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他,已然如蛙。想到这,他哧哧笑了。
他如何能笑得出来,在这如蛙般被煎熬的时刻?他以为怪。而他不是那种喜欢敷衍的人,不敷衍别人,也不敷衍自己。他开始沉思自己的笑,是发自内心还是神经出了问题?发自内心这没什么,若是神经出了问题,未免可怕。他才三十二岁,这个年龄不该糊涂。而他煎熬如蛙,何以发自内心的笑呢?他质疑自己。当然,笑是有许多种的。他在一家中型企业做培训讲师,肚里的词汇足够应付生活。开心时眉开眼笑,天真时憨笑可爱,失意时仰天长笑,奸诈时笑里藏刀,深情时回眸一笑,痛苦时啼笑皆非,还有苦笑傻笑讥笑惨笑泪笑等。如此看来,他的笑发自内心并不难解释。多大的煎熬也都是能笑出来的,不是吗?
他在给员工做管理培训时,讲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这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故事。将青蛙投入开水中,青蛙会本能地从开水中弹跳出来。把青蛙放入冷水中慢慢加热,青蛙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煮死。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青蛙。所不同的是,他比青蛙有意识。他能感觉到水在加热,空气都热了,渐渐升温的水正在一点点将他吞没,令他越发焦躁不适。
最初的不适来自妻子。妻子不和他说话,什么也不说,仿佛生活在一个鱼缸里的一对鱼,各自翔游,相互避让。起初他尚未不适,以为妻子只是暂时的纠结,慢慢地会伴着日子消散殆尽。书上说过,时间是一记良药。然而时间并未治愈妻子的不适,好些日子妻子仍未见好转。他觉得该主动了,毕竟错在自己。他试图和妻子对话,问东说西,没话找话,像京巴狗那样没事叫两声,企图博取妻子的注意。他显然不如京巴狗那么可爱,妻子对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自顾地编织着自己的日子。至于床上生活,更是波澜不惊,相背而眠。他渴望扭转现况,以为夫妻间最好的交流莫过于床上。于是他转过身去,轻轻地将手按在妻子的乳房上。妻子还没到三十,盈盈的乳房有着坚硬的弹性。他不由得将整个身子贴了过去,他的手也开始游走。突然,妻子反应若惊兔,猛地推开他的手,将身子蜷缩一团,如一只刺猬。他不怨怪妻子,妻子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后的每个夜晚,妻子在床上都保持那个姿态,把自己缩成刺猬,处于大敌当前的战备状态,时刻提防他的入侵。他却再没有入侵妻子,尽管他内心很不适,但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并不是在床上,应该是日常生活。那么,他就从日常生活着手,从献殷勤开始,以期推进家庭的和平进程。早上他先醒来,做好早餐,默默地等着妻子梳洗完毕。这些以前都是妻子做的,现在他做了。他觉得这也很好,权当是晨练。又将牙膏和水杯准备好,结果被妻子丢一边去了。他压迫自己的不满,及时调整心态,又将牛奶和鸡蛋端上餐桌。妻子只是瞥了一眼,就提着坤包出门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怅惘慨叹,看着一桌早餐也没了胃口。
事情似乎已成定局。不管他带着怎样的愧疚和殷勤,这个家庭还是无可避免地滑进了旷日持久的冷战。空气固化如坚硬的冷板,每次回家他似乎都要用力才能挤进去。妻子并没有因为他的殷勤而有所改变,反而是变本加厉地冷漠。偶尔,会丢下一句:“别碰我的衣服,我嫌脏。”甚至讽刺他:“归队吧,同志。”口气阴冷,不寒而栗。
每每此时,他总想做些解释。而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解释。他能解释什么呢?他根本无法解释,连辩解都不可能。不管怎么辩解,他都是有错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他如同被人布了迷魂阵,推开哪扇门都无法逃脱。却又怨不得谁,布迷魂阵的并非他人,正是他自己。他奇怪生活条件好了,陷阱怎么反而多了。令他恼火的是,并没人推他,是他自己跳进去的。
