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香/ 著
选自《风雨桥》2017年第1期
一
寨头老王家的女人生了,却把接生婆吓得脖子快扭歪了,婴儿嗓门大得出奇,震住了屋外如敲铜盆的大雨。接生婆慌慌张张跑出来告诉老王,你家的孩子可能是七栋鬼投胎,接还是不接?老王像被竹签撑住了眼皮,眼睛瞪了老半天,将信将疑地从房门口往里探了个头,只见床上一片狼藉,一个干瘦如柴的女婴脐带未剪,像倒挂的树杈摆在床脚,头很大,与身体很不匹配,脸像谁有意在中间狠捏了一把,头顶和下巴被挤出两头,长长的,形同马脸,十二对肋骨外面只包一层皮,样子太吓人了。老王纠结:接,这孩子样子太吓人,怎么告诉亲戚朋友?不接,如果是只鸭子,可以把它丢到寨脚的田里,让其自生自灭。这可是一条生命呀!老天爷这几天也不知道生哪门子气,像一个怪兽似的,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雨点像砸下来一样,来不及防范的山体,裂开一道道伤口,三月天山洪滚滚,雨季提前两个月,刚刚露出笑脸的春天一下子被这大雨打回冬天。女婴冷得小手紧握拳头,直打哆嗦,老王忽然感到这女婴像是从那撕裂的山体中蹦出来的,万一真是七栋鬼投胎,不接受她可能会遭报应,这后半生恐怕不好过啊。老王无奈地甩甩头说:先接了再说吧。接生婆接完生,从水缸里舀了瓢水拿到大门口,晃了三圈,自己喝了一口,把剩下的往地下一洒,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抓起事先为她准备的两筒米,摇了摇头冒雨走了。
老王头的女人前边已经为老王生了四个男孩,一个跟一个间隔一岁左右,老王一直想有个女孩,因为这地方有个习俗,父母过世,牵棺材的布匹和寿衣是女儿做的,如果没有布匹来牵棺,死人在阴间步履艰难,会让棺材沉好几倍,把抬棺的人累垮。在那困难时期,饭都吃不上,女人的身子都蔫干了,村里的女人想怀上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时隔三年,怀上了却生了个丑不忍睹的“七栋鬼”,女人要嫁人才有资格给父母置办这些东西。况且是“七栋鬼”投胎的人,谁敢要啊?老王把所有的气都撒在女人身上。说她怀了孕还到处乱串,哪地方不能去,偏偏喜欢去人烟稀少的大青山挖野菜,天黑了才回来,不招“七栋鬼”上身才怪,还说她是没有爷娘老子管的野孩子,“七栋鬼”可以肆无忌惮地上她的身。他的女人是个孤儿,父母在饥荒年代被饿死了, 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年满十八岁后送回本地。 老王当时是民兵队长,好表现,长得一脸横肉,只要他一声吼,其他人不敢放屁,三十好几了没讨到老婆。见这女人长得也蛮俊俏,就接纳她为老婆,为政府解决了一难题。女人很无奈,十几年不住的房子已经破烂不堪,更何况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自己单住也不安全,有个地方落脚比什么都强,女人勉强答应了。老王根本没拿她当回事,她只是老王繁衍后代的工具,当了生产队长后的老王更甚,在外指挥别人,回家啥都不干,就连洗脚水也要老婆端,因为老王女人没有亲人,有苦也没地方诉,也不想找人诉,如果她在外面说老王坏话,老王这队长也不好当了,自己回家受的苦可能会翻倍。老王的女人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包容心,从来不发气,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去大青山找野菜,那是因为那地方去的人少,容易找到野菜,有时还能有意外的收获,比如收购站收购的勾藤、田七等药材。女儿再丑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老王不理,她只好拖着身体自己下地煮吃,洗衣,没有奶水,她就用土办法,将糯米炒黄再用水煮涨吃,这样可以催奶。
老王无心给女儿起名字,直接叫“七栋鬼”,后来觉得“鬼”太伤雅气,就叫七栋,但无论怎么叫,因为“七栋鬼”是一个名词,喊完七栋后面自然搭上那个“鬼”字。
老王家的女人生下这个女儿心里很不踏实,在上山劳动时遇见寨上的老巫婆,偷偷叫她给自己看一看,那老巫婆一看是队长的老婆,吓得脸色发青:都破四旧立四新了,你咋还信迷信?这年头挨批斗已经不少了,她已经改过自新了,她说:迷信这东西是我们侗家安慰人的土办法,不是神仙,就像两人吵架,突然有个客人进来,客人什么也没做,吵架的两人为了脸面自然收敛一点。但也有不要脸面的,他们为了显示自己是对的,吵得更厉害的也有。那些会察言观色的人,干这行最容易骗到钱。什么都没问到的老王女人,只好默默地在心里为女儿祈祷:女儿呀!如果你真是“七栋鬼”投胎,就好好做人吧!
