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 阳

2016-10-24 03:39韦凤美
广西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收破烂二伯媒婆

韦凤美 / 著

选自《大化文艺》2015年夏季号

太阳就要落山了,晚霞虽然罩住了在村公路上玩耍的孩子们的笑声,却也钻入了二伯爷的心里,不停地撩动他那根寂寞的弦。二伯爷开始想要一个女人了。曾经,他在我父母以及周围邻居夫妻吵架闹得鸡飞狗跳时,一个人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热闹。他说,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战争。现在,孤独的他迫切需要有人来和他战斗。

二伯爷刚向我们传达这个意思,就有一个女人上门了。不要误会,上门的是村里有名的李媒婆。据说,村里的大半媳妇都是她一张巧嘴说来的。她所赚得的介绍费让她全家住进了漂亮的三层小楼。我向来都不喜欢这个李媒婆,村里只要有孩子辍学或升不起学,即使他(她)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李媒婆也会敲开这个孩子的家门,游说他(她)的父母。倘若这个不读书的人是个男的,她一定会说她的大嫂的二姨妈的表弟有一个闺女,长相如何如何的好,人又勤劳孝顺,将来是个持家的好媳妇。她绝对配得上你们家的小子。千万要上心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还有很多小伙子托我牵线呢。在李媒婆的眼里,所有未婚的男孩女孩都与她有着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虽然我们不喜欢她,但她在父母的眼里是受欢迎的。

我相信,给二伯爷做媒,李媒婆一定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二伯爷的父亲与我爷爷是亲兄弟,二伯爷比我父亲还要大七八岁,我大姐的孩子都已经上一年级了。我认为,能看上二伯爷的女人估计只能是寡妇了。但后来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二伯爷只有三间泥瓦房,在我们村里,算是个困难户了,一直吃着低保呢。二伯爷古怪的脾气和性格,可能外人不知道,我们却不敢恭维,每每和他对话,都要做好不发火的心理准备。我估摸李媒婆会这么想,这个媒要是做成了,不仅能捞上一笔介绍费,而且还响亮了媒婆的名号。要是砸了,那也没什么,谁叫男方各方面都差呢。

其实,二伯爷并非没有一点好的。至少在他弟弟的眼里,他是一个好大哥。二伯爷的父亲去世得早,长兄如父,二伯爷自觉地担当起了父亲的责任。他竭尽全力给弟弟娶了媳妇,在弟弟提出分家时,他任弟弟选择,最后剩下老母亲归他赡养。善良,李媒婆苦思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词概括二伯爷的优点,她不禁对这桩介绍多了一份信心。

李媒婆的办事能力真是不容小觑。第二天,她就来通知二伯爷说她想到一个人合适他,叫他准备两斤糖、两斤肉、两瓶酒(李媒婆的意思,“两”才能好事成双),她要去女方家走一下。

二伯爷手里缺钱,他来找我父亲商量。你真的需要一个女人?父亲问他。他点了点头。其实你现在找一个女的,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又不是没人养你。父亲劝说。我知道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怕二伯爷现在这个时候找个女的,不仅让家族里的人抬不起头来,将来还会影响二伯爷的侄子找对象。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文化的二伯爷冒出了这样一句话,父亲也没再说什么。