他又想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个优雅女人,谈不上多漂亮,却让他很心仪。女人的脸有点圆,便有几分天真烂漫。女人肤色白净,净得光洁无瑕。女人的双眸总是那么汪汪如水,清澈晶莹。秀发不是很长,及肩而已,但在她扬头的瞬间,秀发飘逸若丝,衬着她的脸蛋像一朵映在绿叶里洁白的花。最是那一扬发的优雅,便是美到了极处,美得他几乎窒息。他便这么莫名地跟着女人走了几回,竟走到了她的住处。女人住平高府邸,这是个豪华小区。他远远地看着女人上了B栋一单元后,他在她楼下徘徊了十来分钟,才怅然而去。
他也是个优雅男人。虽然他只是企业的培训老师,但并不妨碍他为人师表的形象。在同事眼里,他可敬可亲,温文尔雅。但自这个女人出现后,他觉得自己变了。是本能乱了,还是本性凸显,他说不清。
至于一个女人能否改变一个男人,自然难有定论。他觉得也难,就像地球天天围着太阳转,但改变不了太阳。只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因为他被一个女人改变了。一切皆有可能。他这么想。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无论各行各业。如今女人美丽无比,妙不可言,仿佛是个巨大的磁场,对男人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他亦因此变得失魂落魄,无所适从。当然,他仅是心理上的变化,并未发生表象突变,员工对他的尊重一如既往。他的跟踪行动一直在秘密进行。女人仿佛就是他的太阳,他甘愿像地球那样围着她转,白昼与黑夜。但他并没有地球那么幸运,能被太阳照着。他不管怎么转,也无法转进女人的视线,更无法和女人对话。他只能远远地默默地注视她,然后独自去回味。最是那女人扬发的瞬间,令他回味无穷,以至于夜里躺在床上也是思绪万千。那时他和妻子还没有不适,妻子总是弯在他的胳膊里,温柔缠绵,而他却漫不经心。即使将妻子压在身下,也会情不自禁地将妻子想象成那个女人。自然,这场性爱便会淋漓尽致,效果非凡。
他内心跳跃式的转变,是他所料不及的。直到铸成大错,他才如梦初醒。那天下了班后,他又跟在了女人后面。女人就在他工厂对面的那幢楼上班,和他一样六点下班。这个时候天已黑定,他可以放心地尾随其后。女人的情况他了解不多,但知道她的电瓶车总停在楼下,两棵白皮松之间。女人一般下班准时,六点十分到楼下,然后骑着电瓶车沿路南行,至第三个红绿灯路口右拐,三四分钟后,便到了平高府邸。女人将车子推进车库,然后上楼,掏钥匙开门。他轻步尾随女人而上。在女人推开门的刹那,他扑了过去,身手矫健如猴。他将女人推进房间,反手关了门。房间里亮着灯,但他来不及诧异。女人一声尖叫,一个男人迅速扑了过来。他没料到屋内有人,而且是男人。他本能地抱住这个男人。抱住这个男人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个壮实的男人,他完全不是对手。果然,几乎在瞬间,他便被男人按在了门上。男人叫女人:“报警!”惊慌失措的女人毫不迟疑地拨了号。他绝望地闭上眼。很快,警察来将他捉走了。endprint
事后他反省,事情弄到这一步,他完全是不知不觉的。或陶醉美色,或鬼迷心窍,竟不知不觉地跟着女人上了楼,不知不觉地扑向女人,不知不觉地被男人按住。而接下来的事,他是有知有觉的。从他被男人按住的那一刻起,他蓦然惊醒。在女人报警后,他开始有意识地谋划,设局为自己开脱。待坐到警察对面时,他基本已能做到应对自如。
“看上去是如此斯文,竟然做出这等事来!职业?”警察蔑视地问。
两个警察坐在他对面,他双手被铐。
“在工厂做培训。”他觉得,警察有点眼力。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来了。
“这种人做培训,不是把员工都教唆成色狼了?”另一个警察嘲笑道。
“说,作案动机?”
