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2014年,文友在图木舒克住村工作组。他在微信上发了张维吾尔族男孩儿照片,说是孤儿,10岁,父母双亡,寄养在本村的亲戚家,缺衣少食很可怜。照片上的男孩儿许是久没洗澡,脸像路边被汽车尾气熏黑的树,惟眼睛明亮生动。若忽略孩子身上破旧的衣衫,与我在南疆农村里见过的众多维吾尔族男孩儿二致。QQ上与文友聊起这事,我表达了想让他代我为其捐款的意愿。他说,你千万别,这样做会让他非常为难,村里贫困的人太多,救济不过来。给男孩儿钱,村里其他人不了解情况,以为是住村工作组所为,我又不会维吾尔族语,解释不清楚,反而引起村民之间的矛盾。不必要,你的心意我代男孩儿领了。
头一回听说捐款都捐不出去,这事儿新鲜。在南疆生活了二十多年,几乎把南疆各地跑了几个遍,深知南疆大部分农村普遍贫穷,然而毕竟走马观花,看到的只是表象。在企业工作,没机会长期居住村庄。犹如从飞机俯视大地,看不见农民晒黑的脸和弯曲的腰,当然也无法了解和体会到农民的困苦和艰难。人在城市楼房住久了,容易滋生优越感,往往瞧不起住在土房里的农民。农民是支撑社会大厦的基础,农民是贴近自然、贴近大地之人。在有着几亿农民的中国,农民问题从来不容忽视。因了这件事,我对驻村组生出好奇,一直等待机会采访。2015年五一期间,请了公休假,前往库车县牙哈镇塔里木油田住村工作组。
峰回路转初相识
初夏时节,昊天清朗,万物成长,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风光旖旎。快到牙哈镇时,远远望见公路右边平坦的戈壁滩上平铺着几排平房,是南疆地区常见的平顶砖坯房。房屋全部坐东向西,五六米宽的柏油路,把一排一排房屋隔成整齐的条形。靠着柏油路的山墙一律粉刷了白灰,阳光通透,极目望去,黑白分明。不似公路左边树木葱郁,房屋错落的自然村,这种整齐划一的新村不用猜便知是政府的安居工程。司机告诉我,这儿就是塔里木油田公司的住村点。
高速路不能随意开出口,村子离公路不过几百米,虽近在咫尺,却只能远望。汽车下了高速路,绕行至库车县牙哈乡,正赶上牙哈乡周六大巴扎(自由集市)。南疆农村的巴扎一般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不同的乡镇,巴扎时间不一样,多数集中在周五、周六、周日这三天。当下电子商务飞速发展,年轻的维吾尔族人也学会了在淘宝网上购物,享受电子商务的方便与快捷。但是,南疆大部分农村地区依然保留着以物易物小农时代的习惯。每到巴扎日,村里的老乡骑着摩托车或赶着毛驴车,车上拴着两只鸡、一只羊,提上一篮自家鸡下的蛋,或是自家果园里产的桃李杏枣,到集市上卖,换回日常生活用的油盐米。巴扎像平地缓行的水流,突遇巨石,水流便兴高采烈地旋舞起花,似跳起刀郎麦买西莱甫的维吾尔族歌舞,平静的日子怎么能少了欢乐的麦西莱甫啊!遇上周末假日的大巴扎,全家、全村乃至全镇的男女老少就会去赶巴扎,兼或在巴扎上走亲访友,顺便吃串烤肉,喝碗酸奶,来一盘加很多醋和辣子面的凉粉,那才叫过瘾。走在巴扎时间仿佛滞固住了,穿越一个巴扎,便像走完了千年的时光。
这天正逢周六的大巴扎,又是五一小长假,赶巴扎的人熙熙攘攘,本不宽的路面被各种小摊、行人、自行车、摩托车、毛驴车、汽车挤得零乱不堪,尘土落在每个人的头发和肩膀上。若不是巴扎的门外两边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武警,旁边停着几辆简易装甲车,真会让人怀疑赶巴扎的人是从遥远的古代走来。我们的司机神情紧张,两只手紧握住方向盘,喇叭一路长鸣,像一个不合时宜打鸣的公鸡,令市场上来来往往的人讨厌。司机怕不小心撞上摆在路中央的推车,碰倒了推车上的馕或水果,万一再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那麻烦就大了,恐怕一天也出不了巴扎。坐在司机旁边的我紧张得手捏出了汗。新疆的事故,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活得小心翼翼。出了巴扎,司机才说,他不熟悉去住村组的路,我急忙联系住村组的李俊峰。南疆村庄里的路没有路标,路沿着住家的房屋很随意地扭拐,根本没有规则。司机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握方向盘,边走边问,还是迷了路。只得停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子边上。下车四顾,村子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土路上空荡荡的,许是都去赶巴扎了。家家户户院墙上贴着标语,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忽见路上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忙上前问,可他半句汉语不会讲,他也许能听懂我说的话,拿着树枝在地上连画带比划,我们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听懂。司机只得再次与李俊峰通手机。司机问路的当口儿,我饶有兴趣地在村子周围转悠,用手机拍标语。忽从一户院门走出一名年轻媳妇,见我在拍照,身子一闪缩回,掩上大门。
司机在李俊峰指导下,原路出来拐到另一个村庄,结果再一次迷路。村里的维吾尔族村民听说我们要找住村工作组,热情地把我们引到了住村工作组。进入住村工作组才知道此工作组非彼工作组。司机脸阴着,和李俊峰手机通话的声调高了几度。经过好一番折腾,终于抵达博斯坦托格拉克村。当汽车驶入村庄时,我的心竟因激动而突突直跳,如同初恋的少女首次赴约。
沉甸甸的责任
2014年以来,身边有认识的两三个朋友去住村工作组工作,耳朵边老听他们说“访惠聚” “访惠聚”的,心生好奇,又不好意思问,显得我幼稚,于是上网查,原来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针对促进民族团结和宗教和谐、应对复杂形势的特殊需要,开展的“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动。说起来绕口不上嘴,干脆凝练为“访惠聚”,这才恍悟“访惠聚”就是派干部住村工作,住村工作组就是开展“访惠聚”,原来是一回事儿。
2014年年初,自治区从政府机关、所属各单位到各县乡镇及各大中型企业,按照自治区要求,下派住村工作干部,据说,第一批就派出30万住村人员,全疆每个村都有。全疆有多少个村我不清楚,单看南疆阿克苏一个地区,就辖库车、新和、沙雅、拜城、温宿、阿瓦提、乌什、柯坪8个县和阿克苏市,82个乡(镇),45个地方农林牧场,1137个行政村。塔里木油田公司住村的牙哈镇不过是阿克苏库车县19个乡镇246个村之一。自治区从财政拨款,每月给这些住村工作组人员发放生活补贴,日人均60元。算一算30万人,是多么庞大的数字,绝对算得上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前所未有。自治区党委动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决心如此之大同样前所未有,可谓用心良苦。政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用一种强有力的运动态势,打出组合拳,产生冲击波,把不断扩张的暴恐浪潮压下去,逼回去,打入死角,以确保新疆的长治久安。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要求每一个住村工作组干部深刻认识此项活动的重要性,切实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自治区党委的部署和要求上来,认真抓好这项活动的落实,确保在强化基层基础、加强民族团结、促进宗教和谐、保障改善民生、维护社会稳定中取得实实在在的成果。
