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晓 辉
邓迪斯谜语结构分析之得失
丁 晓 辉
阿兰·邓迪斯的谜语结构分析主要体现在他与罗伯特·乔治斯合写的《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一文中。该文详尽探讨了谜语的结构和分类,给出了谜语的定义。此后,邓迪斯推测了谜语结构与谜语使用语境的关系,反思了民俗结构分析的最小单位。邓迪斯的谜语结构分析给人以方法论的启迪,但不足也显而易见,如谜语分类过于琐碎并存在不合逻辑之处,谜语的内涵和文本表面形式被彻底忽略,等等。
邓迪斯;谜语;结构分析;得失
作者丁晓辉,女,河南南阳人,文学博士,海南热带海洋学院讲师(海南 三亚 572022)。
美国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的结构分析涉及到民间故事、谜语、谚语、迷信、游戏等多个领域,甚至扩大到了民俗的跨体裁比较。因为多种原因,人们看重他的民间故事结构分析,很少注意他对其它体裁的结构分析。事实上,邓迪斯的谜语结构分析不仅将谜语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而且奠定了他此后谚语结构分析的基础,为民俗的跨体裁比较研究提供了范例,进而给予后来者以方法论的启迪。因此,邓迪斯的谜语结构分析颇为值得关注和讨论。
邓迪斯有一个宏大的目标:逐一定义民俗的各个体裁,藉此给出民俗的确切定义。他推测,在种类繁多的民俗体裁当中,可能存在特定的结构模式。然而,由于缺少对具体体裁的形态学分析,跨体裁的比较研究受到阻碍。这样,对各个体裁的结构分析就显得至关重要。谜语篇幅短小,相对而言易于定义,因此成为邓迪斯定义民俗的突破口。
邓迪斯对谜语结构的关注集中体现在他1963年与罗伯特·A·乔治斯*罗伯特·乔治斯,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校区退休教授,邓迪斯的同行和好友,两人保持了近45年的友谊。(Robert A. Georges)合写的《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1]P95-102一文中。两位作者对亚里士多德、罗伯特·佩奇(Robert Petsch)、阿切尔·泰勒(Archer Tylor)、赫斯科维茨夫妇(Melville and Frances Herskovits)、巴斯科姆(William R. Bascom)等人的谜语定义作出概括,并指出各自的局限;他们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确立了谜语的最小结构单位,由此给出谜语的定义,并对谜语进行了详细分类。他们这样解释自己的研究方法:
已经证明,基于内容和风格上的定义存在缺陷。所以,定义谜语的最佳方法是结构分析。[2]P97
(一)谜语的最小结构单位:描述成分
要想通过结构分析定义谜语,需先确立谜语的最小结构单位,这并非易事。关于结构分析的最小单位,邓迪斯有这样的认识:
不管体裁是什么,结构分析的难点大致是相同的。这些难点包括发现或确定最小的结构单元,还包括理解这些最小的单元如何结合成传统的模式。也许最难的任务就是发现最小的结构单位。[3]P180
邓迪斯和乔治斯参照佩奇和泰勒的观点,把谜语的最小结构单位命名为描述成分*即descriptive element,汉语中习惯称为“谜面”。但为了保持上下文论述的一致,仍按邓迪斯的原意译为“描述成分”,不作归化式翻译。同理,此后出现的riddle referent没有按照汉语习惯译为“谜底”,而译为“谜语所指对象”。另外,把the answer to the riddle译为“谜底”。。描述成分由主题*即topic。和评论*即comment。两部分构成。主题是表面上的所指对象,即,人们表面宣称所描述的对象或物体。评论是与主题有关的断言,通常涉及到主题的形式、功能或活动。如:谜语“二十四匹马,搭成一座桥”(牙床上的牙),只包含一个描述成分:
图1 谜语的描述成分结构
另一则谜语“它有头,但不会思考”(火柴),有两个描述成分:
图2 包含两个描述成分的谜语的结构
某些谜语没有像代词这样的具体语言单元来充当主题,比如:“很多眼,但从来不哭”(土豆)。实际上,这条谜语可以在意义和结构都没有改变的前提下改写为:“它有很多眼,但它从来不哭”。其结构可以表示如下:
图3 没有具体语言单元充当主题的谜语的结构
作者在确定了分析的最小单位后,直接给出了谜语的一个尝试性定义:
谜语是一种传统的口头表达形式,它包括一个或更多的描述成分(成对的描述成分可能意义相反),描述成分的所指对象需被猜出。[4]P98
(二)以结构分析为基础的谜语分类
尝试着定义谜语之后,两位作者进一步对谜语进行分类。这一分类,不仅对谜语的结构探索至关重要,也奠定了邓迪斯此后对谚语进行结构分析的基础。