这小东西也真不招人喜欢,面相难看不说,还是个夜哭王,拿白天当晚上,天抹黑就开始哭,一直哭到天开亮。放在床上哭,抱着游也哭,有时候哭得像快断气了似的,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起作用。白天带领群众开田造地累死累活,晚上还要听你这鬼哭狼嚎,老王夜里几次想用被子捂住,最后还是下不了手,卷起铺盖上晒楼睡了。在月子里,老王女人还可以白天在七栋不闹时,偷偷打个盹,出月后,生产队的工是要上的,她倒好,一上背就睡,饿了才醒。虽不影响别人劳动,但妈妈走路都打瞌睡。
突然有一天晚上,七栋不哭了,躺在床上两眼咕噜噜直张望,打出生以来,一直都哭,眼睛还没认真开过,一切都那么好奇。七栋妈妈算了算,刚好一百天,她想起隔壁阿婆说的那句话:从远方来投胎的人,她(他)人来了命还没到,如果凌晨不连续去路口叫魂, 她(他)自己要哭上一百天,魂才附到她(他)体上,这个时候才真正成为我们的孩子。难怪现在的孩子出生一百天,还要庆祝一番。
七栋不知家里人为什么要叫她“七栋鬼”,因为家里人叫了,全村的人都叫了,是因为她丑还是因为别的。也许是父亲不喜欢她的缘故,哥哥们也都不喜欢她,大哥喜欢扭她的脸,二哥喜欢拿蚂蚁放到她身上吓唬她,三哥四哥看见她哭也不搭理。父亲从不抱她,也很少逗她,三哥四哥直接叫她“鬼”。有一次,三哥说:鬼坐在门口那里,母亲责怪三哥,家门口怎么会有鬼?从厨房慌慌张张跑出来,问在哪?三哥指着七栋说:那不是鬼吗?母亲见七栋坐在地上玩狗尾巴草,眼泪涌出了眼眶。老王躺在长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也没说他儿子半句,还硬邦邦甩了一句:对她那么好干什么?你不怕真的“七栋鬼”来家里闹?
七栋问母亲:哥哥们为什么这样待我,他们不喜欢我吗?母亲说那是哥哥逗着玩的。她跟隔壁奶奶说:我不喜欢这名字,叫起来太难听。隔壁奶奶说可能怕养不大你父母才这样叫的,况且你手长脚长,比常人高一大截,都怀疑是“七栋鬼”投胎。她问什么是“七栋鬼”?隔壁奶奶说她也不知道,只听说“七栋鬼”很高大,身体分有七节,手长脚也长,行动很快,来无影去无踪,我们人类只有他六节那么高,他们天黑了才出来,一个晚上能翻越好几座大山,谁家丢失禽畜,都说可能是“七栋鬼”从后山翻过来偷的,但谁也没见过“七栋鬼”是什么样,听隔壁奶奶这么一说,她反而喜欢这个名字了,她真希望自己力大无比,来无影去无踪。
二
七栋是在五岁时开始长开了,像春天的竹笋,一天一个样,但光长骨头不长肉,到了七岁,就比三哥还高,四哥就更不用说了。站在你面前,十足像船头插着的竹篙,没有半点女孩的相貌,有人因此叫她竹篙。在学校,座位在后排,排队站在最后一位;在家,没人把她当妹妹看待,哥哥们也没有因为她是女的又是妹妹而照顾她,母亲安排放学后大哥二哥负责上山砍柴,三哥四哥负责挑水、找猪菜,七栋是女孩,该学做点针线活了。可三哥四哥把找猪菜的任务给了妹妹,还把挑水的一半任务分给妹妹,说妹妹牛高马大有的是力气。
家里有两个水缸,一对木桶两个大竹筒,水缸每天都要挑满,本来是三哥和四哥每人负责一个缸,七栋虽然个子高大,但骨龄短挑起担来像压弯的竹竿,挺费力的。三哥好吃懒做,经常使些坏心眼,比如中午放学回家,母亲分别给每人装一份菜,偶尔有些酸肉,三哥跑回家最快,七栋到家三哥已经吃完饭了,她看到地上的酸肉骨头,而她的碗永远是素菜;她挑满缸的水,经常被三哥偷偷舀到他的那只缸里。水不满缸要挨父亲的鞭子。有一次,她和三哥一同去挑井水,三哥挑水桶,七栋挑竹筒,扁担头挂着竹瓢,走一步就“咚”一下,走得越快就会“咚咚咚……”不停地响。三哥走在前面,调侃说:竹筒鬼,有本事你超过我呀。七栋最怕竹筒鬼了,小时候只要她一哭,母亲就说:别哭,再哭竹筒鬼又来了。她们家在寨子边上,屋背是深林密布的大青山,那“咚咚咚”的叫声由远而近,在夜深人静时,显得凄凉、刺耳,常常吓得七栋躲到被窝底下不敢出来。长大了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竹筒鬼,那“咚咚咚”的声音实际上是啄木鸟啄木找虫子的声音。
