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岁月

2016-10-18 02:49女真
鸭绿江 2016年10期

女真

惹事的,竟是一张照片。

周末秋游,去瓦房店摘苹果。男人们是大学同学,将近三十年了,一直处得还好。最近几年,几家人都有了私家车,每到秋天,或者去本溪看红叶,或者来辽南摘苹果、李子、桃,总要聚一起热闹热闹。今年其实有些晚了,男人们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没凑起来。好在这家果园他们以前来过,事先打了电话,园主挺给面子,真就给他们留了两棵树。

秋高气爽,天蓝云白。红富士苹果的脸蛋通红通红的。她的脸蛋也通红通红的,有点像高原红了。她专心摘苹果,不知道自己脸上泛红光,是老刘发到微信群里的那张照片提醒了她。他们有个群,在一起活动时,谁拍了好玩的照片,都发到群里,方便大家欣赏取乐、随意收藏。老刘拍了一张她的大特写。她在苹果树下,侧脸,正仰望一只大苹果,手向上伸,马上要够到苹果了。老刘镜头对准她时,她没发觉。因为不是摆拍,她伸手的姿势很自然,有渴望,有期冀,是一个这个年龄的女人面对果实正常有的样子。正午,阳光很足,她的脸和晒足了日光的苹果一样放光。像素很高,镜头聚焦女主角的脸部,连眼角的细密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配上红衣服、红脸蛋,就是一个标准的可以上报纸的幸福大妈呀。老刘在报社当过记者,摄影水平可以,抓拍水平也了得,以前他拍了好多聚会的照片,包括她的大特写,她手机里收藏了不少。但这一次,看到他发到群里的摘红苹果照,她莫名地有一股火气,还没压住,让自己的火气当众“腾”地冒了出来。那时候大家正在农家乐的包房里等待上菜,客人较多,菜上得慢,大家早起赶路,又摘了一上午苹果,都有些累。有人默默喝水,有人低头摆弄手机,谁都没说话,她带着火气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她说:老刘,请你把我的照片从群里删掉,就是侧脸摘红苹果那张。

她看见所有人都抬头看她,包括她的男人老童。老刘眼睛瞪大,先看一眼老童,然后看她,问:弟妹,大明星,咋了?我拍得不好?

不好,鱼尾纹都出沟了。

说完这句,她自己又噗嗤笑了:其实是你拍得太好了,把我皱纹都拍得那么清楚。但是老刘你知不知道,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是越来越不愿意照相了,因为每一张皱纹清晰的照片,都让我想到,你这个女人再也不年轻了,青春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不光是这张照片请你删掉,以后也请大家在聚会的时候都不要拍我了,谢谢大家。

大明星,你不是在背台词吧?

哪里,我在讲自己心里话。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弟妹,你看好,我删了啊!

照片的话题,到此为止。饭菜时机恰当地熟了,开始陆续往上端。那天的午饭,主菜是笨鸡炖土豆、蘑菇,酱焖海杂鱼,还有煮毛豆、花生,生拌小海虾,主食是烀苞米、贴大饼子,都是可口的农家饭菜。男人喝当地的高度纯粮小烧,女人一律喝大麦茶——回去开车是女人的任务,要把喝了酒的男人运回家,还要把后备箱装得满满的苹果、从村子里收上来的土鸡蛋运回家。男人们似乎忽视了刚才的话题,互相拼酒,争先恐后找醉去的感觉;女人们闷头吃饭吃菜,叽叽喳喳,夸今天的农家饭菜真好吃,明年咱们一定争取再来,而且要早点来。满园子结了果子的苹果树,那是更好看呀。

