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回族作家的文化认同与审美表达

2016-10-22 06:33马慧茹
关键词:文化认同全球化

摘要:全球化意味着多元文化的交流碰撞成了我们社会生活的主要特征。传承与发展、和谐与共存是这个时代构建多民族文学共同体最主要的问题。回族作家在此审美多元化的背景下,从不同角度、各个方面展示了丰富的回族生活主题。这些主题中持之不变的文化内核与渐趋嬗变的审美表达,构成了当代回族作家创作的主旋律:基于积淀深厚、融汇多元的回族文化,一方面恪守文学的人文性、审美性,一方面突显回族文学的独特差异性。

关键词:全球化;回族作家;文化认同;审美表达

中图分类号: I206.7;I29.47

文献标识码: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6.04.0034

收稿日期:20160222

作者简介:马慧茹(1978-),女,回族,宁夏银川市人,北方民族大学讲师,陕西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及文艺美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3年度宁夏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3NXBZW03);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12CYY014)

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9卷

第4期马慧茹:当代回族作家的文化认同与审美表达

在多民族的中国,回族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民族,既有外来血缘关系上的依恋,也有在华夏大地上与其他民族交融相织的悠久历史。在此期间,回族形成了独特的文化风格和文化模式,一方面由于族群小聚居、大分散的地域分布,一方面由于回族信仰伊斯兰文化的同时与汉族文化(主流文化)交叉互生。在这种多重文化的背景下,不同地域环境中的回族作家,在没有本民族语言的情况下自觉运用汉语进行叙事表达,并夹杂一定的地方语言、宗教语言,文学风格由此别树一帜。

全球化时代,文化与文学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因而核心问题是关于各民族文化在一体化过程中如何调适和区别的探讨。这同样是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重中之重的问题。当代回族作家将民族责任心、自觉感、归属感等作为文学创作的动力和追求,作品运用平凡朴素的生活事象、奇特丰富的审美意象、丰富的语言色彩等,艺术化地再现了回族人民在新语境中的生活状态,也展现了作家个体对多元文化的认同理念。他们以自己的艺术敏感、人文关怀及时地捕捉到当下回族文学的历史境遇,用自己的文学实践促成了对多民族文学学科的建立,并竭力保持本民族文化的个性化色彩和差异性特征。当全球化引起“本土化冲动”时,“在空间上,我们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差异导致了我们对自我的体认。在时间轴上,当下的变化催生了我们对自己过去的体认和怀旧,对传统流失的忧患和反思。”[1]当代回族作家的文学创作正是体现出这种“本土化冲动”引发的两个重要变化:一方面是由于多样的“他者”文化侵袭,导致回族作家对自我“文化身份”的“体认”“认同”;另一方面是回族作家的文学表达基于前一变化,展现出对本土文化、民族文化的“体认和怀旧”。这两方面集中体现了当代回族作家文学的“审美差异性”与“艺术独特性”。所以说“一个民族总是生存在特定之社会环境中,传承着特定的文化基因,有同其他民族文化特定之交汇,这是寻觅民族文化心理轨迹之出发点。”[2]本文正是基于此种背景,通过梳理近年中国学界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力证重新建构当代回族文学的民族文化认同的必要性;借此分析本民族在面对这种认同危机时的关怀与思索,说明民族文化认同问题与当今世界、中国文化发展的密切联系,从而为我们反思现代性张力和少数民族文学文化认同问题提供正确思考的空间。

