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 , 北京 100872)
秦始皇海上“射杀巨鱼”的故事中有使用“连弩”的情节。秦军重视“弩”,号称“强弩在前”,所谓“连弩”,很可能已用于兼并战争的进攻实践。对“连弩”形制性能与使用方式的理解,有“连射”和“并射”之不同。汉代军事史记录中可以看到使用“连弩”的明确信息。《汉书》卷30《艺文志》著录“《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可以理解为有关“连弩射法”的军事教程或训练条令。诸葛亮曾经对“连弩”有所改进。作为显著提升远距离杀伤力的先进兵器,“连弩”在后世战争实践中长期得到使用。考察秦汉“连弩”,有助于深化对兵器史、机械史和战术史的理解。
秦兵器有“连弩”。秦始皇本人有亲自使用“连弩”“射杀”海中“巨鱼”的经历。
《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始皇帝最后一次出巡,再次来到海上,“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徐巿对秦始皇说,为去除阻碍“求神药”的“大鲛鱼”,请求“入海”时“善射”随行,见到“大鲛鱼”“则以连弩射之”。可知“善射”者使用的兵器是“连弩”。这种先进兵器的威力,在当时社会已经为许多人所知晓。
司马迁随后记述:“始皇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自琅邪北至荣成山,弗见。至之罘,见巨鱼,射杀一鱼。”*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1页。在秦始皇力除海上“恶神”的英雄主义表演中,“连弩”成为重要的道具。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三评说秦始皇事迹:“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邪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鬛蔽青天,何由覩蓬莱。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李太白集》卷1,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92页。诗人颂扬秦始皇实现统一的成功,也以“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嘲讽了他轻信方士、追求长生的迷妄。其中“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诗句,说秦始皇以“连弩”“射杀”“巨鱼”的故事,这应当是客观的记述,并没有批评意味。不过,从“长鲸正崔嵬”及“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鬛蔽青天,何由覩蓬莱”文句看,《史记》中“射杀”的记录,似并未有所表现。
秦始皇陵兵马俑坑多出弩机。发掘者和研究者指出,弩是储蓄弹力、伺机发矢的远射程复合武器,其实物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一号坑出土158件。*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始皇陵秦俑坑考古发掘队:《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一号坑发掘报告(1974—1984)》上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275—296页。据有的学者推算,这种“强弓劲弩”的张力达到738斤,射程在831.6米以上。*王学理:《秦兵与秦卒——由秦俑谈起》,《西北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这一数据是否可靠,还可以讨论,而秦弩有较强的张力和较远的射程,应当是没有疑问的。
《急就章》卷3载:“弓弩箭矢铠兜鉾。”颜师古注:“弓之施臂而机发者曰弩。”*管振邦:《颜注急就篇译释》,宙浩审校,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1页。可知“弩”之先进性主要体现于“机发”。《淮南子·原道》载:“其用之也若发机。”高诱注:“机,弩机关。言其疾也。”*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冯逸、乔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2页。《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所谓“机弩矢”*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333页。