没有人再说照片的事情,好像她王子怡说的那句突兀的话,跟以往她冷不丁冒出来的台词一样,就是她逗乐子、不走心的随意一说。作为这圈人里唯一的前话剧演员,虽然她多年在一个话剧团演戏,基本上跑龙套,最大的角色是在《雷雨》里演四凤,还是B角,演出海报上没机会露脸,从来没得过省级以上的表演奖项,但毕竟真是演员,熟人、朋友之间,叫她大明星多少有点捧着唠的意思,也不算出格。她平时说话还多少保留着话剧腔,端着,放不下。刚认识的人,如果不知道她从前的职业,以为她有点装,时间长了,知道了她那是职业习惯,或者也可以叫职业后遗症,也就适应了。

至少一起出来秋游的这伙子人,对她是了解的,一般情况下,不会因为她说了一句愣头愣脑出格的话就往心里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老童是个副厅级实职干部,在同学当中算有出息的,平时跟同学相处不错,有事打招呼人家都帮忙,平时跟大家也没有官员架子。童厅的媳妇大明星王子怡有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比这口气大、得罪人的话也说过,谁真往心里去就是傻子。

但这个日子,吃饭时与以往不同的气氛,说明照片的事情真还没完,也许正在发酵,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发生质变了。

因为大家其实都听说了,大明星王子怡和她的男人老童,闹不和有一阵子了,他们的婚姻,好像遇上了麻烦。

遥想当年,王子怡嫁给小童,有点屈尊呀。跟她脚前脚后进团的女演员,有嫁同行帅哥的,也有嫁官人、富人的,像她这种嫁给一穷二白家在农村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独一份。美女同行们不理解这个叫王子怡的丫头怀揣着什么样的情怀。但她们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黑丫头,王子怡,一个龙套演员,还真有挖掘潜力股的本事——婚后这些年,大学生小童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人称老童时,已经是话剧团女演员中老公官职最高的,据说还有更高的可能。老童步步高升,王子怡自己的演艺事业却一直一、二、一,原地踏步,从群众演员到群众演员,没能成为真正的大明星,甚至可以说连原地踏步都不算。她在的那个话剧团,已经转入演艺集团,还没退休的演员们都转成企业合同了,要靠自己在舞台上喊台词挣钱吃饭。幸好老童有远见,在她四十五岁那年,眼瞅着剧团要转制了,强烈建议她从话剧团调到图书馆。虽然图书馆员的称呼没有演员好听,却是公益单位,王子怡端上铁饭碗,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收入,比起她那些一把年纪仍旧要靠上台折腾才能拿工资的老同事,她是何其幸运呐。

幸运的王子怡,脾气不减当年。但当年的追求者小童已经历练为老童,王子怡的大脾气,注定了将要成为他们现实婚姻的暗礁。她发威让老刘删照片时,老童在人前给足她面子,一声没吭,不敢发火,俨然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妻管严,对老婆的发作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但事实上,可能吗?

回程的车上,男人老童坐在后排,一言不发,仿佛没听见她刚发的邪火。如果是考虑安全因素,怕跟她在车上吵架影响她开车不说话,她会感激。但他与她单独相处时的沉默,或者说一段时间以来在一个屋檐下的超级沉默,让她心冷、害怕、不安、绝望。男人跟你吵,有一种热闹的活着、日子在进行的感觉在。当他不跟你脸红、高嗓门了,你就猜吧,等着吧。女儿大学毕业留北京,出去自己过日子了。即将到来的年过五十的女人岁月,像一大片黑洞,不敢多想。老了真可怕。曾经美丽过的、在舞台上听过掌声的女人老了,什么才能让她心里安宁下来呢?谁会真正替她着想?一段时间以来,她在家里、在外面,经常莫名其妙言行出位,敢说不是想激怒他,让他重新大声说话,甚至跟她吵架?

但人家童厅长就是有城府,不跟你吵,静静地看着你,甚至干脆假装看不见。拳头打在棉花垛,你有什么办法?