一、文化认同:回族作家创作的原动力

全球化时代,人们的生活千篇一律,形式相同,内容相似,整个世界生活是表面多样化下的单一和平面。“不同文化碰撞中的差异与趋同、异质与同质、家园感与异在感错综纠结,认同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3]全球化发展带来的一种后果是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之间,文化差异和个性逐渐被削平,民族文化传统受到全球化带动下的多元文化冲击。原本依据血缘、族缘关系建构的民族文化、本土文化已经在融汇、交错中被改变。尤其在多民族的中国,各少数民族作家较为敏感地预见到多元文化互动频繁对本土文化、民族文化的严重影响,从而开始思考现实情境中的文化身份、文化立场问题。这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是很多作家经受一段精神的困苦煎熬后,有的通过文学表达出对传统价值观念的质疑和颠覆,有的偏执固守原有的精神价值。许多作家找不到精神的支点,作品也无法展现出这个时代应有的价值体系和思想深度。于此,当代回族作家在文学创作中集中表达了这种精神困惑,并竭力从多元文化互动交流中寻得新的生长空间及力量。

“文化认同的增强往往是在文化对比之中,甚至在文化危机之中获得的,在没有对比中可能也就没有强烈的自我的文化认同感受,人们仅仅是生存在一种熟悉的文化环境中。”[4]以居于回族散居区的张承志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寻根”为例:他用汉语构建了一个民族个体从迷惘到回归的精神世界,这是少数民族作家在新的历史背景下面临的矛盾境遇,既有先天形成的血缘依恋,也有社会历史变迁给予的多重文化涵养。在这一历程中,他多次提到精神无以寄托的苦痛和追寻其最终走向的急迫。所以他对自己的文化身份定位是多元的:“我并没有忘记你们,我的汉族、蒙古族以及一切我的无形的追随者们。……我用汉文写作,落草于北京,我远离我的哲何忍耶——也许直接援助我的正是你们。”[5]另一位回族作家霍达将《穆斯林的葬礼》中人物心灵的归属落在宗教信仰上,将一种对回汉文化和谐交织的愿望赋予女主人公韩新月的身上,结果却因宗教信仰的不同置新月的理想、情感、生命以悲剧结局。但作者即使是描写最终的生死离散,仍然带有美好的期望和崇高的信念。因为伊斯兰教文化中“清真”理念的存在,内容显得厚重而不失意义的高洁。而回族文学之所以能在当代中国的文坛中有一席之地,也正是因为具有这样一份独异性。作品描写平凡的回族“人”从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个体赖以度世的精神希望,到一个文化共同体在社会结构中的价值取向,都鲜明地表明着对不同民族多元文化认同的期冀。

当代回族作家的文学表达了明显的焦虑感和文化认同需求。文化认同(culture identity)是生在群体之中的民族个体,深受民族文化浸染,因而对该文化形成主动性接受和认同,是对民族共同体的重要历史经验的体认,并积极认同民族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人类个体发展向来与群体、民族、国家不可分离,单一个体不可能获得全面发展,他总是要适应本民族群体的整体状况,并达到精神高度的归属,即自我文化身份的实现。“我”这个能动性主体总是不自觉地向民族文化圈靠拢。当代回族作家以独特的文学风格和视角表达了这一主题。张承志的文学作品是以反思现代都市光怪陆离的文化图景,以坚决和激烈的态度对母体文化表示认同与回归,表达超越现实的“民族情结与人类情结”。霍达表现出的情感和思想并无他那般激越,反而更显温润和优美,从中可以看出一种多重文化探索的取向。比较典型的是查舜的作品《穆斯林的儿女们》,虽名为“穆斯林”的儿女们,但是文中的人物不论回汉,皆怀有一颗坦诚真挚、宽容大度的凡人之心。不管是回族人训诫自身,常常用儒家经典,还是回族在特定环境中遭遇异族文化的矛盾与和谐,作者都力求表达一种“大爱无疆”的多元文化视野,展现本民族的文化精髓,努力矫正异族文化理解间的误区。山东籍回族女作家马瑞芳在她的一篇较早的散文《西宁清真寺》中,曾对西宁东关清真寺由藏、汉、回三个民族共建的一段历史佳话有过深情的描述:“汉家祖坟上长了600年的大树做了清真寺的顶梁柱”,藏族活佛所送的三个藏族宝瓶屹立在寺顶上代替“新月”成为一种新的象征,这都是“为了一次更永久的存在”,且当作者听闻当地回族教民们为此“乐意”之至时,顿感兄弟民族间情谊的宽阔与亲切,从而在心灵深处激起自觉而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崇敬感。石舒清文学世界里也不乏对回汉之间、回族与其他民族之间文化上互取长处,生活上和谐亲密交往的叙述和描写。长篇小说《底片》中,《汉族干妈》一章,“一个没有医疗点的村子。一个没有学校的村子。”身为汉人的干妈就在这里默默奉献,扎实教学,腼腆为人,带给回族三代人的都是汉族文化的纯良、严谨、大度等优良品质。这里还有个传统,孩子哭闹就要认个干大干妈,“不知什么来由,找干大干妈时,回族时兴找汉族,汉族也时兴找回族。”所以,“我也有了一个异族亲人。”这个亲人就是“我”的汉族干妈。在很多回族作家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异族间的家族情分、友好相处情怀。这不啻为一种人间大爱战胜民族间性的大度情怀的集中展现。

