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红瓦干栏村落

2016-10-24 03:39书/著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神树寨子峡谷

剑 书/著

去的是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九万大山深处的一个寨子。

寨子叫甲翠屯。

从字面意义上看,甲翠屯隐藏在九万大山的莽莽群山之中,晨昏烟岚弥漫,林木苍翠茂盛,甲冠毛南山乡。

车子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爬行,越去越远,渐渐进入九万大山的地域。两个多小时之后,到达龙岩乡政府所在地。我们稍作休息,二十多分钟后又向九万大山的更高处进发。

翻山越岭,走村过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脚下。车子开足马力向山上驶去。山势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峻,车子像头疲惫不堪百里奔跑的牛儿,不时在半山腰喘息,裹足不前。好在司机车技高超,换个挡位,踩脚油门,这头牛儿又似满血复活,撒蹄向前。

转过一个山坳,路旁的树木愈加遮天蔽日,林间藤蔓野草肆意勾缠襟连,成群的鸟雀落在路旁泥地、树梢上,惊起而飞时,枝叶摇晃,摇出只鳞片爪的天空和散碎的阳光。

走过一段下坡路,再转十几道弯,到了半山腰转角处。带路的环江籍小说家谭自安朝前一指说甲翠屯到了。

透过车窗,视野开阔处,远远地看见一个寨子坐卧在林莽脚下,宁静、古朴,洒照在屋瓦上的阳光纤尘不染。可以肯定的是,这屋瓦先前是红灿灿的,长年累月风霜雨雪的侵袭,让它渐渐褪了火红的颜色,才变得像如今的灰黑浅红。仅仅是家家户户红瓦连片,就足以让甲翠屯迥异于其他村落,显得甚是落落不凡。

放下赞叹,下得车来,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原来是司机一直高度紧张,紧踩刹车,刹车片已经被烧得不轻了。

吃过午饭,我住到了此行为我安排的农户家里,我把这一家的主人唤作房东。房东四十岁左右,壮实憨厚。和寨子里的其他农户一样,房东的屋子也是干栏木楼结构,第一层圈养香猪,四壁用石块垒砌,或是用黄泥夯实,以防山间猛兽袭击香猪。第二层住人,墙壁用平整的木板装拼,地板也是如此,只不过木料要比墙板宽厚很多。这样的墙壁,这样的地板,木料全是来自九万大山的馈赠。靠山吃山,九万大山在甲翠人心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住进房东家的当天晚上,我才惊奇地发现屋子南面还留有一道门,并不拴着,更不挂锁。透过门框,是一户人家的摆设,炉灶、神台、锅碗瓢盆、饭桌板凳、电视机、电饭锅,一应俱全。房东跟我说,寨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是户户连通的,这些人家都是兄弟,名义上是分家,但并不分户,家户相连,留着敞开的一道门,便于往来,相互照应。

我讶异于甲翠屯的这种建筑样式。这种样式,保留了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情感互通渠道。通过一道门,我们可以看到甲翠人先祖衣则同袍、饮则同食、居则同屋的远古样貌。

如果说甲翠人先祖这种树大不分桠、男大不分家是出于抵抗外族欺辱,群体狩猎安身立命的需要,那么,现在的甲翠人兄弟户户连通,这就证明了甲翠人的后代没有在岁月长河中丢掉先祖的遗德,他们继承了甲翠人最朴素的血缘基因和民间族群风范。这在屋屋对门紧闭、老死不相往来的城市是不可想象的。

我出身农村,走过的村寨实在不少,但是像甲翠屯这样的寨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对同行的环江县政协提案委主任韦瑞展说,政府应该把甲翠屯好好保护起来,拨出专款,修缮寨子,在做好规划和保护的基础上发展农家乐休闲旅游,让甲翠人足不出户也可以衣食无忧。如今寨子里通了水泥路,水泥石材运送方便了以后,寨子里已经有一户率先起了基脚,准备建房。要是其他村民都拆掉木楼,建起钢筋水泥的楼房,那么我们红瓦木楼、户户相通、古朴自然的甲翠屯就不存在了。