从果园回来的那天晚上,王子怡翻来覆去,多半宿没睡。身上莫名冒虚汗,睡不着。半夜起床,大动干戈。她忽然有了新的急切的事情要做。一张鱼尾纹暴露的摘苹果大妈照,让她开始寻找那些令她不满意的影像。

她要亲手毁了它们。那些有损美丽形象的皱纹、白发、走形的身材、不够优雅的造型,她自己都不忍心多看。消灭它们。一定要消灭。

多久没这样忙碌了?

一个图书馆员,做这样的工作,还是有经验、有条理的。当然要从最近的照片开始。电脑、手机里的相册,微信、QQ朋友圈的各种收藏。她不可能再像在农家乐那样,强迫朋友圈里的人删掉她的照片——除了单独的特写,朋友圈里的照片,更多是合影,而且是别人拍的。眼不见为净,她先删自己拍、自己晒的,只要形象欠佳,不美,一律“格杀勿论”,绝不手软。在电脑中删的照片,她甚至要再彻底删除一遍。斩草除根。不留一点念想。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删,删,删啊。删照片这件事情很奇怪,你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人老,不像样子了,不愿意多看,等你把它们都删掉了,你发现更以前照片里的那个女人也不对头,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笑容有点僵硬,身子摆得太正,头发被风刮得有点凌乱,衣服搭配得不够得体。那就也删。不去想当年为了拍这些照片,换衣服、摆姿势时用了多少工夫。当她把消磨在电视剧的大把时间改为坐到电脑跟前滑鼠标时,老童从房间门口经过,远远地看了她几眼,但没说什么。她眼睛花了,以前不怎么看手机,现在手机不离手,翻来翻去,也在删、删、删。等她把电脑、手机里的照片清理差不多时,她又开始去找那些洗出来的照片。相比之下,那些洗出来的、存在相册中的照片,历史更悠久,消灭起来更需要决心,也更消耗体力,不像摁一下鼠标那么轻而易举。要下决心,要动剪刀。当她把一大堆碎片放进垃圾袋里,准备扔到楼下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好像忽然轻快了许多。就像把家里多少年不穿的旧衣服归拢到一起送去扶贫,空出来的衣柜让她心里轻松一样。

删照片这事,还让她离开了家。离开时,她看了一眼卧室墙上镜框里的照片。他们的结婚照。那是她不想毁掉的一张照片。那个时候,他们真年轻。普通照相馆拍出来的双人合影结婚照,虽然形式俗套,姿势千篇一律,但年轻光洁、没有心机的脸庞,还是值得端详。年轻是最好的化妆品,免费的高级胶原蛋白。如果不是因为要离开,她已经习惯了长在墙上的照片,不会特意再多看一眼。租来的白婚纱,化纤灰西服,挡不住青春洋溢。眼睛明亮、有神。年轻真好。虽然穷。那时候他爱她,天天晚上一个被窝,搂着她睡。现在呢?还爱吗?说不好。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但不怎么说话。早不在一个卧室睡觉了。是她嫌他睡觉频繁翻身、说梦话。白天他在家里话越来越少。当然他白天很少在家,周末也经常出门。开会或者出差。他的话可能都在梦里说了。或者在单位开会时说完了。曾经,她以为他在外面有了什么情况,但其实只是猜疑、想象,并没发现蛛丝马迹。有情况,正常。好像在外面有情况也是成功男人的一种标配。真没有,也正常。毕竟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还可能更有身份。她在意他有没有情况吗?当然在意。不可能不在意。但在意到什么程度呢?她不愿意深想。有些事情,糊涂点也罢。有一个姓郑的古代老先生不说难得糊涂么。

她跟单位请了年假。跟他说的是,去北京,想女儿了,顺便看几出戏。自己不演了,看的习惯保留了。要看好演出,还得去北京。

其实,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去找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跟照片有关!