我不懂一直单身的二伯爷,身边怎么一点积蓄都没有。待二伯爷走后,我问父亲,二伯爷怎么一点钱都没有,女人来了,跟着他喝西北风啊?二伯爷是个收破烂的,从我懂事起就知道他每天都骑着一辆自行车走村串巷收破烂,到我现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还是在骑着自行车走村串巷收破烂。村里那几个收破烂的,早就起了两层漂亮的小别墅,买了小汽车。而二伯爷,还是住在当年分家时分到的那泥瓦房里。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二伯爷那样子做生意,不亏都算是好的了。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得知,二伯爷在走村串巷收破烂的时候,经常只是顾着给别人算钱。我们都知道,没有学过算术知识的人往往脑子都转得特别慢,不提防贪小便宜和狡诈者的出现。我可以想象得出,二伯爷收了别人的破烂后将它们放在自行车后面的两个竹筐里,埋头算账时不提防他人将手伸入他的箩筐里将破烂掏出来,等他第二天去的时候再卖一次。老实憨厚的二伯爷从来没发现这个猫腻,以为自己收购来的东西都在路上颠簸掉了。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天赚到的钱能够填饱他的肚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媒婆带着二伯爷置办好的东西走了。二伯爷好像很兴奋,叫我去帮忙收拾他的屋子。你的蚊帐有多久没洗了?该换新的了。看着被烟熏得黄黄的蚊帐,我说。我有新的。那时我弟弟结婚,我妈给我和他各买了一床。二伯爷说着一把将旧蚊帐扯了下来。在忙碌中,我问他,伯爷,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么?二伯爷转身背对着我说,爱情就是过日子,热炕头。我问他,你谈过恋爱么?二伯爷“嘿嘿”地笑了,你看我现在这个年纪,要是谈过恋爱,还至于一个人嘛?我适龄结婚的时候,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那当初就没人给你介绍吗?我追问。二伯爷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悲伤地说,那年我妈生病了。可以想到,孝顺的二伯爷只顾着照顾母亲,等到他母亲的病好了,他弟弟也到了适婚年龄,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一边。

我想起了他的弟弟,也就是二叔父。二叔父也是一个小贩,但二叔父比二伯爷精明,他贩牛羊。不可否认,一锅饭可以养出不同的人。短短几年,二叔父有了五个孩子,并且在公路的另一边建起了三层楼房。二叔父有一点非常不好,那就是嗜酒如命,一喝完酒就骂老婆打孩子。为了劝二叔父戒酒,二伯爷下了功夫,偷偷在他的茶里下了解酒药,后来被二叔父知道后,两人彻底闹翻。后来村里的人说是二叔父富了,不想认这个哥哥了。也有人说,二伯爷做得过分了,二叔父有自己的媳妇管着呢,自己不应该去插手别人的家庭生活。不管别人怎么说,二伯爷只是重复一句,他是我弟弟。虽然,二叔父没有再到过二伯爷家。

在收拾屋子的两个小时里,二伯爷不停地跑到门口去望。我开玩笑着问他,你怎么像一个小伙子一样,不知道羞羞啊?二伯爷搓着双手憨憨地笑。你想象中的那女人将会是怎样?我问。会过日子。二伯爷说。我翻了个白眼,在李媒婆的嘴里,只要是女人,都会过日子。你觉得会像我们村里的谁?我逗他。不知道。来了不就知道了吗?二伯爷说。

那女人终于来了。跟在李媒婆身后,亦步亦趋。村里听到消息的人都聚在二伯爷家门口,这让我想起了鲁迅文章里那一群看热闹的看客,而我也是这人群中的一员。

女人走过我面前的时候,我猜想她年纪应该和我母亲不相上下。我母亲比我父亲小四岁。女人肯定被李媒婆打扮过了,看她嘴唇上的口红一点都不均匀,我就知道。短短的头发,如果从背后看,肯定有人会认为她是个男的。眼睛很大,但是没有精神。我心想,这个女人肯定有故事。心里拧巴了一下,这个年纪的女人,谁会没有故事呢?