中国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作为驻南疆的国有大型石油企业自然位列其中。塔里木石油会战初的1989年,中国石油与自治区党委确定“依靠行业主力,依托社会基础,统筹规划,共同发展”油地关系“二十字”方针,面对南疆落后的生产生活条件,公司在会战初期贷款搞勘探的困难情况下,投资2000万元,援助“东四乡”供电工程建设,实现了当地百姓40多年盼电的愿望。“八七扶贫攻坚”期间,公司完成了轮台县、且末县、尼勒克县的对口扶贫攻坚任务,使轮台县和且末县成为南疆的经济强县。沙漠公路修通后,公司出资100万元,资助修通了雅通古斯村连接沙漠公路的柏油路。从此,这个荒村生产的“安迪河”牌甜瓜,远销国内外。在新阶段扶贫中,公司又承担了尼勒克县、墨玉县、洛浦县、若羌县瓦石峡乡和巴州陶瓷厂的扶贫工作。1997年,投资328万元,为伊犁地区尼勒克加哈乌拉斯台乡,修建了一条全长近30公里的“石油渠”。2003年,又援助若羌县瓦石峡乡,完成了21公里排碱主渠和12公里干渠的修建。累计投资5264万元,建希望小学8所,解决了2600多名儿童的上学问题。2008年12月10日,公司投资和田、墨玉、洛浦三县一市的天然气入户工程,墨玉县城区天然气入户点火一次成功。1999年10月,塔里木油田的天然气输送到库尔勒市,拉开了气化南疆的序幕。2007年8月21日,两辆装载着压缩天然气的专用罐车驶入阿克苏市,自此南疆五地州中心城市全部用上了塔里木油田生产的天然气。2010年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之后,油田公司组织修建了环塔里木盆地天然气管道,让南疆五地州24个县市,团场、乡镇和部分农村基本实现气化,使南疆落后的工业借助石油石化产业,步入经济快速发展的轨道。油田公司自成立起便明白,只有社会环境安定了,石油的勘探与开发才能得以顺利进行,因此注意把发展成果惠及当地百姓,在南疆地区树立了良好的口碑,油田的勘探开发建设得到百姓支持。在内地一些油田盗油偷气事件不断发生的时期,这里出现了维吾尔族村民主动义务巡线,保护油田管道的义举。基于以往良好的信誉,在“访惠聚”活动中,自治区把库车县牙哈镇最贫困的博斯坦托格拉克村托付给了塔里木油田分公司。这是信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为了担起这份责任,塔里木油田分公司成立了由油田党工委书记宋文杰任组长,副总经理买买提·乌斯曼任副组长的住村工作组。
住村印象
五一假期,村委会大铁门闭着,听到汽车鸣喇叭,一个高个儿维吾尔族小伙儿从门卫室出来推开了大门。第二批住村工作组组长杨勇、副组长阿尤甫·巴拉提和干部李俊峰出来迎接我们。组长杨勇住村前在质量安全环保处任书记,我十几年前认识他时,他是东河作业区经理,后从作业区调到油田运输公司任经理。这之后,与他接触的少了,也鲜有他的消息。此次见面,他已是华发杂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随着时间流逝了。副组长阿尤甫·巴拉提来自油田塔西南公司,远在1000多公里外的泽普县。他是第二年住村,和他一起第一批住村的人都回公司上班了,只有他留了下来。李俊峰住村之前在塔里木油田分公司销售事业部综合办工作。李俊峰倒是个直爽人,初次见面我问他想不想来住村工作组,他没有唱高调,很诚实地说他根本不想来,是领导指派,没办法,谁也不愿意远离老婆孩子到有危险的地方。
村委会建得很气派,紧临村庄,新建了阔大的院子,占地约十亩左右,用高墙大院来形容吧不甚准确,但在这个村子绝对是最大。雪白的院墙内侧四周贴满了大幅宣传画,一张连着一张,像是专门开设的民俗画廊。两栋平房一横一竖,呈九十度直角,房屋建筑美观坚固。院子中央的旗杆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彰显着一种意志和气势。院子左右两边空地上新植的树苗刚生出几片小叶。院里有个篮球架,三名八九岁的维吾尔族巴郎(小男孩)轮番往篮筐里投球,我们的到来并没影响他们的玩兴。这个大院和房屋是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出资专为博斯坦托格拉克村建设的村委会,住村工作组在村委会侧面的一排房子住。村委会门前有两个馕坑,烤肉架、案板、几个放着碗筷的木橱柜一字排开。村委会不是没有钱吗,准备这么多锅碗瓢盆难不成是准备聚餐?心里正纳闷,杨组长可能猜到我的疑惑,他说,这是前两天给村民培训凉皮制作、烤肉、打馕、烤面包等技术用的。在我的印象中,要说技术活,凉皮制作和烤面包对维吾尔族人比较陌生。烤肉嘛村民穷没有烤过,也能理解,可馕是他们天天吃的主食,哪家主妇不会?杨组长说,这你就外行了吧,馕他们是会打,可是要想制作出色香味俱佳的馕并不容易。第二批工作组来了之后,通过入户走访,得知村民改变目前贫穷生活的愿望强烈,只因文化程度低,苦于没有致富的技能和手段。考虑到维吾尔族人普遍具有经商的禀赋,工作组与牙哈镇政府对接,探索符合博斯坦托格拉克村实情的职业技能培训。由牙哈镇政府出面聘请了乡村“能人”当老师,为村民免费传授凉皮制作、烤肉、打馕、烤面包等技术。这样的培训班已办了两期,总体上看,效果还不明显。下一步,工作组准备加大培训力度,培训上15天。现在,正是农忙季节,村民没有时间,等过了这段时间继续培训。
杨组长带着我参观村委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在建设这个村委会时,考虑到村子今后的长远发展,建了一个可容纳100多人的大会议室和供村委们研究问题的小会议室。村委会有5间办公室,一个图书阅览室,一间绿色网吧和活动室。绿色网吧配备了十几台电脑,供村民免费上网,村委会还建了一个卫生间。如此“奢华”的村委会在整个库车县乃至阿克苏地区也无有比肩。听到过道有人说话,从办公室走出来一位年轻的维吾尔族小伙儿,小平头圆眼睛长方脸,讲话时低眉垂目,不知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还是性格腼腆。杨组长告诉我,他叫艾力·阿不力孜,是村会计,今年22岁,2012年毕业于库车职业学校。一个县级中等职业学校毕业生,对于每年全国几百万毕业的大学生而言,如繁星闪烁的夜空中一颗忽略不计的小点,但在村里,他算得上有文化的“知识分子”,是第一个中专生。毕业后他回村应聘为村会计,每月工资1900元。这工资别说大城市,和库尔勒市水平比,随便在酒店刷个盘子洗个碗,包吃包住,月工资也有3000多。可在年均收入不足千元的村民眼中,艾力·阿不力孜很了不起,他是村民的骄傲,是飞翔在蓝天的鸽子。村民望着他、谈论起他,眼眸、语气充满羡慕和妒忌。艾力·阿不力孜很珍惜这份工作。这个村里的集体财产有羊370只,果园25亩,年集体收入1.4万元。还不够那些有钱老板和贪官吃一顿饭的。这少得可怜的收入闭着眼睛都能算清楚,有必要设个专职会计吗?而这个只有231人的小村,政府供养着村长、副村长、会计、妇女委员6名专职干部。村里平常的业务有多少我不了解,供养这些村干部,这其中是否暗含政府有意解决当地少数民族就业的意图,也未必不是。外国政府怎样解决少数民族人员就业问题我没有研究,不敢妄言。2010年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之后,各级政府高度重视少数民族就业问题,千方百计地解决。我在南疆五地州结识许多朋友,反馈的消息皆差不多,年轻人只要有劳动意愿,政府都会想方设法给予安排。不深入新疆乡村,很难了解政府面对这一庞大劳动力就业的难处。中国共产党在促进少数民族就业方面的不遗余力,恐怕国外没有哪个政党、哪个政府能做到如中国共产党这般用心。
买总哭了
买总全名叫买买提·乌斯曼,是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分管公共关系和维护稳定工作的副总经理,也是公司第一任住村工作组组长。这里暂且把买总为什么哭放下,先说说这个村子的情况。
阿尤甫·巴拉提陪着我在村里转。
村后面隔着一条公路就是库车县红狮水泥厂。今年建筑行业不景气,水泥厂暂时关闭。四周的道路,才种下的小白杨枝叶蓬勃。农忙时节,村里多数人去40公里外的地里了,年轻人外出打工了,今天又是巴扎,村里几乎见不到人,显得很冷清。前方有一只黑狗悠悠地走在寂静的路上,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看着我们,目光散漫。狗大概觉得我们是一群无聊的人,看了一会儿,怏怏地走远了。一户人家正在建院墙,院墙已砌起一米多高,一个敦实的男人拿着瓦刀正弯腰低头砌砖,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见不到本色。见到阿尤甫·巴拉提走近,男人站起来和阿尤甫·巴拉提打招呼,我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从男人的笑脸上感觉出他对住村工作组的热情。阿尤甫·巴拉提告诉我,这是村党委副书记吾马尔·巴司提,他家的房子前年就盖好了,一直没钱砌院墙,今年有了一点钱,抓紧把院墙修起来。我很诧异砌院墙怎么不打地基,这样不结实。村民没有钱,请不起人,盖房子都是村民和亲戚朋友相互帮助,也没有设计和图纸,根据手头钱的多少,估算所需砖块木料石头等材料,买来材料就手盖房,也没有城里人住的楼房讲究个抗几级地震。地基不牢,这样的房屋,别说强震,大地哈口气,都能把它吹倒。路上见几处空地上堆着砖块,看样子不久后也要盖房子。阿尤甫·巴拉提说,去年,村里没路没电没水,宅基地一两万一亩都没人要,今年涨到了十几万元,买都买不上。新疆的土地神奇得很,只要有水,沙漠也能长出花。有几个村民趁机卖了宅基地,赚一大笔钱。村公路两边开出了一米宽的葡萄沟,葡萄沟经过家家户户的山墙,没搭葡萄架,无法种葡萄。村民没有钱买材料搭架子,搭葡萄架的事,已列入了住村工作组今年的扶持项目,他们算了一下,全村的葡萄架需要50万元左右。我到来之时,公司总经理办公会已研究通过,资金很快能得到落实。