保留在自己手里的照片,那些她看上去不顺眼的,那些她认为自己不愿意男人老童看见,也不愿意女儿心洁看见的照片,都被她消灭了。也许有漏网之鱼,那不要紧,她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再找,再消灭。但她人生中的某些照片,某些她绝对不愿意让男人、让女儿看见的照片,不在她自己手里。

也许,应该,还在那个男人手里。

一个摄影师。

她得找到他。听说他还活着。听说他还在北京。很多年前,他在一个摄制组,跟着电影厂的一个副导演来选演员。她去剧组试过镜。演电影当然比演话剧更容易出名。话剧的舞台那么小,观众有限。导演来头很大,真能进剧组,哪怕演配角,也可能一剧成名。进他的戏,成为女一号的女演员,没有不红的。红、成名,是每一个年轻女演员的梦想。不想成名的演员不是好演员。那个剧组撒网找的是女主角,据说是在全国大面积撒网。希望不大。但当演员必须得有梦。你得做你梦中那个人。有梦才能实现,无梦一事无成。当演员、拿角色,除了有梦想,有演技,还得用心计,得争。她去争过。

摄影师单独给她打电话。他们约了地方。你是我见过的镜头感最强的女孩儿。你真是为电影生的,舞台会把你埋没的。她信他的话。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太美了。让我拍下来。现在,就我自己能看见。其实,你应该当我不存在。都脱掉,把你最好的样子、最真实的样子对着镜头。你面对的不是我,是镜头,是潜在的可能喜欢你的观众。对,就这样。手搭在胸前。你还可以动,但自然一点,动作别太大。你不是在舞台上,不需要让后排的观众看见。想要看你的眼睛,就在你对面。你长得真好。你的脸盘,适合屏幕,不适合舞台。你是小脸,在舞台上显不出来。你放心,这些照片我不会全给导演看的。我会挑一部分。其实我不光是给这个剧组选演员,还有好几个导演都委托过我。社会越来越开放,演员也要越来越开放。总有一天,我们会拍出让天下人都吃惊的大片。你要相信。

他带走胶片,给她留了电话。去北京观摩的时候,她给他打电话。他们又约。他继续给她拍片。在室内,也去外面。他们从北太平庄坐公交车到中关村,从北大南门进去,拍了很长时间的未名湖。他说你在校园里就是清纯的学生。出北大东门往北走,过了大马路,进了没有围墙的圆明园。他们看见有学生支了架子,在画残荷。天黑得很快。在大水法,他仍旧求她把衣服脱掉。月光就是你的衣裳。黑夜就是你的衣裳。你是这皇家园林里夜晚的仙女。在这里,在月光下,你就是清朝的女人。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皇帝的女人、清朝的妃子呢?摄影师就是古代的画师你知道吗?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古代,汉朝吧,一个美女叫王昭君,她清高,缺少心机,不买画师的账,结果被姓毛的画师画成了丑女,所以皇帝永远不知道他的后宫里还有一个叫王昭君的美女,便宜那个野蛮人匈奴单于了。现在的导演也是这样,民间的美女其实很多,导演不可能自己去一个一个发现,得靠我们摄影师,懂吗?你想演大角色,女一号,必须先让摄影师满意,懂吗?你再动一下,把你身上最本能的东西都用动作、表情传达出来,你的潜能、欲望。对,现在,没有台词,你只用动作。

闪光灯的亮,在碰巧到圆明园走路的夜行人看来,会不会以为是鬼火?

她跟他讨过照片。他只给过她几张在未名湖边的黑白全身照。我拍的照片,穿没穿衣服,都是艺术,可以挂摄影展的墙上,但不一定适合摆在家里。你集体宿舍里有地方摆放?

跟女儿说:你正常上班,不必管我。北京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我看戏,会朋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我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已经有些年没给摄影师打过电话了。既然梦已泯灭。

找到他的电话,其实也不难。电影厂虽然改制,变成公司了,但一个给大导演当过摄影师的人,总会有徒弟、有熟人的。大家其实都生活在圈子里。

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人。她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摄影师的名字。对方说,是的,是这个电话。他现在耳朵背,听手机不太清楚,需要别人转达。或者您也可以给他发短信,用短信交流,他视力还可以。

好吧。她给他发了短信。吕老师:你好,我是子怡,王子怡。很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吧?我到北京来看戏,想去看看你,不知道方便吗?