和《水经注·渭水下》所谓“机弩”*郦道元:《水经注校证》,陈桥驿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61页。作为用于陵墓防盗的自动触发的弩机,是意义重大的发明。而实际上对弩机在一般军事实践的运用,秦军早已有丰富经验。以《战国策》为例,其中10处说到“弩”,特别是对于韩人制作和使用“弩”有甚高评价,如《韩策一·苏秦为楚合从说韩王》载:“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刘向:《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30页。然而涉及秦军用“弩”的文字密度最大。如《秦策二·径山之事》说苏代为齐献书穰侯曰:“臣闻往来之者言曰:‘秦且益赵甲四万人以伐齐。’……夫齐,罢国也,以天下击之,譬犹以千钧之弩溃痈也。”*刘向:《战国策》,第164—165页。以“千钧之弩”比喻秦及其同盟军的攻击力。又《赵策一·赵收天下且以伐齐》载苏秦为齐上书说赵王曰:“秦尽韩、魏之上党,则地与国都邦属而壤挈者七百里。秦以三军强弩坐羊唐之上,即地去邯郸二十里。且秦以三军攻王之上党而危其北,则句注之西,非王之有也。”*刘向:《战国策》,第608页。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今燕尽齐之河南,距莎(沙)丘、巨鹿之囿三百里,距麋关,北至于【榆中】者千五百里。秦尽韩、魏之上党,则地与王布属壤芥者七百里。秦以强弩坐羊肠之道,则地去邯郸百廿里。秦以三军功(攻)王之上常(党)而包其北,则注之西,非王之有也。” 见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汉墓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91—92页。其中说到的秦国“三军强弩”,可理解为秦人制作的“强弩”作为基本装备武装全军。又《燕策二·秦召燕王》写道:“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枳,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铦戈在后,决荣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刘向:《战国策》,第1079页。司马迁《史记》卷69《苏秦列传》:“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锬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745页)秦对于魏的战争恫吓成功奏效,所谓“强弩在前,铦戈在后”,可知使用“强弩”的士兵组成了秦野战军的先头部队。
从秦军对“弩”的重视看,“连弩”很可能已经应用于实战。如果推测秦始皇亲自使用的“连弩”曾经应用于秦统一战争中“强弩在前”的军事实践,应当说是有一定根据的。
何等形制的“弩”可以被称作“强弩”?《资治通鉴》卷6“秦昭襄王五十二年”载孝成王、临武君语,说到“魏氏之武卒”“操十二石之弩”。胡三省注:“沈括曰:‘钧石之石,五权之名,石重百二十斤。后人以一斛为一石,自汉时已如此,于定国饮酒一石不乱是也。挽强弓弩,古人以钧石率之。今人乃以秔米一斛之重为一石,凡石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今之武卒蹶弩有及九石者,计其力乃古二十五石,比魏之武卒,当二人有余。弓有挽三石者,乃古之二十四钧,比颜高之弓当五人有余。此皆近世教习所致。武备之盛,前古未有其比。’”*胡三省又说:“案括之论详矣;然用之则误国丧师,不知合变,是赵括之谈兵也。”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6,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90—191页。《七国考》卷11《魏兵制》引用了沈括说。接着又写道:“又《淮南子》曰:‘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柔无击,修戟无刺。晩世之兵,隆冲以攻,渠幨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许慎注:‘连车弩通一弦,以牛挽之,以刃著左右,为机关发之,曰销车。’”缪文远订补:“据陶方琦考订,《淮南·氾论篇》为高诱注,董氏谓许慎注,误。”*董说原:《七国考订补》,缪文远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39—640页。魏国“武卒”使用“强弩”的情形,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歼灭魏军的秦军在东进并终于实现统一的战争中“强弩在前”的更强有力的威势。