“……”他的表情尴尬而扭捏。
“你是老师,还用得着我和你讲坦白从宽的政策吗?”警察催促。
“……”他还是不语。不是顽抗,是故作羞于启齿之态。
“那好,我替你说了吧,你是入室强奸,是要对女主人实施强奸。我说得没错吧?”警察问,口气很硬。
“不……”他摇了摇低着的头,一副痛苦的表情。
“把头抬起来!”另一个警察拍了下桌子。他稍稍抬了抬头。
“不是入室强奸,难道是入室抢劫?平高府邸可是高档住宅区。”另一个警察自作聪明地说。
“……”他再度摇头,显得更加不自在。入室抢劫也是犯罪,他不会承认。
“难道……走错门了?”两个警察相视一笑。
这当然更不可能。他入室后先扑向女人,再抱住男人,这些情节警察是知道的,何况还有人证。警察是在取笑他。
“你可以不说,但你犯罪的事实不容抹去。”一个警察绕到他椅子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是看上了女主人,欲实施强奸,没错吧?如果不是男人在家,你就得逞了。”
“不,不,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他无奈地说,“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是派出所。”另一个警察敲了敲桌子,“现在是坦白交代,不是你想不想说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唉,实话说了,我……其实,我是……Gay。”他尽量吞吞吐吐,让句子不太完整。
“什么?”警察很好奇,另一个警察有点想发笑。
“我是……同性恋。我是一时冲动,唉!”他的声音更低。另一个想发笑的警察终于转过头去,双肩颤动了一会儿。
“这种事都一时冲动。那么,你入室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警察再问。
“那个男人……有点帅。”他把音量提高了点,好让警察听见。这句话很关键。
“你是说,你想强暴那男人?这听上去多么滑稽。”一个警察说。
“这似乎不可信。”另一个警察也说,“我干这些年民警,头一次遇上这事。”
他抬了抬头,说:“我是外地人,和老婆长期分居。但我不会乱搞男女关系,毕竟我是名培训师,要注意形象。偶然一次,看了部电影,忽然就萌发了这个念头,对帅气硬朗的男人有了感觉。”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见过那对夫妻,觉得男帅女靓,就有了印象。几次跟踪,都难以接近那男人,却又十分渴望那男人。那天偶遇那女人,就跟踪她上了楼。我只想和那男人结识,却没想被那男人误以为,我是打他女人的主意了。我是内向型性格,喜欢开朗硬气的男人。”
“之前,有过同性男友么?”
“没有,曾暗恋过一位帅气的同事。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因为在一个单位。再说,对方未必是。”
两个警察盯着他看了会儿,果然有些文化人的软弱气质,言谈谨慎,举止文雅,怎么看都不像个施暴者,都觉得他果真有了几份同性恋的特质。于是,警察让他在笔录上签了字。
他是培训讲师,对法律略知一二。入室强奸和入室抢劫都是违法行为,都将获刑几年或十几年,而强奸同性恋法律上至今尚是空白。所以他选择了同性恋,以逃避法律制裁。而事实上他并非同性恋,也不了解同性恋,甚至厌恶同性恋。他从未料到,在紧要关头竟做了回同性恋。这是多么可笑。就像鄙视妓女的男人,却一次次去睡妓女。现实就是这么荒诞。
他在心里鄙夷自己,像鄙夷妓女一样。
他被警察拘留了一周,然后回家了。
一周时间不算长,他也这么觉得。如果换个罪名,他肯定没这么快获得自由。释放之前,他是心存侥幸的。释放之后,内心又盘踞着难以释怀的羞耻感。这是件多么可耻的事,居然发生在他的身上。法律纵容了他,但他不能原谅自己。他的内心正在惨遭道德的审判。无论强奸男人女人,哪怕是入室抢劫,在道德层面上都是可耻的。
而在他与世隔绝的一周,外面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被关在派出所期间,他完全没料到,他的事情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那时他的内心被法律和罪责充塞,便忽视了信息爆炸的强悍。他没想到,他在派出所的供词迅速窜红,在他的人脉圈里几十倍地扩散。尤其在他所在的工厂,他的供词秘闻般流窜,像水里的蝌蚪蜂拥而去,窜进他的同事圈亲友圈,搅得风生水起,浪花朵朵。
