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敏
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一方面在社会现实中急剧边缘化,另一方面文学创作的数量却在悄然增长,特别是近年来,每年都有4000余部长篇小说问世。这种文学现象无疑值得我们关注,要知道,中国现代文学33年(1917—1949年)长篇小说的总量不过350余部,当代文学前30年(1949—1978年)也不过800余部。这种悖论式的文学现象,蕴含了当下文学诸多令人深思的问题。
新世纪以来庞大的文学创作数量,固然与当代社会的经济发展、印刷技术的更新换代和教育文化的普及提升密切相关,但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这就是一批非专业作家加入文学创作的行列。一般来说,这些作家多是在离开一线工作岗位后获得充裕的时间和精力,重新提笔践行早年文学理想的中老年作家。吴仕民先生的《铁网铜钩》就是一个较为典型的个案。我们这个现代社会与多元时代,毕竟建构出一个有限却空前的文学公共空间,为非专业作家提供了一个表达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理解的契机。
坦率地说,就真实呈现历史和现实而言,我一直相信这些非专业作家的创作比专业作家更加贴近生活世界的粗糙本相,因为他们不仅拥有丰厚的生活积累和人生体验,而且成长在特殊的社会情境和文化语境之中,笃信早年接受的写实主义审美观。《铁网铜钩》再次证实了我的这种观点。这部小说从宗法文化的角度切入民国年代的民间社会,书写鄱阳湖畔的渔民生活,真实表现出那个时代乡土中国宗法社会的特质及其转型的征兆。
一、民国时期的宗法社会及其现代转型
应该说,民国年代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的父辈就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但是实际上我们却觉得,那个年代似乎比它之前的年代更为模糊和暧昧。有人将这个原因归咎于“五四”文学话语,认为“五四”激进主义话语切断了民族传统文化的根脉。坦率地说,我却不这么认为。鲁迅、沈从文、巴金、废名、张爱玲等人的创作,从来没有掩饰民国年代宗法社会的真相,只是他们关于宗法社会制度及其文化价值的判断有所差异:鲁迅和巴金对家族制度及其文化价值采取批判的立场,而沈从文和废名对宗法社会的生存方式深情眷恋。他们的创作还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民国年代乡土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特质。其实,真正使民国年代面目模糊的是新中国主流话语及其文艺作品,如《红旗谱》《暴风骤雨》以及《白毛女》等等,这些作品以单纯的阶级话语阐释民国时期的乡土中国,具有明显的政治强制性。从这些作品可以发现,原本被尊崇为人类文明符号的语言也可被意识形态话语操控,建构出一个排斥历史事实和现实经验的艺术世界,并且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不止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和想象。直到新时期后的《古船》《白鹿原》《旧址》等作品面世,我们才逐步贴近民国时期乡村中国的生活本相。
现代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文化功能就是抵制遗忘,因为我们只有知道“从何处来”,才能确认当下的自我,并且筹划未来。吴仕民先生《铁网铜钩》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来自宗法社会的乡土中国。具体地说,这部小说以铜钩赵家与铁网朱家的宗族矛盾为叙事主线,中日民族矛盾与官民社会矛盾为叙事副线,深刻揭示出民国年代鄱阳湖畔民间社会的传统宗法特质及其现代转型的征兆。赵家与朱家是鄱阳湖畔两个相邻的渔村,为了争夺湖面水域这一渔民的生存资源,也为了维系同姓家族内部的稳定关系,这两个渔村的宗族械斗世世代代绵延不断。小说的主人公赵仁生原本在余南县城当铁匠,有个安稳的人生,但是为了铜钩赵家的家族存亡,经过痛苦的抉择重新回到渔乡,挑起村长的担子。