贾谊《过秦论》写道:“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可知秦统一战争中秦军“强弩”的作用。关于秦末民众暴动形势,《过秦论》又有秦人“长戟不刺,强弩不射”语,*司马迁:《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348、345页。似可理解为对秦军“强弩”之杀伤力的深刻的历史记忆。《淮南子·氾论》所谓“晚世之兵”“连弩以射”与“古之兵”的对比,*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冯逸、乔华点校,第430—431页。可以理解为战国时期“连弩”或许已被使用。《太平御览》卷271引《淮南子》曰“晚世之兵”“连弩以射”,原注解释“连弩”形制:“连弓弩通一弦,以手挽之,以刃着左右,为机开发。”*《四部丛刊》三编景宋本。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1960年2月复制重印版“连弓弩”作“车弓弩”,第1268页。
1986年,江陵秦家嘴墓地47号楚墓出土一件被研究者称作“双矢并射连发弩”的兵器,或以为“为我国古代远射武器的研究提供了新资料”。弩与短木弓、短矢置于放在头箱的一件竹笥中,应是“配套使用”的。弩通长27.8厘米、通高17.2厘米、宽5.4厘米,髹黑漆,分矢匣、机体两部分。机体又包括木臂、活动木臂、铜机件。出土时矢匣内有矢18支。经复制试验,“用复原的并射连发弩发射,一次可射出矢2支,射程一般可达20~25米。20支矢装满矢匣,可以连续发射10次。”*陈跃钧:《江陵楚墓出土的双矢并射连发弩研究》,《文物》1990年第5期。
《吴越春秋》卷9《勾践阴谋外传》记述勾践向“善射者陈音”请教“善射之道何所生”,“孝子弹者奈何”,“弩之状何法焉”以及“正射之道”等。勾践又说:“愿闻望敌仪表,投分飞矢之道。”陈音回答:“夫射之道,从分望敌,合以参连。弩有斗石,矢有轻重。石取一两,其数乃平。远近髙下,求之铢分。道兮在斯,无有遗言。”所谓“合以参连”,徐天祜注:《周礼》:“五射,二曰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据《吴越春秋辑校汇考》“凡例”,“徐天祜注所引文字凡经查对,与原著或转引之书所载一致者,均在引文首尾加引号以示区别。凡引文与原著或转引之书所载有出入,或原著和转引之书已佚,及无从查对者,则不加引号。” 见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页。
后来陈音成为越军的弩射总教官。*《吴越春秋》卷9《勾践阴谋外传》:“越王曰:‘善。尽子之道。愿子悉以教吾国人。’音曰:‘道出于天,事在于人。人之所习,无有不神。’于是乃使陈音教之习射于北郊之外。三月,军士皆能用弓弩之巧。”见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第154页。“音,楚人也。”*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第152页。他教习的射法中“参连”之术,是否与“江陵楚墓出土的双矢并射连发弩”这种军械有某种关联呢?
江陵出土楚弩,研究者称“并射连发弩”。其实,能同时实现“并射”和“连发”之弩,较一般“连弩”,其功能更为先进。而陈音“参连”射术,徐天祜注引《周礼》所谓“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则“前放一矢”与“连续而去”的“后三矢”或许可以称作“连发”,而“后三矢”则可能即同时射出,即所谓“并射”。
山东沂南汉墓出土的画像石可见“神话人物、奇禽异兽”画面。《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中“关于神话人物奇禽异兽的考证”一节,其中写道:“第14幅有一神怪,头上顶着弩弓和箭,四肢均持兵器,和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所见我们前认为是装豹戏的很相似。”据“拓片第14幅”文字说明,这幅画面位置,在“前室北壁正中的一段”,“即通中室门的当中支柱”。从画面看,“神怪”正面直立,身似被甲,前臂后有羽。头顶张弩,三矢共一弦,中央一枚最为长厉。或许即象征古兵器“三连弩”。左手挥戟,右手舞铍,两足各持刀剑,身下又有盾护卫。《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对此具体描述如下:“朱雀之下为一神怪,虎首,头上顶着插三支箭的弩弓,张口露齿,胸垂两乳,四肢长着长毛,左手持着短戟,右手举着带缨的短刀,右足握一短剑,左足握一刀,胯下还立着一个盾牌。”*曾昭燏、蒋宝庚、黎忠义:《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北京:文化部文物管理局,1956年,第43—44、15页。收入《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的这幅图,题“沂南汉墓前室北壁中柱画像”。《图版说明》这样写道:“画面上边饰锯齿纹、垂幛纹和卷云纹,左右边饰锯齿纹、卷云纹。画像上刻一朱雀展翅站立,头上三长羽,尾披地而分左右上翘。中刻一虎首神怪,头上顶着插三箭的弩弓,手执短矛、短戟,足趾挟刀、剑,胯下立置一盾。下刻龟蛇相交缠的玄武。”*蒋英炬:《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43、63页。
