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平
一个冬日阴沉的上午,夏哥带我到他朋友的大公司做客。老板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因为是休息日,只穿着一件灰色粗线毛衣,匆匆走到办公桌前接待我们,心不在焉地吩咐后面跟过来的女职员给客人倒茶。夏哥领我到这里,我想他是想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向我证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但我看出,经理是看在他弟弟的面子上不得不应付一下。夏哥的弟弟是这家公司总部所在地A城一家歌剧院的著名男高音,高大帅气,经常出演《乡间骑士》《费加罗的婚礼》中的男一号,如果换算成通俗歌曲明星,那就不知多有名了。
我一直在为自己出门时的着装局促不安。我穿的是一件肮脏的暗红色的西服,袖口还往上短了一截,头戴一顶夏天遮阳的软沓沓的旧圆礼帽,大得像一柄骨架塌陷的小雨伞,几乎盖住了我的整个眉毛。
我们到达办公室的时间刚好十点多,夏哥掐准这个钟点来访是想混一顿中午饭吃,此行目的就算圆满了。我为和他怀着一个共同的卑微动机感到非常羞耻。现在他和经理两个人正站在桌边吐着烟圈,用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拉近与中午的距离。为了中午这顿大餐,他从昨晚开始禁食,他凭着坚强的意志抵御着早晨街边地摊油炸食品的诱惑,这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鸣叫。
“您的肚子不舒服吗?我这里有新买的一盒‘整肠生,吃一片就会好的。”老板说着,回身用一只手慢悠悠地拉开抽屉。
“不用!不用!”夏哥把十个长长的指头全部伸出来,在眼前拼命晃动着。
“老毛病了,”他解释道,“我的胃曾切除一半,吃一点东西就饱。喝一口水就会过去了。”他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情,对着老板,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我看见他厚厚的眼袋把双眼挤成一道裂缝,周围堆上一层虚假的笑意。
老板尊重客人的意见,把抽屉像雪橇那样轻松地推上。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从来不会勉强别人。他从烟盒里掏出最后剩下的两支烟,递给夏哥一支,另一支放在自己的嘴上,单手拢住夏哥点着的打火机,在对方的手背上礼貌地扣了一下,随手将空烟盒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纸篓里。对香烟的共同嗜好,让夏哥和老板之间达成了默契,他们不必为找不到话题担忧,只要你来我往地给对方不停地递烟或者点打火机,一切就都方便了。
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陪绑者,无须强打精神,主动介入他们的谈话,我无意获得某个一面之交的人的特殊友谊,别人也休想从一言不发者身上发现奇迹。实际上,我始终为自己这身尴尬的装束在心里嘀咕,我躲在室内因光线不足而点起的白炽灯的光圈外面,尽量缩在墙角昏暗的长沙发里,不让人注意到我。
终于熬到了中午,我们感到一阵解脱。经理起身说请我们到林肯酒店吃口饭。
“不不不不!”我极力拒绝。我在这座城市住了多年,我知道,林肯酒店是B城最高档的饭店之一,我确实认为在公司附近找一个小饭店更舒服点。夏哥在一旁保持着高贵的缄默。你这时可以想象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脆弱,主人认为到大饭店与自己的身份相称,夏哥要证明朋友重视他,于是我只好不再坚持。
我和夏哥站在走廊里心情愉悦地等经理出来,经理已经穿好了外套,正在门厅里吩咐女职员帮他找心爱的帽子。怕我们等得不耐烦,经理叫我们先下去。
眼前就有一扇门,看上去像一部电梯,我们赶快按了一下旁边的电钮。门开了,我和夏哥一脚迈了进去,转过身,我们习惯地把后背紧贴在尽里边靠着,其实就我们两个,并没有其他人跟着进来。站稳后我才发现,里面的空间很窄,脚尖往里缩,还紧顶着拉门。门关上后立时变成黑漆漆一团,连一只顶灯都没有,几乎看不见其他人的鼻眼。我猜,我们选的这台可能是备用电梯,平时是给那些打扫卫生、捡垃圾的人用的。这样一想,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屈辱,我很想看一下夏哥的表情。我看见这时夏哥像卸了妆的演员,一下子回到了他真实的状态,他嘴角朝一边努力扯动着,亲切地眯缝着一对细眼,宽厚而自嘲地冲我一笑。我翻眼望着头顶,心想,我们的耐心足可以对付任何的处境。
电梯很快下到一楼,它所以给我们感觉运行平稳舒适的原因,是从我们所在的楼层到一楼的距离只有一层。早知道这样直接走楼梯好了,何必劳动电梯呢?我们不能责怪人家老板没有提醒,我们一定是以为像这样的高档写字间就得乘坐电梯。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乘电梯下楼纯粹有点装腔作势,但我没把揭露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夏哥。