可见,当代回族作家在现代境遇中并没有回避和退缩,作品也没有固守单一的文化形态和封闭的自我中心。他们在增强自己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的同时,对外来文化、异族文化持有冷静、包容、赞赏的态度,在学习并借鉴它们的同时,焕发出异质性的审美取向和个性化的审美特征。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霍尔认为,作为文化认同问题核心的主体,在话语实践领域的自我体认和自我建构是处在“进行中”的,作为民族个体和文化个体的作家,本着自身难以动摇的血缘关系,有着与生俱来的宗教信仰,当这面对生存世界的万千变化,有别于汉族等其他民族的文化书写与审美取向,冷静地包容吸收和转化多元文化,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观照视野和文学表达方式。如张承志用“崇高”的信仰力量,打开一扇通往精神园地的历史画卷,用浓浓的依恋之情感叹精神的皈依;马瑞芳用由远至近、由外至内的“心灵回归”,展现了回族文化的包容与自信;石舒清用坚守“清洁”精神的创作模式,清醒且理性地反映本民族百姓的生活现实,怀忆传统与精粹的民族文化,表现出脉脉温情,等等。这样一些回族作家,以独立的思想意识和自由的艺术创作,开辟出一条具备鲜明差异性的审美艺术世界。这些归功于“回回一般是小聚居、大分散的格局和汉人杂居。在语言和生活各方面和汉族趋同是很自然的社会结果。但是他们坚持伊斯兰教信仰,用以在汉族的汪洋大海中保持和加强自己的民族意识。”[6]落实到现实层面上,当代回族作家是在基本的信仰伊斯兰文化的基础下,通过对回族人民生活百态、情感冲突、心灵升华等方面的审美艺术创造,目的是指向具普遍意义的终极关怀,即对美与善的真诚追求。

二、审美表达:回族作家创作的现代转化

在心灵上有民族认同感与归属感,并在文化上具多样统一性的作家,往往文学表达具备更深层面的审美意蕴,这是随着全球一体化到来,许多民族作家通过文学创作释放的现代气息,也正由于这种更高精神层面的探求,才能使回族作家与他民族文化获得心灵的相通和契合。但是,“当文化上的差异和个性已经成为文化全球化趋势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时候,仅仅从文化表征系统的角度看,民族认同和审美抵抗的可能性都消融在显得文化十分强大的帝国系统中。从理论上说,只有现实的具体经验,以及这种经验的审美转化,才能将被大众文化和主流媒体‘挪用和整合的‘民族文化重新激活,成为当下现实生活经验的审美表达。”[7]当文学面临“文化全球化”背景时,在作家的创作中难免显示出“民族认同和审美抵抗”的“消融”,许多作家感到个性化特征被“抹平”,甚至被“整合”和“挪用”,民族文学的审美独立性和艺术创新性举步维艰。难能可贵的是,基于独特的回族伊斯兰文化,当代回族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显示出既有别于他民族文化的艺术色彩,又独立于多元民族一体之外的审美特征,这为当代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建立发展,提供了良性血液。回族作家虽然用汉语创作,却又因信仰伊斯兰文化、诵读《古兰经》,再加上地域区分,因而使作品具有统一中富有变化的多样性民族特色,体现在作品中就是平实且朴素的现实主义追求以及对有意味的审美意象空间的建构等,集中地映射出回族作家在禀守民族文化根基的情怀下,一方面彰显出强烈的民族归属感,一方面也表达出超越民族界限的终极关怀。