他清楚地知道,父亲是在械斗中丧生的;也清楚地记得,爷爷临终前的遗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清醒地意识到,倘若拒绝家族委以他的重任,他家则要被宗族“铲谱”,失去家族庇护的家人只得流落他乡。于是他终于接受家族的重托,先是率领赵家迎战朱家,后是联合赵、朱、曹这三个相邻的家族共同抗击日本侵略军。小说中赵家与朱家不可调和的宗族矛盾关系表明,在以宗族血缘为纽带的乡土中国,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诚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空间本身是混然的,但是我们却用了血缘的坐标把空间划分了方向和位置。”1
20世纪中国发生剧烈的社会动荡,尤其是上半个世纪,可以说是“战争与革命”的年代,乡土中国社会结构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以现代科层的政治官僚体系替代传统宗法社会的绅士自治体系。在新中国革命话语的小说里,一般将传统社会乡村中的豪强绅士称为土豪劣绅,带有贬义的意味,它主要从政治经济的维度阐释他们对下层平民百姓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铁网铜钩》则主要从政治文化的维度描述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小说中的鄱阳湖畔的乡村依然是传统的宗族自治,地方精英的责任和义务主要体现在维护宗族的利益和维系宗族的稳定上。铜钩赵家的年青村长赵仁生虽然出身贫寒,但性格沉稳文武双全,胸襟开阔为人仁义,他身上聚合着传统文化的道义、智慧和力量,充分表现出民间社会关于地方精英的共识和理想。铁网朱家的保长朱继元则是富甲一方,虽然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但是明大义识大体,特别是在维护宗族利益和家族名誉上不遗余力,在宗族械斗与抗击日军的战斗中,三个儿子先后献身。
与乡村社会地方豪绅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国民党余南县县长黄中和,他利用赵家与朱家的宗族矛盾巧取豪夺大肆搜刮,是个贪婪成性的政治官僚。这个政治官僚既不代表封建阶级利益,也不代表资产阶级利益,只是专营个人的特殊利益,因而一旦大敌当前并且敌强我弱,便丧失抵抗意志弃城投靠日军,最后死于非命。黄中和这个形象表明,建立在前现代社会基础上的民国时期的现代政治,实质上是传统专制主义孽生出来的“官僚政治”:“官僚政治是一种特权政治。在特权政治下的政治权力,不是被运用来表达人民的意志,图谋人民的利益,反而是在‘国家的或‘国民的名义下被运用来管制人民、奴役人民,以达成权势者自私自利的目的。”2
总之,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我们关于民国时期乡村社会的阐述是片面而不真实的,我们从不完整的或虚假的历史中,不可能收获可得性的历史教训。这部小说贴近民国时期乡村中国的社会本相,呈现出乡村中国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基本轨迹,深刻揭示出民国时期现代社会转型失败的深在缘由。特别值得指出的是,相对于当下大众媒体聒噪的遗忘之声与浮浅的激进之声,这种以小说方式抵制历史遗忘的理性思索,更具历史和现实意义。
二、乡土社会宗族矛盾的缘由与化解方式
当然,抵制遗忘的现代小说,最为关注的还不是历史本身,而是历史维度中人的存在的可能性。或许是渔民生活方式特殊性的缘故,或许是宗族械斗世代沿袭的缘故,小说中的鄱阳湖畔民间社会人性本色,民风强悍。
鄱阳湖的渔民既有坚忍顺从的一面,更具强硬剽悍的一面,当日军的侵略魔爪伸入鄱阳湖地区时,他们不畏强暴奋起抗争。然而,对他们来说,外族矛盾是短暂的,而宗族矛盾却是永恒的。赵、朱、曹三个家族刚刚获得联合抗击日军的初步胜利,又开始内哄,三个家族在战利品的分配方案上争执不休,最后只有通过抓阄的方式确定结果。而且,抗击外族侵略的战火硝烟还未完全消散,家族争斗故态萌发,他们重新回到宗族恩怨情仇与以暴易暴的惯性思维之中。在朱家可以保长朱继元为代表,尽管他也痛恨日军的残暴与官府的敲诈,但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宗族仇恨,他把自家所有的人间不幸都归咎于宗族矛盾,并期望通过械斗消解仇恨。在赵家则可以“飞天拐子”赵礼生为代表,他家父辈因抵制械斗而被铲谱,他本人在颠沛游离中出生,因而身患重病以致残疾。他能够忍受生活中的种种天灾人祸,甚至为生活所迫屈辱地卖妻,但却不能忍受朱家的宗族挑衅与傲慢,似乎只有血腥的家族纷争中才能体现自己的生命价值。
