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的政治
——评《东方照相记》

2016-10-19 06:44中国文艺评论胡一峰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5期
关键词:摄影家马克摄影

《中国文艺评论》/胡一峰

影像的政治
——评《东方照相记》

《中国文艺评论》/胡一峰

南无哀的《东方照相记——近代以来西方重要摄影家在中国》记述了多位西方摄影家的在华经历,建构了“东方学影像链条”,通过对西方人所摄相片背后因素以及摄影师与周围世界互动的分析,提供了观察近代中国的新视角。

东方学 摄影史 近代中国

即便心情复杂,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影像史意义上的近代中国,是西方人书写的。在历史课本中,我们早已看惯了斜倚在椅子上,面色阴郁的恭亲王奕;翘着二郎腿微笑的直隶总督李鸿章;头戴红星八角帽的毛泽东、美髯飘飘的周恩来……这些面庞已然构成当代中国人脑中近代图景的重要内容,而这些相片几乎都出自西方人之手。最近,南无哀先生所著《东方照相记——近代以来西方重要摄影家在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出版面世,不但揭开了西方人拍摄相片背后的故事,还提供了观察近代中国的新视角。

一、东方化了的中国

读过萨义德的《东方学》的人,看到这本书的主标题“东方照相记”时,定会会心一笑。萨氏指出,当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与东方相遇,首先是以一个欧洲人或美国人的身份进行的,然后才是具体的个人,身份不是可有可无的空架子,他们在东方的一切活动,都会受到这个“身份”的制约,无论是学术研究、科学考察或艺术创作,概莫能外。西方的摄影家看到的中国,固然是一个地处东方的国度,同时也是一个东方化了的中国。对此,《东方照相记》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1869年,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1837-1921)第一次进入广东内地旅行,就多次想起英国对中国的征服之战。“从香港溯宽阔的珠江而上,是一次惬意的旅行:站在汽船甲板上,可以望见虎门炮台的废墟,这会使人很自然地联想起,1637年韦德尔船长第一次率领英国商船队踏上这块土地时的心情。”(本书第2页)汤姆森在华旅行的成果是一部《中国和中国人照片集》,南无哀指出,汤氏的作品受到国内一些摄影评论家无原则地赞美,在这些人看来,汤氏“完全以一种对中国的热爱,对东方文化的好奇和不同人种文化的偏好,以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眼光,以摄影艺术家的敏锐为我们记录了大量珍贵的中国影像”(第4页)。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汤姆森的镜头服务于两个目的。一是猎奇,他特别关心汉族女子的小脚、鸦片烟馆这样的“东方趣味”。二是提供“殖民攻略”。英国摄影史家伊安·杰夫里犀利地指出,汤姆森的书“并不是公正无私的调查,它倒更像一本为了商人和殖民者的使用而设计的说明书。在沿着长江旅行的时候,他一直留意着轮船的路线和殖民地的位置……见到那些尚未启智的人和未开发的矿产资源,汤姆森深感焦虑不安,于是他写了这样一本与之有关但实际上却对殖民者有用的手册”(第7页)。这一切,恰是萨义德所定义的东方学——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的一个注脚。

南无哀在书中描述了一个“东方学影像链条”,链条上的名字包括于勒·艾迪尔、菲利斯·比托、约翰·汤姆森、约瑟夫·洛克直到埃德加、罗伯特·卡帕、卡蒂埃-布列松、马克·吕布。他认为,埃德加·斯诺、罗伯特·卡帕和卡蒂埃-布列松代表了这一传统的转变,而马克·吕布则站在了转折点上。

约瑟夫·洛克(Joseph F. Rock)曾在中国拍了许多照片,这是他探险活动的一部分。南无哀指出,与不少西方探险家一样,这种所谓“探险”并非浪漫的旅游或客观的科研,而是要从中国倒腾点什么出去,动植物标本和植物种子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即便处于转折点上的马克·吕布,心底里也多少有东方学的痕迹。从毛泽东时代到邓小平时代,他多次到过中国。马克·吕布把自己定位为“独立摄影师”。1955至1957年,他在亚洲拍摄长达两年(包括在中国的5个月),没有接受任何机构的委托,靠出租自己在巴黎的工作室支付花销。1965年,他第二次来中国,玛格南纽约办事处主任为他争取到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委托,该杂志愿意花8000美元买下他在中国拍的照片。但马克很担心会受制于对杂志的义务,没有接受。但当他看到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却连声哀叹:“东方变得跟西方一模一样,变得如此相像,人们不由得要问:何必再旅行呢?既然到处都见到一样的麦当劳,一样的牛仔裤,一样的玻璃窗高楼。”在他看来,今天的中国人“不再谈中国文化,……人们宁肯唱卡拉OK、看日本连环画,也不看京剧。但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丧失其本来身份,真令人消沉沮丧,一个国家熔断了与本身历史的系链,变得像我们这里有的最坏的东西那样——金钱成为人们所有活动的唯一准则。……我们所爱的那个东方其恒久的文化,骤然粗暴地变为一种极端西方的东西。”(第338页)