上班后他才感觉到一切都已发生了倾斜,且超乎他的想象。开始他并不奇怪。他莫名地消失了一周,可想而知会牵动多少关注。比如妻子,就曾去了派出所。她没有救他,一分钱都没出。他能想象出她当时的难堪和处境。又比如老板,也派人去了派出所。之后按事假处理,扣了他一周工资。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也四处找他,后来统统被他们的老婆黄牌警告,再不准和他来往。显然,在老婆们眼里,他比红颜祸水还可怕。男人们找二奶小三充其量是行为不检点,如果找他就是意识形态的问题,是心态的扭曲,是性取向的偏离。老婆们岂能容忍?她们宁愿老公养个女人。
这种现象在管理学上叫作蝴蝶效应,他给员工做培训时曾多次讲过。亚马孙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两周后也许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当时他并未意识到会引来蝴蝶效应。他以为效应只限于派出所,警察是有保密意识的。回家两天后,蝴蝶效应在他身边漾起了微风。这个效应首先来自妻子。回家后,妻子一直沉默以待。他亦无言以对。能说什么呢?犯什么错都可以原谅,但这种错无法原谅。他不想作任何解释。他本想通过床笫传递信号消除夫妻隔阂,证明自己是正常男人。但三番五次,妻子并不接纳他的信号,甚至说“我嫌脏”,还说“同志”,不由得他心灰意冷,欲望成冰。他想找个机会和妻子好好谈谈,告诉她他不是Gay。至于派出所的供词,不过是为掩饰自己的罪行。问题是,他既然不是Gay,那么他入室何为?入室抢劫肯定不对,妻子了解他。入室强奸吗?他当然不能这么告诉妻子,这或许比Gay更令妻子生厌。他没想到瞒天过海的供词轻而易举地骗过了警察,却在妻子这儿无法蒙混过关。endprint
更多的效应扑面而来,是在他回归正常生活之后。上班第一天,他默默地进了办公室,带着为难的心情。他怕同事问这问那,问他这些天的行踪,问他Gay几年了,甚至开些令他措手不及的玩笑。他该如何作答?默认吧,当然不能。否认吧?等于是翻供。他打算好了,以静制动,以沉默应对所有的发问。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但事情比他预料得简单多了。同事们不过是怔怔地打量他一下,眼里带着疑问,却什么也没问。他打开电脑,登了QQ,岂料同事群里头像闪烁不停。点开,几十朵红花争相跳出来,是厂里男同事送的。也有极个别女同事送花的,送的是委顿了的红花。什么都不用说,同事们显然都知道了,在用红花去嘲弄他,却没人直接捅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只要不撕破脸,只要不捅破纸,倒也相安无事,免去了不少尴尬。
这是人类作为高级动物的高明之处。
他很不自在,像捅了马蜂窝。坐在那儿,听到同事的脚步声,心便提了起来,生怕同事问他点什么。离开办公室,想在厂区走走,又觉得走到哪,都有无数带刺的目光扎向他,无数张嘴在评说他。他不敢乱走了,只好一次次在厕所蹲着,设法避开同事的目光。
一上午他几乎没有说话,中间只接了个内线电话。内线电话是人事文员打来的。人事文员是个漂亮女孩,进厂还不到三个月。女孩说:“经理让我通知你,缺勤一周要扣工资。另外,请补张假条来,否则就是旷工。”他注意到了女孩的语气。之前员工们称他老师,人事文员也这么叫他。但现在,人事文员没再叫他老师。尽管人事文员用了个“请”字,但口气明显不对。并非出于尊重,而是出于生疏,是在有意拉开距离。仿佛他是个艾滋病患者,离得越远越好。
下班了。他步行回家。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他很宁静,甚至有几份孤独。阳光很好,暖融融地照在每一张脸上。阳光也照在他身上,温暖并苍凉着。他第一次意识到,当一个人被视为另类时,生活是如此清冷寡欢。如同动物一样,人类可以视而不见,见而不理,理而不尊了。他无法承受这种冷落。虽然他是个安静的人,他喜欢安静,却不喜欢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太可怕了。