(一)平实朴素的审美取向

当代回族作家的创作并无大波大澜的情节和雄伟高大的人物形象,基本是将人物、事件放置于 “民族性、地域性”的特定情境中,以“平实、朴素”为主要审美取向,描写的内容大多是回族的平凡生活及其与周边其他民族的互动往来,但内容并不缺乏生活内容的思想性与矛盾性,尤其对现实生活中人们最常见和最普遍的矛盾,如对精神层面与物质生活之间冲突的着重描述,展现出深刻的精神价值与人生感悟。所以,“朴素现实主义不事雕琢,以事物的本来面目和自然状态显现,作者平淡叙述,不在文字中作任何议论,不表示任何情感,尊重眼中世相,尊重内心呼声,尊重人物本身;不作技术上的刻意处理,让一切按照人物自身命运的逻辑进行下去。”[8] 如雷达所说,这样的写法总能给读者带来一种现实体验感,在阅读时充满一种真实的愉悦感。

从查舜等老一代作家那里,我们就清晰地发现了这一风格。他的作品《穆斯林的儿女们》、《月照梨花湾》等作品,基于一定历史背景的叙事,结构大气,描写细腻,尤其对叙述的人与事,表现出非常精致的工笔细描。石舒清作品也是一贯如此,重大历史事件往往作为一种隐性基因存在,作者另辟蹊径用极细致的语言结构,描写的是回族人生活中留下深刻记忆的小事。他的小说《底片》就是这样典型的具有朴素现实主义特征的作品。作者用不同于成年人的儿童视角,回忆快乐且苦涩的家族生活,却写出了成年人世界的深刻主题。一个个短小的篇幅,缀结为一个沉重而珍贵的乡土空间。虽然小说语言内敛平淡,现实主题却十分深刻:现代生活空间的挤压使得人们找寻记忆中那“乡愁”的寄寓家园。同样,宁夏回族作家马金莲、李进祥的小说作品《碎媳妇》《掌灯猴》“清水河系列”等等,都是立足质朴的乡土空间,语言自然平实、人物平凡质朴、情节细腻委婉,但是撼动人心的力量却令人惊叹。《碎媳妇》里流淌着脉脉温情的普通回族妇女生活,并没有被现实的琐碎、繁杂所切断,反而充满了一种期冀和憧憬,小人物的闪光点处处可见。李进祥的《换水》主题是关于回族人每天必做的功课“换水”,是一种从外在到内里清洗的过程,围绕着这个民族化的生活习惯讲述一对夫妻在城市浮沉沦落、最终回归“清水河”的故事。这样的作品“总能给人一种朴素和平实感,尤其是在他的小说的叙事、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方面,让人能体会到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平实与朴素。”[9]这是回族文化与多元文化共同作用下,回族作家发展出的一种清新笔调。在当下多元复杂的文学图景中,这种表达无疑是一种虽然平实、朴素,却不乏穿透力、震撼力的审美取向:简单却不失深厚意味地展现出回族人的勤劳质朴、真诚包容、坚强乐观等优秀的民族品格。