这一“神怪”形象的原型,应是传说时代的战神蚩尤。*王子今:《汉代“蚩尤”崇拜》,《南都学坛》2006年第4期;《沂南汉画像石“蚩尤五兵”图》,《艺术考古》,北京:群言出版社,2006年。所谓“头顶张弩,三矢共一弦,中央一枚最为长厉。或许即象征古兵器‘三连弩’”,这种所谓“三连弩”者,其实只是“并射弩”。
另一体现大致类同形制之弩的汉代画像资料,即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条下所说:“叶德辉曰:‘《汉郭氏孝堂山画像》,猎者以弓仰地,一弓三矢,以足踏之,盖古连弩射法之遗。’”*班固:《汉书艺文志讲疏》,顾实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04页。孝堂山汉画像石这种“一弓三矢”的形式,应当也是“并射弩”。察看图版,孝堂山石祠东壁画像可见两人足踏蹶张,持弩人位置在下者弦上有三道直线朝向发射方向,可能表现“三矢”,位置在下者就现有拓片只能看到两道直线。*蒋英炬:《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第22页。这两道直线或许表现已经上弦的“矢”,也不能排除表现弩臂的可能。如果确是“一弓三矢”,其发射方向与沂南汉画像石蚩尤头顶弩“三矢”朝向不同。
《史记》卷109《李将军列传》载:“广为圜陈外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关于所谓“大黄”,裴骃《集解》引孟康曰:“太公《六韬》曰‘陷坚败强敌,用大黄连弩’。”*司马迁:《史记》卷109《李将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453页。《汉书》卷54《李陵传》有同样的记载,颜师古注:“服虔曰:‘黄肩弩也。’孟康曰:‘太公陷坚却敌,以大黄参连弩也。’晋灼曰:‘黄肩即黄间也,大黄其大者也。’师古曰:‘服、晋二说是也。’”*班固:《汉书》卷54《李陵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445页。孟康的解释明确说到“连弩”,值得我们注意。
《汉书》卷54《李陵传》记载李陵率领步卒五千人至浚稽山苦战匈奴主力的故事,明确说到“连弩”在实战中的应用:
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
对于“发连弩射单于”,颜师古注:“服虔曰:‘三十弩共一弦也。’张晏曰:‘三十絭共一臂也。’”颜师古认为“张说是也”。《李陵传》记载:“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所谓“射矢且尽”是真实情形。“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面临绝境时,“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班固:《汉书》卷54《李陵传》,第2453—2455页。
李陵败降的原因之一是“射矢”“尽”。所谓“一日五十万矢皆尽”,《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有同一记载,胡三省注:“《汉书》作‘百五十万矢皆尽’。”“百”可能为“一日”之误。宋本作“一日五十万矢”,殿本作“百五十万矢”。*张元济:《百衲本二十四史校勘记·汉书校勘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43页。同页“备注”写道:“与宋云越本合○见考证,《资治通鉴》同。”“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已经是惊人的用矢记录。或许因“连弩”的使用,发射速度过快,使得“射矢”消耗过多,以致李陵深切感叹“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司马迁为李陵辩解时也说到这一情形:“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所谓“士张空拳”,颜师古注:“文颖曰:‘拳,弓弩拳也。’师古曰:‘拳字与絭同。’”*班固:《汉书》卷54《李陵传》,第2456页。《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写作“士张空弮”。胡三省注引文颖曰:“弮,弓弩弮也。”*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16页。宋人程大昌《演繁露》卷2“弮”条写道:“司马迁言李陵‘矢尽道穷,士张空拳’。文颖曰:‘拳,弓弩拳也。’师古曰:‘拳音弮,与絭同。弮絭音皆去权反。’又《陵传》:‘陵连发弩射单于。’张晏曰:‘三十絭共一臂。’案:絭是弩弦,张之则满,臂即弩桩也。空弮言上弦使满,而无矢可射。承上‘矢尽’为文也。”*清《学津讨原》本。