在此,只能依照乡土中国根深蒂固的宗法道德观念的思维逻辑,我们才能理解他们这种近于偏执的狭隘思想和强暴行为。宗法社会是以家族为中心,按血缘关系来区别亲疏与规范个人权利、义务和责任的,因而在宗族血缘的差序格局中,朋友与敌人可以是相对的,因为以血缘为同心圆圆心的圈子是可以伸缩的,站在任何一个圈里,圈内人是朋友,圈外人是敌人;而且越是外圈的人,越是不可信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费孝通《乡土中国》一书,以“水波纹”为比喻,解释传统中国宗法社会的这种基本特性3。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宗法观念及其道德意识一旦成为他们的超我,便为他们苦难人生中所有被压抑的攻击本能提供了逸出自我的合理性。或者说,他们凶狠的攻击本能混同着被礼俗规训压抑的所有天灾人祸的积怨,只有在集体的宗族械斗中才能以宗法道德的名义尽情释放。因此,任何个人都不可也不能违背宗族的集体意志;无论是朱家还是赵家抑或曹家,在宗族纷争中都无法摆脱历史循环式的悲剧宿命。这种宗族的仇恨情结就像堆积在他们内心世界的干柴,族群交往中的任何风波都可能成为点燃干柴的火星,而且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因此,身陷宗族血仇漩涡中的人不但缺乏基本的理性意识,反而拥有不竭的生命冲动和道德激情。
按理说,传统的宗法社会毕竟建立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上,随着现代中国的社会转型,由宗法社会造成的宗族争斗终究会逐渐消解。但是事实上,民国时期的现代社会转型是相当缓慢而且极不平衡的。虽然我们从巴金的《家》中可以看到,城市中的家族制度在现代青年自觉而有力的抵制下逐渐式微,但是吴仕民先生的《铁网铜钩》则提供了另一种景象,即广袤的乡村宗法制度依然束缚着农民的生存方式。如何终结为种因为宗法家族制度而导致的民族生命的内耗呢?显然,作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赵仁生从父亲的悲剧命运中汲取的不是血仇,而是宗族械斗的残酷本相,因而离开赵家去县城学徒,可是在两个家族剑拔弩张的情境下,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卷入械斗的漩涡。尽管赵仁生清醒地意识到赵家与朱家难免有一场生死拼杀,但还是尽力争讼,冀望官方能够出面制止这场血腥厮杀,然而无能的政府和腐败的官员最终还是让赵仁生失望。特别是小说的结局,可以视为一种隐喻:赵仁生个人力拒无效,赵家与朱家之间一场规模空前的宗族械斗即将在湖面上爆发,所幸刚刚渡江的解放军先遣队及时赶到现场,制止了一场重大的悲剧。小说借人物的语言说:“我们两村几百年的纠纷将会在新政府的领导下得到合理的、公正的解决。”
从上述的文本分析中可以发现,小说更多地是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来思考如何解决宗族械斗问题的。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权威而集中的政治权力与强势的意识形态认同可以压制宗族纷争,但不能彻底消解这个矛盾,因为宗族矛盾的终极缘由在于乡土社会的宗法结构。只有真正完成现代社会的转型,才能彻底瓦解宗族矛盾赖以生存的宗法社会基础:城市化使社会的人际关系由血缘关系转变成契约关系,法治化使社会的治理方式由礼俗规训转变为法律治理,教育普及化使社会的道德体系由血缘伦理转变为公民道德。只有这样,才能最终消弥乡土中国世代沿袭的宗族矛盾。
三、地域文化视阈下的民间社会