博斯坦托格拉克村从山里迁出来的时间不长。从前村子在离牙哈镇四五十公里外的东秋里塔格山里,藏在大山的褐色褶皱之中。
维吾尔族人自古在草原上游牧,他们日出而牧,日落而归,性格是散漫随性、天真朴实,不太重视“时间”。就算有了“表”这种东西,维吾尔族人还是会常常忘记时间。许多内地来的汉族人对此不理解,觉得他们很散漫。其实不然,他们是聪明的,他们是接近老子的自然大道的人,有对事物独特的理解和参照。比如生孩子,他只需要记住下雪的时候或是刮风的时候生的就足矣,人就和羊牛一样,到时候该长大就长大了,该结婚就结婚吧,多么简单的事儿。所以,如果在南疆,你想从书本上或是县志上查找某个村子的历史必是徒劳。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维吾尔族语的意思是,胡杨树茂密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前,不知哪位牧羊人放牧到一个山沟。牧羊每天从一个山沟走到另外一个山沟,偶然发现了这个长满胡杨林的深沟,一条清澈的溪流在树林里蜿蜒流淌,他脱口而出博斯坦托格拉克。这里有羊吃也吃不完的草,羊放出去就不用管了,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每天跟着羊群辛苦地跑来跑去。于是,他决定不走了,用红柳枝在山坡的胡杨树下搭起房子,住了下来。有了第一家在此定居的牧民,随后便有了第二家、第三家,再后来,逐渐发展成一个村庄。100多年过去了,村里人保留着祖先的传统,多数男人仍在牧羊,改变的只是人的面孔和博斯坦托格拉克的模样。如今,山沟已寻不见胡杨的身影,平坦的地方早被村民开垦成了庄稼地,唯一不变的是村名。它是村庄简约的历史,是村民共同的记忆,这记忆虽说已名不副实,渐行渐远,它像一只羊,羊生羊死,早已不是从前的那只羊,可羊的形象牢固地永远地刻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子里的人不断增多,尤其是孩子们,野草似的一季一季生长。从前,孩子们在村小学读书,中学生才去库车县中学住校。2006年教育改革,把乡村小学合并,学校集中到了乡镇和县城。听不到孩子们读书和笑声的村子,如同树林里失去了鸟群,寂静得让人心酸。山里没电、没自来水、没有柏油路都没有问题,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并不觉得苦。可是,孩子们没学上是父母头疼和担忧的大问题。孩子是温暖的太阳,是家里的希望。要想走出山沟,过上好日子,上学是受人尊重、改变命运的好出路。为了解决村里孩子的上学问题,2007年库车县政府专门在牙哈镇边缘的荒滩上划出一片地,用于博斯坦托格拉克村民安居,分配宅基地,每户平均,一家一块。
7年过后,买总来了。
买总从小生活在城里,水龙头一拧开,自来水汩汩地流;叭的一声打开燃气灶,就能做饭;出门公路四通八达,车轮一转就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想了解国内外大事,打开电脑点一下鼠标即可。他没有想到就在离他家巴州地区300公里的地方,村民活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大地之上浮着厚厚的沙土,轻风吹过,灰蒙蒙的迷人眼睛。星散棋布的平房,简陋低矮,墙体外表裸露空心砖的本色,他看见有间房子开裂了,裂缝像一道伤口,透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村子里没有通电,太阳落山后村里漆黑一片。村子没有自来水,村民吃水要去十几公里远的涝坝里拉水。涝坝水极不卫生,南疆人过去因喝涝坝水而患上各种疾病。买总看到一位70多岁的老汉用毛驴车拉回来的水,倒进一个一个脏塑料桶中。老汉告诉买总,这些水够他们家用一个礼拜。买总用瓢舀出水,上面漂浮着草芥和说不清的物质,喝下一口,嘴里又苦又涩。
现今中国农村没有通电通路的地方绝不止博斯坦托格拉克村这一处,那多是偏僻遥远的山区。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离牙哈镇仅4公里,且地势平坦,为何不把三通修好之后再让村民搬迁呢?带着这个疑问,买总走乡串户了解情况,不访不知道,一访吓一跳。3万多人口的牙哈镇主要以农业为主,农牧结合,人均年收入才三千挂零,刚刚够上世界银行人均1.25美元一天的贫困线标准。测算下来,修柏油路、拉电线、打水井哪一样不得百八十万,这对于年财政收入不足10万的乡政府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根本无力支付。村里的情况更糟糕,政府无力,村民没钱,但是,孩子们的上学耽误不起,怎么办?唯一的出路是贷款盖房子。只要有了栖身之地,其他的困难再想办法克服,没房子住,一切全白搭。
2007年起,原本住在山沟里的村民陆陆续续往下搬迁。2012年6月,山里的原博斯坦托格拉克村发生地震,民房和牛羊圈破坏严重,对口援疆的宁波市投资为该村在山里盖起了富民安居房。听说为盖房子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背景。政府征求村民意见,安居房盖在哪里,村干部多数愿意留在山上,这其中有对祖辈老家的眷恋,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因了离村不远的山上有一个矿。拉矿石的车每天必从村子经过,村干部在路口设了路障,收过路费。过路费成了村经济的主要来源。后来上山的路修通了,汽车再不来了,村经济一下陷入危机。村民们便后悔在山上盖新房了。有些人便舍弃山上的新房去山下找出路。新盖的房屋入住率不高,除了农忙时节村民回山里居住,多数时间闲置,只有几户人家不愿意搬迁,仍然住在山里。
我在住村工作组找到一张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的综合情况一览表,在此选摘表格中的部分重要内容反映村里的情况。村民总数232人,其中,大学毕业2人,高中毕业10人,初中毕业76人,小学毕业110人,初中以下文化程度占到总人口的80%。全村畜禽存栏总数为1614只,其中,集体财产370只。耕地总量426亩,其中,个人328亩,人均1.4亩,集体98亩。村年集体收入1.4万元。村民年人均收入900元,比我国人均年收入1196元的贫困线标准还要低296元,与世界银行的贫困线标准(人均1.25美元/天)相差甚远。全村53户人家,一半多低保户,特困户17家,全村231人合计欠款高达240万元,按人口平均,不论男女老少,每人身上背着1万余元的债,平摊到每户人家4万多元,这对于年均收入不足千元的村民来说,是多么巨大而沉重的数字,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还清。维吾尔族人不太担心这个问题,他们的骨血里有一种天然的乐观精神,轻易不会被眼前的困难所击倒。风雨再猛,太阳照常升起,日子照样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买总一家一家走访,每进一家,心便往下沉一次,如铅块压在心头,热泪一点一点往上涌。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当这位个头1米八的维吾尔族男子汉亲眼目睹村里20多户人家断粮,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他的泪泉涌一般,顺着面颊静静流淌。
万事开头难