他必须扭转这个局面,让自己回到人群中来。否则他会憋死,会被温水煮死。好在他不是 Gay,他完全可以消除误会。但从何处入手,他费了些心思。从同事那儿入手,显然不很合适。同事间存在各种纷争,没几个贴心的,也没几个会信他。从最亲近的人入手,妻子显然最合适。但妻子那扇门已紧紧关上,密不透风,让他无懈可击。那么他能选择的,便是两三个引为知己的好友。他们以前和他无话不谈,不过最近都没找他。因为什么,答案不言自明。他又相信,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他们的友谊,即便他真的是Gay,又有何妨?友谊是不问得失的。
他拨了个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想找他喝一盅,倒些苦水,或说些真相。他们二人经常对饮,或湖边垂钓,或登山望远。电话通了,朋友说:“我在家,不方便。” 说完就挂了。声音压得很低,像怕人听到似的。他有些怪。
他又拨第二个朋友号码,被直接挂了。
第三个朋友号码,无人接听。
杯弓蛇影。他不曾预料有此等严重后果。多年友谊在一句未予证实的供词面前土崩瓦解,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不是吗?他真的哧哧笑了。他听说过很多朋友闹掰的事,无外乎利益、名誉、权势,或女人。而他和他们因为什么呢?什么也没因为,连个理由都没有,就和他避而不见了。他心里清楚,还是因为那句供词,他的那句谎言式的供词。他终于知道了谎言的代价。谎言如此不堪,令他无法挽回,连努力的方向都找不着。
第二天下午,手机忽然响了。他的手机和他一样沉默好些日子了。他以为他的手机从此如冬眠的冰蛇,除了显示时间,再无通信功能呢。却不料,在这个阴凉的午后,它会突兀地响起来。
电话是那个说话声低低的朋友打来的。他颇有些意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还有人记着他,还会给他回电话。孤独多日,他快失语了。他已没了说话的兴趣。如果不是工作,连培训课他都不想上了。每次上课,站在台上,他心里都悄悄打鼓,双腿也微微发软。他怕课堂上冷不丁某个员工指责他表里不一虚有其表,或直接问他与Gay有关的事。那个场面,他肯定撑不住。好在没人发问,免了他的尴尬。
这是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下勾起了他说话的欲望。他如同跋涉在茫茫大漠中遇见绿洲,又仿佛独自驾舟海面很久后遇见了人。反正他激动得不行,握着手机的手都忍不住颤抖。朋友自然没他那么激动,平静地问他在哪儿。他说在上班。他提议晚上见面喝两盅。朋友说不必了,就到你厂门口聊聊吧。
十来分钟,两人就在厂门口站定了。说起昨天的电话,朋友解释说:“不好意思,昨天我老婆在家,她不让我和你接近。你知道的,过去我们俩处得最好。”他“哦”了一声。他懂了朋友的难处。连朋友妻子都这个态度,就莫怪自己妻子对他冷若冰霜了。他恳切地对朋友说:“其实你们误会了,其实我不是。”朋友淡笑:“是不是别人又怎么知道?”“真的不是。你是了解我的。”他逼视着朋友,想讨个清白。朋友说:“就算我信,别人能信么?谁又敢帮你证明呢?”他觉得朋友说得有理,谁会相信他不是呢?朋友不与他纠缠,说:“好了,我得走了。我们不能再这么站着了。”他随着朋友的眼光巡视四周,发现有几十双同事的眼睛远远盯着他们。或许在同事眼里,这是一对同性恋在大明大白幽会呢。朋友大惊,骑上车落荒而逃。
他低着头疾步去了厕所。
晚上他给朋友发信息,表示歉意。朋友回信说,你的眼神有些异样。他顿惊,他发信息辩解。朋友没再回复。
朋友鼠窜而走,又一扇门关上了。
从派出所出来后,那个女人他碰到过多次。她仍在他工厂对面上班,仍在该下班的时候下班。起初碰到那女人,他很难为情,总是转过脸去,看着别处。那女人也装着没看见,骑车而去。仍有眼神相撞的时候,他来不及转过脸,那个女人便对他淡淡一笑,却不和他说话。他不知道她的笑隐含着什么。笑有很多种他是知道的。也许是讥笑,也许是因为熟悉了。发生那样的事,不可能不熟悉。后来他不再转过脸去,即使眼神撞上了,他也能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走过。女人还是那么漂亮,时不时会扬一下头,但他没再动过心思。那一扬无风无浪,吹不皱他的心湖,也不足以再度引他惊鸿一瞥。他奇怪自己心境如此平静,转变如此之快,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真的是Gay了。当然,他不是Gay,他对自己的性取向很了解。他只是被许多意外冻结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endprint