韦主任叹了一声,“是啊!但是……”面露难色的韦主任没有把话说下去。我能体会得到韦主任“但是”之后的难言之处,他不说,我也是懂的。

从文化保护的角度来说,传统村落建筑样式一旦改变,与其相互依附的文化也会随之改变。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来说,一种建筑样态的式微,其文化积累就会相应做了减法,减到家家户户楼相似,山山寨寨风俗习性相同,其文化固态,包括显性的和隐性的,也就荡然无存了。

“希望黄作家帮我们甲翠屯跟政府说一说,保护一下我们寨子。”房东言辞恳切,把几根柴火塞进火灶,火光熊熊,映红他的脸庞。

“我会把这次来甲翠屯的情况写出来,争取在报刊上发表,让更多的人看到,特别是县领导能看到。”我转向韦主任说,“我们一起努力一把吧……”

按下保护村落的这一个话题,第二天,我把目光转向了甲翠屯另外需要关注的事物。

甲翠屯地处九万大山的腹地。这里峰峦起伏,林海苍茫,峡谷幽深,水流潺潺,珍禽异兽出没其间,飞瀑流泉腾跃其里。而这峡谷流水,也是珠江的源头之一。

走在寨子里,总会见到一群群个头油光滑亮、憨态可掬的猪儿奔跑撒欢。这些猪儿就是名满桂西北的环江香猪。

香猪,是九万大山的馈赠,是甲翠人的宝物。

走访村人我得知,勤劳勇敢的九万大山先民年年岁岁以狩猎为生,他们捕猎到野猪以后,带回家里驯养,这就是香猪这一物种的起始来源。时至今日,甲翠屯人的木楼依然保持了先祖狩猎居家的痕迹:干栏围砌,饲养香猪。

红瓦干栏的甲翠屯

割稻归来的甲翠屯村民

村民们在跃马峡谷摘野菜

甲翠屯村民的收入,很大的一部分来自香猪的饲养。香猪的饲养极为讲究,煮猪潲必须用采自九万大山的野菜。

九万大山雨水丰沛,植被茂密,这里是野生草木生长的天堂。勤劳的甲翠人每天都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进入密林里采摘野菜。

为了一探究竟,我决定跟随村民进入寨子后的大峡谷。

时入初秋,高阳照耀,天气异常炎热。我们在山间泥路上挥汗前行,饥渴难耐中,遇到一汪泉水,手捧豪饮,清凉甘洌。村人开玩笑说,这泉水从高山上流下来,用这样的水煮猪潲,香猪不香都不行。

山路遥远,满眼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植被茂密。约莫一个小时后,从一条大路折下茅草遮掩的小路,越往下路越陡峭艰险。我们抓藤拉草,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往下走。路遇大片大片的白色小花开满枯藤老树边,叫不出名字,像是繁星眨眼。脚下湿滑,不时有人滑倒,惊叫声伴随笑声一同响起。大约艰难地走了半个小时,耳畔听到流水哗哗作响,村人口中的跃马峡谷到了。

挽起裤腿,在溪流中或跳或跃,一路都是怪石嶙峋,流水潺潺。走到险处,溪水直下滩头,摔花落雪。更有水潭无数,清澈见底,形如明镜,沙石历历可数。岸上密林,随处都是山藤草木。

甲翠屯的家庭主妇们分散进入林间,边走边采,半个小时后,她们的背篓里就装满了绿油油的野菜。这些野菜只有甲翠人叫得出名字,他们是土生土长的野生物学家,哪种野菜有毒,哪种野菜无毒,哪种野菜猪可以吃,人也可以吃,他们了如指掌。

一个阿叔对我说,把他放到大峡谷里一年半载不允许出山,他也不会饿死,跃马峡谷简直就是甲翠人屋后的菜园,想吃什么,这里应有尽有。

我对他说,现在很多城里人大鱼大肉吃腻了以后,就想吃点野菜消减鼓囊囊的脂肪,像跃马峡谷这样的好地方,肯定让这些城里人充满向往。

这个皮肤黝黑、性格直爽的阿叔说,城里人并不是没有来过跃马峡谷。前些年,一拨背着大包小包的城里人向他打听跃马峡谷怎么走,在阿叔的带领下,这拨人在大峡谷待了几天。等到阿叔再次进入峡谷时,一些珍贵的树木被砍倒,树干被带走,只剩下干枯的枝条。