近百年来,中国广大的农村普遍贫穷、积弱,农民受教育程度低,若要步入工业化、现代化,改变农村是政府绕不过去的沉疴。社会的和谐与否,关键是看社会财富分配得公正与否,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改革开放30年,眼光盯着城市发展的多,关注农村的少,导致城市快速进入网络信息化时代的同时,中国广大的偏远农村仍处于小农经济的落后时期。在新疆南部更是落后,广大农民受教育程度低,守着越来越局促逼仄的土地,要想改变农村落后的面貌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中国的专家学者一直在探索乡村建设的途径。早在上世纪20年代,梁漱溟先生就提出把农民“改造”成为“自觉”走“团体”发展道路的“合作社员”,以谋求社会生活全面进步。1947年11月,晏阳初领导的平教会在四川省第三专属区建成了“华西试验区”,提出以经济建设为重心的方针,针对“愚、贫、弱、私”实施文艺、生计、卫生、公民四大教育。可惜,由于历史与战争等诸多原因,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与“华西试验区”都失败了。新中国成立后,从土地改革,到人民公社,再到包产到户,中国共产党从没有停止对乡村的改造。住村工作作为帮助乡村改造的方法之一,早在抗日战争的延安时期就已有雏形。那时,要选派一两名干部深入村庄,帮助群众开展具体的斗争。解放后开展的历次运动,不乏干部住村工作的身影。作为中国共产党工作的一种常态,住村工作成为党联系群众的一种独特方式,被很好地保留下来。改革开放初期,住村工作曾一度被忽视,农村出现了党组织松散、思想混乱等新问题,这引起中央高层的重视。1990年,党中央国务院联合下文,从县以上党政机关抽调干部下农村,以工作组的形式深入宣传党的基本路线,停止十几年的住村工作重新启动。党的“十八大”后对住村工作提出新的要求,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出台了《关于创新机制扎实推进农村扶贫开发工作的意见》,新一轮大规模的住村工作干部犹如繁星迅速散落在全国的乡乡村村。住村工作作为党联系群众的一种独特方式和手段,适时使用是必要的。普天下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得民心者得天下。住村工作的关键不是用多么强大的攻势去宣传党的政策,也不是贴多少标语,更不是说多少漂亮话,当然并不是以上那些不重要,而是相比较而言,老百姓更愿意看到实实在在的行动,讲实话、办实事,切实解决民生问题。
按照经济学的一般理论,贫困是经济、社会、文化贫困落后现象的总称,是一种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贫乏的现象。若要解决好农村问题,首先应解决好贫困问题。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的贫困原因是多方面的,十分复杂。我不敢妄断,但肯定有少数官员受不良社会风气影响,高高在上,无视民间疾苦,心安理得享受人民的膏脂,甚至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长期的不作为,使得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为富不仁,强权霸市。
塔里木油田分公司的住村工作组,紧紧抓住贫困这个关键。2014年3月1日,第一批住村工作组进村的第二天,即着手制定三年工作规划,把攻克贫困作为一场战役进行部署安排。杨勇组长把去年的工作规划拿给我看,目标、原则、措施,长期的、短期的洋洋万余字,详尽而周密。在此,我只列出2014年第一批住村工作组计划开展的六项民生工程。
一通电,二接水,三建设村阵地,四硬化村级公路,五绿化,六筹建暖棚。六项工程规划做出来了,简洁明确。那只是纸上谈兵,要具体一项一项落实,谈何容易。如攻克众多堡垒,先攻哪个,后攻哪个,从哪里主攻,还有人财物等等如何保障,一系列的问题似麻线缠绕在买总的脑子里。不能闭门造车,得先听听村民的意见。村里没有办公地点,买总带着住村工作组成员和村干部搬来一些石头,坐在村头的石头上讨论。村委员说,先修路,路坑坑坑洼洼的毛驴车拉东西有劲使不上。村妇女主任哈里切木·阿巴斯说,先接电,有了电晚上出门不害怕。你们男人都出去干活了,我们女人在家里怕得很,来了坏人,没有电看不见咋办呢?村长托尔洪·卡尤木说,还是先接水,有水了能种葡萄种树,可以搞家庭养殖。村支书阿不拉·买合木提说,全部一起搞最好。大伙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烈。村里过去那十几只羊的资产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穷得叮当响,解决自家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谁也不把村里这些干部们当回事。村里样样都需要钱,没钱的村干部是巧妇难为。孩子上学难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村民生大病看不起他们也解决不了,时间长了,村民怨他们像吃奶的羊娃子,光拿公家的钱,不干公家的事,村干部的腰杆子软塌塌硬不起来。今天不同了,有了住村工作组在人财物上的支持,他们像是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突然找到了作为村干部的感觉。原来自己这么重要,原来自己可以参与决定村里的未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昂情绪在他们身上升腾。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村里不光村干部们期盼,232口人464只眼睛激光灯一样聚焦在住村工作组。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不起来,势必会影响住村工作的开展,也会影响村民们对住村工作组的信心,今后村里的工作就更难办了。
带着这些问题,买总驱车赶回库尔勒油田公司所在地,就住村工作的相关情况专门给公司领导汇报。油田公司迅速召开了党工委联席会,会议研究决定,先期投资227万元,用于博斯坦托格拉克村打水井和村委会建设,同时买总联系阿克苏地委,想法尽快为村子修路接电,一刻也不耽误。
政府自有一套办事程序,复杂而繁琐,一件事涉及多部门、管理职能交叉,是一棵大树上的多个分枝,若要办成一件事,需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从这个树枝跑到那个树枝,一个树枝盖一个章。从前,老百姓进门办事,像卡夫卡描写的在城堡转悠了半天找不到门,许多掌控着章的人犹如立在阎王殿前的小鬼,雁过拔毛、人走留钱,见百姓来办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如今虽在转变工作作风,住村工作组提出的六项民事作为部门重点工作,一路绿灯,但体制内的管理部门一个也没减少,该跑的腿还得跑。这一点,住村工作组的阿尤甫·巴拉提深有感触。阿尤甫·巴拉提毕业于新疆石油学校地质专业,精通维吾尔和汉两种语言文字。出门办事他既是办事员又是翻译,维吾尔族村民称他是有两个舌头两个脑子的有本事的人,他跑政府办事方便得多。他说,政府办事节奏和程序与企业不同步,他深有感触。通电接水修路这三件民生大事库车县委下文批复后,交到库车县水利局,水利局再批到水利勘察站,水利勘察站最后还得经过牙哈镇水管站。层层审批,层层跑程序,光是接水这一项,他往300公里外的阿克苏水利局就跑了3次,往牙哈镇跑了十几趟,腿快跑成细麻秆了。程序跑完,接下来协调队伍、拉运物资、组织施工,哪一项工作都离不开人。住村工作组加上司机和做饭的伙计,一共7个人,整天忙得团团转。村民得知库车县筑路公司要来给他们修路,高兴得奔走相告,自觉帮助把路上的石头、草等清理干净。七八月份天气炎热,村民见修路的工人辛苦,主动烧开水送给修路的工人们喝。为了保证施工质量,第一批住村工作组组长买总和副组长袁俊,干部阿尤甫·巴拉提等成员轮流驻守工地,指挥作业,确保施工顺利进行。
7月30日,四条村级道路修通。7月30日电线接到每家每户。9月30日,通水。从2月26日到达村庄,短短六七个月时间,困扰村民多年的三通问题全部解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干部实实在在为群众办事,就会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住村工作组的实际行动,让全体村民享受到了实惠,增强了村民对住村工作组的认识和信任,拉近了住村工作组干部与村民的距离,住村工作组的威信大大提高。说到这里,不了解情况的人也许有疑问,既然是这样,那当初为何迟迟不解决?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资金短缺,无力一下拿出这么多钱。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之后,中央举全国之力援疆。浙江省的援疆对象是阿克苏地区。浙江省的经济发展排在全国前几名,每年拿出上亿资金投入阿克苏,拉动了阿克苏的经济社会发展。有了钱,办起事来政府的底气也足。