他常常整夜不眠。妻子有时夜不归宿,他从不问她为什么。就像妻子从不问他为什么进了派出所,为什么是Gay一样。他们相互间都不问为什么,知道了为什么又能如何?知不知道是一个样的。
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倒也清静,他的思维高速运转了起来。
他有了怀疑,太多的事让他怀疑。怀疑最多的是人。往往,最标榜友谊的是人。而往往,最背叛友谊的也是人。他觉得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在于高级低级,而在于忠诚与否。比如狗对主人忠诚不贰,比如丹顶鹤的爱情至死不渝,甚至两棵树也是相依到老。而人是会算计会掂量的,他对人产生了怀疑。人是最不可靠的,他们会背叛亲情,背叛爱情,会背叛友谊,背叛良心,所有的感情都经不住考验,哪怕是一句谎言流言,都会激起波澜,反目为仇。
或许是劳动合同的约束,老板没让卷铺走人。他继续做培训讲师。站在讲台上,他慢慢度过了心虚期,渐渐变得从容自信。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一度担心的事竟发生了,让他本已渐趋气闲神定的讲台范儿遭遇致命一击。那是下午,他给转印车间做制度培训。在讲制度建设,强调企业制度总是处于不断完善中时,一个老员工忽然提问:“我们工厂的制度的确很不完善,比如说,假如我遇到同性性侵,企业制度该如何处理呢?”问得突然,以至于他在措不及防的刹那,脸色煞白,内心汹涌。幸好他有多年的讲台经验,才不致僵在台上。课堂里哄笑了好一阵。他趁着这个当儿,以最快速度调整情绪,不致激动失控。半分钟后,笑容已回到他脸上,他冷静地笑着说:“这位员工说得很好。企业制度的确需要进一步完善。不过你所举的例子,这是法律范畴的事儿,不是企业制度所能解决的。”这时他已完全掌控了自己的情绪,他想正好借此机会再为自己说点什么。于是他说:“我不太清楚同性间如何性侵,我也不是同性恋。但我想,如果没有暴力行为,就算性侵,如果不是暴力,那也不过是一种友好行为吧,法律和制度都不会予以严格制裁。”那个员工又说:“老师你这是为同性恋辩护么,莫非你懂他们,你很尊重他们,或是关爱他们?”课堂里又是哄笑。他依然笑着说:“谈不上懂,也谈不上关爱,因为我的生活圈里尚无同性恋。但尊重是起码的,这是别人的权利,谁都无权干涉,所以我希望每一位员工都要懂得尊重他们,尊重所有的人。”
努力撑了整堂课,下课后才觉得全身软弱无力。他去了厕所,坐那里好半天,越想越有些后怕。课堂是他的语境,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才得以应付了过来。如果是一场公开辩论,他未必赢得了员工。如果员工继续将话题深入,肯定会涉及他的供词,他必将一败涂地。他忍不住擦了把汗。课堂赢了,他仍底气不足。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已掉进了锅里,水温正一点点加热。
后来,他突然感到水温骤然加热。一个车间主任的邀请,让他彻底爆发。
车间主任他很熟,年龄比他稍长,三十六七岁,真金板车间资深主任。作为培训讲师,他和车间主任交往必定很多,每次给真金板车间员工做培训,必须由车间主任安排。所以在接到车间主任邀请喝一杯时,他格外开心,已经很久没人约请他了,他是个让人敬而远之避之不及的人。他觉得这是个为自己正名的好机会。真金板车间有三百多名员工。
在迪欧咖啡,车间主任找了个包间,两人相向而坐。他们之间很熟,也多次喝酒。不过两人单独吃饭,而且在包间,这是第一次。车间主任很热情,给他端茶,倒水,斟酒,和他聊了许多工厂的事。也谈工厂管理,对管理都抱有意见。谈完这些,酒也喝差不多了,双双都有些醉眼蒙眬,车间主任期期艾艾地向他透了个秘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车间主任说:“你在派出所期间,老板曾打算开除你,说你是培训讲师,是做思想教育的,是引导员工的,怎么能是Gay呢?还说你那件事严重影响了工厂形象,比入室强奸影响还要坏。”车间主任说这话时,一直看着他。他很窘迫,又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一口一口地抿酒。车间主任的目光不很犀利,甚至挺柔和,他仍如坐针毡。