导致李陵之败的“矢尽”,推想或许与“连弩”的使用有关。但是李陵起初是谨慎使用“弓弩”的,所谓“陵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命令“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班固:《汉书》卷54《李陵传》,第2452—2453页。应高度追求命中率,体现出远征匈奴,“深蹂戎马之地”*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第716页。情形下对箭矢的珍惜。但是面对匈奴“四面射,矢如雨下”的围攻,李陵部众“发连弩射”,也是必然的、合理的反应。
《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记载同一战事“因发连弩射单于”句下,胡三省注:“服虔曰:‘三十弩共一弦也。’张晏曰:‘三十絭共一臂也。’贡父曰:‘皆无此理。盖如今之合蝉,或并两弩共一弦之类。’余据《魏氏春秋》,诸葛亮损益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今之划车弩、梯弩盖亦损益连弩而为之,虽不能三十臂共一弦,亦十数臂共一弦。”*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天汉二年,第714—715页。对于李陵部队与匈奴作战中实际使用的“连弩”的形制,学界认识并不一致。但“连弩”名号的使用,是共同的。至于胡三省所谓“划车弩、梯弩”的形制,我们也并不清楚,但是所谓“损益连弩而为之”的意见,应当是能够成立的。
《三国志》卷8《魏书·公孙渊传》说到攻城时使用的“连弩”:“起土山﹑修橹,为发石连弩射城中。”*陈寿:《三国志》卷8《魏书·公孙渊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54页。这种“连弩”可能与李陵故事中“步卒”们手持的“连弩”不同,应当是“亦损益连弩而为之”,成为大型“发石”军械。
对于农人出身的士兵来说,弓弩的使用,是必须经过军事训练方可掌握的技能。《汉书》卷30《艺文志》“兵技巧”中,有关于“射法”的论著多种。如:《逢门射法》2篇*逢门,颜师古注:“即逢蒙。”;《阴通成射法》11篇;《李将军射法》3篇*李将军,颜师古注:“李广。”;《魏氏射法》6篇;《强弩将军王围射法》5篇*王围,颜师古注:“围,郁郅人也,见《赵充国传》。”;《护军射师王贺射法书》5篇;《蒲苴子弋法》4篇,等等。其中有题名出现“连弩”字样者:“《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61—1762页。可知当时有关于“连弩射法”的军事训练学专著流传于世。
宋人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8在“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条下,有一段话说到“弩”与“连弩”临敌应战的情形:“‘李广以大黄射其禆将’注:孟康曰:‘太公陷坚却敌,以大黄参连弩。’愚按:《周官》五射,参连其一也。‘李陵发连弩射单于’注:服虔曰:‘三十弩共一弦。’张晏曰:‘三十絭共一臂。’刘氏谓如今合蝉或并两弩共一弦之类。秦始皇自以连弩候射大鱼。《地理志》:南郡有发弩官。《武经总要》曰:‘弩者,中国之劲兵,四夷所畏服也。古者有黄连百竹、八檐、双弓之号,绞车、擘张、马弩之差。今有参弓、合蝉、手射、小黄,皆其遗法。若乃射坚及远,争险守隘,怒声劲势,遏冲制突者,非弩不克。然张迟难以应卒,临敌不过三发四发,而短兵已接。故或者以为战不便于弩,然则非弩不便于战,为将者不善于用弩也。”*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卷8“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条,张三夕、杨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6—267页。王应麟认为,“善于用弩”是军事长官应有的才质。“善于用弩”的“为将者”方能克敌制胜。在讨论“《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时,王应麟说到秦始皇故事和李广故事,所谓“古者有黄连百竹……”,这值得我们注意。“黄连百竹”或许与李广使用的“大黄”、孟康说到的“太公……以大黄参连弩”有关。而“双弓”“参弓”,也使人联想到“并两弩共一弦”的说法。