由此看出,回族作家文学创作中的态度是内敛冷静的,无需花哨的笔法和技巧,仅仅运用一种 “原生态”写作方法,即自然的细述、铺叙日常生活场景和细节,可是折射出的却是平淡生活中蕴含的丰富人性。这来源于回族文化在历史长河中,借鉴多元文化精髓,练就了沉静肃穆的心灵和宽容高尚的胸怀。这是当代回族文学最鲜明的审美差异性,也是不同于其他都市文学、乡土文学的审美特征之一。

(二)有意味的审美意象建构

在回族作家笔下,无论是散居区还是聚居区的回族生活,最能体现其民族身份及民族心理的很多事物是相通的。从描述生活方面来看,回族人民的生活表面看起来单调、规整,由于严格的宗教信仰,每天“大净”“小净”、五次礼拜,谨言慎行,有礼有节。但厚重的历史文化、肃穆的宗教信仰、异域的生活环境等,赋予了回族人民简单却生动的内心生活:纵观半个世纪以来的回族作家文学世界,题材丰富、体裁多样,从历史到当下,从现实到理想,从乡村到城市,回族作家艺术表达的基调都是极朴素的,作者运用精简内敛的语言和情节进行叙事,但却能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背载厚重历史,涵养深沉情感的审美艺术世界。这个世界不同于表象世界,它因为独特之民族情感的浇筑而呈现出特别的生动、形象。尤其在阅读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回族小说后就会发现:回族作家常常借助一些既能反映回族文化特征又能表达创作主体审美情感的意象,如雄伟的清真寺、圣洁的汤瓶、耀眼的星月、明净的清水、白洁的帽巾、隆重的宗教仪式等,进行象征寓意的抒写。这些反复出现的特定审美意象,建构了一个别具活跃生命力的意味空间,令人看到不同时代回族人民特有的生活情态和审美取向。

“意象”是一个颇具“朴素唯美辩证”哲学意味的传统审美范畴,其核心是“情景交融”的审美体验世界的构成。回族作家的艺术世界里,正是用具有象征意味的多种意象,构成一幅当代回族生活现实的真实画卷。如回族生活中极为常见的一个象征符号就是“新月”(伊斯兰教义认为,上弦新月有“上升、新生、幸福、吉祥”的象征之意。)在一般的清真寺尖顶上,在各种伊斯兰教的绘画作品中,新月基本成为了回族的象征和标志,甚至寻常人家的屋内摆设、装饰也都与此相关。在文学作品中,如“张承志笔下的‘月意象有非常丰富的蕴意。‘瞬息的弦月把大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广袤荒凉烘托无余;‘一弯新月就像黑暗中给人们亮出的一盏指路的明灯。”[10]霍达笔下的“新月”既是有寓意的人名,也是对新时代回族人生活现实的启示性探寻。石舒清小说中有关月亮的描写也能寻到许多——尤其是西海固的月亮,那么清洁明亮,是现代人在城乡生活转换后照亮精神家园的一支烛火,带来内心的静谧与安宁。他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儿时“月亮”“月光”的深沉情感。从文学文本的整体结构来看,这些回族人生存环境中特定审美意象的创造,是作家潜意识中不自觉地对艺术形象进行了积极的创造性想象,把心灵底处对人生的迷惘、对清洁心灵的孜孜追求,经由洁白、清透的“新月”意象传达出来。

还有如“水”“清水”“浑浊的水”等等这些意象的出现,也是大有深意。对回族民众,尤其是西北干旱地带生活的回族人而言,水的珍贵,在于它不仅是生命延续的依靠,也是通往心中圣洁之地的“清泉”。张承志在其许多作品里经常谈到“水”对伊斯兰教的重要性:“是最清洁、最珍贵的事物,用这样的事物洗去人在尘世的世俗情怀,换来的是心灵的纯净和精神的高贵,这是最有意义的。” [10]对特别注重精神清洁的回族作家而言,“水”可以清洗人们的身心内外,让人变得神思清明,心灵高洁。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当下社会,清洁的“水”对回族作家更具有一种精神上的“洗礼”作用。如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里,“水”让人领悟到一个人外在无羁、内里清洁,在世间从容行走的精神高贵,“于是,水有了一种神性的魅力,一个民族对生命的理解也由此展现出来。作家也从对平民的关照中发掘出人生的真谛——清水般的心灵!” [11]在其他回族作家作品中,类似《穆斯林的葬礼》中“埋体”一节里,新月最后接受洗礼,像“清水”这样别具蕴意的回族生活事象随处可见。这些蕴含着民族灵魂的审美意象,在现实生活中不仅是当代回族人民竭力保持的信仰高度,同时也是回族作家在艺术上能够发挥长久创造力和审美性的源泉。

