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钢

2016-10-11 03:15何歆怡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6年4期
关键词:映山红洋芋烟囱

何歆怡

前几日,外婆回家办七十大寿的生日宴。时隔五年,她终于回到了那个令她魂萦梦牵、日思夜想的水钢。启程的时候,她玩笑着说:“这一回去,可就不回来带你了啊!”却只过了五天,就又回了长沙。我问她舟车劳顿,怎么不待些时候,不是说好不回来的吗。她慈爱地抚摸着我的手掌:“要回来带你啊!”我笑着怨她十分肉麻。她沉默了,搓搓我的掌心,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喃喃道:“只剩下你千奶奶了,冷清得怕人!”我看看她低下去的头,她不敢抬头,让我看到她湿润的眼眶,我只久久地凝望着她满头银丝,出了神。我懂,懂她的害怕。

去年寒假,我也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地方。

东塘的水城,总有落不完的小雨。一切都湿答答,淅沥沥的。“妈,今天星期天赶场诶,快点走吧,会堵车。”我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那个一直在我心里的模样。“去年打通隧道了,又没有大货车通行,不堵。”母亲穿着鞋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汽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奋力追赶职工大巴,后头还有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馒头,一边啃一边跑。又想起了大巴车窗外,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两旁络绎不绝的赶场的人们,川流不息的车马,人声鼎沸。还有像长龙一样伏在青山中一点点探出头的大烟囱。看到烟囱,就会想起外公曾经说过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与你外婆支援三线,先是去了马鞍山,后来又坐着绿皮火车来到这里,那个时候这里真的是穷山僻壤啊!你看,那个大烟囱,全是我们一脚一脚修起来的呢!”那从大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每每使我想起老师曾经领着我们参观的厂房。火红的铁水在生产线上奔淌,巨型的“三号高炉”发出轰鸣的响声,辐射着高温的热浪,还有厂房外堆积起超过小孩子认知范围那么高的钢铁。然而这一切却大失所望地在那几十米的隧道中全然消失了。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因为堵车,气喘吁吁地奔跑爬坡,但这消失的呼吸声,又使得空落落的心开始害怕起来。

母亲与我一起去拾掇外婆家以前的老房子。穿过笔架山公园,老旧的游乐设施已经用塑料布盖了起来,眼前杂草丛生,几个老人拄着拐杖,在其间散步。记忆中紫色的紫罗兰消失了,黄色的雏菊消失了,盛开的大片大片的映山红消失了,孩子的喧闹奔跑消失了,还有那个小女孩骄傲地站在广场中央给市里的人说“只有水钢才有游乐场!只有水钢才有动物园!只有水钢才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红!”也像梦过一场,不着痕迹地全然消失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匆匆离开,明天噩梦会醒的,会醒的。

外婆家门前的油菜花田还甚好地开着,家里的大水缸还在,还有外公做的小木凳,幸好,还在。回忆又渐渐清晰起来。我和表妹在客厅里你追我赶,舅舅从轧钢厂值班回来,红肿的双眼,父亲靠在椅子上看书,母亲在厨房里做菜,大姨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为新年团拜做准备,外公在锯木头,外婆一边给君子兰浇水,一边念叨:“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勤快,要吃苦。我们那个时候,住着牛毛毡房子,没有吃的,但个个都有饱满的激情,一点也不敢松懈。”我与表妹被外婆的湘潭贵州普通话逗乐,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偷偷憋笑……

太阳在正午的时候终于肯放出一点阳光了,给这座常年下着雨。大小路上烂泥如膏的小城送去了一丝暖意。窗外的动力山菜场终于有了一丁点儿动静。卖烧洋芋的阿姨来了,我奔下楼去,害怕阿姨走远。阿姨看见我,竟然立马认出了我:“快拿一个去吃,你这个小幺妹小时候最喜欢吃烧洋芋了,多久没回来,长这么大了。”我剥着热烘烘的烧洋芋,在口袋里摸了摸零钱。阿姨推着小板车又走了,“不用给钱了,多久没见到了。我要去市里,先走了。”声音辽远地在空旷中回荡。我望望四周,唱着山歌卖鸭子的小伙去哪了?堆着几麻袋苞谷的大板车去哪了?卖芸豆的婆婆去哪了?

夕阳缭绕着远处的青山,太阳从烟囱下面隐了下去,留下一层薄雾。在蔚蓝的天空下,那烟雾好像从那烟囱升起似的,它原本就是从那里升起的。我与母亲在机关食堂里吃着五毛钱一个从未涨价,以前许多人特意来买的白面馒头。食堂的阿姨与母亲搭讪:“水钢今年走了两万人了,只剩下五六千人了。”母亲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切又变得静默起来。白炽灯照在母亲的脸颊上,暴露着脸上的皱纹。还有高原日晒特有的一点高原红。我知道她比我更害怕这当下的寂寞。只是那两万人中间,有她儿时一起摘花红的伙伴,有她的同桌,有她的邻居,更有许多共事十几年的同事。她多么希望每周五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在笔架山公园后面的那家兰坝豆花火锅店小聚,但又能怎样呢?他们曾经的惊慌失措,无去无从地尽收眼底了,如今也只得默默祝福了罢。

夜幕笼罩了整个水钢,广场上的巨大灯塔消失了,晚上检查厂房的探照灯消失了,只有派出所的警示灯还一闪一闪的。我让母亲把车开快一点。我害怕这广袤无垠的黑暗吞噬了我无穷无尽的美好,害怕那寂静冷清的寒气,害怕他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他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经历了沧桑风雨,看遍了人间世事,走过悲欢,走过离合,他努力地想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却又太过疲累。我如此地深爱着他,也因此太过真切地害怕,害怕这个陪伴了我约莫十三年的老人就这样溘然长逝。也许不论何时罢,也许快乐与痛苦,得到与失去,恐惧与无畏,本就是来自同一泉源。爱之深,惧之切,惧愈深,爱更切。就算只剩下空空凉一座坟茔,我也愿在笔架山巅,像小时候那样,在黑暗中央反复吟唱:

“只有水钢才有游乐场!只有水钢才有动物园!只有水钢才有大片大片的映山红!”

在我心里,为你,千千万万遍。

点评

读完此文,有一种深深的慨叹。从一个家庭的视角出发,写出了几代人共有的一种隐秘情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许多大型的厂矿都经历着水钢这样的命运,由曾经的辉煌转入逐渐的冷寂,而与之相关的,莫过于生活在其中的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乡情与乡愁,怀念与告别,在一种隐伏的恐惧之中慢慢晕染开来,它不是猛烈的一击,却又来得更加深入骨髓,直达灵魂深处。文章的氛围营造得非常好,笼罩水钢的小雨,过去的在或不在的人,巨大的烟囱和高炉,记忆中的映山红,过去和现在交叠在一起,语言在冷静之中又有暗潮涌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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