而对“东方学”的厌恶或说对“被东方化”的警惕,也始终潜埋在国人心中。1983年,在中国拍摄黄山时,马克邂逅了画家吴冠中。吴氏曾留学巴黎,共同的语言让两人熟悉起来,吴答应了马克拍摄写生照片的请求。照片上,吴冠中面向山谷,脚穿雨鞋,挽起裤腿,写生簿放在左腿上,身后则是为他打伞挡雨的妻子朱碧琴。马克留下了吴的地址,允诺照片印好后,寄给他们,但不知什么原因,未能兑现。后来,照片发表在法国一家杂志上,却未加任何说明,吴的朋友朱德群看到后,将照片剪下寄给吴冠中。吴冠中感到受了欺骗,他说:“在作者眼中,我们是他猎取的妇女小脚或男人长辫,他骗取了创作资料。”(第336页)此后,吴对马克就心生不屑。十几年后,吴冠中已是名满中西的大画家。马克希望与吴取得联系,却被吴一口回绝……马克是否真作此想,还是吴冠中过于激烈,留待艺术史家考证。东西艺术大师失之交臂,则多少令人唏嘘。

南无哀在书中对马克以及他的“中国”做了精当的分析,对于理解这一段艺术公案不无裨益。南氏认为,马克的中国照片结束了“东方学定理”:中国是恒定不变的,而且内部缺乏发生变化的动因。但他在情感上对中国文化又怀有一种“恒定性情结”,感叹改革开放切断了中国的文化脉络,“我的东方死了”。但马克还是真实地呈现了中国之变,而不是刻意去寻找那些“中国元素”。从理论上讲,如摄影家黛安·阿勃斯所言,无论你对他人再怎么同情,你都不能钻进他的皮肤去体验他的痛苦。马克呈现给人们的,仍然是一个旁观者的中国。“至于中国变化背后的历史与现实动因,高层政治的微妙,草根阶层的艰辛,日常生活中的一幅领袖像,半身婚纱之类的细节之于生活变化的丰富意义,需要一位‘钻进中国人的皮肤来体验中国人之痛苦’的摄影师才能呈现。”(第351页)从这个角度揣测,马克没有兑现诺言,主观或许并无轻蔑之意,但他作为一个外国人,却也无法“钻进”吴冠中的皮肤来体会后者的心情。

开启新时代的刘香成,拍摄的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的人。他本人是华人,“抱着想对中国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了解的心态来中国工作”(第360页)。而且,刘香成幼时在福州还经历过那些年的中国人经历过的饥饿与贫穷,感同身受,也就格外关心中国下一步走向何方,于是就有了《毛之后的中国》。《东方照相记》写至刘香成而告一段落。留给人的思索却不止于此,时至今日,在包括摄影在内的各种艺术创作和评论中,我们都很看重民族风格,担忧被“西方化”,“国画”“国乐”“国剧”等频受青睐,实质上,西方化的危险固应高度警惕,同时却也需防止自我“东方化”,在追逐所谓的“民族特色”中迷失了人类社会前进的大义通衢。

二、摄影史在摄影外

《东方照相记》的副题是“近代以来西方重要摄影家在中国”,我以为,此书可做传记读,更可作摄影史读。任何一个专门部类的史著,皆有内史、外史两种写法。内史关注本部类本身;外史则注重本部类在社会结构、社会变迁中之位置,及外部环境与本部类之互动及其影响。作为一部摄影史的《东方照相记》保持了摄影艺术的特征,比如对书中述及的摄影家所用设备的介绍,汤姆森用的是“湿版工艺”,整个摄影过程在玻璃底版处于湿的状态下进行;足迹遍布中国南北的甘博使用两台相机,“一台是用4英寸×5英寸底版的格拉福莱克斯(Graflex)镜箱相机,这种相机发明于1898年,机身是一个木盒子,快门设计在镜头上,略微笨重,但已可手持拍摄。另一台是格拉福莱克斯的改进型克拉普(Klapp)相机,将前者的木盒子机身改成了可伸缩的皮腔,整个机身更为轻便,利于抓拍”(第97页)。这些让该书多了一缕技术流的色彩。