根据两位作者的观察,谜语可笼统分为两大类:非对立谜语*即nonoppositional riddles。和对立谜语*即oppositional riddles。。非对立谜语是没有对立描述成分*即 descriptive elements in opposition。的谜语,也就是说,这种谜语不包含存在对立关系的描述成分;对立谜语是具有对立描述成分的谜语,即,这种谜语包含存在对立关系的描述成分。
1.非对立谜语
非对立谜语又可进一步细分为字面非对立谜语*即literal nonoppositional riddles。和隐喻非对立谜语*即metaphorical nonoppositional riddles。两种。
字面非对立谜语中,谜语的所指对象和描述成分的主题是一致的。如,“什么东西,生活在水里?”,这条谜语的所指对象和主题都是鱼;“我知道有种东西,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这条谜语的所指对象和主题都是蜘蛛;“有样东西,里面黄,外面绿”,谜语的所指对象和主题都是南瓜。
隐喻非对立谜语中,谜语的所指对象和描述成分的主题不一致。如,“两排白马,在红山上”,主题是马,所指对象却是牙齿。“小小一群人,住在平顶屋里”,主题是人,所指对象却是盒子里的火柴。
邓迪斯和乔治斯强调,不管是字面非对立谜语还是隐喻非对立谜语,构成它们的那些描述成分都没有对立性:如“扔起来是白色,掉下来是黄色”(鸡蛋),描述的细节有一些变化(从“白色”到“黄色”是变化,不是对立),但不涉及对立。
2. 对立谜语
对立谜语的特征是,至少有一对描述成分之间存在对立。邓迪斯和乔治斯认为,英语口头传统中的对立谜语可分为三种:第一,相反型矛盾性对立;*即antithetical contradictive。第二,缺失型矛盾性对立;*即privational contradictive。第三,因果型矛盾性对立。*即causal contradictive。
(1)在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之中,对立的两个描述成分中显然只有一个是真实的。它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比较常见,指第二个描述成分绝对否定了第一个描述成分。如谜语“什么到了小河边,喝水又不喝水?”(奶牛和铃铛),它由三个描述成分*第一个描述成分是“什么到了小河边”,第二个描述成分是“(什么)喝水”,第三个描述成分是“(什么)不喝水”。构成,第二个和第三个描述成分是相反型矛盾性对立的关系。又如谜语“它出现时,它不生长;它不出现,它就生长”(老鼠和玉米)*英文是:“When it come, it does not come; When it does not come, it come”(rat and corn),其中come一词用于双关,既指田鼠的“出现”,又指玉米的“生长”。,也是如此。第二种情况是,相反型矛盾性对立也可能隐含在谜语中,而非直接陈述出来。在这样的例子中,第二个描述成分没有绝对否定第一个描述成分,但作出了与第一个描述成分相反的另一个断言。[5]P99比如:“什么会转弯,但从不会移动?”(一条路);“住在水里,仍旧被水杀掉”(盐)*英文是:“Somet’ing live in water/Still water kill it”(salt),kill(杀死)也有“使之消散”之义,既与第一个描述成分中的live(生活,居住)意义相反,又指盐在水中溶解。。这一类谜语的答案往往不止一个。
(2)第二类是缺失型矛盾性对立谜语,其特征是:一对描述成分中的第二个描述成分否定了第一个描述成分的逻辑特征或自然特征。这又分三种情况。第一,物品的首要功能丧失。如:“什么有耳朵,但听不见?”(玉米穗)*英文中的ear(耳朵)也有“穗”的意思。;“什么有鼻子,但不会闻?”(茶壶)*英文中的nose(鼻子)也有“茶壶嘴”的意思。;“什么有腿,但不会走路?”(椅子);“什么有齿,但不会咬?”(梳子)等等。第二,物品的一个部分或多个部分缺失。如:“什么有手,但没有指头?”(钟表)*英文中的hand(手)也有“钟表指针”的意思。;“什么有头,但没有头发?”(大头针)等等。第三,物品的相关部分或相关功能缺失。如,在谜语“什么有手指,但没有脚趾?”(手套)中,手指和脚趾都是人体组成部分,二者相互关联。然而,脚趾被否定了,也就是说,缺乏了脚趾。 另外,诸如“什么有头,但没有身体?”(大头针);“什么有舌头,但没有嘴?”(鞋);“什么有腿,但没有身体?”(椅子)之类的例子,都属于这一类。同一物体的相关功能也会被否定,如:“什么一直在咀嚼,但不会吞咽?”(甘蔗榨汁机);“什么会叫喊,却不会说话?”(火车)。大多数的缺失型矛盾性对立的英语谜语都涉及到对人体的类比。