阿叔对此后悔不已,怪自己引狼入室。阿叔说,以后他再也不带来路不明的城里人来看跃马峡谷了。甲翠屯没有哪一个人想把居心叵测的外人带进来,然后让他们夺走山间的珍宝。

我为甲翠人对自然的这份保护意识颇感欣慰。这么多年来,我们的很多地方,为了发展所谓的旅游产业,到底做了多少“引狼入室”的事情?在旅游收入大幅增长的同时,土地被污染,资源被破坏,群众怨声载道,失去的远远大于得到的,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问到村里的经济状况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对我说,她的丈夫每年都到广东打工,她留在家里,一面照顾已经上学的孩子,一面饲养香猪,生活虽然艰苦,但也过得去。这个“过得去”,就是过得还好的意思,虽不富贵,但也柴米油盐丰足。

不单是这个妇女的丈夫远在广东打工,甲翠屯的青壮年大多都走出村子,在外面的城市里谋得一个饭碗,挣下辛苦钱。村里留下来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像我的房东这样的主劳力留在家里的并不多。甲翠屯的境况,已经是当下中国广袤农村的缩影:人去村空,人声寥落。但和其他村寨不同的是,因了香猪养殖的需要,甲翠屯的留守人口要相对多一些,举家关门外出的情况几乎没有。

到了跃马瀑布前,大伙歇下脚坐地休息。飞流直下的瀑布摔打在深潭里,阳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流光溢彩。山风伴随水汽袭来,凉意沁人,通体舒泰。

跃马瀑布

甲翠屯主妇在跃马瀑布清洗野菜

深藏在九万大山里的这一个峡谷溪水,润泽着毛南山乡,也润泽着甲翠屯的子孙后嗣。这里的水,至纯至净,仿佛天地的琼浆玉液,饮之透心冰凉,炎热全消。而这个峡谷里,蚂、马蜂、竹虫、野鸡、野猪、吹风蛇、眼镜蛇,林林总总的野物都能见到踪影,说是甲翠人的天然物种宝库一点也不为过。

回到寨子,勤快的主妇们便砍起野菜煮猪潲。她们将从跃马峡谷采来的野菜砍碎,再和上杂粮豆类一锅煮。说是煮,其实只是把野菜放到烧开的水里,稍烫一下,然后就装进木桶,拿去给栏里的香猪们吃。

精纯的猪种,再加上挑剔的饲养过程,香猪,这一舌尖上的佳肴奇珍便应运而生。令我更为惊诧的是,香猪在环江安家落户始自明朝,可谓历史悠久。历代当地官府均把香猪作为贡品来进贡朝廷。

从房东的介绍里我得知,环江香猪一般在六公斤左右宰杀最为理想。这个时候的香猪肉质最为鲜嫩,味道最为纯正。磨刀霍霍,将猪宰杀以后,并不用锋利的刀子刮去毛发,而是多用手扯除猪毛,以防利刃割伤香猪皮肉,保证整头香猪皮质完好,再用清洌的山泉将猪身洗净,这样方才保证煮出来的香猪味道鲜美。

光从去毛清洗的这一个环节,就可以看出香猪的烹煮过程极为讲究。

山间宝物,厚待珍视,这也恰合了九万大山山民对待自然万物的心性:珍惜取之,珍惜待之。

环江香猪有多种吃法。将宰杀好的香猪用糯米稻草烧燎至皮呈金黄色,其肉或烧烤或清煮均可。烧制的清脆可口、香气四溢,白切的鲜嫩爽口,清香飘逸。两者均无腥味,多吃不腻。再配以醋、马蹄香、生姜、辣椒、香蓼、葱白、蒜泥、豆腐乳、饼干粉末、香油等作料制成的盐蘸,食之味蕾大开。

