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波
三哥是百里外乡下大姨家的老三。三哥长得结实健壮,棱角分明的四方脸,一副浓眉大眼炯炯有神。
浓眉大眼、视力极佳的三哥第一次来我家串门戴副近视镜。当时我在读高中,周日,正在家做练习题,三哥推门进来,只见他背个布包,黑红的面庞上,戴着副上世纪五十年代知识分子戴的大黑框近视镜,镜片后的大眼睛炯炯放光、转动灵活,不停地眨,显得滑稽好笑。我捂嘴嗤嗤笑了笑,父母见戴着眼镜的三哥也笑,问他怎么戴上眼镜了,眼镜哪里来的?三哥说,老姨家是知识分子家庭,我戴副近视镜显得和你们不生分,眼镜是借的。见全家人都笑,他一把摘下眼镜,哪想老姨家没人戴呢。吃过晚饭,收拾完,我继续做我的练习题,三哥拿起我的教材,小心翼翼地翻看。
大姨家五个孩子,一家七口全靠种地生活,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不要说念书,就是吃饱饭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三哥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务农的三哥不甘心在农村像父辈一样过一辈子,想有份工作,就来和我母亲商量要去当兵。
三哥真的去当了兵,他给我母亲写信,讲述他在部队的表现,说要好好干,转志愿兵,退伍时会给分配工作。
我读大学时,三哥在猫耳洞给我写信,给我讲老山前线侦察兵的故事,要我珍惜时间,好好学习。
我大学毕业时,三哥从老山前线凯旋。眼前的三哥皮肤粗糙黝黑,人苍老了许多,又戴副眼镜,镜片后的大眼睛安静温和。又是借的眼镜?三哥腼腆地笑笑:猫耳洞光线很暗,长期吃压缩饼干,视力大不如从前。不过,不打紧,恢复一段时间会好的。三哥说着从袋子里掏出带给我们的东西——南方的香蕉、炮弹壳做的和平鸽,还有一尺厚的写满字的一摞稿纸,是在猫耳洞打着手电写的,有对父母的思念,对前线战事的记录,对牺牲战友的哀悼,还有对未来的期望,当然还有遗书。我惊讶三哥的文笔,比我想象中好许多。听到我的夸奖,三哥有些羞涩,羞涩起来的三哥还真有点儿文艺范。
凯旋的三哥到我家第二天,老家那边就拍电报催他回去。回去后的三哥很长一段时间才来信,说忙着呢,说家乡的小学校请他去做报告,说自己复员了,被安排到粮库上班,等等。我为三哥松了口气,似乎一夜间三哥的理想变成了现实。这期间我去看过三哥一次,他戴着墨镜,很酷,很帅,出出进进忙着。我开他玩笑,说他不戴墨镜看起来像军人,戴上墨镜像老板。真的吗?三哥摘掉墨镜,阳光下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不戴了。
三哥真的没再戴墨镜。
后来,三哥下岗了。下岗的三哥打短工,做零工,搞工程,学维修电脑。我疑惑他为什么对电脑技术感兴趣,以他的文化底子、年龄,做这行,不吃力吗?三哥说,这是高科技,跟不上时代,人就会落后。三哥紧跟时代潮流,甚至走在了我的前面。我是在三哥的指导下使用的微信,我的第一个好友是三哥。三哥的微信头像就是他穿军装戴军功章的照片,威武英俊。在我心里,三哥是个啥都难不倒的能耐人,可在春节前的一天深夜,三哥打来电话,电话那边他焦急地说,咋办?三哥老了,认不出战友的模样了。
原来三哥要参加战友聚会,三哥找出当年的照片,灯下的三哥眼睛花了,看不清、辨不出照片上的战友,着急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长出口气,三哥,你都六十岁了,眼睛花了,正常啊,配副老花镜就好了。那边的三哥才长出口气,醒悟似的连连应声,放下了电话。
春节时,三哥朋友圈发照片,有当年在老山时和战友穿迷彩服在丛林中穿行的照片,还有现在聚会时的照片;有区里领导来家里慰问的照片,还有一张三哥戴着老花镜伏案写信的照片。三哥曾说过,每到过年都会给战友写信,一封写给牺牲在老山的战友,一封写给健在的战友。写信时的三哥满脸褶皱,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眉毛上举,双唇紧闭,目光坚定,面庞严肃端庄,像老兵又似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