方便。你来吧。我的住址是……

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后,她才收到回复。她想了一下,短信当中写的地址,应该就是她以前去过的地方。这么说,他不但活着,而且,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变化?这好像不真实啊!

差不多一宿没睡。睡不着。睡眠越来越不好。认识三十来年了吧?那个人,摄影师,吕老师,他还活着。他们居然又一次约了。这一次,她想去索回照片。他一共给她拍了多少照片?他给别人看过她的身体吗?那些照片还在他手里吗?那些纪录了她青葱岁月的影像,她自己还敢看吗?如果他能够归还那些照片,她会保存它们,还是毁灭?

先拿到手,再说。她可是抱着毁灭目的来的。

按照约定时间,她去了北太平庄。这地方她不陌生。明星梦还没破灭的时候,到北京来,只要有时间,看戏之外,她经常到这一带走。跟个别进了剧组的同事混,努力往电影圈子里挤。到小西天看电影。外国的、没有公映的电影,很多片子是她这个外省话剧演员在当地没机会看到的。甚至,他们的某一次约会,就是从到小西天看法国电影周开始的。

摄影师的家,她以为自己要找一阵子。她一直是个路痴,经常走错路,南北不辨,东西不分。天生方向感极差。开车基本靠导航。没想到自己一点弯路没走,俨然轻车熟路。二单元。三楼。上楼梯右拐。现在的北京城里,居然还有这么旧的楼,这么旧的楼梯。真是可以拍老电影了,根本不用做旧,跟她刚刚穿过的川流不息的大马路就像两个世界。老式的铁皮门上还贴着过年的对子,倒贴的福字。像是还有人住的房子。她轻轻敲了一下门。万一,屋子里没有人呢?一个拍过好多部电影、曾经有些名气的摄影师,居然还会住在好几十年前单位的旧福利房里?不会吧?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站在她面前。听她的声音,应该就是接电话的那个人。她不识路,但对人的声音格外敏感,听过一遍就能记住。女人衣着朴素,表情淡然。是保姆吧?

她跟着她认为是保姆的女人往里走。熟悉的朝南的大房间里光线充足。阳台上有很多绿植。一个老男人,坐在轮椅上。他身后是蓬勃的绿。他居然那么老了。摄影师。虽然老了,还是能认出来。他有多老?那时候,他应该四十几岁吧?那么,现在,他也应该不超过七十岁?虽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但现在的人,七老八十到处走的,大有人在呀,他怎么就坐到轮椅上了呢?他的目光不再像当年那样,锥子一样能够穿透衣服扎到肌肤。在他面前,她为什么总会觉得自己没穿衣服?幸好他的目光不再锐利,有点空洞。他看了她一会儿,居然笑了,向她伸出手:你变化不大。

他拉着她的手握了一会儿:谢谢你来看我。很久没有人来看我了。

她想说自己现在不怎么来北京。但最后脱口而出的是:你怎么坐轮椅了?

摄影师笑了:拍外景的时候,摔到腰了。马上就要退休那年摔的。一晃儿,快十年了。

他们一起喝龙井。中间,那个女人推他去了一次厕所。趁他离开的那会儿,她环视房间的四周,试图找到他摄影生涯的蛛丝马迹。她记得当年自己来这个房间的时候,对着门的那面墙,有一排顶到天棚的金属柜。柜子里有很多盒子,上面写着时间、地点。那是他放照片或者底片的地方吧。当年,她那些穿着衣服或者没穿衣服的身体,在那里面吗?尽管他是一个摄影师,但他的家人会开放到允许他拍女人的裸体,然后公然把照片放在家里摆放吗?她不知道,没问过。而现在,那面墙已经没有柜子。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蓝色的天,透明的水,白色的云,远处有高山。一定是他自己拍的片子。她猜测那是西藏的一片湖水。她记得他去拍过西藏的纪录片,好像还得过什么奖。

大概坐了能有两个小时,她准备告辞。临走之前,她一定要把话说出来。有些话,说出来是要下决心的。她感觉自己说这话时,脸竟然有些发热:吕老师,当年你拍我的那些照片,都还在吧?如果方便,能不能找出来,让我带走呢?