还有一些散居区的回族作家,像居住于山东的作家马瑞芳,虽然生活于他族文化与地域文化(如儒家文化)浓厚的地区,其作品中的回族气息相较其他回族作家并不鲜明,但是她别具鲁域特色的文学作品,也时不时出现“无常”等词语,爷爷身上裹着的“白布”,别人送的“回民糕点”,西宁清真寺里那标志性的“白帽”:“一片足有千人之多的戴白帽的教友齐刷刷跪在地上,向着那座雄伟的大殿……这种宗教的虔诚马上感动了我,一种庄严肃穆的情绪向我袭来。”民族个体在身份认同上的归属感,正是在这种点滴的生活事象、艺术意象中得到印证。而在“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西宁清真大寺寺顶上,不是惯用的新月标志,却是建成之时当地藏传佛教的活佛送来的三个藏族宝瓶,作品中这个审美意象嬗变的叙述,进一步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一个宽容大度的民族,从内在精神的外化方面已经足够感染人们。由上述可见,这个意味深长的审美意象长廊,在回族作家心中是个用之不竭的艺术空间。从古老的伊斯兰文化中已出现具有启示意义的新月、清水、清真寺等意象。在发展中,这些意象的内涵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深刻,由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物逐步升华为一个蕴意深厚的象征体系,日益成为回族文化的主导精神和信念指向。

除此之外,回族作家运用汉语作为母语进行创作的同时,也在作品中涉及大量波斯语、阿拉伯语或地方方言,从而展现出独特的审美品格。如回族作家笔下的回族人物总是以经名称呼,描写中也惯用回族话如拱北、举意、乜贴、埋体、归真等,以及颇具地域性特征的乡土语言,如云南昭通回族作家的作品经常出现当地的土话、方言,宁夏话与回族话的交相辉映,青海地道方言在青海回族文学中的大量夹杂。民族性、地域性叙述语言既显现出作家对现实生活平和、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同时因为这种语言风格反映了作家回族文化身份的自觉认同,体现了作家独特的审美观照。

总之,当代回族作家的书写与思考已远远超越了个体民族意识,作品表现出以独特的回族文化为基点的多元文化特点,升华至人类美好心灵的普世性与永恒性的高度。确实,中国当代回族作家用文学艺术地表达和展现现实生活,其艺术性和审美性,最终指向的是回族人内心普遍具有的人性的真善美,清洁的精神和虔诚的信仰。回族文学也因此获得充实而不凡的审美特质和审美价值。随着我国多民族文化之间的频繁互动,回族作家也在不断进行创作方法、叙事技巧、审美风格等方面的创新与变革。但他们一直坚信,回族作家能够用书写息息相通的民族精神与品格的方式,与其他民族作家共同编织着多民族一体的文学梦。就像回族作家马瑞芳所说:“各族作家同舟共济、相濡以沫,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国家的特点!和各个民族兄弟作家共同创造、探索、寻找新生活的诗意,难道不正是每个作家的职责!”[1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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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马慧茹.当代回族小说中的审美意象与精神追求[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 125128.

[11]马慧茹,左宏阁.当代回族小说的审美品格[J].名作欣赏,2011(2):3335.

[12]马瑞芳.故乡的柳丝[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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