汉代文献“《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见于《汉书》著录,说明“连弩”很可能是当时部队列入日常训练计划的军械。
《宋书》卷86《殷孝祖传》写道,当“朝野危极”“兵难互起”“普天同逆”之时,殷孝祖受命“匡主静乱”,“人情于是大安”。据记载,“御仗先有诸葛亮筩袖铠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上悉以赐孝祖。”*沈约:《宋书》卷86《殷孝祖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90页。可知诸葛亮除战略谋划之外,在军械装备设计制作方面亦享有盛名。*沈约《宋书》卷86《殷孝祖传》:“泰始二年三月三日,与贼合战,常以鼓盖自随,军中人相谓曰:‘殷统军可谓死将矣。今与贼交锋,而以羽仪自标显,若善射者十手攒射,欲不毙,得乎?’是日,于阵为矢所中死。”(第2190—2191页)殷孝祖为了鼓励军卒,振奋士气,不惜冒险“以羽仪自标显”,然而终于“于阵为矢所中死”。可知,据说“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的“诸葛亮筩袖铠帽”,临战实际防护能力可能也是有限的。
据说诸葛亮对“连弩”有所改良。前引《资治通鉴》胡注:“余据《魏氏春秋》,诸葛亮损益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是这样记录的:
……又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陈寿:《三国志》卷35《蜀书·诸葛亮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28页。
“连弩”改良似乎得到其他方技之士的关心。《三国志》卷29《魏书·方技传·杜蘷》裴松之注引傅玄《序》写道:
先生见诸葛亮连弩,曰:“巧则巧矣,未尽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陈寿:《三国志》卷29《魏书·方技传·杜蘷》,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07页。
所谓“可令加五倍”,大概是说可以再作改善,进一步提高射击速度。
关于诸葛亮军使用“连弩”的史例,见于《华阳国志》卷1《巴志》“涪陵郡”条:“人多戆勇,多獽蜑之民。县邑阿党,斗讼必死。……汉时赤甲军常取其民。蜀丞相亮亦发其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遂移家汉中。”任乃强解释说:“‘赤甲军’,谓戍守赤甲(胛)城之民兵。郡未分时,多取自涪陵。郡分后,涪陵去巴东远,又不相属,仍旧征其民兵戍之。谢本求分郡。刘璋以为属国都尉,仍征其民兵戍于江关,利其戆勇也。涪陵民戍赤胛,可迳由羊渠出故陵,不绕由枳。七八日至,番代不难。诸葛亮北伐驻汉中,亦征用此郡兵,则不番代,而举家徙焉。”*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2页。诸葛亮“发其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可知“连弩士”是诸葛亮北伐军主力。明人曹学佺《蜀中广记》卷57《风俗记三·上下川东道属》引《华阳国志》“蜀丞相亮亦发其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句后又言:“其性质直,虽徙他所,风俗不变。”*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蜀军中“其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可能当时确实形成了装备先进兵器“连弩”的兵种——“连弩士”。
秦汉以后“连弩”的使用仍屡见于史籍。如《晋书》卷60《皇甫重传》载:“四郡兵筑土山攻城,重辄以连弩射之。”*房玄龄等:《晋书》卷60《皇甫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638页。《太平御览》卷349引《宋书》:“《朱修之传》曰:鲁秀击襄阳,修之发连弩射秀,秀亦发连弩应之。修之使军人缘水拾箭。”*李昉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1960年2月复制重印版,第1608页。作战双方都使用了“连弩”。“连弩”耗用箭矢数量多,朱修之于是令属下军人“缘水拾箭”。