二伯爷请站在门口的人都进屋坐。进屋后,大家一点也不拘束,开起了二伯爷的玩笑。叔(村里的习惯,不同族的人不那么讲究辈分,年龄比自己父亲大的都叫伯,比自己父亲小的都叫叔),不错哦,一说想娶媳妇就有了,哪像我们,扭扭捏捏的,先逛街、看电影、吃饭、压马路好长时间才能牵上手。你都省了,一步到位。让我们羡慕嫉妒恨啊。村里最喜欢讲黄色笑话的小宝笑嘻嘻地说。众人都在观察那女人的表现,我也不例外。没想到,她竟然在那里“呵呵”笑。接下来观众们所有好奇的问话,都由李媒婆一人代答了。

看到这情形,我母亲后来说当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个人该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接下来果然不出我母亲所料。从李媒婆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介绍来的女人精神有点问题。李媒婆说,问题不是很大,只是受了刺激才这样“呵呵”傻笑。如果大家都不刺激她,她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很会过日子的。二伯爷没有说话,我父亲对李媒婆说,你先把她领回去,让我们再想想。

李媒婆领着女人走了。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说开了。有的说,伯,我看还是算了,政府都让你去养老院了。养老院里有伴呢。有的说,叔,脑子有问题,隐患很大的,说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的。坐在门墩上的二伯爷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抽,两眼看着外面的风景,夕阳正像那天他突然有那个想法一样向山顶爬去,一股寒意突然从心里升起。

二伯爷在害怕。他在害怕什么,这个秘密估计只有我知道。政府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底必须搬进养老院。二伯爷明白,进了养老院就像进了监狱,习惯了无拘无束的他怎么能忍受得了那份束缚呢?更可怕的一点是,在养老院里逝去的人都由政府出钱去火化。二伯爷曾经说过,人一旦化成灰,就没有人知道自己存在过。那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儿啊。二伯爷还说,自己不愿意做不肖子孙。其实他并不知道,倘若遵循那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训的话,他一直都不是孝子。

二伯爷的决定大出人们的意料,但却在我的意料之中。村里人以为经过自己的劝说,二伯爷的想法会动摇。他们在失望的同时又有点期待,他们想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如何和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相处。

二伯爷到女人家里把女人接回自己家的那一天,他的侄子上门大闹了一通,说什么都要将女人赶出家门去。自从二叔父因为醉酒出车祸去世后,二伯爷的侄子跟着他母亲进城做生意了,几年来都没有联系过。二伯爷的侄子有他自己的算盘,他知道国家前些日子征地,占用了二伯爷家的几分地,二伯爷获得了一笔补偿款。二伯爷的侄子继承了他父亲的精明,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自己不利的信息。在争吵中,二伯爷的侄子不小心说漏了自己的企图。二伯爷冷笑了一声,转身从卧室里拿出一本存折,甩在侄子的脸上说,你给我滚出去,从此,我的死生葬养与你无关。

有了女人后的二伯爷突然精明起来,他去收拾破烂再也没被别人欺负过。后来我听说,他把偷偷从他箩筐里拿出破烂的东西的人打了一顿,还砸烂一个啤酒瓶威胁人家。我突然明白,那么多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人宰割,是因为他没有负担,没有依靠。

二伯爷给女人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秋荷,因为二伯爷家的门前有一个池塘,池塘里长有许多的荷花。有人说,女人天生就是个魔术师,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一个生活邋遢、性格古怪的男人变成一个正常人。虽然这个女人不太正常。秋荷,我出门了,中午你自己吃哦。秋荷,我走了,睡觉记得锁门哦。秋荷,不要玩火玩水哦。休息在家,我好多天在被窝里都能听到二伯爷的大嗓门。那一天,我站在楼上忍不住问二伯爷,你娶的是老婆还是在养女儿啊?都一样哈,都是女的嘛。二伯爷咧开嘴笑了,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自行车去收破烂了。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我扯了扯自己的耳朵,耳边二伯爷的声音还在萦绕。每次和二伯爷对话,他每次都走得远远的才回话的习惯在短时间内解决掉了。秋荷从来不出门,除了二伯爷,她好像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二伯爷每天早早出门担来两担水,摘来青菜,买来肉才出门。但村里人看到二伯爷每天出门穿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连我也不习惯夜里听不到他家锅碗瓢盆响的声音了。

