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光
怎样才能写出好散文?什么样的散文才能让人耐读?问题看似简单,回答却众说纷纭。我以为,无论是叙事散文还是抒情散文,无论是历史散文还是现实散文,无论是原生态散文还是大文化散文,无论是学者散文还是小说家散文,无论是大散文还是小散文,最要紧也是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要做到“真”。
散文写作是一个疆域辽阔的文学世界,在当今中国,散文是创作数量最多的文学品种,也是拥有众多读者的文学品种。散文不同于小说、戏剧和诗歌,在常用文体中,散文是一种特别注重真实语言表达的文体,同时也是一种最讲情感最为靠近生命本真的文体。虽然散文作品的成与败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但归根结底来说,“真”,才是写好散文并让人耐读的首要关键。那么,什么是“真”?我个人认为,散文的“真”,就是求真相,寻真理,说真话,写真情;就是不浮夸,不虚假,不媚俗,不矫情;就是对抗假丑恶,批判消极面,弘扬真善美,释放正能量。我这里所说的“真”,主要是指历史的真,事实的真,人物的真,情感的真,人性的真,疼痛的真,自由的真,表达的真,艺术的真。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近些年,随着散文的内涵和外延的不断扩大,散文的观念和疆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突出最严重的一点就是,散文的“真实”遭遇了“虚构”的大面积入侵,而且这种入侵愈演愈烈,大有形成潮流的趋势。由于文体变得过于自由宽泛且没有底线,一些写作者十分“任性”,抱着求新求陌生化求抓眼球的心态,搞起了想当然的主观臆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天马行空,无边无沿;有的把散文的真性情、真体验抛在一边,不分青红皂白地生搬硬套地进行“跨文类”的“拿来”,搞 “嫁接转基因”;更有走火入魔者孤注一掷地搞起了“无土栽培”,玩起了无病呻吟的文字游戏,导致散文的基本品格与审美形态完全丧失,结果使散文的真诚和真实性的原则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虽然,散文作为一种艺术创作也有合理的虚构,但这种虚构必须忠于现实,源于生活,必须有前提有限制,必须是建立在真实的个人体验和情感的基础之上的提炼和升华。散文只有回避虚无、虚浮、虚假、虚伪、虚拟、虚幻,表达真的生命体验,真的生活图景,真的人文情怀,做到“文体彰显自我,取材基本真实,叙述自有笔调”,才能正本清源,健康蓬勃发展,否则,散文就会跑偏,就会异化,就会由一个活泼可爱的“精灵”演变为一头四不像的“怪兽”,从而败坏散文的声誉。
散文写作贵在一个“真”字,“真”,是散文写作的第一个重要条件,是最根本的审美特性。散文如果缺少了“真”,形式再新颖、内容再丰富、技巧再翻新、语言再经典,也只能是“金玉其外”,空洞苍白,无法传递散文的温度,释放散文的力量,呈现散文的气象。唯有真的元素,真的情感,真的叙事,真的感受,作品才会有生命力、感染力,才能亲近读者、吸引读者,撞击读者的心灵。
见思想、有营养、接地气、有力度的散文,都离不开“真”。我们读周作人、朱自清、汪曾祺、沈从文、陈忠实、史铁生、铁凝、王巨才、贾平凹、毕淑敏、南帆、韩小蕙、鲍尔吉·原野、胡冬林、李娟等大家名家的散文,为什么越读越有味道,越读越有意境,越读越触动心弦,就是因为紧紧抓住了一个“真”字,真实的语言,真实的心声,真实的体味,融入了小我情思和大我情怀,使字与字之间、段与段之间、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真实地接近生活和心灵,并且发出了充满真情实感的声音。这种自然流露的声音,由心而至,沁入到读者的骨髓和血液中,思想的深刻、情感的真挚和精神的滋养,给人能量,让人感慨。
言为心声难,无真不言更难。散文创作需要真诚地对待自己,真诚地对待读者,真诚地对待世界,这是每一个散文作者均需面对的重要课题。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在《散文选刊》杂志创刊30周年颁奖典礼上说的话我极为赞成:“散文不是小事,文章之道关乎世界。好文章可能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标准,每一个人也都有他的偏爱,但是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需要真实地忠诚于我们的内心,需要对自己、对世界负责任的语言和表达。在我们这个时代,有那么多人都在书写和表达,但是有多少是忠于我们的内心呢?”