又如《新唐书》卷156《李元谅传》载:“筑连弩台,远烽侦,为守备。”*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56《李元谅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900页。《新唐书》卷180《李德裕传》载:“其精兵曰南燕保义、保惠、两河慕义、左右连弩。”*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80《李德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32页。《新唐书》卷222《南蛮列传中·南诏下》载:“……又为大旝连弩,自是南诏惮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2中《南蛮列传中·南诏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288页。《宋史》卷4《太宗纪一》载:“(太平兴国三年)十二月乙丑,幸讲武台观机石连弩。”*脱脱等:《宋史》卷4《太宗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0页。《宋史》卷6《真宗纪一》载:“(咸平)六年春二月戊寅,幸飞山雄武营,观发机石连弩。”*脱脱等:《宋史》卷6《真宗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1页。中华书局标点本作“观发机石、连弩”。今按:“机石连弩”可能就是“发机石连弩”。《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军礼》“阅武”条:“其按阅炮场连弩及便坐日阅召募新军时,令习战如故事。”*脱脱等:《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军礼》,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831页。《宋史》卷308《卢斌传》载:“……贼稍却,俄复大设机石、连弩、冲车、云梯,四面鼓噪乘城,矢石乱下。”*脱脱等:《宋史》卷308《卢斌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0140页。曾巩:《隆平集》卷17《武臣·卢斌》载:“贼稍却,复集机石连弩、冲车、云梯环城,矢石如雨。”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看来,宋代“连弩”有形制规格惊人者。这些被称作“机石连弩”“发机石连弩”“炮场连弩”者,很可能与《三国志》卷8《魏书·公孙渊传》所谓攻城用“发石连弩”有关。《宋史》卷308《卢斌传》称“机石、连弩”,“机石”与“连弩”分断,同一版本的《宋史》卷4《太宗纪一》、卷6《真宗纪一》则言“机石连弩”,“发机石连弩”,“机石”与“连弩”联称。“机石连弩”的真实名义,值得我们思考。
明人张萱《疑曜》卷7“皮船椽矢”条说宋太祖时事:“寿春城上发连弩射之,矢大如椽。不知其弩之大亦何似。”*明万历三十六年刻本。此处提到的可以发射形制超大的“矢”的射击武器,应当是由秦汉“连弩”发展而来的大型军械。
自诸葛亮改良“连弩”之后,后世亦称这种连发弩为“诸葛弩”。据说“诸葛弩”到明代依然被用于实战。明茅元仪《武备志》卷103《军资乘·器械二》有著录。*明天启刻本。有学者指出:“在清代,连发弩不见于《大清会典》,在WEAPONS一书中说,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中国士兵使用此弩,架于墙上,用来防御。根据该书中提供的图文资料,此弩形制与诸葛弩完全一致。清代连发弩,弩臂上装有一木盒,木盒可盛10支箭,箭均无羽毛。发射程序为:1.向前推动手柄,弓弦被挂在槽口上,2.拉回手柄,使弓弯曲,3.向前推手柄,弦脱离槽口,最下面的箭就被发射出去。如此重复,发射完10支箭。”*王子林:《清代弩略论》,《文物》1995年第3期。另参见[英]The Diagram Group:《世界武器图典(公元前5000年—公元21世纪)》,刘军、董强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5页。清代虽然已经进入大量制作和使用火器的时代,但是特殊条件下弩的优势依然显现。乾隆五年(1740年)朝廷曾议准,“弩弓以木为质,其力最劲”,适用于“潮湿之时,险仄之地”,“令弓箭手各兼习弩弓,以资利用”。*《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兵部》卷712,转引自王子林:《清代弩略论》,《文物》1995年第3期。可知此时弩仍是装备部队的基本军械。当时弩的制作技术自然更为精纯,甚至“某些火器制作技术也被应用于弩机的制作”,*王子林:《清代弩略论》,《文物》1995年第3期。研究其结构特征,对于认识“弩”与“连弩”在军械史中的地位有重要意义。考察“清代连发弩”的特点,或许也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秦汉时期“连弩”的形制。
秦汉“连弩”是军械制造技术的重要发明。研究秦汉“连弩”的设计、制作与应用,有助于增进对兵器史、机械史和战术史的理解,对于军事史的总体认识,也可以因此有所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