自从二伯爷家有女人之后,村里的妇女们有了新的谈资。她们每天吃饱后就聚在一起聊二伯爷和秋荷。有八卦者说二伯爷肯定没和秋荷同过房,因为二伯爷不像别的男人办事后爱吹嘘。这话一出,引起了各种猜测。有的说应该是二伯爷老了不中用,没用过的东西肯定会生锈的。有的说,二伯爷那么善良的一个人,肯定是怕秋荷再受刺激。但不管未来的日子是好是坏,二伯爷觉得自己眼下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很开心。

二伯爷说,我要赚多多的钱,建个平房给秋荷,还有她的孩子。秋荷有孩子,在秋荷住进二伯爷家后,李媒婆早就向大家透露了。秋荷其实也算是个苦命人,十五岁就嫁给山里的一个男人,没想到刚生下孩子不久,秋荷的丈夫就去世了。秋荷带着孩子改嫁到一山之隔的土根家,没想到刚过两年好日子,土根因为肺癌走了。秋荷想过再改嫁,但两次婚姻经历让许多人认为她克夫,秋荷只好带着孩子回娘家。但是娘家的哥哥嫂子嫌弃她,对她的处境不予以同情反而唾弃。他们说她活该,谁让她当初不听他们的话。最后还是她年迈的父母可怜她,给她起了一间十多平方米的瓦房,又分给她几分地,让她带着孩子单过。秋荷还是很不幸,孩子在七岁那年,秋荷带着他去赶集,稍不留意,孩子就不见了。秋荷就这样疯了,疯了的秋荷见到小孩就去搂搂抱抱。在群众的强烈反映下,政府终于将她送进医院治疗,并允诺一定帮她找回失去的孩子。谁都知道,丢失的孩子不会那么容易找到的,大家能做的就是安慰她,不刺激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会像别人一样认为,二伯爷和秋荷生活在一起,是凶多吉少。那晚,我美其名曰去二伯爷家蹭饭,其实我是想看看他的真实生活。秋荷给二伯爷端来洗脚水,二伯爷试了试水温,接着说,当初我想要女人的想法是多么自私,我只顾着自己的身后事,却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不幸。从二伯爷的话里我可以听出来,他是要管秋荷一辈子的了。我隐约看见,秋荷的眼里噙着泪水。

二伯爷病了,他的病来得很突然。秋荷慌慌张张地敲开我家的门,央求我父亲去看看。我紧跟在后面,才一年不见,二伯爷原本红润有肉的脸上早已被凸出的颧骨取代,眼窝也深陷进去了。他的手臂瘦得像两根竹竿。都成这样了,还不去医院!父亲吼道。二伯爷摆了摆手,示意父亲小声点。他缓缓地说,秋荷,刚才没把你吓坏吧,我只是没站稳,脚底滑了一下。说着硬撑着要坐起来。我知道二伯爷是怕自己的举动吓坏了秋荷,我拉了拉秋荷的衣服说,二伯娘,我们出去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她,平时我都和村里人一样叫她秋荷。秋荷轻轻拉开我的手说,我要陪在他身边。

我突然为二伯爷感到很庆幸,在这个时候,还有个女人不嫌弃他。在二伯爷病着的那些日子里,秋荷是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秋荷进城去找了二伯爷的侄子,希望他能回家来看一眼。但他侄子凶巴巴地看着她,叫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想要钱,没门。这些都是秋荷回来转述给我们听的。我们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二伯爷的侄子没回来是真的。

经历了二伯爷生病、进城被骂这一着,秋荷似乎才成为二伯爷家的主人。她买鸡来养,买羊到山上放,还把地里的庄稼梳理得井井有条。这一切变化,李媒婆看在眼里,心里乐开了花,逢人便说,没有我,二哥哪能捡到这个宝呢?

夕阳依旧沿着山顶奔去,但二伯爷的生活似乎更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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