(3)第三类是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此类谜语的第一个描述成分包含某一物品做出的行动或作用于某一物品的行动。根据两个描述成分之间的关系,这一类谜语也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一对描述成分中的第二个描述成分明确否定了第一个描述成分中所含行为的预期后果或自然后果。例如:“什么每天早晨去磨坊,但不留下痕迹?”(道路);“什么吃了又吃,但从不会吃饱?”(绞肉机);“什么跳到水里又出来,但根本没有湿?”(鸭子肚子里的蛋),等等。第二种情况是,一对描述成分中的第二个描述成分包含了与预期的或自然的后果相反的判断。如“猪头挨戳,猪尾流血”(烟斗),猪尾巴流血与预期的猪头流血相反;又如:“什么即使被锁着,也能出去?”(火),等等。
两位作者紧跟着指出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与其它两类的区别: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与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不同,因为它没有一个描述成分对另一个描述成分的彻底否定;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也与缺失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不同,因为它没有后者当中存在的某物体的一部分或一个功能的缺失;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自身的一个区别性特征是其时间维度,两个相反的描述成分被时间分割开来,明显地一前一后。与之对应,相反型和缺失型矛盾性对立谜语都是共时的,对立的描述成分没有被时间分割开来。
(三)谜语结构研究的结论
邓迪斯和乔治斯最后总结说:
简言之,谜语是一种传统的语言表达形式,它包括一个或多个描述成分(成对的描述成分可能意义相反),描述成分的所指对象需被猜出。谜语可分为两大类:(1)非对立谜语。非对立谜语中,一个或多个描述成分里没有对立;(2)对立谜语。对立谜语中,至少有一对描述成分是对立的。非对立谜语既可能是字面的,也可能是隐喻的,但都不涉及明显的对立。对立谜语几乎总是隐喻描述或隐喻描述跟字面描述的结合。对立谜语分三种: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缺失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以及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6]P100
两位作者的谜语结构研究细致繁复,详尽到近乎琐屑;另外,所有的例子均来自泰勒1951年出版的《口头传统中的英语谜语》[7]一书。这对于以英文为外语的读者来说,理解起来有双重难度。*身为英国人的民俗学家K. M. 布里格斯(K. M. Briggs)在评论邓迪斯的民间故事结构研究时说,邓迪斯的用词不够通俗,文章中包括毫无必要使用的技术术语,加深了人们的理解难度,让人们干着急;他的许多用词仅能让美国人理解,在《牛津字典》和《欧洲地区性民族学和民俗学国际通用词典》中都找不到!(参看K.M.Briggs, “FF Communications No.195: The Morphology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 Folktales by Alan Dundes”, Folklore, Vol. 77, No.2(Summer, 1966), pp.151-152)。对于以英语为母语的英国人来说,理解难度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这一评论同样适用于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分析。所以,为了更清楚地表达邓迪斯和乔治斯谜语结构研究的结论,列表如下:
图4谜语的定义和分类
《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是邓迪斯和乔治斯早年的产物,彼时二人初出茅庐,带着少年豪情在文末断言:
谜语结构之谜可能还没有完全得到解答,但至少我们已经给出了此谜的谜底的框架。[8]P101
发表了《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之后,邓迪斯虽然一直坚持了文中的观点,但与当初的乐观论断相比,他逐渐审慎起来。
(一)对谜语结构与使用语境关系的猜想
1964年,邓迪斯在《文本表面形式、文本和语境》[9]P22-37一文中,对缺失型矛盾性对立谜语的使用语境如此猜测:
“人们在求婚仪式上使用谜语,这是奇怪但却普遍的现象。我忍不住去设想,由于对立谜语是婚姻的微型结构模型(因为婚姻让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主要人物产生了关联),所以谜语才具有这样的功能。事实上,在异族通婚的社会里(正如在对立谜语中一样),它们的文化要求新娘和新郎(如同谜语的描述成分)不能关系亲密。那么,在这里,两个独立个体甚或是家庭单位连接起来时所处的语境(社会环境)的结构与在这个语境中使用的文本的结构是一致的。可惜,我们缺少去证明或证伪这一点的证据。在人们将谜语用于求婚仪式的那些文化当中,找不出迹象能证明人们更多使用对立谜语,而不是非对立谜语。”[10]P28
邓迪斯将精神分析推理法*即comparative psychoanalytical reasoning,是结合了精神分析和文化相对论的分析方法,主张在具体的文化中使用精神分析方法。它是卡迪纳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的修正,受到邓迪斯的推崇。参看Alan Dundes, “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Folklore”, Parsing through Customs: Essays by a Freudian Folklorist,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7),p.36。应用于实践,于是产生了这些猜想。他根据求婚仪式和对立谜语的结构相似之处推测,人们应该在求婚仪式上使用对立谜语。他一再强调,因为没有证据去证实或者证伪,所以只能是假想。邓迪斯的这些猜想产生于《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发表后的第二年,建立在以前的谜语结构分析之上。此时,他对自己的谜语结构研究充满自信。
(二)对最小结构单位的反思
在《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发表13年之后,步入中年的邓迪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研究方法。他在1976年发表的《结构主义与民俗学》[11]P178-206一文中颇为迟疑地说:
“就分析的最小单位这一话题,我应该提这个问题:这些最小单位真的代表了被研究民俗的结构的本质了吗?还是说,这些单位虽然是富于想像的研究者创造出来的启发性的构想,但其实只不过是假想?这个理论问题已经被描述成绝对真理派*即the God’s truth position。与玄虚言辞派*即the hocus-pocus view。之争。绝对真理派当然认为这些单元和这些单元的组成模式固有地存在于资料当中;而更习惯于怀疑的玄虚言辞派认为,这些单元和单元模式只不过是出于分析者丰富想象的虚构。换言之,绝对真理派民俗学家主张民间故事有结构;玄虚言辞派民俗学家坚信布雷蒙德(Bremond), 格雷马斯(Greimas),普洛普(Propp),列维-斯特劳斯( Lévi-Strauss)等人提出的各种各样的结构系统是强加给民间叙事的。那么,关键问题是,是民俗学家发现/描述了各种体裁原本存在的结构,还是他发明/创造了结构系统?大多数的结构分析者认为自己发现了而不是发明了他们讨论的模式。”[12]P182
邓迪斯大致同意绝对真理派的立场,认为民俗的资料确实高度模式化,但他还认为,分析者提出的各种结构系统只不过是绝对真理的“人造”近似值;虽然结构系统总被说成是绝对真理本身,我们还是应该承认,结构分析目前主要由玄虚言辞构成。
这一反思从根本上怀疑了结构分析,也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描述成分”,怀疑以此为基础的谜语结构分析。
邓迪斯最终未能实现自己为民俗下定义的愿望,原因复杂。不过,单从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研究来看,就已存在显而易见的不足,这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谜语分类的明显缺陷
邓迪斯和乔治斯在论及非对立谜语时曾强调说,不管是字面非对立谜语还是隐喻非对立谜语,构成它们的那些描述成分都不是对立性的。虽然描述的细节会有一些变化,但不涉及到对立,如“扔起来是白色,掉下来是黄色”(鸡蛋), “有样东西,里面黄,外面绿”(南瓜)。
显然,作者的意图是说,“扔起来”与“掉下来”不是对立而是细节变化,“白色”与“黄色”也不是对立,仅是细节变化;同样,“里面”与“外面”不是对立而是细节变化,“黄”与“绿”也不是对立,仅是细节变化。这样的解释显然很牵强。
除此之外,这两个例子跟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非对立谜语的“细节变化”跟相反型对立谜语的“对立”实际上十分接近。试看他们采用的两个例子:
我知道有种东西,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蜘蛛)*英文是:“I know something that sleeps all day and walks at night”(spider)。参看Alan Dundes and Robert A. Georges, “ Toward a Structural Definition of the Riddle”, in Analytic Essays in 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p.98。
轻如羽毛,里面空空,壮汉也托不住它,哪怕是一分钟。(呼吸)*英文是:“Light as a feather, /Nothing in it./ A stout man can’t hold it/More than a minute”(breath),其中“hold”有“托举”、“握,抓”等义,在“hold one’s breath”中又有“憋”的意思。参看Alan Dundes and Robert A. Georges, “ Toward a Structural Definition of the Riddle”, in Analytic Essays in 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p.99。
两位作者把包含“白天睡觉”与“晚上走路”的前者归类到字面非对立谜语当中,把后者归类到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当中。其实,如果作相反的归类,似乎也并无不可。
我们当然也可以为二位作者辩解说,以上的描述成分中,重点在“白色”与“黄色”、“黄”与“绿”,“睡觉”与“走路”,它们是描述成分中的评论,它们之间的关系是细节变化,不是对立。而“扔起来”与“掉下来”, “里面”与“外面”, “白天”与“夜里”都仅仅是评论的状态,不是评论的重点,虽然有对立,但不能代表整条谜语内部描述成分之间的关系。相反, “轻如羽毛”与“壮汉也托不住”(隐含其“重”),虽然没有表面上的对立,但其意义中包含着“轻”与“重”的对立,所以,描述成分之间是对立关系,应属于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
不过总体来看,还是将这些例子以及其它相似的谜语归为一类更为妥当,这样可以避免过于琐屑的区分,也减少了读者理解的难度。
(二)谜语内涵的舍弃
传统的分类方法经常将同一事物的谜语归结到一起,所以常见到同一谜底的多条谜语汇集在一起。如在中国的《民间谜语全集》中,以蚊子为谜底的谜语有12则之多。按照邓迪斯和乔治斯的结构分类,既有隐喻非对立谜语,如:
一班清打花衣裳,闹热烘烘吹进房;
吃饱甜红酒,拍手见阎王。[13]P61
又有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如:
小小一群贼,多在暗中歇,
夜间走出来,不偷金钱只偷血。[14]P62
还有因果型矛盾性对立谜语,如:
为你打我,为我打你,
打倒你皮开,打得我血出。[15]P61
按照结构分析的方法,这些同一谜底的谜语属于不同的结构,不应该归结到一起。
再看另外一组结构完全相同的谜语:
行也是立,立也是立,坐也是立,卧也是立。
行也是坐,立也是坐,坐也是坐,卧也是坐。
行也是卧,立也是卧,坐也是卧,卧也是卧。
(鹤、蛙、蛇)[16]P152
按照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分类,它们应该同属于对立谜语中的相反型矛盾性对立谜语,是两种类型中的隐含式。但它们的谜底完全不同。
由此可知,这样的谜语结构分析完全舍弃了谜面和谜底之间的关系,而谜语的引人入胜之处恰恰是从谜面的蛛丝马迹中获得谜底。
除此之外,传统分类方式中依据谜底或依据猜谜方式划分的类型,如邓迪斯曾经注意过的荤打素猜谜语*邓迪斯在讨论母题位变体的象征等同这一问题时,曾使用一则荤打素猜的谜语(“什么东西从男人的睡衣里高高翘出来,可以把帽子挂到上面?”,谜底为“头”)作为例子。参看Alan Dundes, “The Symbolic Equivanlence of Allomotifs: Towards a Method of Analyzing Folktales”, in The Meaning of Folklore: The Analytical Essays of Alan Dundes, ed. Simon J. Bronner (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 Logan, Utah, 2007), p321。等,在他们的结构分析中也完全消失了其特殊意义。
(三)谜语文本表面形式的忽略
邓迪斯曾就文本表面形式(texture)*即texture,指文本的语言特征。发表过这样的观点:
在大多数体裁(以及具有口头特征的所有体裁)中,文本表面形式(texture)是语言,也就是所用的具体音位和词素。这样,在口头形式的民俗中,文本表面形式的特征是语言特征。比如,谚语的文本表面形式特征包括尾韵和头韵。其它常见的文本表面形式特征包括:重音、音高、语气、以及拟声。在某一民俗体裁中,文本表面形式特征越重要,就越难以把属于此体裁的一个文本翻译成另一语言。因此,对于用词固定的体裁(即fixed-phrased genre)来说,其文本表面形式可能的确会成为它被译为另一种语言的障碍。比如说,绕口令经常依赖于文本表面形式的特征,它们很少从一种语言共同体中扩散到另一语言共同体,尤其是在这两种语言之间没有同源关系的时候。另一方面,民间故事不同于绕口令之类的用词固定的体裁,而属于用词自由的体裁,所以更容易跨越语言的藩篱。[17]P25-26
谜语修辞丰富,显然属于用词固定的体裁,其文本表面形式会成为翻译障碍(本文中引用的英文谜语例子译成汉语后变得索然寡味,甚至难以理解,便是明证),这只是一个表面问题;重要的是,邓迪斯和乔治斯的结构分析完全忽略了谜语丰富活泼的文本表面形式,以致他们的分析暴露出片面和枯燥。比如,在使用文字的社会中,字谜是常见的一种谜语,而它们在邓迪斯和乔治斯的结构分析中根本找不到位置。
尽管邓迪斯定义民俗的宏大目标未能实现,但从积极意义上说, 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研究以及邓迪斯本人对这一研究的反思和猜想超越了前人,*比如邓迪斯和乔治斯认为,“正如前面所讨论的那样,以前的谜语定义有意忽视了大量的非对立谜语。而且,一些学者虽然意识到对立总是出现在对立谜语中,但并没有区分出对立的多种类型。谜语的全面定义应该把所有的这些对立包含在内。”参看Alan Dundes and Robert A. Georges, “Toward a Structural Definition of the Riddle”, in Analytic Essays in 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p.100。颇具新意。它为邓迪斯此后的谚语研究直接奠定了基础,也为民俗的跨体裁比较研究提供了范例,更重要的是,它为我们提供了方法论上的启迪。一个在某一问题上曾殚精竭虑的学者,无论贡献大小,其心血都应为后人珍视。
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分析精巧新奇,它让研究者从一堆堆铺天盖地的谜语文本中超拔而出,颇有拨云见日之感。但是,很快我们就会从惊喜中清醒:自己不过是才出沼泽,又入泥淖而已。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因为早在我们思考邓迪斯的民间故事结构研究时,它就已经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如同邓迪斯提出用母题位代替母题一样,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研究给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希望,但最终同样让我们陷入新的迷茫。
如果我们再考虑这样一个事实,这种迷茫就会变成绝望:邓迪斯从1961年开始,着手通过结构分析给出每一种民俗体裁的定义,这一过程持续到了1970年。其间发表如下文章:《布朗县的迷信》*Alan Dundes: “Brown County Superstitions,” Midwest Folklore, 11(Spring, 1961), pp.25-56。此文被收入《民俗分析文集》一书中后,更名为《迷信的结构》(Alan Dundes, “The Struture Of Superstiton”, in Analytic Essays in 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pp. 88-94.),保留了文章的第一部分,略去了文章的第二部分“印第安纳州布朗县的迷信”。(1961年),《民间故事结构研究:从非位单元到着位单元》[18]P61-72(1962年),《北美印第安人民间故事结构类型学》[19]P73-79(1963年),与乔治斯合写的《关于谜语的结构性定义》[20]P95-102(1963年),《游戏形态学:非语言民俗结构研究》[21]P80-87(1964年),以及《谚语的结构》[22]P103-118(1970年)。从数量上看,涉及到民俗的5种体裁。也就是说,邓迪斯在定义了民俗的5种体裁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他的半途而废,是否可以理解为自我否定呢?
如此以来,我们质疑的不仅是邓迪斯和乔治斯的谜语结构分析,也不仅是邓迪斯的民俗结构分析,而是整个民俗结构研究的意义。