《铁网铜钩》最为显著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极具个性化的浓墨重彩的地域文化特色上。应该说,张炜、陈忠实、李锐等人关于民国时期的乡土小说接受了寻根文学的文化影响,以文学的方式深入思考宗法社会与传统文化的密切关系。不过,他们重点关注乡土社会的以儒释道为中心的传统精英文化,详尽辨析它们的精神价值与负面效应。吴仕民的《铁网铜钩》则是描述南方鄱阳湖畔的乡民生活,表现出自觉的民间社会意识与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显然,鄱阳湖畔的民间社会及其风土人情,是陈忠实、张炜和李锐等小说不能替代的艺术世界。正从这个角度讲,《铁网铜钩》填补了当代地域文学的一个空白。
首先是蕴含多维文化向度的民间社会。小说中的鄱阳湖畔的乡村社会是个自在形态的民间社会,我们仅从赵家宗族敬佩的四位人物身上便可发现,这里的渔民既崇拜传统的精英文化,也敬畏民间的鬼神文化,还臣服世俗的原始暴力。其一是在赵家私塾执教的苏先生。他自称苏东坡的后人,心存中国传统伦理纲常而超然世俗,因对民国年代的混乱世道极度厌倦,毅然充当宗族械斗的赵家首犯,为全村人顶罪从容赴死,成为葬在赵家祖坟山的唯一外姓人。其二是深得苏先生厚爱的赵仁生。他既出生贫寒又年纪轻轻,之所以在赵家宗族深孚重望,除了见识广与武艺强外,最重要的还是宅心仁厚。其三是余南县天地风水馆的八斗先生。他自称刘伯温的后代,精通风水八卦、占星之术,会测生死祸福还能禳灾祛祸。在武斗上势处下风的赵家人,改用文斗,在八斗先生的指点下破坏朱家祖坟的风水,咒死朱继元的一子一孙,使这个地方豪强身心俱焚。其四是赵家的“飞天拐子”赵礼生。他虽然是个残疾人,但胆气超人身手非凡。他曾在集市上追杀蛮横的屠夫、在湖水里刺杀绑票的土匪灰鲇鱼、在元宵灯会上挑战横行霸道的朱家公子,这种种传奇在民间社会不胫而走。
由此可见,鄱阳湖畔的民间社会,既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社会,又是元气充沛生命勃发的社会。在以德服人的苏先生与赵仁生身上,我们能够感受到强大的传统精英文化在民间社会的教化与感召作用;从八斗先生的神秘文化里,透露出民间社会残存的天人感应的原始思维方式;从逞强斗勇和我行我素的飞天拐子赵礼生的传奇中,流露出民间社会对敢于逾越社会法规的原始暴力的移情式敬佩。这是一个既藏污纳垢又具有自我净化能力的自在形态的天地人间。
其次是具有独特地域文化习俗的民间社会。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展现鄱阳湖区域的地域文化,如鄱阳湖日常生活中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特色、节日庆典活动、婚丧嫁娶仪式等等,甚至连叙述语言也沾染湖水的气息。一般来说,乡土社会的地域文化与礼俗人生,往往以抽象的符号和静态的方式,凝固在仪式化和程式化的生活情境中,因而如何展示民间社会独特的地域文化便成为小说叙事的一个难题。《铁网铜钩》巧妙地将这种地域文化有机地融入叙述情节与人物描述之中,从而生动地展现出鄱阳湖畔独特的风土人情。如赵家和朱家围绕着湖域争端展开诉讼,县长黄中和以调查案情的名义分别走访这两个家族。为了赢得诉讼,两个家族都作了精心的安排。朱家保长朱继元恭敬地引领黄中和参观他们家族地盘上的忠臣庙。朱家自称是明代皇帝朱元璋的后人,而这座庙正是当年朱元璋为了褒扬与陈友谅作战时牺牲的将军而修建的。它坐落在鄱阳湖上的绿色葱郁的康郎山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庙宇共有三进:首先是定江王鼋将军殿,供奉一只神龟与一尊定江王的人像;其次是观音堂,供奉观音及十八罗汉;最后才是忠臣殿,供奉36位战死的忠臣将军。令黄中和感到不解的是,明明是忠臣庙,怎么还供奉观音以及神龟?其实,在民间社会里民间信仰与宗教信仰并行不悖,这也是民间社会包容多元文化的一种表征。民间社会常常是祠庙合一,不同宗教信仰与不同心灵诉求的人,都可同在一处祷告和祈福。因此民间社会存在着无休止的宗族纷争,却少有因信不同而生发的宗教争斗。而且,宗法社会的乡民多专注此在人生,而少关注超验的彼岸。