七栋窝着一股气低头赶路,不搭理三哥,一个“哐当”声把七栋吓了一跳,三哥只顾调侃妹妹,享受着调侃人给他的快乐,没想到脚底踩空,摔了一跤,桶底刚好砸在一个石头上,把桶摔烂了,因为是上坡,七栋在下边,水泼了七栋一身,一只桶滚到山下。七栋担心三哥摔疼,放下竹筒跑到山下帮忙把桶找回来,等她把烂桶找回来,三哥影子都不见了。七栋自己又有一担水,连拖带拉好不容易把三哥那担烂桶带到家,还没等她进门,父亲的鞭子劈头盖脸就刷下来。七栋极力忍受雨点似的鞭子,赶紧放下烂桶,把那对竹筒挑到水缸边,因为水不满缸一样挨鞭子。 但这个鞭子因为什么挨,七栋一头雾水,父亲的鞭子落到头上她手往头上捂,鞭子刷到脚肚她跳起抓脚,父亲一边打一边骂:我看你还不好好挑水,我看你不好好看路。 把桶摔烂我们拿什么挑水,喝尿呀?七栋不敢哭,因为越哭父亲下手越狠,她看到三哥在一旁偷笑,知道三哥在告歪状。母亲看不下去了过来劝:不就是一对桶吗,找人修修就得了,把孩子打坏了不值。父亲说:肉破了能自长,桶破了我从哪屙钱来修?
七栋看着自己的手和脚横一条竖一条的鞭子印,看着三哥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牙齿把嘴唇咬起了一排红印,她心里恨死了三哥,“肉破了可以自长,东西坏了没钱修。”这句话从此深深地烙在七栋的心里。
三
村里人接二连三地来父亲这里告状,有的说:你家七栋今天爬上村口的大榕树上去吃榕树果;有的说:你家七栋荡船过河太不同种了,人家荡船站在船舱里荡,她小小年纪却叉开双腿,两边船沿一边一只脚,还有意晃荡,还像个猴子一样,从这边船沿跳下水,又从那边船沿钻出来,太危险了;还有的说:你家七栋真是鬼打的,人家男孩子都不敢做的事,她都敢,这么宽的榕江河,抓着牛尾巴跟着牛一起过河……只要有人跟父亲汇报,等待她的都是鞭子。
从井边挑水回家的路,要经过一段田埂。一次,七栋挑水过田埂时,有一处草太多看不清虚实,一脚踏空,水桶掉到下面的水田里,说时迟那时快,七栋敏捷地抓起两只桶耳,“嘣”的一声像有意跳下似的,稳稳站在泥田中,水只晃出一点点,当时她头脑里想的是:肉破能自长,东西不能坏。吓呆半晌的三哥,定下神后,才慢慢帮七栋把桶提到路面,叫七栋用田里的水拍拍脏裤子。她那满是补丁的裤子能随便用手拍干净吗?泥巴都进到补丁眼了,拿到河边洗恐怕要浑半边河水。七栋运动量大,衣服不是被勾烂就是被磨破,没一件是好的,母亲为她补衣裤都补烦了。想穿新衣,只有等到春节,生产队发布票了才可以买布缝衣裳,分配方案是大人五尺、小孩四尺,她的那份永远不够,想单独为她买点花布就要占用母亲的份,因此,父亲在买布时干脆统一,这样就会少一点布头。裁缝会从大的做起,那些刀口布常常变成妹妹的女装衣领和内襟。有的时候裁缝师嫌麻烦,就都做男装了,清一色,像个儿童团,把父亲都弄笑了。那年头,只要能遮体,穿啥都不会被笑话。可男女总得分,区分男女看头型,哥哥们都剃碗扣头,七栋是当地女孩的头型,头顶螺蛳形小鬏。女孩到三岁时要改掉婴儿耳上的两撮毛发,留头顶碗口大的毛发,旁边都剃光,之后每年少剃一小圈,直到嫁人。鞋是妈妈用破被单纳的千层底,平常都舍不得穿,只有过年时才穿。光脚丫走路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哥哥们大的穿短了给小的,七栋脚长,为了不浪费,也做男式的,可以留给三哥四哥。