[1][2][4][5][6][8][20]Alan Dundes and Robert A. Georges, “Toward a Structural Definition of the Riddle”[C]. inAnalyticEssaysin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
[3][11][12]Alan Dundes, “Structualism and Folklore”, inEssaysinFolkloristics[C].Alan Dundes(Folklore Institute, 1978).
[7]Archer Tylor,EnglishRiddlesfromOralTradition[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1.
[9][10][17]Alan Dundes, “Texture, Text, and Context”, inEssaysinFolkloristics[C].Alan Dundes(Folklore Institute, 1978).
[13][14][15]朱雨尊.民间谜语全集[Z].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16]高等学校民间文学教材编写组.民间文学作品选(下册)[Z].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18]Alan Dundes:“From Etic to Emic Units in the Structural Study of Folktales”[C].inAnalyticEssaysin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19]Alan Dundes: “ Structural Typology in North American Indian Folktales”[C].inAnalyticEssaysin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21]Alan Dundes: “On Game Morphology: A Study of the Structure of Non-Verbal Folklore”[C].inAnalyticEssaysinFolklore, 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22]Alan Dundes: “On the Structure of the Proverb”, inAnalyticEssaysinFolklore[C].Alan Dundes(Mouton & Co.N.V., Publishers, The Hague, 1975).
责任编辑:杨 兰
MeritsandDemeritsofAlanDundes’sStructuralAnalysisofRiddle
DING Xiaohui
In the work coauthored by Alan Dundes and Robert Georges, “Toward a Structural Definition of the Riddle”, 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riddle is presented. The merits are a definition of riddle as well as its structure and classification, using context as a thread, reflecting on the minimal unit of structural analysis of folklore. The demerits are trivialized non-logical classification and the total neglect as to the implications of riddle and the surface form of text.
Dundes; riddle; structural analysis; merits and demerits
K890
A
1003-6644(2016)06-0057-12
* 2016年度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引进学科带头人和博士启动项目“美国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民俗学研究评析”[项目编号:RHDXB201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