赵家为则为县长备下丰盛而独特的宴席。中国古代的饮食文化历来与权力挂钩,先秦时期的饮食礼政已相当完备,从进食方式到筵席宴飨等都有严格的等级规制,《礼记·王制》中说:“诸侯无故不杀牛……庶人无故不食珍。”4可以说,中国饮食文化之精良,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与权力的密切关系。小说详细地讲述了宴席菜谱:先是四道热菜:霸王别(鳖)姬(鸡)、清蒸鲥鱼、酸菜黄牙头、泥鳅豆腐;接着是两道新鲜蔬菜:蒿秆、芡菜;然后是两道荤菜:红焖野猪肉、萝卜炖湖鸭;再上水煮鱖鱼;再后是几道小吃和主食;最后是银鱼汤。这里每道菜的食材和做法,都有缘由说法甚至典故。虽然食材以鱼类为主,荤素均取自鱼米之乡鄱阳湖,但是其精致的程度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足以见证赵家人对政治权力的尽心和期盼。正是在宴席上,赵家人得知黄中和爱好收藏景德镇瓷器,便收集官窑青花瓷罐、近代珠山八友的瓷板画,雅贿黄中和。由此又围绕着陶瓷展开叙事,描述鄱阳湖畔的景德镇陶瓷文化。
小说中元宵节灯会的狮子争斗,则以场面描述为主。同时,将这个热闹而凶险的场面,与独特的历史文化风俗、赵家与朱家矛盾一触即发的情节、以及飞天拐子的传奇人生融为一体。也就是说,小说在动态的叙述中描述地域文化习俗,以免展示的呆板,因而显得既丰富又灵动。
总之,小说详尽地描写了鄱阳湖民间社会的风土人情与独特文化,极具民俗文化价值。从中我们可以领悟到,这个具有悠久文化历史而又充满人生苦难的民间社会,也是一个蕴含生命活力和生活希望的世界。
最后想说的是,小说作者作为非专业作家,在小说叙事上有着自身的特色。这主要表现在叙事者的身位意识上。应该说,新世纪小说的叙事方式总体上变化不大,但是随着教育的普及,小说的读者却在发生悄然变化。特别是在电子媒体迅速发展的当下,长篇小说阅读已经成为一种奢侈的精神爱好,当代小说的读者俨然成为社会的小众,而且这些小众读者大多具有较高的审美经验和品位。因此,当代小说的作者至少在叙事表层上,将身位降至与读者平等的位置,即使是第三人称叙事,也大都采用限制性的叙事。也就是说,从文本层面看,叙事者似乎比读者高明不了多少。这并不是说叙事者缺乏主体性,而是说叙事者充分相信读者,因而主要通过文本自身来暗示隐含作者的价值取向和情感向度,至于文本本身的价值判断则交由读者。因此,一般来说当代小说的作者在创作中尽量压抑自己的主观情感价值,否则阅读效果适得其反。这部小说采用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而且具有较强的言说欲望,对于小说中的事件与人物,创作主体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主观思想和情感价值,进行干预性的评价。这样,反而限定了作品事件、人物原本蕴含的丰富意蕴,也限制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例如小说中关于民间社会的叙事,原本含有大量值得读者思考的空间,叙事者的干预性叙事有时反而显得视野不够开阔。
与上述问题紧密关联的是叙事语言的感性化与陌生化问题。如果将长篇小说喻为一座艺术大厦,那么这座大厦的基本材料是叙事语言。因此一部小说的艺术质量与艺术风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部作品叙事语言的质地。《铁网铜钩》的叙事语言,总体上显得比较平实,叙述节奏比较平稳,场面描写比较细腻,人物语言较有个性化,多用传统的修辞手法。也许,这与作品所表现的对象世界密切相关,因为小说表现的对象是乡土中国的民间社会。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小说的叙事语言理性化过强,感性化不够;叙述语言过于明晰,缺乏陌生化的艺术手法。当代小说的读者在阅读中不仅要求知晓事物,还需要感觉事物,用什克洛夫斯基的话说,就是“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5。
1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0页。
2王亚南:《中国官僚政治》第19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90页。
3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6页。
4《五经全译·礼经》,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10页。
5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342页。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