的语义演变类型规则,并将这些语义演变类型规则应用到多语言对比研究中去。这种语言演变的规律性揭示出意义是根植于人类的认知经验中:虽然语义的发展多种多样,但这种多样性是有限的,因为从认知的角度看,概念的命名和词义的扩展都是通过根植于人类经验、人类共有的意向图式实现。这种语义的普遍现象使人们发现反映人类思维结构共同性的概念空间,有利于理解大脑处理语言的方式。
本研究还存在的问题:(1)数据收集的问题。第一手的语料对于语义类型研究来说非常重要,语义类型学研究是在语料收集基础上进行的跨语言研究,但由于语言学家很难精通多种语言,因此很难获得一手资料,必须求助于字典等二手资料(如Andersen 1978;Brown 2005a,2005b),而字典存在语义模糊和循环解释等问题。(2)语义演变的方向性问题。本文只考察英语中的词源来历,没能考察其他语言的词源,只能说明语义上的联系,但语义的方向性问题需要进一步确认。在未来的研究中可以克服这些问题,进行类型学角度的词义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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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udyon“Child”fromthePerspectiveofTypology
Zhang Li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Semantic-lexical typology aims to explore the range of the variations of semantic change and to disclose the principle under-lying the semantic change and the intrinsic quality of human cognition. This paper studies the path of the semantic change of “child”, and attempts to find out the semantic universals.
child; semantic-lexical typology; metaphor; metonymy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功能—类型学取向的汉语语义演变研究”(14ZDB098)的阶段性成果。
H030
A
1000-0100(2016)05-0096-4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5.025
定稿日期:2016-07-05
【责任编辑王松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