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哲
相敬如宾是句好话,但原话叫作相敬如宾不相睹,还有个说法叫——相敬如宾,难偕白头之老。做夫妻,哪能如此?
与前女友涂筠发展了近两年,但最终还是没能走进婚姻。并非因为争执分歧,实际上,我俩之间的关系可用相敬如宾这个词来形容,几乎没有拌过嘴,哪怕在分手时,也都极有风度,和平结束。但恰恰是这种相敬如宾的关系,让我没有信心与她继续走下去。
涂筠的这种性格跟她的家教有关。她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当代文学教授。我第一次去涂筠家拜访时,煞费苦心准备了礼物。给她母亲的大衣是专门找一位“首益”过去的门面老师傅订做的,无论是材料还是手工都不是市售的服装能比拟。给她父亲的则是一罐雕花楠竹装的武夷黄金桂茶叶。
在她家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我有一半时间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杂志看报纸,另一半时间是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涂筠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她父亲则更加沉默,不时从镜片后盯我一眼。
从头到尾,二老都面带微笑,但那种笑容礼仪多于亲热。我带去的礼物没有起到什么联络感情的效果,她的母亲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穿上大衣试试看合不合身,她的父亲也没有就这罐黄金桂跟我聊聊与茶叶有关的话题。
涂筠全面遗传了家人那种为人处事的态度。不管跟我说什么内容,总是保持着不高不低的腔调,不疾不徐的语速,不悲不喜的神态。哪怕跟我谈论将来结婚生子的话题时,仅从表情上看去,一本正经地仿佛是在跟学生辅导统计学。
我试过制造惊喜。当我拿下一个科研课题发了一笔奖金后,我为她买了一枚蓝宝石挂坠,我带她去DQ吃冰激凌,偷偷将那枚挂坠埋进了她的那份冰激凌里,希望能看到她吃出挂坠时的惊喜表情。
她如我所愿地用勺子舀出了那枚蓝宝石挂坠,但是,她只抬头看我一眼,很礼貌地说了两个字——谢谢。这让我有一种一拳头砸到棉花包上的无力和泄气感。
我们是恋人,但我跟她在一起时几乎找不到为人男友的感觉。涂筠一点儿也不让人劳神,她非常自立,能不麻烦我的时候绝不麻烦我,从未在变天下雨时打电话要我送衣服送伞,偶尔去别的高校交流讲学也不需要我去机场接送。她总说各有各的事情需要忙,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给别人添乱了。可是,我觉得我不是别人,实际上,我很希望她能多麻烦麻烦我,这样才能让我找准定位并互相培养感情。
在旁人看来,涂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她修养好,无论言谈举止还是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总是面带礼貌的微笑。但我接受不了的是,她将这种风度从外边带到了家里,从客厅延续到了卧室。有时我给她倒杯水,她会习惯性地跟我说谢谢,这让我有一种她不是我女朋友,更像是女同事的错觉。
我最终决定结束,一想到我们会像这样保持距离地过一辈子,我心里就发憷。
分手之后,我在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上认识了沈熙,她在一家私企做HR。朋友们起哄说我俩男未婚女未嫁,生拉硬扯要我们发展一下。我瞧她还算顺眼,她似乎对我也不反感,于是我们顺势而为,开始接触。
一次约她出来逛街,她一副特别开心的模样,我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说:家里买了新车,很兴奋地与老公出门兜风。看着温柔体贴的老公,新车新房,觉得很幸福,不禁感慨,幸福得像做梦一样。结果眼睛一睁,果然是梦,无房无车无男人。
这种跌份儿的自嘲,涂筠是绝不会说出口的,她太理智,理智到连做梦都很冷静。记得当初我做春梦梦见她,醒来后很兴奋地打电话跟她说这个事儿,问她有没有做同样的梦梦见我。她回答:我哪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迎头一瓢冰水。