在这里,我讲个可笑又可爱的小插曲。我在村里参观的时候,发现公路中间是黑色的柏油路,而两边是灰白的水泥路,犹如两道花边。我很纳闷,问过住村工作组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中间的6米柏油路是库车县公路部门修的,说是按照规定,村级公路宽为6米,所以只能修6米。而这个村原来的土路宽8米左右,路修好之后,村民从家里出来,要先走几步土路然后再上柏油路。买总看着两边露出的土路,像漂亮女人华丽的衣服边缀了一圈破布,怎么看怎么别扭,真是买得起马备不起鞍。买总想既然是为村民服务,好事就要干得漂亮,用维吾尔族的话说,送人家一件衣服要合身。于是买总回油田公司汇报情况,要来了10万元资金,协调来库车县友谊建筑有限责任公司的施工队伍,三下五除二把柏油路两侧的土边铺上了水泥,这样既美观,又不违反规定。
杨勇的日记本
在住村工作组采访期间,我注意到第二批住村工作组组长杨勇无论走到哪儿,腋下总爱夹着一个黑色的日记本,日记本的背脊处别着一支碳素笔,他时不时拿出来在本上写写画画。钢劲的笔力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如雨落芭蕉沁人心脾。
他在笔记里记录了些什么?一个人面对公众媒体时免不了说假话,但是,一个人的日记不会。日记是私人思想编织的网,丝丝缕缕展露出一个人的真实心迹。我对他的日记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明知涉及个人隐私,不能轻意示人;明知我的无理请求也许会遭拒,还是忍不住要问,可否借看一下你的笔记?他的脸微微有些泛红,推托说,里面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可看。好奇心驱使,我再次提出要求。面对我这样厚脸皮之人,杨勇组长无奈地摇着头,有些不情愿地把本子递给了我。接到日记本的那一刻,我的心在狂跳,像好奇的孩子得到了一个音乐魔盒,只待我的手轻轻触动,惊喜就会立即在空气中弥漫。
纯黑的塑料封皮,封面下方压印着公司的logo宝石花,宝石花下同样是压印“中国石油塔里木油田公司”几个中规中矩的中英文字,扉页上是一张沙漠井架的照片,旁边写着“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这是公司统一制作的工作记录本,公司每年人手一册,平常我也用这种记录本。翻开第一页,日期是2015年3月5日,也就是他到达住村工作组一周后的时间,他开始的第一个工作是挨家挨户地访谈。这里我摘录几段他访谈的记录:
居马·热孜,48岁,3个孩子,大女儿20岁已出嫁,儿子阿克苏技校毕业,小女儿上小学一年级,家里有15只羊,3头普通的黑牛,一辆摩托车,3.5亩地。儿子出去打工,割芦苇一天70元,牙哈干零工一月705元,也开车,帮别人拉饲料,干了3年,理论不过关,没有驾照,晚上偷跑,抓住了就罚款。孙子没有烧伤之前,日子还过得去,能吃饱饭。去年,2岁的孙子烧伤,治疗花了20多万,库尔勒号召捐款12万,现在家里还欠5万元。眼睛整容需要2万,耳朵要花得更多,没钱治了。孙子现在两个月去医院复查一次。这是典型的因病致贫的人家。
克热木·库尔班,41岁,三口人,一个儿子刚上小学,爱人是共产党员,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生活还可以,主要收入靠女主人的每月150元的工资,女主人是牙哈镇聘用的文化宣传员。前几年政府给每家免费发了10只母羊,家里有17亩地,去年养了100只鸡苗,20只病死了,40只被人偷了,40只自己吃了。30棵杏树第一年晒杏干卖,每公斤两块五毛钱,前年卖得最多一共卖了1000元。2007年开始有农村医保,每人每年120元,够了,看病花钱欠了2万,我们算欠钱少的。
吐尔地·玉素甫,75岁,是村里的老支书。原来有11亩地,山里老区盖大队部占用他3亩宅基地,一直没有置换给他。养了12只绵羊,其中7只小羊。现在和小儿子一起住,小儿子初中毕业,现在帮别人上山拉石子,没有驾照,夏天有活,每月能挣4000元,冬天没活。老伴气管炎引起的心肺病,上不来气,每周去医院吸氧一次,每次80元。不方便,花钱多,需要买一台制氧机,打听了一下,要2800一台,贵,买不起。
从记录的日期看,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走家串户,全村53户人家住在外村的,住在山里的,或是寄住在儿女家的,无论路多远,多难找,他都一一走访,无一户遗漏。
第一批住村工作组的人已经做过访谈,基本掌握了村里的情况,并且制定出了三年的发展规划,假如他是一个对工作不负责任的人,可以不必这么辛苦再走访一遍。日记本中有这么一句话:“访是工作的基础,从访中能获得大量的信息,才能了解清楚存在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样的帮助。”仅这一点,便可看出,他对待工作的认真态度。我数了一下,100页的笔记本,他记满了96页,详细记录着研究或是要解决的每一个问题。比如,村子召开每一次村委联席会的内容,参观葡萄种植园,节日组织活动,看望“四老”人员,小喇叭宣传工作,鸡蛋收购,草根宣传队能力培训,防恐应急演练,村民洗澡和配备垃圾桶,阿依夏木大妈盖鸡棚,村民吐居牙孜烤肉失信问题等等。这哪里是鸡毛蒜皮的事,桩桩件件关系着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的民生。从这本日记中,我看到一位父亲为支撑起一个贫困的家而付出的努力和一位母亲一针一线的操劳。看到这里,我的眼圈有些发红。我以为工作组的任务就是挨家走访一遍,宣传宣传党的政策,解决一下村民的实际困难,甚至还曾听到有些人对住村这种工作方式的怀疑和微词。来到这里才知晓,原来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此之多。杨勇刚到住村工作组的时候在日记本里记下他的困惑:“为什么会有这么的多问题?就是因为从前不闻不问不管,除了原来的村干部不负责任,其他的原因呢?”是呀,前些年,一些干部严重脱离群众,致使问题和民怨都越积越多。如果党的群众路线执行得好,一级一级汇聚和整合民意,转化为政府决策的主张,也不会至此。世上没有后悔药,错了就是错了,敢于面对、知耻后勇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品质。毛泽东同志说过,一切为群众的工作都要从群众的需要出发,而不是从任何良好的个人愿望出发——这里是两条原则:一条是群众实际上的需要,而不是我们脑子里头幻想出来的需要;一条是群众的自愿,由群众自己下决心而不是由我们代替群众下决心。党中央提出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正是抓住这一问题的症结。访谈全村后不久,他就把一年需要解决的问题按照工程管理的模式制定出时间计划表,逐项推进。这种先进的项目管理模式,迅速在阿克苏地区传开,为此,阿克苏地区专门在油田公司住村工作组召开了现场经验交流会,把这种管理模式作为典型进行推广。
杨勇所在的工作组在这里只待一年,短短一年的时间,要解决多年遗留的问题,转变村民的思想观念,似乎是不可能的。在推进工作中他的内心也会有种无力感:“时间过去了一半,务必抓紧手中的工作。”“许多工作住村工作组在往前冲,找到村干部就推托没有时间。”“我们的存在在于能将我们的能力传递给他们多少。”在我摘录杨勇这段文字的时候,已是7月中旬,等在他面前的困难还有许多,能否为这一届住村工作组划上圆满的句号,还有待时间的检验。
评价一个人,不能只听他怎么说,更要看他如何做。所谓察其言,观其行。王阳明在社会道德败坏、世风日下,明朝统治面临严重危机时提出的“知行合一,诚意格物”道德准绳,至今仍不过时。杨勇作为油田住村工作组组长,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并没有对他的工作进行监督考核,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体察村民苦,知行合一,在艰难中推进工作,仅凭这一点,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干部!