那些照片,有穿衣服的,也有没穿的。她的意思,他应该能听懂。这么大年纪了,你还留着一个女人没穿衣服的照片干什么呢?人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有些影像,如果当事人不想留下,那就毁了吧。

摄影师看看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早年拍的照片,还有底片,毁掉了一些;没毁掉的,被我儿子搬到通州那边的家里了,那边房子大些。等哪天他有空接我过去,我找找看。或者,我把你电话告诉我儿子,你们直接联系,找到了,让他给你?

她在心里说:我不想让你儿子看见我没穿衣服的照片。但是她说不出口。对于自己这么大年纪偶尔还能有说不出口的话,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了谢谢,站起来准备告别。她把手伸给他,让他又握了一会儿。她相信,这是他们之间此生最后一次握手。她相信,他也知道。所以,虽然握着她的手竟然还有一些小动作,她也容忍了。因为,这次,是她送上门,主动约的他。

上午十点多,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是一个北京号码。她摁了接听键,里面一个字正腔圆的北京男人跟她讲:您好,是王子怡女士吗?我爸让我给您打电话,说您想找一些老照片是吗?

是的。您找到了吗?

是这样,当年我们搬家时,有些照片我爸说没用了,说我们可以随便处理了,我们真就处理了一批照片。您也知道,我爸年轻时交往的人多,工作性质的原因吧,接触的人也比较广泛,照片太多了,家里实在是装不下。您说的照片,是不是处理掉了,现在还不好说,我得回去找。而且说实话,我现在也非常忙,能不能找到还很难说。这样吧,您要是不急,就留个地址,万一找到了,我给您寄过去。

寄就不必了,我还是过去取吧。或者,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约个地方见面谈谈。

他们约了地方。是他点的,后海的一家酒吧。白天,酒吧人不多。进去的时候,她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男人早就认识她一样,站起来跟她招手。冷眼一看,吓她一跳。摄影师好像穿过时光隧道,重新回到几十年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身材、脸形、眉眼,都像。当然,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个跟摄影师像极了的人,应该是他的后代,他的儿子,如假包换。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不太像的是说话,眼前的男人是地道的北京口音,而摄影师的口音里隐约有着西北方言的痕迹。她记得他好像说过自己是山西人。

他的左耳,镶了一颗耳钉。钻石在透过窗户的秋阳下闪光,提醒她,虽然两个人都穿摄影马甲,但,这是另外一个人。耳钉告诉她,摄影师的后代也从事跟艺术贴边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是个小混混。

他要请她喝酒。她说自己不沾酒,要了瓶苏打水。

他们面对面坐着。我叫吕正。他说。咱们就言归正传,说说您要找的照片吧。是这样,我猜您要找的照片,是我爸头些年在外面拍的,您本人大概不太想让外人看见的那种照片,是吧?说实话,我们家这种照片很多,我妈老早就跟我爸离婚,跟我爸没完没了拍这种照片有很大关系。我小时候,一直跟着我妈过,我还有个姐姐,我估计大概年纪跟您差不多。我们全家人都恨我爸。我妈说他不好好过日子,到处疯跑,不是正经人。我妈不愿意我和我姐见他。我爸头些年也不太拿我们当回事,倒是给我们抚养费,就是不大管我们,自己扛着机器到处跑。但是自从他腰摔坏了,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经常给我和我姐打电话,也愿意见我们了。我姐在美国,我也很忙,没有多少时间见他,也没有精力照顾他。没办法,就帮他请了个保姆。我爸不会理财,不拿钱当回事,这么多年,他的钱都用在买胶片、买相机上了,手里一点余钱都没有,所以你看他现在,生活其实挺拮据的。看病、雇保姆,哪个不需要钱?所以谁想要过去的照片,拿点钱出来,就当是当年买胶卷了吧。您也知道,当年的胶卷还是挺贵的,我爸都不舍得给自己家里人拍照片。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这个摄影师的儿子,小时候留下的照片,不超过他随便给一个无名演员拍的……