来到外面,我们发现经理已经等在门口了,他从哪个口儿下来的?夏哥和经理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我注意到这片区域的楼房普遍不高,三到四层的矮建筑由高到低顺着地势向下排列。这时,我猛然想起老板请我们去的那家林肯酒店就在绕过去的街面上。我敢肯定,这是他们经常去的地方,从距离上对他也很方便,他对我们并没刻意讲什么客气,刚才的推托是我太多情了,我想,老板说不定在心里讪笑了一下,他一下子就猜到我是一个不经常出来走动的人,所以他很大度地让了过去,不跟我计较。
走进酒店,我们直接上到二楼,外面很嘈杂,所有包房似乎都客满了,服务员把我们单独请进一个对着楼梯的包房,顺手打开门口的开关,包房没有窗户,冷不丁进去感觉空气有点凉,看来是平时不大使用,客人多了,实在挤不下,才对常来常往的客人开放一回。墙角里面堆着一箱箱啤酒和包装餐具等杂物。经理没有跟我们一同上来,估计他遇上了熟人正在应酬,也许他另外进了一楼的包房,跟我们不在一起吃,找一个借口很容易,说他忽然遇到了一个大客户必须由他亲自作陪。我心里明白他轻视我们,但也许他真的没跟我们见外,总之我们巴不得弄成现在这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放开手脚,有他在场,多少有点障碍,于是,不快的情绪就这样被我们打发过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观察生活的好习惯,这是我过去没有过的新特质,无论是街上发的传单、墙上的招贴画,还是楼顶上的招牌,都能唤起我温暖的兴致,对着它们我总能看上去很认真地瞧上一番。我注意到身后的白墙有一块黄色的印记,稍稍离近一点,就能看出它和周围墙壁的白色明显不同,它的材质是一张糊上去的白纸,由于时间的关系,颜色不能持久,略微有些发黄了,这就越发凸出这块区域与整个墙面的不协调。endprint
四壁周围隐约环绕着神秘而动听的歌声,我感觉我学声乐的侄女穿着一件白毛衣在我的左边坐着,她也和我们同席。
进来一名女服务员,动作粗鲁,举止大方,一看就是从乡下招来的,她急匆匆地走到桌前,双手和两条胳膊上满满地托着四个热气腾腾的大盘子,咣当一声把这些菜盘卸到桌面上,然后眨眼之间把它们娴熟地分散到四个角摆好,动作之迅速,技艺之高超,令人刮目相看。
不一会儿,她偷偷地溜进我们的包房,捡离门口最近的空位一屁股坐下,唠叨着自己的辛苦,从上午一直忙到中午都没有吃上饭,说着她不客气地看着我的菜碟,把上面的筷子要了过去。她接着使我用过的筷子,我心里正感到过意不去,突然,我发现她的脸色变了,她大声地呼叫:
“你给我的筷子一长一短!”
她把筷子掼到桌上,生气地说:“我不要了。”
我想,她一定是转念嫌弃我了,终于找到一个借口。
我连忙转身从旁边的什物堆上面重新寻找,找到一副塑封的新筷子拿到手里,我在递过去之前,低头看了一眼,我发现,筷子一长一短不是我的过错,它们来时密封着就是这样。
我独自转过身去,我重新注意起身后那堵白墙,我决定研究一下那块粘贴的白纸后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形。我用小手指甲轻轻剔开白纸的一角,我很快就把整张白纸揭了下来,我发现相隔一掌远有一个褐色的木制小窗,这里以前大概是一个传菜通道,后来封上了。我一点点试着推开。
我发现了歌声的秘密。两个空间接通了,我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这个新的空间里。它应该是这家酒店后厨的一部分,房间干净整洁,三名体态轻盈的白衣姑娘正站在面板上轻轻地揉面,纤细的手指在面团里弯曲地滚动,像白天鹅拥抱着自己的颈项。我感觉我来到了天堂一样。她们雪白的脖颈个个都像舞蹈演员那样挺拔而修长,其中一个姑娘的白色制帽下面逸出一丝孩子般柔软、含蓄、可爱的绒发,一串轻盈的歌吟从她们的嘴角里诞生,空旷的四壁只负责提供朴素的音箱,歌声美妙而舒展,犹如天籁之音。
我到包房左右转了转,我看见斜对面有一个空荡的房间,里面凹槽形的传输带里放着包好的大饺子,为了防止粘连,上面铺着厚厚的面粉,它们个个都有拳头那么大。门口的大铝盆里还堆放着似乎昨天剩下的大饺子,我忍不住想捡几个带回去。在我眼中,它们好过所有的珍馐美味。
当我转身走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重新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包房,里面摆着一张足够容纳二三十人的大桌,上面铺着一整张白色的餐布。左侧一排落地式玻璃窗,紧挨着上首有一个人,大桌的其他位置全部空着,显然其他人还没到,他们正从城市各路被陆续召集来。我认出那个人是伊,她正一个人低头吃盘子里的大螃蟹,不时闭着眼舔一下沾满肉屑的手指,嘴里露出一排蓝色的牙齿。时间在她身上迈动的步子相当缓慢。我努力回忆我和伊年轻时有限的几次交往,我记得我曾帮她搬过一次家,我偶尔不满意她的是她从不拒绝抽烟。我的一个见多识广的朋友看见我和她在一起,很严肃地警告了我一句:人尽可夫。我当时对这个词还不甚理解,总之以为是不好的意思,于是中止了和伊的往来。后来听说她远嫁到了A城,衣食无忧地做了一个富贵人。我没有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挨着门口的一把椅子坐下,又开始为自己的着装喋喋不休地抱怨。伊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穿什么,她一直盯着手里的螃蟹,继续吃。后来,她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她现身说法地冒出一句,解除了我没必要的担心。
“你看看我穿了什么?”