“包谷馕”翻译阿尤甫·巴拉提
“包谷馕”是用玉米制作成饼状放入馕坑烤制而成,虽粗粝却十分顶饿。住村工作组的干部阿尤甫·巴拉提被村民封为“包谷馕”翻译。
语言是人类使用的工具,是交流与沟通的桥梁,是一门艺术。“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生活在相同族群之中,语言像风和空气无处不在,而你往往会忽略。一旦把一个人放到不同的族群之中,你所熟悉的语言是别人听不懂的鸟语,你就成了会说话的哑巴,那时,你才体会到语言是多么重要。
博斯坦托格拉克村一色的维吾尔族。除了寥寥几位村干部和上双语学校的孩子能讲简单的汉语外,再无人会讲汉语。语言不通,工作无法安排,思想无法交流,什么都无从谈起。精通维吾尔和汉两种语言文字的阿尤甫·巴拉提,在绝大多数为汉族员工的塔里木油田分公司上班时,并没有多出众,到了博斯坦托格拉克村,阿尤甫·巴拉提则如蛟龙入海。
塔里木油田分公司第一批和第二批住村工作组进村访谈都是他领着大家。访谈过程他最辛苦,他要把住村工作组的意图翻译给村民听,又要把村民讲的话翻译给住村工作组。往往为翻译一两句话,在脑子里转几个圈。翻译出来的话村民听不懂啥意思,脑子里再想别的话,直到双方都明白为止。也许有人觉得不就是把别人的话转述出来吗,这还不简单。在相同的语言中转述一件事,说不好都会变味,更何况是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之间。犹如中国的《红楼梦》被翻译成Dream of the Red Chamber(红色阁楼之梦),或者A Dream of Red Mansions(红色宅院之梦),那种语言背后的张力和意境完全没有了,淡而无味,像杯白开水。
阿尤甫·巴拉提不是专职翻译,他在公司天天与汉族员工打交道,来往文书全部是汉字,他习惯了讲汉话、用汉字,对本民族语言,特别是文字渐渐生疏。刚开始翻译,生活日常用语没有障碍,访谈的事也还好翻,难的是宣传政策、法规、规定和文件。政策、法规、规定和文件都是高度凝练的条条框框,其中包含许多专业术语,村民的文化程度低,本身就不会汉语,直译出来,村民就如听天书。比如,村民不知道什么叫“去极端化”,阿尤甫·巴拉提翻译成了“去掉过极的东西”,什么是过极的东西?阿尤甫·巴拉提解释得口干舌燥,村民则一头雾水,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住村工作组汉族干部更是不明就里。访的工作都做不好,还谈什么惠和聚。苦闷的阿尤甫·巴拉提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在他小时候常给他讲维吾尔族谚语,谚语简单易懂。阿尤甫·巴拉提试着把说死条条转换维吾尔族村民能明白的谚语或故事翻译出来,比如说“国家认同感”,他翻译成谚语“背弃祖国的人,如同失去森林的夜莺”,咳,这种方法真灵,收效出奇的好。
到此时,阿尤甫·巴拉提才感觉自己像巧妇,用艺术的语言穿针引线,把住村工作组与维吾尔族村民思想和行动连接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强大的整体。
2014年11月,牙哈镇下文要求各住村工作组组织开展“去极端化”文艺活动。这个活动是村民自己教育自己非常好的机会。村里人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心思排节目,更无任何经验可言。演出的成功与否,关键是演员,演员选得好,演出就成功了一半。阿尤甫·巴拉提为选好演员费了不少心思。他利用村民冬闲在家无事可干,定期组织村民到村书记吾马尔·巴斯提家跳麦西来甫,阿尤甫·巴拉提坐在旁边观察。三场舞后他心里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一位是阿孜古丽·赛买提,另一位是海里提牙木·扎热。她们不但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而且长相俊美、身材苗条。他亲自动手写小品,选演员、组织排练,样样都得操心。功夫不负有心人,演出结果令人满意,她们俩演的小品在文艺演出中获得三等奖,牙哈镇奖励村集体5000元,奖励两位演员各500元。她俩从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这可是一家人近一年的收入啊,当阿孜古丽·赛买提和海里提牙木·扎热手捧着500元时,激动得双手颤抖,热泪盈眶。
我问,你写的“去极端化”小品都写了什么?他说编了一个小故事,讲穿着漂亮的艾德莱丝绸裙的女士和蒙着黑纱身着黑袍的老同学在路上碰面后发生的事。穿艾德莱丝绸裙的女士教育着黑袍的老同学,让她改变了想法。说起这件事,阿尤甫·巴拉提脸上洋溢着笑容,语气中充满着自豪。
在这个全部由维吾尔族人组成的村庄里,任何一件事情都离不开阿尤甫·巴拉提。为了让住村工作组的汉族干部早日学会维吾尔族日常用语,方便开展工作,阿尤甫·巴拉提每周抽出两个晚上给住村工作组干部教维语,两个晚上给村里的维吾尔族干部教汉语。我在住村工作组的会议室里看到一块一米见方的小黑板,上面用维汉两种文字写着“您去哪儿?”“您怎么了?”“您有什么困难?”阿尤甫·巴拉提告诉我,这是他昨晚教授的内容,别看是简单的三句话,学一个星期也不一定能记住,有时像狗熊掰苞米,后面学会了,前面的又忘记了,这些“学生”不好教。阿尤甫·巴拉提哈哈地边笑边摇头。
阿尤甫·巴拉提说,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为搞好双语学习,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如春耕前积极举办双语学习班,发动干部群众尤其是年轻人积极参与;举办本村“耕居”两地双语学习对话、朗读和演讲擂台月赛;在暑期联系村里“内高班”学生热娜和返乡大学生拜科日,每晚开展拼音及汉语朗读培训等。
在住村工作组会议室的文件柜里,我发现有几面锦旗。我问阿尤甫·巴拉提是谁送的锦旗,他说都是送给住村工作组的。我让他取出,展开来看看。锦旗上全是维文,我看不懂,只好求助他做翻译。当他拿起其中一面锦旗时,突然不吭声了,我一再追问,他方翻译,哈,原来这面锦旗是专送他的,其中的缘由我后来才知晓。
村里年近半百的老党员吐尔逊·库尔班,患有严重的肺心病,每天都要去县医院吸纯氧维持生命。一天的费用要五六十元,对这个贫穷的家来说是异常沉重的负担。家里的生活因他的病早已难以为继。阿尤甫·巴拉提得知这个情况后,认识到帮扶困难群众,就是聚民心、凝党心之举,每做一件这样的事,就能够凝聚一片党心民心,积聚更多的正能量。因此,他马上给住村工作组组长汇报。油田公司 “访惠聚”活动领导小组得知这一情况后,积极协调油田公司工会,工会迅速为吐尔逊·库尔班送来2000元慰问金。可是,这笔钱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面对吐尔逊·库尔班家的困难情况,阿尤甫·巴拉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想起干了一辈子助产师的母亲,常为了别人家的事忙,自己家的8个儿女吃不饱饭。母亲还常接济别人,对此,几个孩子生母亲的气。母亲说,人的价值就在于帮助别人时才体现。有母亲做榜样,阿尤甫·巴拉提壮着胆子和妻子商量想给吐尔逊·库尔班买呼吸机的事。他想妻子一听要花几千元钱,一定会不高兴地撅嘴,没想到,他妻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想到有了制氧机,吐尔逊·库尔班再也不用每天往返十几公里去库车县医院吸氧,省钱省时又省力,一举三得,母亲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为儿子感到骄傲。阿尤甫·巴拉提很开心,利用回家休假的时间,他咨询了几家,花了3600元为吐尔逊·库尔班买了一台制氧机,作为国庆节的礼物送到了吐尔逊·库尔班家。这面锦旗就是吐尔逊·库尔班送给他的。
