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读……

陈尚君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掌故（第一辑）》，徐俊主编，严晓星执行主编，中华书局，2016年6月

中秋夜，南通大雨，忽有严晓星欲加我微信，举二友名知我在南通。其名似听过，立即允许。询住何处，知不远，即约见面，大雨中到更俗剧院茶室坐定，方知他就是今年上海书展大卖的《掌故》一书的编者，今年４１岁，恰比我小二纪。问经历，则因迷恋读书而耽搁高考，后混一电大文凭，做了几年公务员，不喜，弃而入报社。虽已出七种书，无益晋职衔，兴趣全在古琴史与文史掌故之学。试就我久存疑者若《永乐琴书集成》价值如何，唐末琴家陈拙是否即陈用拙，问之，有扣斯应，滔滔不绝，信为饱学者。我即告以书展间已得《掌故》一书，喜其品味隽永，作者得人，大半已读，喜欢非常。若严锋述其大父严春阳逸事，朱铭叙五十多年前高二适与《兰亭》论辩，胡文辉记梁鸿志题《妙高台》讥蒋及相关作品，何家干叙翁一鹤寓港后之几种纪事诗，陈徒手述“文革”间北京考教授之众生相，柳向春谈木犀轩两词售书之夭折，多前所未闻者，不仅得第一手文献追溯往事，且能即小见大，说尽世相人情，诚不可多得之佳构，亦见编者眼光之不俗。晓星谦抑不敢当，嘱我为撰稿，且祈以亲身经历为好。我则敬谢不敏，并告汉魏私史勃兴，《世说》续成，轶事小说至唐而分两途，一闻于公卿间之公私杂谈，虽不免党见私怨，要可备朝野轶闻，一得于道途听说，与事实或相去悬远，要可知民间好恶，皆不可因其乖违真相而轻弃之。百年来风云变幻，人事纷纶，旧习既弃，新规难肇，唯前哲往贤，蹈圣立德，卓行佳言，备存口耳，记录刊布，诚传世之事业，是宜黾勉成就之。谨记雨夜之谈如上，幸南通能有此才俊也，其学其识其才，岂学历、职位可拘限者乎！

《傅杰文录》，海豚出版社，2016年8月

同事傅杰，上古读书人也。其习业为古汉语，故于先秦经子杂书无所不窥。喜编书，广交海内外学人，说各学人家数皆历陈长短，如在眼前，批评得失，亦多中肯綮。唯自著甚少，自今可数者仅戋戋数薄册，不能尽其学也。或诚如古人之为为己之学，不以著述示人为务，尤存古风欤！

今夏忽推出雄文四卷：曰《前辈写真》，叙平生受教请益师友之学行，曰《书林扬尘》，批评时贤著作之得失，曰《文史刍论》，或标举近人学术，或谈论文史要旨，曰《序跋荟存》，则为历年编校群书之题记。总为一百十三篇，可称富矣。据说今夏上海书展签售，颇为轰动，我未亲见，不敢揣测。

傅杰早岁习学于杭州师院，从学于姜亮夫、蒋礼鸿、沈文倬、郭在贻诸宿学，是否能得真传，读者当不难判读。后来沪从王元化读博士，协助编《学术集林》，得缘与海内名家请益聆教。复来复旦自博士后而领教职。其交游之广，同辈中少见。记得十多年前初至香港访学，我陪他在中大钱穆图书馆看书，初见港台学人之论著，喜而忘饥，至夜深闭馆方离去。不数年已广交港台名宿，学术交谊之深度远非我敢企想。

此四书各称擅场。述前贤则有交谊始末，读书领悟，叙往事如在眼前，述学记脉络清楚，更广征备引，不卑不亢，感情丰沛，学理澄澈。讨论前清及近代学术亦能于大处着眼，在比较中揭各家之成就，于其褊窄处也无所规避、批评时贤之得失则直言无隐，一针见血，不作渲染，是非自明。其中心可认为属清至晚近学术史，视野之开阔，议论之通达，针砭之得要，援引之广博，似一时难有比肩者。

历来批评家有二，一为专任批评家而自不事建树者，若刘勰、锺嵘、殷璠是，二为自有建树而间及批评者，则多有其人。傅杰论学陈义甚高，故我更嘱望于他自己的开拓。秋高蟹肥，正著述之时，即稍乖为己学旨，其如学问难得，何可轻忽，是所期待也。

《灭绝的年代——纳粹德国与犹太人（1939年－1945年）》，[美]索尔·弗里德兰德尔著，卢彦名等翻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10月

本书作者本人就是一名大屠杀的受害者，出生在布拉格一个说德语的犹太人家，因为隐瞒身份躲过浩劫，他的父母却双双遇害。他认为对这场人类历史空前大屠杀历史的研究，不能仅限于对德国人政策、决定和方法的叙述，还应该包括周边世界的反应和受害者与加害者的态度，从而在本质上揭示这一浩劫的深层原因，以及无数不同因素聚合成此的总体叙述。此书全景式地展开此一事件的浩瀚画卷，包括当事人的回忆，身历者的所思所想，遇难者的书信，以及从纳粹核心层到普通加害者的具体所为，写出一段鲜活的历史。二战结束至今超过七十年，有关大屠杀的历史，我们看到《大屠杀》一类小说，看到《辛德勒的名单》一类电影，看到《希特勒的刽子手》一类证明屠杀不是少数人的发疯，而是极端年代民众共同癫狂的冷静反思，本书晚出，从更广阔的空间和更深沉的反思揭示二十世纪最黑暗一页的真相，向全世界提出严肃的警告。任何一个民族都应该从中得到启示，罪恶绝不能重演。本书曾获得2008年普利策一般非虚构类文学奖。

本书引进中国出版无疑具有重要意义，用欧盟成员国通过的“大屠杀宣言”来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从本质上说，是对文明基础的否定。大屠杀史无前例的特征使之永具全球意义。”“必须铭刻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