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她原来上身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深灰色薄衫,她真的没有金貂玉裘地打扮自己。
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安慰。我渐渐地似乎平静了下来。
突然,她隔着大桌冲我努起那张油乎乎的嘴唇,说道:“吻我一下。”
对她这一盛情,我感到始料不及,我不知所措地往后一靠,身子紧贴到椅背上。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面孔瘦削的男人,他怕冷似的双手交叠地放在灰色外套的拉锁上面,进来后,他下意识地挺了一下身子,仿佛他闯进了一个不该看见的场面里。接着,他敏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对面的伊,绕过桌角向她走了过去,满脸狐疑地坐到伊的身边。一种直截了当的亲密关系呈现在他们中间,我看见大桌另一端,他驯服地低下头去,倾听她俯在耳边的笑声和低语,她的一只胳膊亲热地搭在他的椅背上。
进来更多的人。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忽然隔着一个座位,坐在门口的一名黑脸男子冲我开口了。“我认识你,十年前,我们在C城炼油厂门口一家饭店吃过一次饭。”C城是我的老家,我没想到在B城忽然遇到了老乡,尽管我回忆不起我和他还有更多的男人一起吃饭喝酒的场景,但经他这么一讲,我也恍惚觉得他有点面熟了。
我和这位老乡还没有交谈几句,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这时,组织这场饭局的老大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表情像是跟谁怄气,脸上的五官分别停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他体重犹如一座铁塔。他像一艘巨轮推开波浪那样傲慢地向前行走,把挡在他前面妨碍他走路的凳子拨到一边,它们胡乱地倒在地上。气势压倒了众人的心,大家都默然伫立。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在冲我发怒,谁都清楚,坐在伊旁边的那个瘦削男子是他的把兄弟,显然,那位把兄弟把他的怀疑告诉了老大,他认为我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开始就坐,老大顺着桌子这一面往中间的位置上走,我小心地跟在后面,想找一个空位子赶快坐下,可是位子差不多都坐满了,我只好往里面挪,一直挪到快接近主座了。我在尽头三个凳子之间举棋不定,我看见三个凳子被我的膝盖碰得摇摇摆摆,不停地晃动,我伸手把它们按住,像大人安抚三个调皮的孩童。我不知道我坐在哪个位子上更合适,要不要给后来的人留出空位,我坐得尽量靠里一点,终于鬼使神差地按顺序坐到了第三把凳子上,但这却是从主座尽头倒退着数起的第一个位置。
像骤然打开的蜂箱,房间里又恢复了营营的谈话声,每个人约好了似的和旁边的人交谈,他们的脑袋像一台拉开的手风琴,顺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声部,他们为加入同一支合唱队而欢欣不已。我和老大作为两个孤单的音符被拒绝在这集体的和声之外,我感觉只有我们俩待在房间里,我盘算着利用这个机会,把那个谁都不便说破的误会解释开。明确说我和伊是诗友呢,担心老大不明白,反倒更猜忌;就说是同学吧,尽管不准确,大家听起来都能接受。我感到了快乐。
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屋里的空气像被抽干了一样,人们一齐不安地转过头来,他们都在盯着我看。
这时我猛地意识到,我不经意间又犯了一个最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坐错了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大忌,我坐到了紧挨主人的位置上。
“往——后——坐!”
一个声音怒吼着,他的声音足以震动天庭,老大怒目圆睁地盯着我,一根粗手指像利剑似的劈向后面。
我满脸羞惭地站了起来,腿像软弱的根茎支撑着巨大的花盘,我向后又移动了两个座位,我为自己的虚荣心被人揭露出来感到可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