她坐他对面,看着这个喝啤酒的跟摄影师像极了的扎耳钉的男人,听他说出一长串儿跟钱有关的话,心往下沉。摄影师也许不是个好人,以艺术的名义哄骗年轻女人拍各种照片甚至可能跟他上床,他不为她们的未来负责任,不给她们钱,但也应该没跟她们要过钱,至少她和他之间没谈过钱。是的,他们没谈过钱,只谈画面、光线、构图、黑白或者色彩,而现在,多年以后,他的儿子,跟他父亲拍过照片的女人谈钱,是摄影师自己的意思,还是他这个儿子擅作主张,打老爸的幌子?回想她给摄影师打电话联系,摄影师根本没接过她的电话,回复的短信,也隔了很长时间,而她和摄影师谈话的过程,她并没有发现他耳朵失聪。他是能够听见她说话的。分手时那种握手,证明了他心里对女人仍旧有想法。这样的男人,会拿照片跟女人换钱吗?

事已至此,如果她不给他钱,这个叫吕正的下一代,也许会把照片寄给老童,或者她的女儿。那样她就彻底毁了。她自认是好妻子、好母亲,她要寻找的照片,也许拿不上台面,但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摄影师和她自己知道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就相当于不存在。如果她不来找摄影师,也许那些照片就永远埋没,不会再有人寻找,吕正也不会想到要利用这些照片。所谓利用,只对在乎的人起作用。一个女人如果不在乎自己留下的曾经裸体的影像,别人就无法敲诈她。她这叫自投罗网啊。

沉默了一会儿,她听见自己开始说话,语速很慢,吐字清晰,像说台词:吕正,我当年想演电影,你爸爸为剧组选角色,我确实让他拍了不少照片。虽然我最后没演成任何角色,但我不曾后悔自己当年的追求。一个年轻人,想当明星,没什么错。现在,如果你说你爸爸生活遇上困难了,我可以为当年他拍了那些照片的胶卷买单,但仅此而已。超出这个范围,我也没有能力。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大明星,先生和孩子都是普通人,挣的也是工薪族的辛苦钱。

她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居然笑了:就是胶卷钱而已,我没有敲诈您的意思。这样,我找时间,先回去找照片。咱们互相加一下微信。如果找到了,我先发几张,您看看对不对,是不是您本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变化是很大的。

多余的话是没有意义的。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跟这个小混混。加了微信。分手时,他们居然握了手。吕正的手是软的,保养得太好了,不像摄影师的手那么粗糙、刚硬。

他给她发了一张黑白照片。年轻女人的背影,人实景虚,背景是圆明园大水法的残垣断壁。女人长发及腰,挡住了后背,年轻的肩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圆润。翘起的臀部居于整个构图的黄金位置,在黑发之下,光滑、明亮,男人也许忍不住想去抚摸一下,至少会用目光停留。她一个有了一把年纪的女人都想多看一眼。这样的画面,纯净,又可以说有点色情,根据观看者的心情而定吧。这样的身体,可以属于任何一个年轻的健康的女性,完全可以放到艺术摄影展上挂出来。她认为这是艺术品。因为没有正脸,观看者不会知道画面中的女人是谁。连她自己都是头一次看到自己的背影。那时候她只负责随意摆动身体,用摄影师的话说,放开你自己,在月光之下,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的时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动就怎么动。

她没想到他居然拍过自己的背影。

她回他:你怎么确定背影是我?

他先回她一个大笑脸,又留言:还有正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