这话非常深刻,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一些所谓的散文,真是越看越不像散文了,反而越看越像小说了。新疆作家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就是虚构出来的,争议很大,有的人说是散文,有的人说是小说,争议的焦点,在于文中主体的“我”,是完完全全虚构的。刘亮程说:《一个人的村庄》是我一个人的无边白日梦,那个无所事事游逛在现场的闲人,是我在梦里找到的一个人物,纯属虚构。我的理解是,“真”,是散文价值判断的一个重要标准,散文一旦掺入了虚假,失去了真诚,没有了真实身份、真实经历,就无法凸显作者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自我,更无法满足读者内心真实的审美需求。在真实的层面上,是不允许“真做假时真亦假,假做真时假亦真”的,所以说,无论作品的内容、结构、情感、思想、叙述风格和艺术感觉有多么生动、新颖和独特,都会缺少实在的意义。如果散文完全可以虚构,完全可以凭空制作,这样的散文与小说还有什么区别呢?《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确实非常好,引起了轰动,但我还是坚持认为它是一部小说或散文体小说更合适。尽管散文是一个兼容性很强的文体,但总不能把以虚构为主的小说也兼容进来吧?我们应当自觉澄清散文真实性的模糊认识,在“乱象丛生”中处理好“真实”与“虚构”的关系,让散文回归到正常的艺术规律之中,否则,散文也就失去了自立于文坛的最大优势和核心理由。
散文是作者心灵深处生命历程的综合反映,作品表达的不仅要有人间真情,生活真味,更要能体现真中见善,真中见美。如果没有了真,就是朽木枯枝;如果缺少了真,就是瞎写、乱写、违心地写。用作家王小妮的话说就是,散文写作不能虚假,否则人不死,散文会死的。享誉中外的伟大作家、文学大师巴金的散文力作《随想录》,之所以震撼灵魂,打动人心,影响了千千万万的读者,就是因为他真诚地直面生活和历史的坦诚态度,以罕见的勇气“说真话”,使他在真实深刻反思历史的同时,无情地剖析了自己的灵魂,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以真动情,以情动人,其情切切,其言诚诚,于无声处中给人以最真切的生命感动。著名散文作家史铁生的名篇《我与地坛》,为什么读起来就放不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字里行间充满了醇厚的真情和深刻的感受,从容、广博地将生活的实相展示出来,从而深彻地理解了母爱的伟大,以及残疾和死亡的深意,构建了一种富有独特价值的生命体验,让语言有了血色,有了张力,有了质量,有了怦然心动和刻骨铭心的感染力,读起来跌宕起伏,生动真切,体味到了文学烛照人性、温暖生命的精神力量。因为真,所以感动;因为实,所以感动。
然而,我们必须看到,在全民写作的今天,散文创作蔚为大观,层出不穷、难以计数的散文写作者和多如牛毛的散文铺天盖地,令人眼花缭乱,可堪称有骨血有温度有精气神的散文乏善可陈。一些散文作者不考虑读者好恶和社会效果,看到什么写什么,见到什么都大生感慨,大发议论,其实,大多数是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重复和雷同,以及空洞无物的煽情和简单浅俗的印象式记录,更有一些散文作者和作品丧失了起码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逃避现实,回避矛盾,价值庸俗,胡编乱造,滑入了美丑不分、真假混淆、善恶颠倒、是非模糊的泥淖之中。当下最缺的就是关注民众生活,叙写民众哀乐,表达民众向往,抒发民众心声,充满真知灼见,真情大爱,真实立场,真切感人的精彩经典的作品。这个普遍的问题,是当前中国散文写作中的一个突出问题,值得每一个散文写作者高度警惕和深刻反思。
写出一篇散文很容易,写好一篇散文不容易,要想真正写出一篇质文兼备,直抵灵魂,独具神采魅力的散文,必须凸显情真、意善、象美,三者紧密结合,才能达成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统一、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统一,这是散文永恒性的历史追求,也是散文艺术美源于现实美,又可能高于现实美的规律性要求。写好一篇散文,必须要忠实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忠实于生活的本来面貌,用“心”说话,用“情”说话,用“故事”说话,用“灵魂”说话,说人话,说真话,说纯粹的话,说实实在在的话,说发自肺腑的话。总之,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分量都重。
好散文是血,不是水。从水管里流出来的只能是水,只有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血。同为新疆作家的李娟,近些年来在散文创作上影响很大,出版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等多部文集,引起了全国文学界和读者的广泛关注和好评。李娟的作品,大都来自她真实生活的现场、真实自然的故事、真实生命的诠释和真实心性的表达。她笔下温暖细腻、真实亲切、自然鲜活、清澈干净、多姿多彩、有滋有味的本色叙述,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给人一种强烈的在场感,让作品充满了丰富的感染力和美的征服力。李娟,一个未受过任何专业文学训练的业余作者,为什么能卓尔不群、逆袭中国文坛并激起强烈反响?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是:内心不带任何雕琢,饱含深情地对生活真诚质朴的叙述。李娟说,有人问我,写作需要技巧吗?我说,需要。但是,再娴熟的技巧都抵不过文字里的一份真情,那是作品的灵魂,也是人的灵魂。的确,“真”,是散文写作者建立真正的根基,是写作者努力毕生想传达的一种特质,这种特质只能通过散文的字里行间来传达。散文写作不管作者笔下抒写的是爱恨情仇还是悲欢离合,不管取材于天地人间还是宇宙人生,如果离开了内心的“真”,就难以触摸生活的脉跳、心灵的律动、生命的质感,就难以构建起散文生命独有的特质,就难以写出血肉丰满、富有真情实感的精品力作。
人是有姓名的,散文也有姓名。有人说,散文姓“散”,名字叫形散神不散。我说,散文姓“真”,名字叫千变万变“真”不变。“真”是散文的生命,是散文写作焕发光彩的源头活水,真实的散文比文学本身更精彩、更感人、更具有价值。因为“真”是一种美,是一种生活美,是一种情感美,是一种力量美,是一种艺术美。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实现“中国梦”,需要深度贴近生活、亲切感人、抒发真情之美的好散文。这样,当下中国散文创作才能触及时代的气息,浸润生命的脉搏,抵达照亮人的灵魂的高度,激起强大的精神力量,走向新的繁荣与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