多样的香猪吃法,正如九万大山对世代甲翠人的多样回馈。

甲翠人一代一代在九万大山深处繁衍生息,从山间奇珍香猪身上,我们可以窥见九万大山居民的天赋禀性——

给我一个锅铲,我便可办出满汉全席;

给我一颗草籽,我便可让它独木成林,草长莺飞;

给我一双手足,我便可日夜耕作,与世无争,安居乐业。

先前,我只知道香猪是席上的佳肴,并不知道在古老的添粮补寿仪式中,香猪也是拜寿最珍贵的礼物。

九万大山的山民信奉生命的自然之道,他们认为人一生的口粮是有定数的,当一个人的口粮食尽以后,就得补粮。九万大山的子孙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添粮补寿,即是来源于这一朴素的自然生息道法。

从跃马峡谷回来的第二天,恰逢村子里一户人家给老人过寿。两个孝子贤孙木头横插猪笼,一前一后扛着香猪穿过寨子小巷。香猪叫唤,横木悠悠颤动。他们迈上楼梯,进入厅堂。贴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大红寿帖,然后宰杀香猪,煮熟出锅,供奉先祖,虔诚叩谢先祖恩德,祈愿老人延年益寿,百年康健。

进入跃马峡谷的队伍集体合影

扛上香猪,给老人拜寿

我问房东,给老人家拜寿,一定要香猪不可吗?房东告诉我,香猪在九万大山中,是红白喜事的大礼。用香猪拜寿,更是由来已久,先祖定下的规矩,甲翠人不光要遵从,更要延续下去。

我这才知道,在庄重的拜寿仪式中,香猪承载了九万大山滋养生命、厚泽生命的古老祈愿。这种拜寿仪式,也让九万大山的香猪融入了民间长寿文化的气息。

好事成双。次日,我见证了甲翠屯用香猪祭祀神树社王的仪式。

甲翠屯寨子下有一棵上百年的枫树,虬枝横斜,树冠形如巨伞。对待这棵百年老树,山民们奉其为神灵,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冒犯、亵渎。

走在百年神树下,任何人都不能折断哪怕一条细小的树枝,即使树枝干枯掉落,也不能带回家里当柴火烧。忌讳不仅单此两样,还有不能口出不逊,对神树妄加厥词,更不能就地解决内急触怒神灵。若是触犯,神树必会惩罚不肖子孙。

凌晨时分,星月还在九万大山上空闪耀,天地还沉浸在风云俱寂的梦乡,族人长者一声吆喝唤醒了村庄,寨子的木楼窗户很快灯火通明。翻身下床的男人们走出家门,扛上香猪,穿村过道,悄然来到神树社王下。

大伙麻利地清除野草藤蔓,整出平地来。宰杀香猪,煮熟,整头供奉。摆上“把隘社王之位”,插上“人寿年丰”“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纸旗,献酒祭拜。祈愿神树社王护佑村庄,护佑九万大山子民,愿念毛南山乡无灾无难,兴旺富足,万民祥和。

百年枫树,甲翠人奉为神灵,尊其为神树社王,每年都举行祭祀仪式

礼毕,族人长者把七八岁的孙子拉到跟前,一问一答。

“告诉阿公,今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今天我们来祭拜社王。”

“我们拿什么来祭拜社王?”

“香猪。”

“香猪是供奉社王最大的礼。等到阿公过世以后,你们要记得年年来拜祭。”

“阿公,我知道了。”

…………

我深为这样的祭祀仪式所感动。如果说甲翠人对神树的小心尊敬,折射出九万大山山民对自然的敬畏,那么给神树供奉香猪贡品,既是对神灵的尊崇,也是告诉九万大山的子孙,要将九万大山的道统礼俗延续下去。

道统常在,则子孙后代心有所念。

心有所念,则道统礼俗常在常新。

第五天,我在清晨时分离开了甲翠屯。回身望去,村子北面建新房的那一户人家正在抓紧赶工,砖石水泥堆成了小山。

而在这座小山旁,一头小香猪正昂起脖子,直愣愣地盯着搬砖砌墙的主人,像是在看西洋镜,更像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

你们大清早的,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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