“其实,我……”他不知如何解释。
“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车间主任大度地摆了摆手,“中层干部讨论你的事时,我当即就反对了。我说民警都不干预的事,你们凭什么干预?凭什么开除人家?劳动法有这条规定么?我振振有词,没人敢说话了。”
“谢谢,谢谢,谢谢……”他反复呢喃着。
“你不必这样。这就好比两列火车,有的相向而来,有的相背而去。这有什么呢?世界这么大,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都在情理之中。”
“是的,上帝造人也有造错的时候。就像纽纽扣,我们天天纽,也有纽错的时候,不是吗?”他说。酒精的作用让他激情满怀,不自觉地提高嗓门,仿佛要把压在心里的郁闷一口气吐光。
“所以,我们不应该也没有理由蔑视Gay们。你的事虽然满厂风雨,那又能怎么样?是上帝的错,是上帝纽错了纽扣,你不过是一粒纽扣而已。所以,你根本没必要沮丧。”
“可是,我不是那样的。”
“还不好意思承认?信不过我吧?信我就别再解释。纽错了一回又如何?”车间主任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也友好地伸手,用力一握。握手的瞬间,他感觉车间主任的手有股磁性,竟将他的手紧紧粘住了。起初他没好意思抽手,由着车间主任握着,以为不过是友谊的积重。可过了会儿,车间主任仍未松手,而且这一握已有了别的隐含,悄然间发生了质变。一种莫名的柔暖传到他手上。他惊慌,猛地想抽出手,未果。
“你是Gay?”他诧异万分。
车间主任点头,深情款款地说:“同志,我等你很久了。”握他的手暖而有力,他的身上顿时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他猛一抽手,愤然而去。
龙卷风来了。蝴蝶的翅膀果然带来了巨大效应。
出了咖啡厅,他沿着街狂跑,跑到一座桥上才停下脚步。站在桥上远眺,一城灯火闪烁。岸上和水中的灯火浑然一体,他分不清哪些在岸上,哪些在水中,只觉得灯火清冷,鬼火般骇人。他不知道哪一盏灯火是他的归宿。他不属于任何灯火,也不属于这个城市。他像个游荡的魂灵,身心无处安放,也没有了语境和话权。
离开桥,漫无目的地走着。就这么走着也好,至少是自由的,至少不被人左右。他知道这个城市有一个被他叫作家的地方,但他不想回家。那个家如地窖一般冰冷,那窗灯火一如鬼魅,忽明忽暗,不能给他一丝温暖,一线光明。
他忽然想卷入龙卷风,想放纵自己,让快崩溃的神经彻底放松。再这么下去,他真的会像青蛙一样,被沸腾的水煮死。他已感觉到水很烫,到了他无法忍耐的温度。若再不纵跃一跳,怕永远跳不出来了。他的内心交织着,像两把矛在交锋。
这个世界好冷,冷若沉寂的铁。这个世界好热,热如炙烤的铁。他被冷漠和火热双重吞噬,夹在缝隙中苟延残喘。如果再找不到路径,让自己跳出来,跳出这份煎熬,他死定了。
这是走到哪了,他全然不觉。他只觉得灯火里的街道越走越熟,诱引着他走向某个去处。走了半小时,他进了一个小区,在一个花坛上坐下。他发觉他这么坐着的姿势很熟,好像有过很多次。他环视四周,再抬起头时,竟看到了一窗熟悉的灯火。他曾多次这么仰望着,仰望阳台,以及阳台上的衣服,还有阳台上走动的女人。没错,他走到了那个女人的楼下。
他并未惊讶,仿佛就是冲这儿来的。坐了会儿,他站起来,在花坛前来回踱着步。十来分钟后,他抬头看见那个女人竟出现在一窗灯火里。她在收衣服,一件件地收起。衣服收完,她没朝窗外看,径自回了房间。
他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后,决定上楼。
他很有礼貌地敲门。门开了。那个女人见了他,并未慌张。女人倚在门框上,扬了扬头,俏皮地说:“找他吗?他没在家。要不,进来坐坐?”他想了想,便挤了进去。她没想到他会挤进来,拼命把他往外推。女人边推边大声嚷着:“他没在家,真的没在家。”
他哧哧冷笑,进去便反手关了门。女人突然陷入极度的恐惧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