由于阿尤甫·巴拉提在住村工作组出色的表现,2014年,他被评为“扶贫帮困之星”,油田公司把他从副科级提拔为正科级干部。按照规定,住村工作组干部一年一轮换,可是,油田公司会双语的民族干部极少,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回去与爱人商量商量,看能否继续留在住村工作组。阿尤甫·巴拉提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只要组织需要,为带领村民脱贫致富,我愿意。
托呼提·卡德尔参加升国旗仪式
7月的天气,小伙子的心一样火热奔放,无拘无束。
今天是礼拜一,托呼提·卡德尔的老伴儿抱着他,把他放在门前的轮椅上。太阳红红的脸蛋刚露出来,便火一样热情地拥抱着人们。习惯了黑暗的托呼提·卡德尔,突然间眼睛被强光刺激,有些不适应。老伴儿笑他和鸡一样轻。托呼提·卡德尔说,我从前牛娃子一样壮,一只手能把你托起来,现在和鸡一个样子了吗?若在平常,老伴儿这样说他,他很生气。今天,心情好,不在乎。
门前的水泥路,像大路上伸出来的一条胳膊,把他的家拥抱住。老母鸡带着三只小鸡在路上走,一只小鸡腿脚一歪,差点滑倒,吓得屁股后扑哧拉出一泡屎。托呼提·卡德尔心疼这镜子一样的路,用手呼呼地撵鸡,老母鸡带着三只小鸡咯咯地跑了。托呼提·卡德尔开心地笑,露出两三颗黑葡萄干似的豁牙。
托呼提·卡德尔自打六年前瘫痪,再也没有离开过土炕,吃喝拉撒全在土炕上。腿脚是一个人的世界,腿脚走多远,世界就是多大。现如今,他的世界不及眼睛看得远。土炕、孤灯、老伴是他生活的全部。习惯了每天从门缝射进光束的斜与直判断太阳走到哪儿,煎熬的日子犹如魔术师手中的线绳,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永无尽头。一道窄门把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腿不行,脑子却闲不下来,整天像春天发情的风一样,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想到年轻时在山里放羊的时光,一天只吃一个馕,水也喝不上,但是,外面的天空太蓝了,村里的事太多了,让人生气的事也有,但现在想起来不但不生气了,还觉得很可笑。托呼提·卡德尔老人就这么躺在炕上,似梦似真,把博斯坦托格拉克村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以及外面认识不多的几个人全想了个遍。又回到往昔的岁月,想起十几岁时喜欢过的姑娘古丽。古丽身上艾德莱丝绸裙,彩云般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的心长了翅膀跟着飞了起来。五六十年过去了,古丽的脸恐怕也变成核桃皮了。想到这儿,他笑了,在门外做饭的老伴儿听到他嘿嘿的笑声,举着锅铲的手掀起门帘冲他喊,你傻瓜一样,他却觉得自己的脑袋瓜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明白。从前忙着干活,没闲工夫想事,现在那些藏在脑袋瓜沟沟槽槽里的事一件一件电影一样放出来,怎么在老伴眼里,他就是个傻瓜了。老伴是他的第三条腿,自己的两条长腿不好使了,就离不开第三条腿了。为了他,老伴儿哪里也去不了。从前,老伴最爱逛巴扎,现在因为他去不成,老伴脾气坏了,他原谅了。托呼提·卡德尔老人想得最多的还是古丽,老伴儿有啥想的呢,她跟着我几十年了,我的影子一样。古丽就不同了,十六岁麻雀一样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为什么不回家看看,不看我也不看她的妈妈吗?麻雀飞得再远,天一黑立马回到老榆树上的家,一家人叽叽喳喳开会一样热闹。古丽,古丽,托呼提·卡德尔越想古丽苹果一样的脸蛋,古丽的脸就越发模糊。他心情烦闷的时候常想,我是个罪人,安拉为啥不早点把我的魂收去?在安拉的世界里,我还能和年轻时那样,两条腿跑开了马一样有劲,现在老鼠一样的活着,太难受了。
去年春,托呼提·卡德尔听老伴儿说村里来了住村工作组。住村工作组是干啥的老伴儿也不清楚。村里的人在私下里议论,大家一致认为,住村工作组就是上面派来了解情况的调查组。于是,有些对村干部有意见的村民,平常不敢说,住村工作组来了之后都去告状。后来,才明白,原来住村工作组不是调查组,是来帮助他们发展生产、过好日子的。老伴儿告诉他住村工作组要帮助村里拉电、修路,打井。这几年你个死老头子下不了地,拉水的事全靠我老婆子,累得腰快断了,村里有了水井,再不用跑十多里地拉水了。路坑坑洼洼的,麻子的脸一样,明明满满的一桶水,回到家,一半洒掉了。太生气了。说起拉电、修路,打井的事,老伴儿像是吸了大麻,两眼放光,嘴唇直哆嗦。托呼提·卡德尔身子直挺挺躺着,眼睛向上翻,鼻子哼哧一声,说,爱修不修我又看不见。气得老伴儿伸手打他,说,啥和你无关,有了电你晚上不用老盯着窗户看月亮了。有电你舍得点吗?你以为白让你看光,光来了,要收钱的。路修得再漂亮,我也走不了。水井除了近点儿,也没有啥用。过去,在山里我们的爷爷的爷爷,一直都是用毛驴车拉水,不也一样过了吗?你累,你坐在毛驴车上有多累,毛驴没喊累你喊累,你个不要脸的老婆子。你腿病了脑子也病了,你忘记了吗,为了给你治病,咱家的毛驴早就卖了。老伴儿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托呼提·卡德尔不吭气了。
没过多久,安静的村子一下喧闹起来,他听到了压路机轰轰隆隆如麦西莱甫的鼓点,暴雨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血液像山里夏天的洪水在身体里流动。他想起身抬脚,出门去看个新鲜。从前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最喜欢和村里的男人们坐在山路边的草地上,看来来往往运矿石的汽车,他们猜汽车来自哪里,准备去哪儿,村里的聪明人竟然从车屁股后面小长牌子上的字母和数字,就能看出是哪里的车。那是多么幸福快乐的日子。托呼提·卡德尔竖起耳朵听,他想翻身,费了很大劲,身体仍像是别人家的毛驴,不听他使唤,气得他挥手打,一下一下,像从前他打不听话的毛驴,可是,腿没有一点感觉。鼻子一酸,老泪像蛆一样在他纵横的皱纹里爬行而下。
住村工作组来到他家,老伴儿像见了多年丢失的亲人一样,拉着人家的手不肯放,一个劲地唠叨她的苦。托呼提·卡德尔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样子,故意把头转过去闭着眼睛装睡。家里的情况是南瓜上面落的苍蝇,明明白白,有啥可问的,就算你们知道了又能咋样。医院的大夫早给我的腿判了死刑,难道住村工作组能通神,能治好我的腿?托呼提·卡德尔心里生气。
住村工作组来了之后,老伴儿的嘴变成了小喇叭,天天对着他广播。有了老伴儿的嘴,托呼提·卡德尔知道住村工作组给村里修了路,拉了电,打了水井,修了漂亮的村委会,拜克日·艾山的儿子考上大学没钱上,住村工作组给他解决了学费,还为得白血病的小伙子阿迪力·艾尔肯捐钱看病。住村工作组的维吾尔族青年阿尤甫·巴拉提自己掏腰包给那个喘不上气、不吸氧就要完蛋的吐尔逊·库尔班买了呼吸机。3600块钱,顶咱家三年的低保钱啊。老伴还对他唠叨,住村工作组的干部,对那个鸡一样爱唠叨的肾子长石头的阿依夏木好得很,帮她盖鸡窝,她生病了还帮她去办转院的牌牌子。这一切事,似黑暗里渐渐露出了一扇窗户,让绝望的托呼提·卡德尔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也心生向往。他想,住村工作组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做的这些事,不正是《古兰经》上先知穆罕默德教导的善行吗?他们难道是安拉派来的使者?