三哥看到七栋连桶带扁担一同掉下居然安然无恙,更深信父亲说妹妹是七栋鬼投胎,是鬼打的,而且七栋也威胁过三哥:你再跟父亲说我的坏话,看我敢不敢丢你下老虎滩。三哥从七栋被打时咬牙切齿的样子,相信她一定敢。
老虎滩是寨子下游的一个大河滩,是村民上工必经之路,寨子的农田山地大半都在河对面。那里常年水流湍急,滩底有很多漩涡,荡船下去要选好路径,要不然会翻船的。不熟水路的人在这河滩翻船翻木排的事经常发生,死人也时常发生。所以,在大河边长大的孩子有两个生存能力是必须练的,那就是摇船和游泳。
提到老虎滩,人们都会望而却步,但胆大水性好的,也照样行走自如,胆小的只好把船停在滩头,再步行两里多路,早上挑肥上工,晚上把收获担回家。七栋也敢上下老虎滩,特别是每年四月份杜鹃花开时,老虎滩下的老虎洲,红的粉的,美得就像一座花园,人们只是望而却步,因为想要过去,要越过那常年不消失的大漩涡,得是摇船功夫特强、会看水势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老虎洲的杜鹃花树,才不被那些喜欢根雕的人侵袭。长在榕江河岩边的杜鹃花树,树根因岩石的缘故,长势怪异,材质坚硬,是根雕的最好材料,沿途的树都被挖走了,只有老虎滩的杜鹃花,一年比一年好看。七栋今年都荡船去老虎洲那摘花回家几次了。只是三哥不敢告诉父亲,他怕这个“不同种”的妹妹。
隔壁奶奶很可怜七栋,她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她成了五保户,如果哪天上山得个什么野果回来,或者哪天中午打个油茶,泡上一碗,就偷偷招手叫七栋来吃,五保户在村子里没地位,她怕七栋这个队长父亲,给七栋吃也是在七栋父亲不在家时给的。七栋也可怜隔壁奶奶,也经常偷偷帮奶奶挑水,她的爷爷奶奶在困难时期饿没了,不知他们长什么样。家里谁都不喜欢她,就连妈妈对她也好像做贼似的。她只能在隔壁奶奶这里“撒”点娇,隔壁奶奶说七栋属草鱼,不是鲤鱼,草鱼要在池塘里,不应该在田里、沟里生活,七栋不懂得鲤鱼和草鱼有什么区别,只知道都是鱼,也不懂得“塘”和“沟”的寓意。在隔壁奶奶那里,她学到了不少应急的土办法,比如:被蚊子咬了,用口水擦擦可以消炎;被磕碰乌血了,用生茶油涂涂可以消肿;被划伤出血了,用金樱子嫩叶嚼烂敷上可以止血;被刺扎伤用针无法挑出来时,用耳屎涂抹,刺会在第二天浮出表皮来;被蚂蚁叮了,用牙垢涂上可以消毒;常年光脚走路的人,脚丫容易龟裂,只要用鼻涕裹上,再用布条绑紧,第二天就好了,等等。尽管这些土办法土得让人作呕,在那小病忍大病扛的时期,吃饭都成问题,就医成了人们的奢求,这触手可及的土办法太管用了,像七栋这漫山遍野跑的野孩子,哪样都管用。
生产队的牛是轮流放的,一家一天,都在河对面的草坝上养,早上从这边河赶出去,晚上赶回家。平常都是大哥二哥去,这次正值假期,三哥四哥叫七栋去,因为七栋去了,两个哥哥就可以偷懒了。七栋说放牛是男孩子的事,女孩子去别人会笑话,因为畜生总有一些不雅的行为。三哥说:我们这里没人把你当女孩看待。七栋也是个闲不住的人,看到哥哥们骑在牛背上那种洒脱劲,她早就想试试了。