沈熙跟涂筠是两类人,她没有涂筠那么高的学历,也没有涂筠那么多的修养和礼仪。可跟她在一起,我很开心……
以前与涂筠逛街,就像在大学上课,平平淡淡正正经经,我们像巡逻似的在街上逛,偶尔看中了什么东西,征求她的意见时总是如出一辙的——还行、可以、不错……
可跟沈熙逛街,就要多个心眼了。一次她挑了两条内裤,粉红色、蕾丝边,特诱惑的那种。到收银台准备付账的时候,她把商品递给我说让我帮着拿一下。然后,她跑开了,隔着我5米远冲我做了个鬼脸就装做不认识我了。我拿着她选中的商品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硬着头皮在众人和收银员复杂的目光下去结账。很尴尬,但的确有点意趣横生的味道。
涂筠逛街时很注意形象,昂首挺胸收腹,走得像个仪仗队。但沈熙就特别没有淑女范儿。跟她上街时,我需要从事的业务很多。左手捧着糖炒栗子,右手拎着爆米花,腋下夹着她的营养快线,胳膊肘上还得挽着她的小包包。她哼着歌儿甩着手走在我边上,时不时伸手过来抓几枚糖炒栗子、捏几颗爆米花,吃着喝着,仿佛在郊游。
以前涂筠来找我时,会很有风度地先打电话预约,定好时间后掐着点光临。但沈熙就爱玩突然袭击。认识她那年我生日时,刚过零点,突然有人敲门,我才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鲜奶蛋糕就砸了过来,弄得我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奶油,门外是笑得直不起腰的沈熙。她说身上粘的奶油越多,我来年就越有福气。
我一时兴起,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身上使劲儿蹭,把奶油成功地也抹了她一身。后果是疯完后我俩拿着抹布拖把满屋子打扫沾染得到处都是的奶油和蛋糕。
特殊的日子如此,平常的日子也不例外。有时我下班回到家,会发现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她正系着围裙冲我乐。虽然是来服务的,但她还嘴硬,说是来突然袭击查岗的,因为没有查到什么意外状况,所以才做顿饭表彰一下我。
涂筠当初跟我的电话联系非常固定,到了晚间新闻开始的时候,电话也就来了,淡散地互相问候几句,通话时间不超过两分钟。但沈熙的电话就来得比较防不胜防,有夭晚上半夜两点多我的手机响了,她说外边打雷闪电睡不着觉所以打给我聊天打发时间。结果是,我大半夜开车去她家把她接了过来。
当我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的时候,我们领了证,成了一家人。婚礼上我们没穿繁琐的礼服,她在流行前线淘来两件T恤当作我俩敬酒的喜服。我的那件胸前是中国的版图,她那件是台湾省的版图,上面印着一句话——我只属于你。这两件T恤,索价不到100块,但来宾们都赞不绝口。
在婚后,我跟沈熙从未有过相敬如宾的感受。有时看电视她口渴了,会用脚踢踢我的屁股:渴了,快去给我倒杯水。我看球赛看得入迷时,也会用大嗓门叫她:把啤酒和烤鱿鱼给我端过来。互相吩咐,互不客套。
有时在外边有应酬,沈熙会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我跟哪些人在一起,在干什么,啥时候回家。有时我会一五一十汇报,有时觉得烦了会敷衍她两句后挂断。但她从不放弃,有了这样的机会,依然照打不误。我想,她是在表示她牵挂我惦记我,这比起涂筠那种最多发个短信提醒我早点回家注意安全来心里要温暖得多。
跟我关系好的朋友有时会说搞不懂我,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相貌职业收入还是修养,沈熙都不及涂筠,他们说涂筠就像后宫大戏里的皇后,有一种母仪天下的高贵与气场。而沈熙,最多就是个小答应。可是,跟涂筠在一起,礼仪多过亲密,像客人多过像爱人,无论发展到哪一步,我总觉得我跟她之间始终隔着点什么。但跟沈熙在一起,我们没有客套,也不讲客气,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一切随性,真实而直接。
记得婚礼上有个朋友祝我们俩相敬如宾,沈熙说才不要那样,宾,就是客人。夫妻俩怎么能像客人那样相处呢?相敬如宾是句好话,但原话叫作相敬如宾不相睹,还有个说法叫——相敬如宾,难偕白头之老。做夫妻,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