同时,书中还对摄影家的摄影理念做了一些介绍和述评。比如,卡蒂埃-布列松说,“构图是我们永远必须全力以赴的首要任务”(第280页)。再如,关于“决定性的瞬间”的思想,“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个事件里,都有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这个时刻来临时,环境中的元素会排列成最具意义的几何形态,而这个形态也最能显示这桩事件的完整面貌。有时候,这种形态瞬间即逝。因此,当进行的事件中,所有元素都是平衡状态时,摄影家必须抓住这一时刻”(第340页)。马克·吕布则认为,不必纠缠于宏达的历史或现实,把生活中让你惊奇的碎片收藏起来,这就是摄影。南无哀指出,这样的观念转变,实际上已经从摄影记者向摄影艺术家迈进了。对这些问题的关注,使《东方照相记》不经意中流露出作为一本摄影书的专业精神。

但总的来看,南无哀写的还是一部摄影的“外史”。他更多地关注到这些摄影家与周遭环境的互动,正是这种互动对他们所拍照片造成了决定性影响,而不是他们肩扛手提的那些设备,甚至也不是他们所秉承的摄影理念。比如,西德尼·甘博(Sidney D. Gamble)是一位社会学家,他三次旅居中国,从事社会调查和研究。五四运动时期,甘博进入临时监狱拍摄被关押的学生,成了迄今了解被捕学生生活的唯一一组照片。1925年4月2日,他还完整地拍摄了孙中山先生大殡。但甘博本是摄影圈之外的人,他对于近代中国的意义,更多的留存于历史学、社会学和教育学。1999年9月16日,当“风雨如磐:五四前后的中国——[美]西德尼·甘博1908至1932年中国摄影北京首展”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行,摄影业内人士颇感惶恐: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不是本书作者的“外史”视角,甘博或许很难进入摄影史之中。

就在甘博在中国搞调查期间,另一位摄影家约瑟·洛克却接受美国农业部、国家地理学会的委托,深入中国腹地采集标本和探险地理。他不但成为第一个登上贡嘎雪山的白人,而且不顾藏人将此山视为“神山”,不得动一草一木、一鸟一兽的禁忌,偷偷采集了动植物标本。这几年,也是他的中国摄影产量颇丰的一段时期。他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川、滇、藏交界地区的探险报告,启发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创造了“香格里拉”这一世界著名的文学地标。如果说甘博为影像史新开了一道门,那么,洛克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摄影与文学互动的范例,让人们对艺术的发展多了一份参悟。

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东方照相记》收录了许多幅西方摄影家的作品,这些老照片不但增加了阅读的趣味,也让我们对历史多了一份真实的体会。比如,在洛克拍摄的甘肃清水县的照片中,我们清晰地看到,1925年中国内陆省份的农民依然梳着发辫。而此时,距离推翻清朝统治的辛亥革命已过去十几年了。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历史老人前行的步履多么迟缓和艰难。

三、举起或放下镜头

《东方照相记》讲述的是老照片的故事,但在我读这本书时时,眼前却总是浮现在一些当下的画面。当下科技发达,人手一机,人们随处可一展“摄技”。每到外地出差或旅游,信步寻访一些老街或老宅子时,经常会见到举着相机或手机,往人家中探秘般拍摄的游客。有的地方确属景点,拍几张照片自然无伤大雅;有的却是真正的民居,住户在内淘米洗衣,闲坐攀谈,举起的镜头实在是打扰了别人的生活。而在朋友圈中,也时常看到出国旅游者,拍下的别国贫民窟,细想起来,似也缺乏必要的尊重,而难逃东方学之讥吧。

举起或放下你的镜头,自有摄影术以来,这就是一个问题。就像本书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对于中国,摄影首先是政治问题。其实,对于谁,都是这样。

(《东方照相记》,南无哀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

(责任编辑:赵 倩)

猜你喜欢
摄影家马克摄影
连通器及其应用
摄影家杨荣
陈建(摄影家)
马克·吐温:辣你没商量
民政摄影家 初春晨渔
动物摄影家
马克明篆刻
Asian Insights in Davson Art
WZW—bewell摄影月赛
最美的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