这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好好的,中午却下了大雨,而且越下越大。眼看就要涨水了,几兄妹荡着船把牛赶回来。二十二头牛都上岸了,就有一头黑牛死活不愿上岸,七栋叫三哥把牛赶进牛栏, 四哥回家叫父母来帮忙。剩下的那头牛像撞了鬼似的,看见大水从上面滚滚冲下来,不但不上岸,反而往河中间游,七栋想:丢生产队的一头牛,就算把自己卖了也不够还,因为在学校老师说集体财产比生命还重要,课本里草原英雄小姐妹就是那样保护集体财产的。尽管她也怕滚滚的大水,那个时候容不得她多想,她跳进河里,飞快游到牛的旁边,双手抓住牛的尾巴,牛游到哪她就跟到哪,大河涨水不像山溪水说涨就涨,是缓缓地涨,但河面宽水变急了很难游上岸,再加上下面是老虎滩,七栋母亲腿都软了,跌坐在地上,父亲大声喊:抓紧!死死地抓住牛尾巴!边喊边跟着村民沿着岸边追,眼看就到老虎滩了,牛越游越进中间,父亲说:完了,这下完了。还没等反应过来,牛和人已经被冲下老虎滩。
一向威风凛凛的队长,腿软了。要到老虎滩脚,得翻一个小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父亲连滚带爬,机械似的一路喊叫:七栋!我的七栋啊!……
小小的山坡,要在平常一斗烟工夫就可以翻过,现在觉得山那么高,像在有意挡住视线,头巾受到雨水的浸湿在往下滑,父亲狠狠抓住往草丛一丢。在翻到坡顶时,看见滩岸边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那黑影一定是牛,七栋这天穿的是红点花衣,一眼望去,没有半点红影子。父亲再一次带着哭腔喊:七栋!我的七栋啊!……
跑在最前面的年轻人,高兴地叫起来:七栋靠着牛背躺着。快来看啊!七栋靠着牛背躺着。七栋的父亲根本高兴不起来,这么大的水,有几个能活?何况是个小孩。七栋父亲赶到时,只见七栋一身泥水地靠着牛背,手还在紧紧地抓住牛尾巴。父亲发疯似的抱住七栋,大声叫喊:我的七栋啊!你死了你父亲可怎么活呀。父亲平常打你是因为怕你有危险,你死了想打也没人打了。呃呃呃呃……一个大男人居然也控制不了情绪,大声哭起来了,旁边的村民也跟着擦眼泪。母亲这时也被人扶到,还没喊自己女儿的名字,已经晕倒了。父亲大声叫喊:死老婆子,女儿大难都没死,你倒先死了。
啊?七栋没死?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七栋原来紧抓牛尾巴的手,现在紧抱着父亲了,旁边的牛也在喘着粗气。
七栋哭了,放声地哭了,原来父亲也很在意她,他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怕失去她。原来父亲的臂膀是那么的宽、那么的暖。多少委屈、多少伤痛化作一股股眼泪,像放了闸的水,止都止不住。
“这孩子命太大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孩子不是人,一定有鬼帮,要不然才十岁的孩子冲下了老虎滩居然没死。”
……
不管她是鬼变还是人变,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七栋父亲这时才觉得该带孩子回家换衣服了,父亲抱起七栋,往家走去。母亲在天麻黑时,煮了一个鸡蛋,包了一坨糯米饭,放在捞筊里,来到七栋靠岸的地方,捞鱼似的捞了三次,为七栋喊魂:我的七栋回家咯!我的七栋回家咯!妈妈接七栋回家咯!
第二天,活蹦乱跳的七栋又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七栋身上又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