住村工作组来村里的第二年,他听老伴儿说,住村工作组除了阿尤甫都换了新人。他们今年的工作更细了,每家每户的门前挖出葡萄沟,架起了葡萄架,还给村民免费发放鸡苗。热合曼·艾买提一下子报名养了400只鸡。400只鸡呀,长大每只至少两三公斤,除去死了的,也有几百公斤。算一算,1公斤卖30元,十公斤就是300元,100公斤3000元,钱太多了,算不过来了。说不定热合曼半夜做梦都能笑醒。
3月份,托呼提·卡德尔家要断顿了,住村工作组送来了米、面和清油。托呼提·卡德尔终于鼓起了勇气,说他想要把会走路的椅子。阿尤甫把他的话翻译给了杨组长,杨组长握着他的手说,老人家我们会考虑的。听了杨组长的话,托呼提·卡德尔的心顿时刮过一阵凉风。从前,领导不想干的事,就说考虑考虑、研究研究,一考虑一研究,事情就水一样流走了。托呼提·卡德尔心里的窗户关上了,他话也不想和老伴儿说,饭也不想吃,眼睛也不想睁。但是,眼睛懒得看就闭上,耳朵不但不听他的话,而且变得异常灵敏,老鼠跑过去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他听到自家门前来了许多人,闹哄哄的,他开始心烦意乱。突然,一道强光从揭开的门帘照了进来,几个人的影子搬着一样东西进了他家。托呼提·卡德尔一眼就认出了留着寸头的杨组长和瘦高的阿尤甫·巴拉提。托呼提·卡德尔想,不是又来了解情况的吧?他假装睡觉。阿尤甫大声地喊,托呼提·卡德尔大爷,托呼提·卡德尔大爷,快看,会走路的椅子。听到这句话,托呼提·卡德尔像被电击了一下,猛得睁开眼睛,目光像手电筒似的往炕下扫。怕他看不清,几个人把轮椅举起来给他看。黑色的椅子底下真有四个金属轮子,像鸽子的羽毛泛着好看的光。他的双眼胶水一样粘在轮椅上再不想离开。
托呼提·卡德尔拉着杨组长的手,除了谢谢,别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托呼提·卡德尔和老伴儿没啥亲戚,生病之后,除了收养的女儿来看看他,几乎没啥人来过。住村组的这些人与他无亲无故,但是他们比亲人还亲,不但给他们送米送油送面,还真把他这个快要见安拉的人说的话当回事,他们肯定是安拉派来的使者,肯定是。
轮椅有了,新问题出现了。托呼提·卡德尔家到公路上有十多米的土路,坑坑洼洼,轮椅根本推不动。住村工作组请示镇政府,政府说要专门派人修路。听说这事,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胡子一大把从没有听说为一个人出门方便修一条水泥路,打死也不相信。过了几天,躺在炕上的托呼提·卡德尔从梦里惊醒,窗外传来的轰轰声越来越近,辗压的声音震得他身体微微抖动。他麻木的神经猛然震醒了。他想欠起身体往窗外望,可他的头仰得高高的,身体还在原地。但他再也不会难过,他知道那是为他修的路,怎么能不高兴!
老伴儿推着他往村委会走。
太阳像调皮的小巴郎子,把火红的霞光涂抹在会走路的椅子上,涂在长长的公路上,涂在家家房子白墙上和山墙上搭起的葡萄架上。葡萄架上绿叶一闪一闪晃他的眼。泥屋、绿树、黑路,在托呼提·卡德尔看来像花园一样漂亮。正在喂鸡的阿依夏木·卡德尔直起身子,她看见了托呼提·卡德尔,嘴张着、玻璃珠一样圆的眼睛盯了他好半天,倏忽,大喊,是你呀卡德尔,你的脸白得和石灰刷的胖子(她把房子叫胖子)一个样。这么早干啥去,晒太阳吗?托呼提·卡德尔的老伴儿说,住村工作组的人对我们家好得很,老头子想参加升国旗仪式,亲自上门去感谢住村工作组。等等,我也去。阿依夏木·卡德尔把鸡食盆往鸡窝上一搁,跟着就来了。路上,阿依夏木·卡德尔帮托呼提·卡德尔的老伴儿推着轮椅,嘴没停地说着住村工作组干部这么好那么好,咋帮她盖鸡棚,她住院咋帮她交钱办手续,咋每天轮流给她送饭。住村工作组不光关心村里的老人,他们晚上给娃娃们上课,组织巴郎子们打球比赛,还一人发了一身漂亮的球衣……以前,托呼提·卡德尔最讨厌阿依夏木鸡一样的嘴,整天咯咯地说个不停,也不嫌累,今天非但不觉得讨厌,反而感觉她核桃皮似的脸如盛开的玫瑰花一样可爱。村里人家的院子里传来羊咩、驴喊、鸡叫,托呼提·卡德尔像听到刀郎麦西莱甫似的,激动得想跳舞。
村委会的院子大得很,漂亮得很,院子中间立着高高的旗杆。风吹来,院墙四周的小树枝摇晃着,像是和他招手。村里来了好多大人和孩子,他们见了托呼提·卡德尔,都上来和他打招呼,巴郎子围着他会走路的椅子转,他感觉今天的自己比村长书记都光彩。住村工作组的人都在忙升国旗的事,杨组长上前握住他的手问,轮椅用得习惯吗?亚克西(好)、亚克西,托呼提·卡德尔声音颤抖着,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他终于看清楚了住村工作组每个人的模样。杨组长的脸,西瓜一样饱饱的没有皱纹,头发却像炸花的棉花,黑的里面有白的,白的里面有黑的,都是为村里的事操心操的吧?阿尤甫·巴拉提热心肠地把住村工作组的人一一介绍给他认识,他们都是塔里木油田的人。油田是个啥样子,托呼提·卡德尔太想知道了。他更想搞明白,这些并没长三个头、两个脑子的人,为啥这么为村民着想?他们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真正的干部,真正的毛主席说的“为人民服务”的人。他参观了村委会,无法形容,总之是他见过的最最漂亮的房子。村委会的窗户玻璃亮得刺眼,他用手轻轻地摸。他说,苍蝇落在上面腿就和我的腿一样没用了,滑得很。阿尤甫把他的话翻译给住村组的人,他们都哈哈地笑,说他是幽默的阿凡提。
现在有了这样的好日子,托呼提·卡德尔再不想早早去见安拉了,他要看看今后村里的新变化。
升旗仪式开始了。庄严的国歌声中,托呼提·卡德尔两手合十,眼里含满了热泪,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和庄严感在他心里翻腾,他的眼睛像一对鸽子,与五星红旗一起飞翔,越飞越高,融入了纯净无边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